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哥出家
这是本书最后的一回。以西门庆家族为主流的《金瓶梅》的千河万派,至此已到了尽头,成为“万壑归源之海也” (张竹坡评语)。对于这样一部千头万绪的自然生活场景再现式的作品,如何在结尾时造成万壑归流,终入于海的态势,为整部作品做一鸟瞰式的总括,从而完整地昭示作者的创作动机,是对作者艺术才能的巨大考验。
使《金瓶梅》中九折弯环的水流,终于齐头向东,奔腾向海的地理形势,是北宋王朝的倾覆。书中分散的,各趋一端的脉络,由这一事件的推动,形成共同的走向。每一个家庭,在这一时代变故大潮来临时,都身不由己地被席卷而去。作者的笔触,重点描画了两个家庭的变化。春梅自嫁了统制周秀,真是平步青云,过着花团锦簇般的生活。可是在时代动荡中,却受到致命的冲击。周秀作为统帅一方的将领,当金兵入侵,国家危难之际,责无旁贷地率兵前去抵抗。然而,气数将尽的时代大厦,又非他独木可撑,于是,他“提兵进赶”,不防 “没鞦一箭,正射中咽喉,堕马而死”。而随着作为家庭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支柱的周秀的死亡,这个家庭就只能趋向败落与衰亡,它标志着春梅荣华富贵的结束。吴月娘在西门庆死后,拼尽全力还能支撑住已透出衰象的家庭。可是在“烟生四野,日蔽黄沙”; “皂帜红旗,布满郊野; 男啼女哭,万户惊慌”的时候,也只有抛弃了所有赖以养家活口的生意,只“打点了些金珠宝玩”,“穿着随身衣服”,挨出城门,落荒而逃。两大显赫的家庭,随着北宋王朝的灭亡,同时没落了。这正如《红楼梦》所说: “富贵的,金银散尽;为官的,家道凋零。”
茫茫苦海,何处是归宿之乡?作者冷静地写道,作为统制遗孀的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益盛”,与仆人之子周义私通,“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终因此而呜呼哀哉。而吴月娘,在逃难途中,受永福寺住持普静法师指迷,将西门庆唯一可传香火的儿子孝哥送入空门,出家为僧。诚所谓 “痴迷的,枉送了生命”; “看破的,遁入空门” (《红楼梦》) 。作者用佛教的色空观劝诫世人: 无论财富还是美色,都没有永恒的实性,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虚幻不实的,“非唯空有,亦复空空”(《广百论》释)。现实世界是这样充满痛苦,充满烦恼,只有归向佛门,才是解脱的唯一出路。万壑至此,终于汇入了浩瀚的色空之海。《金瓶梅》这部晚明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也终于合上了它最后的沉重一页。
可是,我们从这部巨著结尾部分所读到的似乎不只是这些。在中国后期的封建社会中,随着每一封建王朝由盛入衰,总伴生着市民社会因素的成长、壮大。虽然市民阶层有着对财、色的贪得无厌的追求,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非道德倾向,但是他们毕竟是作为与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统治力量的对立物出现的,他们才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起着促进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变的作用。这是西门庆之流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历史压在他们肩头的重任。然而,这又是绝不会实现的。因为毫无例外的,在农民战争或异族入侵的战火中,市民阶层总是成为封建王朝的殉葬品。这就使得中国封建社会从未有过历史意义上的发展,而只有随着时间的进程,陷入一轮轮周而复始的简单循环。西门庆这一暴发的市民家庭与封建王朝的共同倾覆,正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特有现象的绝妙印证。
而在此回中作者对春梅和月娘两家的描写,又是封建王朝衰落期官僚集团与市民集团之间关系的说明。春梅由下层市民的地位,一步登天式的进入官僚集团家庭。而这一家庭中传统士大夫之温柔敦厚,彬彬有礼的文化氛围,随着这一下层市民分子的入主,也变得那样寡廉鲜耻,人欲横流。与之恰成对照,在封建官僚家庭成长起来的吴月娘,成为西门庆这一典型的市民家庭末期的家主后,却是那样的注意礼法规整,壁垒森严。这恰是后期封建社会官僚与市民两大集团之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证据。
总之,这两个家庭与封建王朝的同归于尽,正象征着,老大的中华帝国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