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扇双敲

稳重和平的宝钗是否有过爱情？她的心理天平有没有倾斜的时刻？回答是： 有的。但是，人们必须在她内心世界敞开的短暂时机，快步上前，才可能探测到深邃奥秘的异常景观。宝钗说过： 她也曾偷看过《西厢》、《琵琶》这类的书，其熟知程度并不下于黛玉，当黛玉脱口说出“良辰美景奈何天”时，别人都没有注意，独有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这一语言符号立即引起宝钗的反应，这说明她所接受的影响，虽然它象一颗失去生长条件的种子，但毕竟是有生命力的，只待时机。进入荣国府后，那衔玉而生的表弟，品貌不凡，地位优越，虽然这和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形象迥然有异，但金冠绣服的怡红公子始终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这不能不引起她的遐思，只不过它游动在心的深处罢了。宝钗对爱情的姿态有点儿君子远庖厨的味道，崇诗尚礼、含蓄敦厚的宝钗不喜欢赤裸裸地公开化，始终不离不弃、不远不近、不冷也不热。“借扇双敲”却是一次大的发作，是从另一个侧面表示了她的爱情生活。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之后，因为张道士的说亲，在宝、黛之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宝钗并没有于此而表示幸灾乐祸，这种浅露对宝钗来说是不恰当的。但初三是薛蟠生日，宝玉因得罪了黛玉，没有心思看戏，连拜寿也没去，这简直是对宝钗的失礼，看来在宝玉爱情的天平上，黛玉占有绝对的优势。经过争吵之后再一次获得的爱情，似乎更加珍贵了，宝玉内心充满幸福感，透着兴奋，他们被凤姐双双带到了贾母的跟前，宝钗心中升起一种淡淡的遗憾，请听凤姐描写这两个人的亲密程度“倒象‘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凤姐的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两个‘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老祖宗操心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真是越大反而越成了孩子！今天贾母畅心满意地笑了，知内情的人会心地笑了，那俚俗又贴切的比喻，引得大家都笑起来。宝玉开始向宝钗假惺惺地道歉： “大哥哥（指薛蟠）不知道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这明明是漂亮的谎言！看把你嘴乖的！但宝钗却笑着谦让，十分得体地回答： “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钗的涵养功夫、克制能力在起着作用，再者，她还没找着发话的时机。当宝玉再问她为什么不去听戏时，宝钗马上针对那生病的借口主动出击，她说： “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宝钗那节制感情的闸门慢慢失控张开，情与理、冷与热、浑厚与犀利、含蓄与显露种种性格因素开始互相撞击，她一下子把宝玉掀翻，亮出了他那撒谎、敷衍的招数儿。宝玉很难堪，不由得回敬了一句： “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富胎”当然是胖得有些失去体度，“杨妃”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女人！宝钗冲动了，失去控制的潜意识决堤而出，她红了脸，又冷笑了两声说： “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贾府现有贵妃，那末杨国忠自然是宝玉！接下去她又借小丫头靓儿找扇子之机，厉声说道： “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那么谁是这嘻皮笑脸的姑娘，还不是好了恼、恼了好、笑一阵又哭一阵的黛玉！刚才宝玉的奚落，黛玉心中着实得意而见诸神色，这早就被宝钗眼角边扫到了，现在黛玉已尝到了唇枪舌剑的厉害，就不想再趁势取笑了，她改口问了一句极普通的话： “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就是这样普通的话，也立即被宝钗接住装上个箭头回射出去，她笑着说，这“笑”字前用不着加“冷”字，讥诮神情已是如描如画，“我看的是李逵骂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呆头呆脑的宝玉，此刻又自作聪明地去纠正宝姐姐，这句话当然是宝钗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儿，他就糊里糊涂一头撞了进去，宝钗果然又亮出了讽刺的天才，笑道： “原来这叫 ‘负荆请罪’！ 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 ‘负荆请罪’ ，我不知什么叫 ‘负荆请罪’。”只一会儿功夫，宝钗连说四句话，充满了辣味，而且“左射右射必叠双” (《李波小妹歌》 )。真是不出击则已，一出击则宝、黛全面崩溃！ “借扇双敲”显示了宝钗性格的另一个方面，曹雪芹写的是真实的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图解，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宝钗性格中也有尖锐、刻薄的因素，是爱情的妒火促使它喷发出来，于是，我们知道了： 宝姑娘也爱着宝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