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出山
察举和科举是中国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两种主要办法。隋唐以降主要实行科举制度,但察举、荐举、征辟等办法一直相辅而行并没有绝迹,即使在实行八股取士的清代,以名取士这条路也没有中断,这就为形形色色名士提供了夤缘的阶梯。于是,闲得发腻的纨袴子弟,搔首弄姿的斗方诗人,名落孙山的科场士子,弄虚作假的道学先生,纷纷装腔作势,呼朋引类,想造成虚假的声望,沿着名士这条“终南捷径”,谋求“异路功名”。
《儒林外史》里的名士不下几十个。在这里,让我们随着作家的引导,观看一下在小说中首先登场、以娄家公子为首的湖州莺脰湖名士的表演。
娄三、娄四作为相门公子、现任通政的胞弟,荣华富贵正是不求自有,所差的只是“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于是酒酣耳热之际,便模仿骚人墨客的腔调,故出惊人之语,非议永乐篡位,以表明自己有高超的见解。他们陶醉的只是“高论”本身的形式,实未遑认真考虑其内容。他们以贵胄子弟的身份荣归湖州故里, 偶然的机会听说有一个杨执中同自己有相似的议论,穷乡僻壤遇知音,喜出望外,立即调动虚幻的想象力编织了一个稀世之才的幻影,并且产生了模仿信陵君“礼贤好士”的兴趣,为这位在押的贤士还债赎罪,出名保释,施予莫大的恩惠。但是,过了一个多月也不见此人前来道谢,反常的现象更加刺激了他们的想象,杨执中俨然成了春秋时受晏婴之恩而不称谢的越石甫。面对如此高贤,他们也决意要学晏婴和信陵君,不惜屈尊登门求贤。谁知水乡跋涉,两顾茅庐,还见不到这位当世孔明,归途从卖菱小孩手中看到杨执中署名的诗作“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云云,读罢为高士之“襟怀冲淡”赞叹不已,渴慕愈殷。经过三顾茅庐,终于把高贤请回相府尊为 “上客”,娄家公子完成了一桩礼贤下士的伟业。
但是,驱散虚幻的光轮,剥落粘贴的金纸,剩下的终只有一钱不值的土偶木梗。杨执中非议永乐的高论原只是三家村迂叟不知深浅的嚼舌,他之不登门谢恩原是出于 “老阿呆”的胡涂和慵惰,二顾茅庐时他的回避只是因为惧怕县里原差来讨债,而令人起敬的诗句却是对元代一首流传颇广的七律的公然抄袭! 至于此人的品行,从他对蠢儿子的教育和踢打老妪的野蛮行径中已见一斑,而从他所推荐的“王佐之材”权勿用身上,也可以显现难兄难弟间堪可媲美的德行。
为了表现望贤若渴的高致,听了杨执中的推荐,二娄赶忙收拾好轩敞的亭子,并挂上“潜亭”的匾额,恭候权潜斋的光临。这位具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的高士,与一般浅薄风流的名士果然不同,他标榜的是道德学问,并在名教所最推重的守孝尽礼上大作文章,以盗取虚名。居丧百日后他进城赴娄府,“衣服也不换一件”,依然“穿着一身白,头上戴着高白夏布孝帽”。作者运用嘲弄手法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写他的高白孝帽被卖柴的扁担尖横挑了去,让他出乖露丑大出洋相。在娄公子的宴席上,他装作翼翼尽礼的样子说 “居丧不饮酒”。杨执中说你刚才荤菜肴馔照吃不误,用点酒又何妨?他连忙引经据典强为之辩,颠倒黑白地说: “葱、韭、芫荽之类”蔬菜才是居丧必戒的 “五荤”,鱼肉等肴馔不算荤菜,吃多少都不算背礼。这比范进吃虾元时的装腔作势更加厚颜无耻。在娄府的另一次高宴上,这位上客竟被县里的差人 “把他一条链子锁去了”,原来人家告发他把兰若庵的小尼姑奸拐霸占在家,而这正是他在家居丧守礼时之所为。
侠客张铁臂,娄公子赞叹他具有“英雄本色”,也尊为上客。如果说杨执中、权勿用是娄府的侯赢,那么张铁臂俨然就是朱亥。娄府的门客虽不及信陵君门下的三千之夥,但毕竟文武俱全,也算小具规模了。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张铁臂手提血淋淋的革囊,从屋檐飞身而下,向二娄禀道: “我生平一个恩人,一个仇人。这仇人……已被我取了首级在此。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仇必雪,恩必偿,言必信,行必果,一副英雄气概令二娄肃然起敬,他俩立即慷慨解囊捧给五百两银子,并广招宾客举办“人头会”,准备欣赏这位侠客使人头化水的奇术。谁知左等右等,直等到革囊发臭,还不见英雄踪影,解开一看,却是六、七斤重的一个猪头!
二娄“半世豪举,落得一场扫兴”。如果说,处在地主阶级上升时期的信陵君之辈,还有一番抱负和作为,演过悲壮的历史剧里的英雄角色,那么,处于地主阶级没落时期的娄府公子,模仿前人的举动,演的就不过是滑稽剧里的丑角了。他们的求贤养客完全不是为了实现什么政治理想、完成什么抱负和事业,而仅仅是因为关于这种声誉的幻想可以使他们愉快。吸引他们的不是事情的本质,而是想象的游戏。对他们来说,华美的外表比内容重要得多,邀名的雅事本身就是目的,可以满足对虚荣的渴望,填补无所事事的空虚——毕竟是在做着高尚的事情吧!这正好可以用作精神上的自我欺骗和安慰。于是,用高雅的外表包裹猥琐,用无所事事的忙碌点缀空虚。他们成了唐·吉诃德式的梦幻病者,梦游在实际生活的进程之外,虚构着虚无飘缈的梦幻世界,用纸糊的花环给杨执中、权勿用、张铁臂戴上贤士、高人、侠客的桂冠,又由他们簇拥着自己腾云驾雾般升上信陵君、春申君的宝座,终于成就了遐迩驰名的空前‘豪举’——丑闻。适足表现了没落中的地主阶级精神道德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