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仙吕〕一半儿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仙吕〕一半儿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一半儿〕《题情》四首,前两首写欢情,后两首写愁情,从欢情与愁情的对照中细腻深刻地展示了一个女子的内心世界,抒写了她在与情人离合聚散中所表现出来的复杂情感。 第一首前三句,女子自述其美。先从头说起。“鬟”是环形的发髻,“鬓”是两颊近耳的头发。“云鬟雾鬓”,谓发如云似雾,浓密卷曲,旖旎多姿。“鸦”,指乌鸦的羽毛。鸦羽乌黑发亮,古人以之为美,故常用来形容女子发髻。宋阙名《潜居录》:“巴陵俗,元旦梳头,先以栉理鸦羽,祝曰:‘愿我妇女,黰(音zhen,黑貌)发髟髟(音biao标,长貌);惟百斯年,似其羽毛。’”南朝乐府《西洲曲》中有“双鬓鸦雏色”之句,即说女子的头发象小乌鸦羽毛那样又黑又亮。“云鬟雾鬓”已经很美,而又胜过“堆鸦”,就更见其美。头部有眼、眉、腮、口、鼻等,古人笔下也常用来显示美,这里却一概置之不理,单写头发,可谓别具只眼。再说发在头顶,人体之最高处,这样写也是为了与次句所写人体最下部的足相对。“金莲”,《南史·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以“金莲”指女子纤足。“浅露金莲”,谓足为绛纱裙所掩,只能微露,行动起来不免时隐时现,若明若暗,平添出一种朦胧美。“簌”,象声词,这里用如动词,谓行动时足与绛纱摩擦,使之簌簌有声。静态画面顿时有了动感,仿佛可见女子行动时的步履轻盈之态,似乎又是一番“步步生莲花”景象。只写了发和足,却使人联想到全貌、姿态,采用的是以部分指代整体之法。最后总说一句:“不比等闲墙外花。”“等闲”,平常。“墙外花”,犹言“野花”,指不正经的女人,或妓女之类的下等女人。前两句着力写外貌之美,这里不仅包含、肯定了外貌之美,更着力表现了内心之美、人格之美、品德之美。从外美写到内美,从而完整地刻画了一个品貌双全的女性形象。而这一切又全以女子口吻出之,于自矜自夸之态中透出自重自持之意,初步显示了女子活泼的性格和痴情的品格。 “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最后两句,转写欢情。“骂”,不是真骂,而是假骂,是“打是心疼骂是爱”之骂,是一种爱极之情的发泄,一种撒娇的表现。“冤家”,对情人的爱称。在曲和通俗小说中极常见,也是一种爱极的反语。“冤家”前着一“俏”字,则是正话正说,既点出了情人的容貌之美,也写出了女子“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情感。“冤家”而“俏”,“俏”而要“骂”,真是百转千回,将女子对情人如火如荼的情爱、如痴如醉的情态曲折淋漓地展示了出来。“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进一步表现女子的心态和情态。“难当”,谓爱得太深,感情负荷过重,以致难以承受。“耍”,谓调情、调笑。“难当”是爱得太认真,是内在表现;“耍”是爱得不认真,是外在表现。爱得太认真是真,爱得不认真是假,认真不是正襟危坐,也会嘻笑打闹,形同儿戏,青年男女往往如此。“一半儿”对“一半儿”,看似矛盾,实则一致,是一种情感的不同表现。 第二首进一步表现两人的情爱。先以“碧纱”句写环境。“碧”是一种冷色调,能给人以清幽沉静之感。“碧纱窗”已透出静,窗外无人,更见其静。境静而情热,情人不愿错过良机,于是“跪在床前忙要亲”。“跪”是乞求,“忙”见情急,活画出欲火中烧、急不可耐之状。女子作何反应呢? 她先是骂他个“负心”,似要拒绝,紧跟着又“回转身”,愿与亲近。“负心”犹言“该死的”,是对情人“忙要亲”的嗔怪,是女子娇羞心理的本能反应,也可能带有理智抗拒的成分,还可能仅仅是故作姿态。“回转身”则是娇羞心理消失后、理智抗拒的力量崩溃后、故作姿态的行为结束后一种真情的流露,一种挚爱的表示。一“骂”一“回”,将女子瞬间的心态变化刻画得出神入化。“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是对“骂了个负心回转身”的生发说明。“话儿嗔”指“骂了个负心”,乃“推辞”之意;“肯”则照应“回转身”。上下以“虽”字转接,明确表示“肯”才是真情,才是本意。虽仍是“一半儿”对“一半儿”,不过是半推半就之意,并无根本冲突和矛盾。 第三首转入对愁情的叙写。“篆烟”,指所燃香升起的曲折如篆文的烟缕。“独入”、“孤眠”,说明情人已去,女子独守空闺,不免忧从中来。“乍”字更表明情人是刚刚离去,女子一下子变得孤孤单单,闺房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仿佛突然从甜甜蜜蜜、热热闹闹、暖暖和和中掉进冰窟,自然很不适应,要生出千般寂寞、万般凄凉出来。灯已灭,烟已残,说明夜已深,女子大概已独自垂泪了许久,但终于还是不得不上床就寝,强掩泪眼,情兴索然。“好教人”三字,透出几多叹惋,几多悲戚,女子情态声口,宛然在目。“薄设”二句,进一步写上床后的感受。“设”,大。《周礼·考工记·桃氏》:“桃氏为剑……中其茎,设其后。”“设设”,大貌。“薄设设”,谓又薄又大。其实被子并不见得就薄大,只因情人去了,一人独寝,被子就显得大了,显得薄了。“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谓自己盖着的一半温和,而空着的一半则凄寒。通过对女子视觉、触觉特别是心理上对被子切身感受的叙写,具体而细微地表现了她对情人的思念,抒写了她的寂寞凄凉之情。 第四首写对情人的责怨。“多情多绪小冤家”,犹第一首所言“俏冤家”,为爱极之语。“迤(音tuo拖)逗”,挑逗,撩拨。《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有“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之句,即此意。因为对情人爱极,所以才为之魂牵梦绕,为之形消体削。“憔悴”一词,说明情人离去已久,女子从“乍孤眠”到而今已颇有时日,日思夜想,日悲夜戚,故才渐渐地被折磨得“憔悴煞”。虽“憔悴煞”而仍称情人是“多情多绪小冤家”,其爱之深挚可想而知。后二句,转写对情人的疑虑不满。“说来的话先瞒过咱”,什么话呢?一定是那些海誓山盟、指日再来的话。指日再来而终没有来,所以说他是“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说是“一半儿”对“一半儿”,其实“假”是真,“真”是假,不然怎么会说“先瞒过咱”,怎么会说“怎知他”? 女子的“憔悴煞”,看来既由于思念,也由于焦虑,她担心情人欺骗了她,从此将她抛下。不过,她还是深深地爱着他,不然怎么会称他是“多情多绪小冤家”? 她还会执着地等下去,等下去,哪怕进一步“憔悴煞”。如此忠于爱情,确实不愧是一支“不比等闲墙外花”的花。 这组曲子艺术上的特色,可用郑振铎所说的“俊语连翩,艳情飞荡”(《中国俗文学史》)来概括。“俊语连翩”从形式上说,“艳情飞荡”从内容上说。由于作者长期出入歌场舞榭,对下层女子的生活面貌、精神世界、性格特征、言语动作均有深切了解,因此他能择取最贴切生动、最通俗生新的语言来刻画他笔底下的人物,使之栩栩如生,历历如见,呼之欲出。他又以一个艺术家特有的修养对民间语言作了必要的加工,使之浅而不俗,细腻深刻,音调和美。他敢于和善于去揭示女子心灵深处的隐曲,描写她对于情爱热烈的渴望与追求,和她在爱河中所经历的种种感情变化,但又分寸得宜,不堕入粗鄙恶俗。组曲可与南朝乐府中那些最天真自然的情歌媲美,郑振铎说:“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的最隽美的珠玉。”(《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不失为切中肯綮之谈。 〔仙吕〕一半儿云鬟雾鬓胜堆鸦①,浅露金莲簌绛纱②。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③,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④。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关汉卿是伟大的戏曲家。他的散曲也卓有成就。这四首 《一半儿·题情》就写得很有特色。 第一个特色是其毫无掩饰的真实性。与诗的浑厚质朴、词的委婉含蓄不同,散曲一般具有尖新泼辣、大胆直率的特色。这四首 《一半儿》 ,抒写情感 不用多少比兴手法,而是直接描摹主人公的情状。第一首先写姑娘的头发如何漂亮,步态如何轻盈,再写她的一句骂俏,显出其神态心情。情人来了,她高兴 “难当”,便调皮地骂上一声,这声骂可算是情深意长。这里没有丝毫道学气,没有丝毫头巾气,而是直接切入生活,真实地、自然地描绘此情此景。诗词中所惯用的那些迂回吞吐在这里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第二首更是赤裸裸描写情欲的。这种毫无 “温柔敦厚”、委婉含蓄可言的诗歌,在那些卫道者看来,简直是淫鄙之尤。但比起那些矫揉造作、半吞半吐的情诗来,它却显得非常亲切真实。至少,它反映了活生生的人的情感及其复杂性——爱恨交加,恨之愈深,爱之愈切。在这里,人物不是某种情绪的化身或表达者,而是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 “这一个”。后二首写孤眠滋味,写情人之疑虑,也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真实自然,富于生活气息,毫无书卷气。在诗词中,写孤眠、写因情而疑的,何止成千上百,但有哪一首写得如此直露、亲切、大胆呢?元曲正是以这种独有的风格在诗体中另辟境界,因而才成为“一代之文学”的。 第二个特色是其轻松的幽默感。这四支曲子,其中有三支就像三出小喜剧。“不比等闲墙外花”是戏谑情人非野草闲花可比。这似有些轻浮。但须知这里的主人公们并非是那些“干得说不得”的正统文人。对方骂一声俏冤家,算是对戏谑的呼应。双方都有点出人意料地不太文雅,因而便产生了幽默感。第二首写那床前一跪,本来就有点滑稽; 她呢?如果是连忙扶起,那是正剧,若是同跪共誓或抱头痛哭,则是个小小的悲剧,但她却偏偏是转过身骂上一句,揭揭他的老底,这就更使“他”显得可笑,当然,那可笑之中也还有几分可爱。只是可笑,构不成幽默,只是可爱,也谈不上幽默,只是在特定环境中,又可笑而又不失可爱的事物,才具备幽默感。第四首虽不那么令人发笑,但细细品来,也多少有点喜剧意味: 他想说谎,岂不知早已被人识破。一个谎言的破灭本身并不一定具有幽默感,但是,当说谎者并不知道会被人识破而洋洋自得时,或者,当这谎话中多少含有点真实的成分时,便有可能产生幽默感。第三首写孤眠,虽很有些悲凉意味,但也有些暖意,可算是“黑色幽默”。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这孤眠只是“乍”,只是偶然事件,因而也就从整体上并不构成悲剧,而多少有点滑稽感。 第三,从艺术结构上来说,这四支小曲的特色是其“非平衡性”。古体、近体、词都讲究结构的首尾回环,内部和谐,重心平衡。但曲却不一定要如此。《一半儿》这种曲式,如同现代的天津曲艺“三句半”,它的重心不在中间而在结尾,因而便形成了一种头轻脚重的非平衡不匀称的结构。但这种不平衡不匀称并不破坏艺术结构的完整体。平衡、匀称、和谐固然可构成一种美,但不平衡、不匀称、不和谐同样也可以构成某种美。关键在于这种艺术形式是否能适合它所要表达的内容。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各种因素间的界限也是模糊的。突出地强调情感的这种复杂性和模糊性,正是《一半儿》这种曲式的特长。它的重心、它的高潮在煞尾处突现,就是为了突出地强调某种事物的。“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强调了主人公表达爱情的特殊方式——以骂表达爱,爱中又包含点恨; 以耍表达喜欢,喜欢中带点调皮。“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强调了一种比较典型的、常见的表情方式。“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暗示自己心暖、情人心冷。“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一语戳穿情人谎言,又留有一定余地,表现了爱情中的那么一点不和谐。因此,正是这种不平衡不匀称的结构方式,才突出了主题,加深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仙吕〕一半儿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鬅松一半儿歪。书来和泪怕开缄,又不归来空再三。这样病儿谁惯耽? 越恁瘦岩岩。一半儿增添一半儿减。 将来书信手拈着,灯下姿姿观觑了。两三行字真带草。提起来越心焦,一半儿丝挦一半儿烧。 别来宽褪缕金衣,粉悴烟憔减玉肌。泪点儿只除衫袖知。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 王鼎,字和卿,被人称为“一位惯爱开玩笑的”作家(郑振铎语),他的为人滑稽幽默,他的散曲也常常写得诙谐夸张,似乎总以一种嘻笑玩世的态度看待生活。但是,正象刘熙载论及元代散曲时所说,“虽半庄半谐,不皆典要”,但“其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刘熙载《词曲概》)元曲的这种风格在王和卿的作品里表现得很突出。王和卿的这首〔一半儿〕《题情》乍看起来,似“以嬉笑的态度出之”(郑振铎语),但细细玩味,其堪称“圆溜潇洒,缠绵蕴藉之作”(刘熙载《词曲概》)。 这四支曲子,选取了一位少女从早到晚一天生活中的四个片断,精心刻画,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她深刻思念情人的心理和情感。四个活脱脱的生活画面,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整体,是元曲中描写爱情题材的一个优秀作品。 第一支曲子写少女清晨梳妆。作者省略了许多枝节,开头即写梳妆成的形象:“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鬓发乌黑而且整齐,乌黑则如鸦翎,整齐则如刀裁。一朵小小的鲜艳的芙蓉花插在额角边,使得额头似乎窄了点。女子清晨起来梳妆打扮一番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少女有了所爱,打扮则更要精心。“女为悦己者容”,古来如是。卢挚写一女子初恋,“密约深情,便如梦里,春镜攀花。”要去赴约,她是多么欣喜地淡妆浓抹呀。可惜我们的女主人公却非如是心境。“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她是怕娘猜疑才不得已勉强梳理的,因为她心上的人儿不在身边。心上人不在,哪还有什么心思打扮呢? 《诗经·伯兮》写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词写道: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所写都是情人别后懒于梳妆的女子。但她们的相思愁怨,尚可任其流露。而我们的女人公却不能。与情郎别离,本无情无绪,却还要强作笑颜,勉强为之。这境地该多么令人难堪! 心绪不佳,梳妆也不会理想,故头发“一半儿鬅松一半儿歪”,正是情理中事。这支曲子,鲜明的形象描写和心理刻画,深刻地表现了少女在封建礼教束缚下爱情受到压抑的痛苦心情。欲干不能,欲罢不忍,是一痛苦,反之,则尤苦。此曲以少女懒于梳妆又不得不为,揭示其内心深底,可谓入微之至。 第二支曲子写少女接情人书信。但凡离别的情人,无不盼“鱼传尺素”,以解相思的渴念。情人离后杳无音信,将会使人断肠销魂的。欧阳修云:“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小晏云:“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又云:“飞云过尽,归鸿无信。”秦观则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古之人不知有多少词人墨客写这种伤别怀远遥盼鱼雁的诗作。无书而愁,无书而断魂,常情常理。这支曲子却写法迥然不同。“书来和泪怕开缄”,鸿雁传书,却双泪垂流,不敢拆看。是忧? 是喜? 是悲? 是欢? 为何不敢拆看? “又不归来空再三”,虽再三来信,人却不归,只是空惹相思。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再三”、一次又一次”之谓也。那个来信的心上人让少女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卓别林说:“生活就是希望。”一再失望,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病儿谁惯耽?越恁瘦岩岩。”不尽相思和失望的熬煎,谁能积久成性般地忍受呢? 这样熬下去,人自然会越来越瘦。少女不堪忍受,又百般无奈,只能是“一半儿增添一半儿减”。增添的是什么? 是忧愁痛苦;减失的是什么? 是玉肤香肌。诗人故不说破,读者想来自知。读这支曲,人们不由想到“不辞镜里朱颜瘦”(冯延已),“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这些名句。鱼雁传书,相思未减,愁思愈增,真是一书更惹闺怨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第三支曲子写少女灯下悄悄地看信。说是“怕开缄”,她还是要看的。即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还是不死心。她将幸福的一丝丝希望,维系在那封信上,“将来书信手拈着”,把信拿出来在手里搓拈着。“拈”字用得极好,可谓精彩之笔。它回应前曲,把少女既寄希望,又恐失望,却仍寄希望的矛盾心理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这封信写的是什么? 告诉我情郎要归来? 还是仍如以往? 但愿不要再失望……”少女一定想得很多。“灯下姿姿观觑了”,这里诗人一个字也不肯虚用,可谓惜墨如金。“灯下”,点明时间和地点;“姿姿”,仔仔细细的意思,写出欲从字里行间寻出希望的心情;“观觑”,悄悄地偷偷地观看,她看得既仔细又紧张。一句七言便刻画出一幅图画。为什么非要到晚上而且还要偷偷地看呢? 封建礼教、陈规戒律,使她无力抗拒。可见她是一个痴情而软弱的女子。“两三行字真带草”,她又次失望了。信写得很短,两三行字,三言五语,还写得那样敷衍,楷书中夹带着草书。多么轻率! 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白居易有首《浪淘沙》词写道: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一个情深于海,一个心不如江潮。这位少女正处在这样的境地。他为什么只草草地写这么两句? 为什么没有相思的情意? 他是否另有所爱变了心? 她由相思而失望,由失望而怨恨,由怨恨而又心焦了。在那只许男子三妻六妾,女子不过是男子玩物的封建时代,她的心焦是可想而知的。信需烧掉,但她的情思不断,一边烧着,一边思寻(丝挦)着。 第四支曲子。夜静更深,少女要宽衣歇息了,她发觉自己的衣服那么宽松。衣服当然不会变宽变肥,是人被相思之苦熬瘦了。“粉悴烟憔减玉肌”,烟,应为胭。香粉胭脂无所谓憔悴,这里是拟人与借代相融的修辞手法。是说少女面容变得憔悴,玉体变得消瘦,失去以往的娇艳和丰润,连香粉和胭脂也不能掩饰了。不言人渐消瘦而言衣带渐宽,形象委婉而其出有自。《古诗》即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之句;柳永《凤栖梧》则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王实甫的《别情·十二月过尧民歌》亦有“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的句子。这里的写法是从以往的诗词中幻化而来。香肌消瘦,玉容憔悴,少女不免珠泪涟涟,“恐惊憔悴入华年”(李益)了。然而,这样的痛苦又能向谁诉说呢? “泪点儿只除衫袖知”,她偷偷地落泪,只有彩衫衣袖常常揩泪,才是自己的知音。长夜难明,何等孤独苦闷! 可谓“孤灯未灭梦难成”(李端)了。“盼佳期:一半儿才干一半儿湿”。她盼望着结束这痛苦的生活,早日与情人相聚,然而佳期如梦,陪伴她的只有泪水,衣袖上这边的泪痕才干,那边又被新泪痕染湿了。这一夜,少女将如何渡过? 我们真不得而知了。闺房孤寂,夜不成寐,古来常有闺怨相思之作。李商隐的“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欧阳修的“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晏几道的“梦魂纵有也成虚,哪堪和梦无”……名句佳作,不胜枚举。这支曲子虽不如上述名噪千古,却也有自己的新意。浅如白话的铺陈,却寄寓着缠绵悱恻之情。 元代社会,吏政窳败,官府暴戾,礼教如磐,争战不断,天灾人祸,经济凋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多少青年男女的幸福被破坏。离情别绪、闺怨闺思成为元曲的一个重要题材,这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王和卿的这四支曲子看来写得漫不经心,其实是”满纸辛酸泪”,他虽未写明这对恋人因何别离,但寄寓着他对女主人公的爱情不幸的深切同情,也暗含着他对社会黑暗的不满,这是很显然的。 在艺术上,这四支曲子浑然一体,千曲百折,形象生动,蕴藉缠绵,读来感人肺腑,余意无穷,表现出作者较为深厚的艺术功底。其艺术特点: 一、善于捕捉典型的生活片断加以描绘,构成精彩的艺术画面。梳妆、接信、看信和宽衣四个生活画面,仿佛色彩清晰形象鲜明的四扇屏。艺术需要选择、浓缩,再现生活,无艺术功底,无以为之。 二、心理描写婉转而细腻。作者善于用矛盾对立的手法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晨起梳妆本是女孩子乐其所为的事,但情人不在即懒于为之,懒于为之又不得不为之;接情人书信亦本闺人欣喜之事,作者却写她“和泪怕开缄”。作者正是抓住人物这种矛盾心理,入木三分地表现出主人公刻骨铭心的愁苦,收到出乎寻常之外,入乎情理之中的艺术效果。 三、通俗浅显的口语与自然贴切的幻化浑成一体,读来恬淡,却于平淡中见新奇。正是借俗写雅,不工而工。 〔仙吕〕一半儿云鬟雾鬓胜堆鸦①,浅露金莲簌绛纱②。不比等闲墙外花③。骂你个俏冤家④,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⑤。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⑥,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嬾。薄设设被儿单⑦,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⑧。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这是关汉卿选取青年男女爱情生活中一些动人的情景,饶有情趣地摄了下来,缀成一套连环图式的画卷,裸露中有吞吐之态,泼辣处有蕴藉之致,机趣横生,庄谐杂出,情在意中,意馀言外,形象是那样的鲜明生动,声情是那样的宛转绸缪,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在这里,温柔敦厚的诗教,男女大防的规诫,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有的是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对色相的淋漓尽致的描绘,而又能化俗为雅,意到即止,故言虽俗而调仍雅,意虽近而格不卑,是本色当行、自然清新、脍炙人口的一组散曲。 以爱情为题材的这个组曲,大抵首尾两支小令,从男主角的主观感受着墨,中间两支小令,从女主角的主观感受命笔。处处流露出他们初恋时的喜悦之情和抑制不住的情感冲动; 也时时透露出他们在离别后的苦恋、在热恋中的苦闷,两个热情如火、柔情似水、痴情若呆的艺术形象,活脱脱地跃然纸上。但关汉卿并没有让笔触搁浅在生活的表层,而是引导人们从传统的道德观念、民族的心理积淀中,重新认识爱情的价值,让读者站在历史制高点上对生活作艺术的观照。下面让我们逐曲来加以赏析吧: 第一支小令,写男主人公“一见倾心”的情怀。头两句从主观感受的角度,描绘他眼中的那个“俏冤家”,鬓发是那样的美丽、蓬松和茂密,象云、象雾、象堆鸦; “金莲” 是那样的纤细,在绛纱下微微露着尖儿,移动起来簌簌作响。通过这从头到脚、从静到动的描绘,已足使人勾魂摄魄了。可他忽然从“惊艳”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她并不是路柳墙花,可以 “这人攀过那人折”; 而是良家妇女,春色有主。于是不得不控制自己,只是轻轻地骂了声 “俏冤家”,以表示自己无限倾慕之意和无可奈何之情。即使如此,也觉得亵渎了她,冒犯了她,使自己失去了心理平衡,而不得不自我解嘲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逢场作戏而已。在这短短的尺幅之中,有着多少委婉曲折的心理活动,从打情骂俏中透露出来,使人玩之无穷,味之无极。梁廷柟说得好: “言情之作,贵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 (《曲话》),这支以爱情为题材的小令,看起来似乎有些浅露,有些率直,但却是 “意到即止”,许多意蕴,都在言外、韵外表现了出来,所以是经得起咀嚼的。 第二支小令,写 “人约黄昏后”的韵事。首句描绘环境的幽美与宁静,为下句的 “忙要亲”作好铺垫; 次句写男主人公的迫切心情与幼稚举动,是上句 “静无人”的必然发展。妙在以女主人公表面上的 “冷”,烘托男主人公骨子里的 “热”,以女主人公的 “假意儿”,衬托男主人公的真感情,更加鲜明地表现出她的 “嗔”是假意,“肯”是真情,“推辞”是少女羞怯心理的反映,而 “骂”则是这些心理活动的集中表现。格调轻松欢快,具有强烈的戏剧性。 第三支小令,写 “空床难独守”的少妇情思。前二句,艺术地创造了一片凄清空寂的意境。灯灭了,烟消了,夜已经深了,她才噙着眼泪,孤另另地步入冷清的罗帏。盈盈别泪,寸寸离肠,都在这两句极其寻常的语言得到了深刻的表现。第三句用一个“乍”字,说明她“谙尽孤眠滋味”,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就更加教人“情兴懒”了。“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温庭筠《菩萨蛮》),是“情兴懒”的一种表现;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 (韩偓《生查子》) ,也是“情兴懒”的一种表现。而这些表现,正好画出了女主人公百无聊赖、不堪孤寂的神态。最后两句,对女主人公的主观感受作了更深一层的描绘,“被儿”还是过去的“被儿”,但她却感到格外的“薄设设”; “温和”还是象过去一样,但她却感到不胜其“寒”。在她看来,“单”的是我,“双”的是他; “寒”的是我,“温和” 的是他。这里的一“温”一“寒”和前面那些具有浓厚感情色彩的“独”“孤”“单”,无一不出自女主人公的主观想象和主观感受。作者正是通过这样的艺术力度,把一个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青年妇女形象塑造出来的。 第四支小令,写男主人公“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内心活动。那个“小冤家”,既是那样的柔情密意,巧设相思局,令人魂牵梦萦; 又是那样的灵心慧质,逢场恶作剧,令人不可捉摸,直把人迤逗得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暗暗添憔悴。而她却故意卖着关子,绕个圈儿,把假意儿向人透露,真情儿向人隐瞒,谁知道她假中有真,真里掺假,亦真亦假,亦庄亦谐,象镜花水月一样,可望而不可即。这也是从男主人公的主观感受着眼,明写男方的心理,暗塑妇女的形象,可谓一石二鸟,双管齐下了。 以上四支小令,从初见到热恋,从相逢到乍别,中间经过许多的爱情纠葛,有热恋中的欢笑,有乍别后的离愁,有佯嗔,有假逗,有猜疑,有担忧,离之可以单独成章,合之又是一个有机的结构。而且它是纯用白描,纯用口头语,深而出之以浅,俗而化之以雅,吐人所不能吐之情,绘人所不能绘之形,无论从生活的探度、艺术的力度来看,都是元人散曲中的珍品。黄图珌说:“曲贵乎口头言语,化俗为雅; 词难于景外生情,出人意表”(《看山阁闲笔》) 。李渔也说: “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 词曲则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 (《闲情偶寄·词曲部词采第二》)。他们将散曲跟其他的文学样式在语言艺术和表现技巧上作了细致的比较,认为曲宣俗不宜雅,但不能过于鄙俚; 宜率直不宜蕴藉,但不能一览无馀。这一组散曲之所以能够脍炙人口,就在于它 “俗不伤雅”,在于它“意馀言外”,在于它“机趣横生”,在于它能够“感人肺腑”,既采用了大刀阔斧式的笔触,表现了妇女奔放的感情和率直的行动; 也运用了精雕细刻的手法,描绘了她们心灵深处的细微活动和委宛心曲,因而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李调元谓临川陈克明写的《春妆曲》有“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的话,后遂名此曲为《一半儿》,周德清对陈所作的《春妆曲》评价极高,至谓“作者虽众,音律独先” (《曲话》) ,从关汉卿的这支组曲来看,无论描写之生动,抒情之细腻,奏节之和谐,都能产生强烈的美感,较之陈曲,更为本色当行,周氏的评论,不免有些偏爱、有些溢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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