宋江杀惜

传奇性小说的一个最基本特点，就是情节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在《水浒全传》 中，作者创造“奇情、奇景、奇人、奇事”的方法很多，而在“宋江杀惜”这一回书中，却基本上是用语言来造“奇”的：宋江本来不打算到阎婆惜那里去，但是，老阎婆花言巧语、连蒙带骗，宋江 “吃那婆子缠不过”，最后没办法才跟着阎婆上了楼； 本来，宋江跟那阎婆惜没甚情分，坐一坐便是要走的，偏那老阎婆巧舌如簧，安排了酒宴，打走了唐牛儿，硬把宋江留在了楼上；本来，宋江并不想杀阎婆惜，只因那厮语言欺人太甚，才激出杀人之变，出了一件连“公人”们也不相信的“奇事”。难怪李卓吾在此回回末批道： “此回文字逼真，化工肖物……余谓断有鬼神助之也”。其实，说它“有鬼神助之也”，倒不如说这段文字的作者运用了高度性格化的语言。正是这种高度性格化的语言，才把阎婆的老练圆滑、阎婆惜的刁钻泼辣、宋江的直人憨性塑造的栩栩如生。可以说，是各人的性格，酿成了这场杀人的悲剧；是性格化的语言，把这场悲剧毫发毕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了。
首先，作者在使用这种性格化的语言时，特别注意“性格”所处的情境。因此，“宋江杀惜”中的人物语言，是“此情此景”中的“此言此语”，它一方面能推动情节的发展，交待清楚人物怎么说，另一方面更能展示人物性格，交待清楚为什么人物要这样说。就拿阎婆来说，她当时的“情境”是这样的：宋江虽然纳了她女儿阎婆惜为外室，却不是“父母匹配”的，随时可以休掉她。一旦休掉婆惜，“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就无法“靠着押司”了，此其一也。其二，她女儿眼看已经和宋江甚为不睦了，何况又找了奸夫张三，这些阎婆是知道的，所以她于理有短；其三，她处处又心疼女儿，害怕女儿吃了亏。在这种特殊的“情境”之下，她既要把宋江拉到她女儿那里，以缓和两人矛盾，又不愿惹自己的女儿生气。因此，她的性格化的语言，处处是围绕着这个特殊的“情境”展开的。比如，她一把宋江拉来就喊： “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这“心爱的”三字用得尤为巧妙：既抬举了宋江，又讨好了女儿，还烘托了气氛，真是老练圆滑的老虔婆才说得出口！接着，遭了女儿的抢白之后，她又对宋江说： “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这几句话表面上是在责备女儿，实际上，“一场官司反打在宋江屋里” （金圣叹语），处处又在护着女儿。等她把宋江拖到了楼上，把女儿从床上拖起来以后，又说道： “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本来，宋江不愿意“上门”来，是因为婆惜勾搭上了张三，可阎婆却用女儿常“把言语来伤触他”来巧妙地掩饰过去，“轻轻改得好了” （金圣叹语）；本来，阎婆惜根本就不愿意让宋江来，可是经阎婆的妙口一说，反用“颠倒使性四字，便将婆惜日常相思气苦，明明显得真了”，（金圣叹语）这一方面给宋江了面子；一方面又护住了闺女，使她明明做了亏心事却显得理不亏！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赋予阎婆的性格化的语言，处处是以“此情此景”为着眼点的。是“情景”给了那老虔婆以老练圆滑的“灵心妙舌”，而那老虔婆的“灵心妙舌”，却又使“情景”更加活灵活现，形象生动。
其次，作者不仅在具体的“情境”中赋予人物以个性化的语言，而且还很注意把不同的人物的语言放在一起比较，从而使其个性化的特征表现得更为鲜明。我们先来看宋江和阎婆惜的一段对话：
“‘你看我日前的面，还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应。宋江又摇道： ‘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与你陪话。’婆惜道： ‘老娘正睡哩，是谁搅我？’宋江道： ‘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 ’婆惜扭过身道： ‘黑三，你说甚么？’宋江道： ‘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道： ‘你在哪里交付与我手里，却来问我讨？’宋江道： ‘忘了在你脚后小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只是你收得。’婆惜道： ‘呸！你不见鬼来！ ’宋江道： ‘夜来是我不是了， 明日与你陪话……休要作耍。 ’ 婆惜道： ‘谁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 ”
这段对话明显有三个层次： 一是宋江急急忙忙跑上楼来要招文袋，而婆惜假睡，不理他； 二是宋江要与婆惜陪话，她却假装不知谁搅了她； 三是婆惜“醒”来后，假装不知道有招文袋。在这三个层次中，人物的对比是十分鲜明的，一个着急，一个漫不经心； 一个口口声声要“陪话”，一个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要陪话； 一个态度谦恭真诚，一个态度傲慢狡诈。而这些，几乎全都是用人物之间的对话完成的。正是在这样的对话中，宋江的直人憨性、阎婆惜的刁钻泼辣十分鲜明地印在读者心中了。
我们再来看作者是怎样通过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下说的话来表现其个性特征的。本来，老阎婆是处处巴结宋江的，这种巴结当然主要是为了她女儿和她自己好； 但是，当她得知宋江确实把她女儿杀了以后，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这贱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错杀了，只是老身无人养赡。”表面上看起来，她仍在讨宋江的好，实际上，这是她老练圆滑的个性特征在特殊场合下的特殊表现。因为要是她此刻就声张起来，宋江很可能把她也杀了，不能为女儿报仇，反而有杀身之祸。所以，她一口一个 “深射押司，”还假装和宋江商量如何处理后事。直到了县衙前，她才发喊道： “有杀人贼在这里！ ”这样，虽然她在处理这件事时对宋江的态度与前大不一样，所说的话也大不一样，但是，其老练圆滑的性格特征始终是一致的。正是在这前后不同场合的对比中，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才充分地表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