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哭贡
中国封建社会末世是一个失去其合理性的历史阶段,产生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洋相”。受制于这种不合理性,儒林士子被扭曲、被异化,暴露出种种荒唐的丑态,《儒林外史》在探究封建末世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时,对这类丑态尤其敏感。当我们在几百年之后通过这一部小说来窥视当时的儒林“洋相”时,作家首先推出的是一个老童生哭贡的讽刺性场面。作品描绘出的这一幅儒林“洋相”图,为读者反思这段愚弄过一代文人的历史提供了一个真实、生动的生活场景。封建科举制度,由这种制度衍生的八股士子,都已转化为历史,今天已难以觅其踪迹,但当我们看到周进歇斯底里地哭贡时,仍然感到可笑,感到震惊,感到痛心,感到愤慨,这表明: 小说冷峻的笔触,无情的嘲讽,蕴含着一种摄人魂魄的艺术力量。
周进这一艺术形象之所以能够活灵活现,声态并作,是由于作家紧紧扣住人物的哭泣予以淋漓尽致地表现所产生的效果。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理性,又有非理性; 既有逻辑,又无逻辑; 既有意识,又无意识。所以人的感情活动潜在着巨大的张力,能突破人的正常言行举止,常常表露出被社会忽视的侧面。周进一哭,感情的张力发挥了作用。他给人的那种有理性的,有逻辑的,有意识的印象就开始胀裂,被社会所忽视的那种非理性、无逻辑、无意识的情感流程就呈现出来了。而老童生哭贡正是由于有这种非理性、无逻辑、无意识的心理内容,才有“洋相”的意味,才能真实地展示被愚弄、被异化的心态。
周进的哭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人高兴时,总是在经验一种肯定性质的体验。而人悲伤时,也总是在经验一种否定性质的体验。人会喜极而泣,也会悲极泪下,周进的哭与悲相联,而与喜无关,因此,他内心深处正在经历的显然是一种否定性质的体验。不必说人是有意识的,对自身的情感具有自制力,只有正在经验着否定性质的体验张力过大,才能使人的心理失去平衡,摆脱自我意识的调控。周进“一号哭过,又哭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周进这种歇斯底里的情感失控状态,充分展示出他所经历的否定性质的体验的严重性,对周进心理结构发生极大倾斜的这一表象,作家不惜笔墨地极力渲染。如果面对着的只是一个普通老人,我们也会象小说里的众人一样,只感到“心里都凄惨起来”。但这个人物却是一个老童生,他所经验的否定性质的体验还有着令人深思的特定社会内容。
人的喜怒哀乐,与人的需要有关。周进作为一个童生,几十年间不断地出入科场,一心想顺着科举的阶梯爬上去,但却始终未能如愿,他一生中处于不断期待的精神状态,但这种期待又一直不能兑现。这必然使他的心理只能经历那种否定性质的体验,这种期待是由老童生的社会角色所规定的,不期待举业如意,就不具备这种社会角色的资格。但这种否定性质的体验却并不完全由这种社会角色所规定,它与人的情感活动本性密切相关。任何人在情感受到挫折时,都会经验这种否定性质的体验。周进在贡院里恸哭不已,毫无掩饰地流露出的正是他的真情实感。他几十年间把自己的情感都系在老童生这一社会角色上,他只有一种需要,一个人的情感完全被角色化了。但作为一个老童生,他的情感经历始终充满辛酸、屈辱和失望。他虽然正是“花白胡子”,但由于是童生,是“小友”,因而备受刚进学的 “老友”梅玖的挖苦、讽刺和嘲笑。举人王惠对他就更不客气,在周进处避雨时,王惠不但目中无人地在周进面前大吃大嚼,毫不礼让,而且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害得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时运不济,举目无望备受白眼和欺凌,这就难怪周进步入号房后,“见两块号板摆得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当我们耳边传来周进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时,我们不仅感到这已经是一种变了样的哭声,是异化了的、无血色的畸形人的呜咽,而且也必然更为痛恨那个压迫人、使人不成其为人的黑暗社会。
哭贡的尾声也是颇具有讽刺意味的。老童生的功名需要取向受到挫折,但他并没有放弃对这一可悲目标的追求,他对举业的期待确实是近乎本能的,当众人准备凑银两与他纳监进场时,他立刻刹住悲声。他的情感活动始终围绕着举业这一轴心,越是经验否定性质的体验,便越是激发对举业的期待。一种恶性循环的心态,必然产生恶性的离心力,把他的灵魂和人格都抛向人的需要之外,似乎只有抓住功名需要的取向才是他的命根子。周进对为他捐监进场的商人感恩戴德,声称: “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并且“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这个童生对举业的依赖感是多么迫切!而他对举业看得越重,心理便越发畸形。在这里,作品又一次让我们看到科举制度的罪恶是多么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