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治安策》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治安策》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②,国制抢攘③,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孰④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⑤,兵革不动,民保首领⑥,匈奴宾服,四荒乡⑦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⑧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 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⑨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⑩,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⑪,下数被其殃,上数爽⑫ 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⑬,亲兄之子⑭ 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⑮ 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⑯。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⑰,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⑱,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 “日中必熭,操刀必割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⑳,岂有异秦之季世㉑ 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㉒ 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㉓,黥布王淮南㉔,彭越王梁㉕,韩信王韩㉖,张敖王赵㉗,贯高为相㉘,卢绾王燕㉙,陈豨在代㉚,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㉛ 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㉜。诸公幸者,乃为中涓㉝,其次廑得舍人㉞,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㉟ 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㊱ 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㊲,元王王楚㊳,中子王赵㊴,幽王王淮阳㊵,共王王梁㊶,灵王王燕㊷,厉王王淮南㊸,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㊹ 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㊺,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㊻ 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㊼ 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㊽ 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㊾ 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㊿ 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51〕,而芒刃不顿者〔52〕,所排〔53〕 击剥割,皆众理解〔54〕 也。至于髋髀〔55〕 之所,非斤〔56〕 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57〕 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58〕 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59〕 据数十城而王,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60〕,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61〕,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62〕。虽在细民〔63〕,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64〕,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65〕 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幾〔66〕 之谋不生,柴奇、开章〔67〕 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68〕 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69〕,朝委裘〔70〕,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71〕,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72〕,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73〕,一二指搐〔74〕,身虑亡聊〔75〕。失今不治,必为锢〔76〕 疾,后虽有扁鹊〔77〕,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𨂂盭〔78〕。元王之子〔79〕,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80〕 也。惠王〔81〕,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82〕 也。亲者或亡分地〔83〕 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84〕 天子。臣故曰: 非徒病瘇也,又苦𨂂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西汉文帝七年(前173),贾谊终于结束了谪居长沙的三年漫长的忧郁生活,重新被召回京城长安,担任文帝少子、梁怀王刘揖的太傅。表面看来,由长沙王吴差的太傅调任京师,仍是充当诸王教官,只不过教导的对象从异姓王变成了同姓王,差别并不太大,但贾谊可不这样认为。由于辅佐怀王,得以有机会接近天子,使贾谊久遭创伤的心灵,重又充满希望;他那压抑多年的议政从政的激情,也又变得不可遏制。此后几年之间,贾谊多次上疏献策,畅抒对当时国势政局的看法和建议。《治安策》就是当时含有总论性质的一篇长文。 《治安策》论及当时潜在或明显的多种社会危机,用贾谊自己的话来说,包括“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等众多严重问题。这足以令人痛哭、悲泣和长叹的社会弊端和政治危机,涉及天子与地方诸侯之间、汉廷与北方异族之间,以及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种种矛盾。针对这令人忧心的一切,贾谊富有针对性地一一指明相应对策和补救措施。本文作为《治安策》的第一部分,首先论述最为紧迫的、“可为痛哭”的政治危机,即诸侯不听节制,渐萌异心。 汉初,高祖刘邦推行分封制。为酬劳共过患难的开国功臣,他曾对一些异姓将军封爵赐地;为巩固汉家天下,扩张刘姓势力,又大封兄弟子侄为诸侯王。谁料如此一来,这些拥有封地特权的王侯,渐渐建起“国中之国”,骄横跋扈,不听政令,成为国家安定统一的祸害和隐忧。早在高祖时,阳夏侯陈豨、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赵王张敖和燕王卢绾等异姓王就相继叛乱。文帝时,叛乱未及彻底平定,同姓王随着势力的膨胀,也日益呈露与汉天子分庭抗礼的迹象。与当初刘邦平定诛灭异姓王时的情形有所不同,同姓王皆是汉文帝的骨肉至亲,且并未明目张胆地打出反叛的旗号,因此处理这一问题相当棘手。贾谊的《治安策》,首先针对这一敏感问题,足见他的惊人胆识。他并非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如文中所述的: “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若是所谓识时务的俊杰,必然远避其事,缄口不语,但是贾谊却不肯沉默,于此可见他为了汉廷甘愿洒血捐躯的赤胆忠心。 本文条理缜密,说理透彻。起首开门见山,振聋发聩,在痛斥那些粉饰太平、阿谀奉承的小人的同时,极言当前的危险。指出眼前的安宁,犹如睡于干柴之上,至于柴下的火种,却视而不见,然而一旦酿成大火,悔之晚矣。 第二段建议文帝施行法制,并陈述法制必将带来的好处。首先,建立法制无需文帝劳心伤神。其次,法制能确保汉廷长治久安,能使文帝的美德昭于世人,传之后代,生为贤明之帝,死为圣明之神。总之,法制无论对于汉朝,还是对于文帝本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而文帝唯一该做的,就是倾听并采纳贾谊的意见。 第三段切入正题,以不久前文帝亲身经历的干戈之争,说明王侯的危险性。以眼前的事实为例,是力求令文帝触目惊心,促其猛醒。 第四段论述即将面临的危险,分析暂时安宁的缘由,指出解决王侯问题的紧迫性。文中紧扣“强则作乱”这一症结,强调危险正日益逼近。因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一旦条件成熟,必定作乱。所以必须趁他们羽翼尚未丰满,及时下手。否则待到形成气候,即使尧、舜再生,也无能为力。 第五段以许多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疏者必危,亲者必乱”的道理,借以打消文帝可能存在的一切侥幸心理。文中颇为大胆地以文帝与高祖刘邦相比较,直言不讳地断言文帝缺乏对付诸王作乱的能力,再一次提醒文帝,必须及时设法。 第六段借用屠牛坦宰牛这一故事,说明治国的道理。告诉文帝,治国应切中症结,该狠则狠,快刀利斧,往往奏效。又一次敦促文帝,不能优柔寡断。 第七段在前面的层层铺垫之后,开始出谋划策,提出实际的解决办法。首先他告诉文帝“强者先反,弱者乃安”的道理,随后指出,当今之计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也就是削强为弱,逐渐分割诸侯封地,分封给他们的子孙,使得大国不复存在,而众多各自为政的小封国,则不会对汉廷构成威胁。如此“众建诸侯”,既能显示文帝恩泽有加,又可侵削诸侯实力,实为一举两得,同时它还独有不露痕迹的效果。 最后一段则与开头呼应,用“病大瘇”、“苦𨂂盭”作比,又一次点明当今局势的严重性和危险性。 本文凝聚了贾谊多年来对于诸侯乱国这一事实的观察和认识,其中揭发、论述和分析,往往一针见血,切中肯綮。按理来说,汉文帝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贾谊旨在削弱诸侯势力的策略,应该能够立见成效。但是,由于当时的形势和某些方面的限制,贾谊的呼吁和警告,并未引起执政者足够的重视。后来,文帝虽然“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汉书·贾谊传》)。多少采纳了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主张,然而涉及范围太小,力度也不够。终于在景帝三年(前154),发生了吴、楚七国之乱。而最终彻底消弭诸王对朝廷的威胁,则是后来由景帝和武帝逐步完成的。 贾谊的政论文,开创了汉代此类文字笔力劲练、内容充实、语言朴茂、气势磅礴的风格。清人金圣叹就曾盛赞《治安策》如海如潮,浩瀚闳肆,实为天下罕见的奇文: “夫此则真谓之海矣: 千奇万怪,千态万状,无般不有,无般不起。则真谓之潮矣: 来,不知其如何忽来;去,不知其如何忽去。总之,韩(愈)、苏(轼)二公文章,纵极汪洋排荡时,还有墙壁可依,路径可觅。至于此文,更无墙壁可依,路径可觅。少年初见古文,便先教读一万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笔。”(《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六) 所谓如海如潮,忽来忽去,千奇万怪,千态万状,首先是指本文多变的风格和流畅的气势。作者仿佛是在与文帝当面对话一般,随时根据需要,改变着语气和节奏: 时而如挚友谈心,娓娓道来,犹如细雨润物般的温柔;时而又痛快酣畅,无所顾忌,仿佛诤友瞠目而视,对面辩诘。如第二段述及“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时,注意设身处地为文帝切身利益着想,声明为治国而“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则大可不必,他所提供的策略不但能确保国家平安,还可保证文帝“乐与今同”,不必烦心劳神。如此措语,当然是为了诱使文帝耐心听讲,使论说易于入耳。然而如此委婉的语气,到第五段中却变得异常激烈,一个接一个“能”或“不能”的诘问,步步紧逼,简直令文帝无路可走;连续三个“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则又将文帝一切幻想击得粉碎,促使他于面红耳赤之后,猛醒深思。气势如此逼人,辞锋如此犀利,在历代呈送帝王的疏策中是罕见的,这正是贾谊政论文最可珍贵的风格。 贾谊这“天授神笔”除了能使文势忽峻急,忽缓和,首尾相衔之外,还能在议论说理的同时,不失时机地运用文学笔法,使得后人读他的文章,感觉特别形象和亲切。穿插于本文论议之中的比喻,就极为奇妙。如说到“危险”,或拟为厝火积薪,或喻作病大瘇、苦𨂂盭;论及中央与地方的正常关系,形象地比作“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然而一旦出现反常,则又是“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的描画譬喻。其余将治国比作宰牛,把诸侯拟为髋髀等等,皆有出神入化之效,有效地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除了夹喻的妙用,贾谊的丰富想像力还表现在不时的“夸大其辞”。这种明显带有战国纵横家文风的笔调,虽然难免会有危言耸听之嫌,但运用得恰当,却令平实的说理增添许多魅力。如本文极言“众建诸侯”的功效,称一旦天下因此而大治,“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不仅是初生儿做皇帝,就是天下只有那样一个象征性的君主——胎儿或已逝的帝王,也照样安宁无事。这就是《治安策》的奇效。 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曾评议“洋洋至六千言”的治安之策,并将贾谊的文风与稍后的晁错作过比较,认为贾谊“尤有文采,而沉实则稍逊”。但不管怎样,以《治安策》、《过秦论》为代表的西汉鸿文,毕竟为古代散文史揭示了崭新的一页。其慷慨陈辞、雄辩滔滔的议政胆略,文势苍莽、笔力纵横的浑朴文风,足以“沾溉后人,其泽甚远”。 字数:8315 孙小力 上海辞书出版社文学鉴赏辞典编纂中心 编.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治安策》
贾谊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徧以疏举(1)。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2),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3),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4),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本末舛逆(5),首尾衡决(6),国制抢攘(7),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8),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9),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10),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11),亲兄之子西乡而击(12),今吴又见告矣(13)。天子春秋鼎盛(14),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15),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16)。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7),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18),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44),而芒刃不顿者(45),所排击剥割(46),皆众理解也(47)。至于髋髀之所(48),非斤则斧(49)。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50),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 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 黥布用淮南,则又反; 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51),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52),今虽以残亡可也(53);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54),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之勿菹醢(55),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56)。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57),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58),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59),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60),柴奇、开章(61)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62),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63),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64),一胫之大几如要(65),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66),一二指搐,身虑亡聊(67)。失今不治,必为锢疾(68),后虽有扁鹊(69),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70)。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71)。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72),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释〕 (1)徧: 同“遍” 。疏举: 逐条列举。(2) 进言者: 向皇帝陈述意见的人。(3)谀: 奉承拍马。(4)厝(cuo): 放置。(5)舛(chuan)逆: 错乱。(6)衡: 同“横” 。决: 割裂。(7)抢攘: 纷乱。(8)孰: 同“熟”。(9)树国: 建立诸侯国。固:坚固,强大。相疑: 相互猜疑,引伸为对立。(10)爽: 伤。据《淮南子·精神训》: “五味乱口,使口爽伤”。(11)亲弟: 指汉文帝刘恒的弟弟淮南厉王刘长。谋为东帝: 阴谋当皇帝。刘长于汉文帝六年(前174)勾结匈奴谋反,事败后自杀。因为他的封地位于都城长安东方,所以自称东帝。(12)亲兄之子: 指汉文帝哥哥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济北王刘兴居。西乡而击:汉文帝三年(前177)刘兴居发动叛乱,举兵向西袭击荥阳,被粉碎。乡:同 “向” 。(13)吴: 指吴王刘濞。见告: 被人告发。(14) 春秋: 指年纪。鼎:正当。(15)莫大: 最大。(16)傅相: 傅指太傅,相指丞相。汉代为了加强对诸侯王的监督,委派亲信的人担任诸侯国的太傅、丞相。(17)冠(guan ):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已长大成人。(18)丞尉: 汉朝制度,郡(县)设丞,辅佐郡守(县令)处理全郡(县)政事; 并设郡(县)尉,掌管一郡(县)的军事。(19)黄帝:传说中的古帝王,实际上是原始社会后期的部落联盟首领,这里的引文见《六韬·守土》。 〔鉴赏〕战国时,社会上活跃的士阶层可分两类,一是哲学家,一是纵横家。哲学家不一定得志,纵横家口说取富贵,立谈致卿相,语言技巧得到发展。秦汉统一,士风变了。散文获得发展,谋国者的政论文勃兴,为天子定大计决策,文体之名曰疏。《治安策》,一名《陈政事疏》,为西汉初文帝时最有名的文士贾谊所作。其代表作两篇: 《过秦论》与《治安策》。论则气势磅礴,分析暴秦得失天下的原因; 策则高瞻远瞩,提出汉家长治久安的大计。 所谓治安,贾生自己说了明确的意思: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其所以上疏陈政事的动因,是为着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显然,是用着激越的情感写作的,而不是纵横家的危言耸听。 传世的本子有三种,《汉书》本传剪裁成为痛哭一、流涕二、长太息三;这和陈寿《三国志》的《魏志·高堂隆传》一致。另一种本子是同《吴志·华覈传》一致,长太息有六,但有总目而不详。另一种龙溪精舍刊本合流涕为一,长太息有四。本文兼取卢文弨所校定的选本。文字依《汉书》,说明间采卢校本。 之所以评贾生高瞻远瞩,是由于他以卓越敏锐的眼光,洞察汉初存在的对内对外两大主要矛盾。对内的矛盾的产生是由于项羽霸权从秦代进步的统一的地方行政区划的郡县制,开历史倒车退步到战国时祸患显著的分裂的制度,分封项氏功臣和重立六国之后,析土为王。刘邦为平项羽的形势要求,封功臣大者韩信、彭越、英布等为王,同时又仿效周初分封,立兄弟子侄为王。贾生深察其错误,分析其形势,得出刘邦时最强的功臣先反的规律。功臣平后,一波未全平,一波又起,同姓的王传袭子孙,一代代的由亲变疏。楚元王是刘邦之弟,传子为文帝的堂弟,第三世是堂弟之子。齐悼惠王刘肥,是文帝亲兄。贾生策中,已有“今……亲兄之子……又见告矣”的明证。同姓诸王七国之反,事在贾长沙身后,可为我们评价的明证。贾生的决策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策” 中继承战国游士的技巧,文中多用比喻,明白晓畅,而且说明当时天下之势有采取措施的迫切性。力破非愚则谀的谬论,指出所谓“天下少安” 的表面现象,是“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及今不图,彼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亦事有必至,急切地指明: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结论是: “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此比喻较之“尾大不掉” ,更形象。评为明白晓畅,比之“海大鱼” 的猜谜,不可同日而语。 树国固必相疑之势,是贾生指明病源;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是贾生的处方。 贾生所深察的另一矛盾,是对外存在的。汉家自高帝、文帝至武帝、宣帝,匈奴所造成的外患是巨大的,乃应考虑、应解决的大策,贾生认为可流涕者。矛盾是从秦、赵二国开始,赵之李牧,秦之蒙恬是守边的名将,牧筑长城(局部),恬收复河南地。匈奴冒顿单于时南与中原为敌国,攻太原,到晋阳(今太原)下。汉高帝自将三十万众往击,冒顿精骑四十万围高帝于平城者七日方解。高后时,冒顿致书吕后,妄言侮辱,文帝时来则拒之。贾生策言:“天下之势方倒悬。天子者天下之首,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下也。今匈奴为天下患,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颈居下。倒悬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又言: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伸,可为流涕者此也”。这是可为流涕者二。匈奴为中原大患,贾谊年未三十,慷慨陈词: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举匈奴之众唯上之命”。贾长沙耻国无人,壮怀激烈,要求雪耻,并非大言欺人,武帝时终于“春秋复九世之仇” ,卫霍出兵。宣帝时匈奴五单于争立,呼韩邪称臣,甘露三年(前51)《汉书·宣帝纪》写下: “匈奴遂定。” 《治安策》中又有可为长太息者四事,卢氏校本中明著铜布一事,《汉书》录入《食货志》(下)。“今博祸可除而七福可致,久退七福而行博祸,臣诚伤之。可为长太息者,此其一也。”忧国忧民之贾长沙发出深沉的长叹。这里未点明贾生的长叹所由发的历史根源,且补记一下。《汉书·邓通传》记载: 文帝自以 “能富通在我,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邓氏钱布天下” 。“策” 中铜布有言: “铜布于下则民铸钱。不禁铸钱则钱常乱,伪钱无止,钱用不信,采铜铸钱,其罪黔,禁铸钱必以死罪,此民私钱犯罪至死。”邓通何以能得自铸?贾生为铜布于下为天下菑言之,通得自铸,公耶私耶? 贾生之长太息,盖有由也。“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其他三太息依《汉书》之叙次谈谈管见。贾生是儒家者流(能诵诗书),儒家易服色制度、改正朔、定官名、兴礼乐,生乃草具其仪法。第一声长太息即与服色制度有关,服以地位而定,天子与后的礼服席而不宴,因礼之隆杀而定。贾生见古天子之服,富人大贾召客以被墙。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天下财力岂能不尽?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贱妾缘其履,谓之舛。尊卑贵贱之等乱。不仅如此。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无寒岂可得。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无饥不可得。饥寒切乎民之肌肤,欲其无为奸邪不可得,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危机如此,进计者犹曰无为,如此无为岂可得无为而治? 汉初尚黄老,文帝不例外,贾生所以长太息,所以评他忧国忧民,在贾生,国即君,即刘氏。这是一。 在《汉书》的第二可为长太息是定经制,“经制不定犹度江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贾生以为“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不修则坏。” 引管子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可为寒心。秦灭四维,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四维未备,奸人几幸,众心疑惑。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几幸,而群臣信上而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长安。 卢氏校新书,删去群臣下衍文众字,文从字顺。颜氏注《汉书》,不知众为衍文,句读错误,从而误解众信为共为忠信,文理不通,《汉书》点校本惜未校正。卢书结尾有“悲夫” 二字而无长太息,其他卷亦有悲夫几处,可能是长太息其五其六的脱漏,缺乏旧本作证据了。 此下原文有一小节比较礼与法,言“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今或言礼义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看来,贾生在上文批判老子君人之术,此节又批判法家,汉代统治者或重黄老,或重申韩,贾生非无定论,说贾生是儒家者流,是有论据的。 第三长太息专论体貌大臣之必要性。“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顽顿无耻,廉耻不立。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主上至少,(臣下)俱无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义之所致也。” 贾谊发此论非无稽之谈,在其本身亲见萧何、周勃之事,深感刘邦父子待大臣之无礼义,是有为而言,切中时弊。项羽死后,刘邦大会群臣,问所以得天下及项羽所以失之故,亲口归美于吾得三杰,留守后方,支援前线,萧何之功最大。而论功则有功人功狗人之比,出言鄙俚。其父如此,其子亦然。文帝刘恒得立为皇帝,论功周勃在陈平之上。老而罢免居封邑,小人诬告其反,囚禁狱中。周勃出狱后叹息说:“吾乃今知狱吏之尊”,求生而已。贾长沙卒后,晁错成为六国同姓反叛的祸首罪魁,朝衣斩东市,刘氏安而晁氏夷族。一般认为刘邦豁达大度,司马迁评刘启天资刻薄,其实都是不体貌大臣的封建统治者的家法! 李义山《贾生》诗云: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首短诗,正道着贾长沙可悲的遭遇。贾生虽然高瞻远瞩,切中时弊,但只是一位才调无伦的逐客。为什么?汉文帝与张释之谈话中云: “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而贾长沙正是高论! 贾长沙是何等人物,司马迁为之作传,未列于汉初人物中,而提前与屈原合传。贾生年少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仿佛灵均。太史公大书特书: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这是司马公对屈原的评价。 字数:8216 段熙仲 吴功正 执行主编.古文鉴赏辞典.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7.第202-211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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