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咏怀诗八十二首》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六十七)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此诗原列第六十七。本诗以辛辣的笔触讽刺礼俗之士的虚伪面目。他们的丑态在诗人笔下显得活灵活现。这是阮籍咏怀诗中诗义最明确、用词最率直的一篇。《晋书·阮籍传》说他“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本诗也可作为佐证。 首起四句写礼俗之士以儒家礼法和伦理制度的卫道者自居。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洪生”,同鸿生,博学多识的儒生,此处指当时门阀政治所倚重的礼俗之士; “资”,凭借、依仗; “制度”,指儒家的礼乐制度和伦理秩序。 “被服”,衣裳服饰; “有常”,有一定常规。 “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 “设”,设置;“纪纲”,法纪和纲常。四句说,洪生们凭借儒家的那一套制度,要人们穿衣服按照一定的规定,尊卑上下遵守一定的等级,任何事物都不能违背伦理纲常。用一“资”字而不用“遵”字,便将洪生卫道者的面目揭露出来。他们视自己为儒家制度的维护者和执行者,并要求全社会都按儒家制度去做,大有国家栋梁的意味。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四句,写洪生对儒家制度是如何“身体力行”。 “容饰”,仪态服饰; “颜色”,面容、脸色; “磬折”,象磬一般弯曲的样子,形容洪生鞠躬弯腰的姿态。磐是古代用玉石制做的乐器,呈弯曲状,看去如人弯腰打拱。 “圭璋”,玉器名,古时诸侯见王执圭,见后执璋。 “玄酒”,古时祭祀用的水; “稻粱”,古时祭品之一。四句说,洪生们在君王面前装模作样,做出一副非常谦恭的样子;在家中则摆设供品,祭祀祖先,显得很有孝道。着一“整”字,洪生们的故作姿态便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他们的忠孝之道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接下来四句更是痛快淋漓的揭露。 “外厉贞素谈, 户内灭芬芳”, “厉”,严肃、严厉; “贞”,正; “素”,纯。 “户内”,屋内; “芬芳”,指美德。两句说,洪生在外边总是一本正经地谈论纯正的道理,但在屋里却丧失了一切美德。这等于说,洪生口谈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放口”,脱口; “衷”,内心;“方”,方法。两句说,洪生有时也脱口说出一些心里话,但马上又改口大谈仁义道德的那些说教,足见洪生是多么心口不一、道貌岸然。以上四句,犹如现代漫画,将洪生的虚伪面目暴露无遗。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是全诗总结性的评论,因而融入作者的主观情感。 “委曲”,屈身折节; “周旋”,应酬; “仪”,容貌仪态。是说洪生卑躬屈膝忙于应酬的那副样子,实在叫我恶心。作者对礼俗之士的憎恶,至此是一吐为快了。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十一)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此诗原列第十一。通篇都咏楚国史事,然而言在彼而意在此。通过对楚国君臣荒淫误国行径的揭露,寄托了作者对曹魏失政的痛惜之情,进而流露出对司马氏的不满情绪。整首诗的艺术构思是用比兴手法分两个部分完成:前六句引古入兴,后六句以人事喻之。 “湛湛长江水”等六句是化用楚辞《招魂》中的句子。 《招魂》本身就是屈原深痛顷襄王宴安淫乐所作,篇中云: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作者将这些诗句加以点化,构成了这样一个境界:长江里奔流着深而清澈的江水,岸上是刚刚萌发春芽的枫树林;泽边的兰草也开始生长,一直被覆到小路上;黑色的骏马拉着车疾驰而去。极目远望,春水融融,草木生长,大地充满了生机,洋溢着春的气息。然而,这一切都触动了我心中的忧伤,因为这美好的土地,却正蒙受着巨大的不幸。这样,诗人把他强烈的主观感情注入到春天的景物中去,就产生了如同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样哀怨的意境。 诗的后半部分写楚国君臣荒淫享乐,指出这是造成楚国衰亡的历史悲剧的根本原因,并以之喻魏。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说的是臣子方面。三楚,旧称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此泛指楚地。秀士即指象宋玉这样的俊彦之人。宋玉在《高唐赋》中曾写巫山神女与楚襄王欢会的故事。赋中神女自称: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二句说楚国的历史上也出过不少有才华的人,但他们都象宋玉那样专门写些朝云暮雨之类的荒淫故事进献给君王,致使楚国坏了朝政。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说的是君主方面。高蔡古为地名。二句说在鲜花散发着迷人馨香的美好季节,楚王正寻欢作乐如同蔡灵侯追逐游乐于高蔡之野一样。然而,君臣们这样一味地追求享乐,不计后患,必将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二句总括君臣两个方面,但意脉直承“高蔡相追寻”而来。《战国策·楚策》记载着庄辛劝谏楚襄王的一段话:大王您见过蜻蜒吗?它自由自在地飞翔于天地之间,自以为无患,岂不知有一个小孩正在用长竿沾着胶液来粘取它;黄雀也是如此,它白天还在茂密的丛林中游玩,自以为无患,哪里想得到王孙公子用弹弓打下它,晚上就调以作料被当菜吃了。蔡灵侯的事情也是这个道理,他左抱幼妾,右拥嬖女,驰骋于高蔡之中,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宣王已命人围蔡把他俘获。大王您只知打猎游乐,不防备秦国也正准备向您进攻呢!阮籍化用这个典故,以“黄雀哀”高度概括了只顾眼前享乐终酿成大祸的悲剧。元人刘履在《选诗补注》中说:正元元年(公元254年),魏主曹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 “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之废乎?盖不敢直陈游幸平乐之事,乃借楚地而言。”这可能就是“一为黄雀哀”所指。结句沉痛不已,既有对司马氏的抨击,也有对魏君臣的指斥,但更多的是同情和痛惜,是为曹魏唱了一曲哀怨的挽歌!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四十二) 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 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 阴阳有舛错,日月不常融。 天时有否泰,人事多盈冲。 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 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 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此诗原列第四十二。本篇承上篇继续发挥,指出能否功成名就,要看人的境遇如何。既然身遭乱世,贤者皆隐,自己也只能坚持雅操、保全晚节了。 全诗可分四段。首四句为第一段,是说建功立业需要很多才士。“王业”,称王天下的事业; “良辅”,优良的辅佐之才; “俟”,等待。这两句点明,对才士的需求是一种客观需要。 “元凯康哉美”承第一句,指明“良辅”当如“元凯”; “多士颂声隆”承第二句,说明“英雄”应为“多士”。意思说,有元凯这些人才的辅佐,有众多英雄的效力,天下才能平安康泰,功业才能得到更高的赞颂。据《春秋左传》载: “昔高阳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下高辛氏同)有才子八人,天下之民谓之八凯;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天下之民谓之八元”,这里借指一切“良辅”。细玩四句本意,实为英雄才士本应有用武之地。但作者不从主观讲起,却从客观道来,此曲折之妙也。 “阴阳有舛错”四句为第二段,其义紧承前段,说世道动乱无常,才士实无施展的机会。但作者并不明说,而是连举天象与人事的四种变化来暗喻。曲折之笔,于此又见。《庄子·外物篇》云: “阴阳错行则天下大絯”, “絯”同“骇”,惊骇的意思。 “阴阳有舛错”借用其意。这一句等于说:当今阴阳错行,上下颠倒。 “日月不常融”, “融”是明亮的意思,这一句又等于说:当今日月不明,暗淡无光。 “天时有否泰”, “否泰”本为《周易》二卦名,认为天地相交曰泰,不交曰否,后指通顺平安为泰,反之为否,此处“否泰”并列,重点在否,故此句等于说:当今天时不顺,动乱不宁。 “人事多盈冲”, “盈”即满的意思, “冲”为虚的意思, “盈冲一并列,指人事的兴旺与否,但此处重点在“冲”,等于说:当今人事不兴,空虚不盛。这四句看似平淡,所言现象又极客观,但句句针砭现实,痛感生不逢时。 “园绮遁南岳”四句为第三段,说乱世贤者皆隐,都以保全自身节操为要。 “园绮”指秦末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和夏黄公四隐士。四人因见秦政苛虐,隐入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一带),史称商山四皓,及刘邦建汉,征召不至。 “遁”即避世, “南岳”泛指长安以南的山岳。 “伯阳隐西戎”, “伯阳”即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史载老子见周政衰微,遂西出函谷关,不知所终。 “西戎”,泛指古代西北少数民族聚居之地。此二句概括贤者皆隐,举园绮、伯阳为代表。 “保身念道真,宠耀焉足崇”二句则说隐居目的。 “念”,考虑,想; “道”,指隐者的理想、道德、节操。 “宠耀”,为当权宠信而得到的荣耀,用一反问句表示否定,是从反面来肯定隐者的追求,也是诗人对那些卖身求荣者的蔑视和谴责。 “人谁不善始”四句为末一段,说唯有象园绮、伯阳那样,方能善始善终,这是承上段进一步阐发并结束全诗。 “尠”,很少;“克”,战胜; “厥”,意同“其”。两句说,人们都能很好地开始自己的生命,却极少有人能以美好的结局告终,即能善始善终者实在太少。故末二句极为感慨: “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休哉”,意为“太好了”; “上世士”即园绮、伯阳等人,他们都是善终之士; “垂清风”,留下清明健康的风气。两句以极为感叹的语气,赞美园绮、伯阳等人为后世树立了榜样。 本诗写法,委婉曲折之至。全诗都从客观款款道来,似皆不涉作者自己,亦无慷慨悲愤之词,但仔细读来,句句都写作者的心迹,而作者的悲愤与苦闷全在诗里。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十九)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 飘飖恍惚中,流盼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此诗原列第十九。阮籍在诗歌创作上受屈原的影响很大。清沈德潜在《古诗源》阮籍《咏怀》诗注中说: “阮公咏怀,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于集中,令读者莫求归趣。此其为阮公诗也,必求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其原自《离骚》来。”在中国文学史上,屈原开创了寄情于物、托物以讽的艺术表现手法,以香草美人作为理想品德的象征,寄托着自己的追求。阮籍这首诗就是一篇以美人喻理想的作品。 诗人以生花妙笔塑造了一位超凡脱俗的美女形象:她艳丽美盛如光明灿烂的初出之日,身上穿着华贵精致的丝绸衣裙,左右两边葱玉的双璜从腰间垂下,修饰过的仪容姿态优美、容光焕发,随风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她登上高丘,举起衣袖对着朝阳,眺望远方,若有所思,若有所待。她托迹于云霄之间,舞动双袖,凌空翩翩飞翔。轻风吹动着她的衣裙,只见罗衣飘飖,组绮缤纷。她在诗人的身旁流连徘徊,不时地回过头来脉脉含情地看着诗人。她和诗人彼此爱悦,然而却无由交往接触,无法当面倾诉衷肠。因此诗人感到无限的怅惘和忧伤。 这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女是一个含意深邃的象征。她象征着诗人美好的理想抱负;但又不是抽象的概念和符号,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动的诗的形象。诗人既描绘了她衣着仪容的静态美,也刻画了她舞姿飘逸的动态美。她既是一个活生生的艳丽绝世的美女,又是一个飘忽若神的朦胧的意象。她代表着、暗示着许多层次的内容:她无限光明美好,对诗人情意缠绵;诗人为之追求,为之痴醉;但最终美人无由交接,理想终难实现。篇末展示了诗人那因壮志难酬而被折磨的痛苦、凄凉的心扉。这样的艺术手法,无疑扩大了诗歌的容量,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可供想象、可供补充的空间。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四十一)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 随波纷纶客,泛泛若凫鹥。 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 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 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 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 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 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 此诗原列第四十一。身处乱世,有志难酬,世途穷窄,无可自展。面对这样的现实环境,阮籍的心情极为苦闷,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这首诗把他痛苦忧愤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同屈原在《远游》中表达的心情十分近似,故清代方东树说: “此篇直书胸臆,即屈子《远游》意,所谓心烦意乱也。”(《昭味詹言》) 开首二句即写自身处境一如鸟在网中。 “天网”二句贯压全篇,让人有压抑、沉重和难以挣脱之感,把现实环境的黑暗、险恶凝重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老子》曰: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此处借指司马氏集团的残暴统治。着一“弥”字以突出其压迫的气氛, “弥四野”是说统治的罗网布满所有的空间,没有任何自由的余地。 “六翩”即健羽,徒有健羽而不得展翅,喻人徒有才智而不得施展。用一“掩”字以表现其受困的状况。羽健而被迫掩翅,悲愤之情自在其中。 接下来八句写现实生活中的两条人生道路,即作者内心思考过的两种人生选择:一是做一个随波逐流的历史过客,借以保全自己的生命;一是做一个修心养性的神仙,以寻求长生不老。但作者同时也否定了这两种选择。 “随波纷纶客”四句指前一条路。 “纷纶”是众多的样子;一个“客”字,颇含贬鄙意味,不以“历史的主人”对待生活故曰“客”。这些历史的匆匆过客,充其量也不过象水中的“凫鹥”一样随波上下浮沉。 “泛泛”二字,极见轻浮之貌。 “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 “期度”即限度; “不虞”指想不到的意外事件。这两句是说,人的生命并没有什么限度,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言外之意,随波逐流也不可能保全自身。 “列仙停修龄”四句写后一条路非常渺茫。 “修龄”即长寿, “停修龄”意即止于长生不老,这句说列仙追求的目标; “养志在冲虚”则说列仙追求的境界。 “冲虚”,意为冲淡虚静,无所拘系,忘却一切世事。 “飘飖”二字,极显虚无缥渺;用一“邈”字,又觉高远不可捉摸。故四句说,要成仙的人们都追求长生不老和冲淡虚静,但他们行迹缥渺,远离尘世,与人世间的生活道路相差太远。言外之意,成仙也并非理想的道路。 如果说以上八句还主要是讲客观选择的话,那么“荣名”四句就是表明主观态度了。 “荣名非己宝”,用一“己”字突出了诗人的鲜明个性; “声色焉足娱”,施一反问,强化了诗人的鲜明态度。既然荣誉和名声不是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音乐和女色又怎么能使我欢娱,因此,随波逐流的道路断不能走。“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二句略见平平,但“无旋返”三字包含了丰富的历史内容,即秦始皇、汉武帝派去海上采药的人没有一个归来,何况做一个神仙也与我的志向不符。表明诗人胸怀济世之志,逃避现实并非本意,因此,成仙的道路也不能走。既不愿苟且偷生,又不愿超然世外,那到底该如何是好?诗人陷入极度的徬徨、困惑之中,心情也极度痛苦和悲愤,结尾两句“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几乎是从心底喊出来的。这个“逼”字把诗人的困境和受压迫的心境表现得极为形象和深刻。 此诗艺术上结构严谨,章法缜密,一起一结,相互呼应。如“荣名”二句承“随波”四句,写的是一种情况; “采药”二句承“列仙”四句,写的是另一种情况。结句的“逼”字与起句的“弥”字也有呼应关系。全诗词相隔而意相接,语多变而义一贯,显得波澜起伏,诗味隽永。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十二)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此诗原列第三十二。通过对天道悠远、人生短暂的慨叹,表达了作者超脱尘世的意愿。全诗分为三个层次:首四句为第一层,以“朝阳不再盛”兴起,概说自然界盛衰无常,朝暮变化快,时光流逝迅速。《易·丰》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的说法。刚刚还是旭日东升,随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推移,不觉已是幽昧的黄昏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俯仰之间,怎么能说一日似九秋呢?九秋,指秋季九十天而言。《诗·采葛》中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诗句。这四句明白如话的诗句中,蕴含着一切都在不停地运动、不断地变化以及盛极则衰等辨证的观点。 第二层是自“人生若尘露”以下的六句,从自然界说到人生。诗人以天道和人生对举,亦含有深刻的哲理。人生如尘似露是形容人生短暂。《古诗十九首》中说: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曹操《短歌行》也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人生易老天难老,天意从来高难问。在封建社会里,人们认为支配着人类命运的上天的意志是邈远难测的。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左传·昭公十八年》)以下四句引用古人的感逝之叹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引用的是《晏子春秋》中有名的“牛山叹”的典故。春秋时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都而流涕说: “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化用《论语·子罕》中的一段话: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班婕妤《自悼赋》中也有“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的感叹。这里,齐景公和孔子的话为“人生若尘露”进一步提供了论据。 既然人生易逝、天道悠远,那么,诗人自己采取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呢?以下是诗的第三层意思。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这就是作者的人生观。已逝去的时光我已不能追赶,而未来的我也不能留住它。一切都会很快地逝去,所以,诗人希望能登上太华山,摆脱功名利禄,离开俗世凡尘,跟随仙人赤松子遨游。如果学仙不成就隐居于草泽之间: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楚辞·渔父》中有这样一段话: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屈原曰: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耳。’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莞尔而笑,鼓枻而去。”诗人化用这个典故,形象地深刻地道出了或出世或隐居的真实原因,那就是世道浑浊,决不愿同流合污。 阮籍的诗中洋溢着奔放的热情,也兼具冷峻的思考。这首诗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消极遁世的思想,实质上,那种世道沧桑的感叹,上天入地的求索精神,既含有由于现实生活中的人生悲剧激发起来的愤懑和不平,更体现出诗人对人生、社会、自然的思考,标志着人性的觉悟。从诗中站立起来的是诗人傲岸不群的形象。后来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感遇》诗,李白的《古风》,都继承了这种精神。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五)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 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 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此诗原列第五。开篇赋起,直陈往昔年少之时,性情轻浮,放浪形骸,离家西游咸阳,和乐伎舞女结交,沉湎于歌楼舞榭的生活之中。对于“赵李相经过”一句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文选》李善注引刘宋颜延之说: “赵,汉成帝赵后飞燕也;李,武帝李夫人也。并以善歌妙舞幸于二帝也。”作者在这里是说自己年少时冶游纵乐,我们可以把赵、李看作是善歌妙舞的乐伎的代称,不必质实。前四句把少年时代的轻狂生活写得热闹非常,至“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情绪始跌落下来。然而,蕴涵在诗句中的思想感情的波澜却更激荡了。诗的内在节奏加快了。嬉戏生活还没有结束,欢乐还没有尽兴,猛回首,忽然发现时光流逝,岁月蹉跎,资财用尽,而事业无成。诗人痛悔莫及,于是反顾故乡驱马来归。阮籍是陈留人,秦代属三川郡。而三川郡治河东、河南、河内,故称“三河”。 “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二句极言西游咸阳花费资财之多,百镒黄金(二十四两为镒)全都挥霍在歌楼舞榭,当然于建功立业是背道而驰的。所以,以下用“北临太行道”句水到渠成地引用了《战国策·魏策》中“南辕北辙”的典故:魏王将攻邯郸,季良去见魏王,说自己在太行道上遇见一个人,要到楚国去却向北走,问其原因,自恃马好资财多,又精于御车。然而,结果只能是愈走愈远。季良以此批评魏王一方面想成就霸业,取信天下;但另一方面却又仗着国大兵精去攻打邯郸,这就和太行道上那个南辕北辙的人一样。诗人在篇末引用这个典故,表达他“走错了路该怎么办才好”自责自叹的心情。 关于这首诗的主题,也存在着分歧的意见。清人姚范说“此为阮公自言实事”(转引自《昭昧詹言》),元人刘履则认为“此嗣宗自悔其失身也”,用少年情事比喻“初不自重,不审时而从仕,魏室将亡,虽欲退休而无计。”(见《选诗补注》)通览全诗,刘说近是。阮籍青年时代虽嗜酒能啸,但是志气宏放、任性不羁的人,并非冶游浪荡的公子。当他的济世理想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破灭时,内心极度痛苦。痛悔自己不能审时度势,不该在污浊的官场上周旋。那百镒黄金、众多资财,实际上是青春年华、聪明才干的象征。阮籍的咏怀诗是在黑暗统治下写的政治抒情诗,心迹不便明白表露,才借西游咸阳抒发失路的痛苦。这样,寓时代的窒息、黑暗于个人的遭遇之中,增强了诗作的力度。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十七)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此诗原列第十七。作者通过对寥廓、静寂的客观环境、外界景物的描写,吐露他那孤独、寂寞、郁郁寡欢、不合于世的心境。 首二句言一个人独坐,且是一个空空荡荡无声无息的厅堂,加倍表现无人可以相与为欢的处境。三、四句写出门,意欲有所见,然而面对漫漫长路,却看不见一辆车马行走。五、六句写登高,怀有更大的希望,但是又看到了一些什么呢?极目远望,诗人的视野已展扩到整个九州,天下之大,旷野茫茫,只能看到一些孤单的飞鸟和离群的野兽。这就使得诗人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悠悠分旷野”,意谓辽阔大地分割为冀、豫、雍、荆、扬、兖、徐、幽、营九州。 “西北飞”与“东南下”为互文见义,并非实指。独坐无人,出门无人,登高也无人,苍苍茫茫的大地之上,只有几只离群的鸟兽在恓恓遑遑地奔逃。这简直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死寂的社会,无爱的人间!读之令人心灵震撼。在这样的环境里,作者那济世壮志、瑰丽理想自然都化为泡影。结尾二句更加以日暮时分凄清氛围的渲染,读者可以充分感受到诗人那悲凉的百无聊赖的心境,以及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对黑暗政治游离的情绪。诗人只能希冀和自己的亲友见面。 “晤言”,语出《诗经·陈风·东门之池》: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用”为“以”之意, “写”为“除”之意。二句意谓对面促膝诉说衷肠,以涤除心中的郁闷烦恼。 这首抒情小诗,艺术构思甚为严谨。从独坐到出门到登高,不仅是空间的转换,且有时间的推移,所以最后以日暮作结。首二句点出“谁可与欢者”,结句以思念亲友与之照应,为全诗概括了悲怨的基调。整首诗风格浑成,意象独出,语言精炼,为文人抒发身世之慨的发轫之作。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选二十首) (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晋书.阮籍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政治上他不愿与司马氏政权合作,但采取的是与嵇康不同的消极反抗形式,虚与委蛇,司马昭欲与其通婚,钟会数以时事问之,都被他以酣醉挡回。思想上他崇尚老庄,反对名教, 向往自然;在行动上表现为疏狂不拘礼俗,终日纵酒谈玄,时常驾车出游,途穷痛哭而返。为羡慕步兵营厨中有美酒,一度做过步兵校尉,所以世称“阮步兵”。 行动上的疏狂任诞,实质上反映了他内心极度的痛苦和难以遏制的愤懑。他的《咏怀》诗82首,作非一时,咏非一意。钟嵘在《诗品》中说: “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 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阮籍用曲折隐晦的艺术手法,闪灼游变的意象,唱出了在那窒息的年代一个备受压抑的知识分子的心声,并且带有思想解放浪潮的鲜明的时代特征。 “夜中不能寐”是《咏怀》诗的第一首,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82首咏怀篇章的序诗。首二句起笔突兀,开篇就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在读者面前树立了一个被痛苦折磨得夜不成寐、满怀忧伤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为全诗、也为82首咏怀诗定下了基调。但作者何以忧思难解?读者不得而知。以下理应展开抒发情怀,作者却宕开一笔去描绘中夜的景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是为所见;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是为所闻。皎洁的月光倾泻在薄薄的帷幔上,徐徐的清风吹动着衣襟,美景良宵,诗人起坐弹琴,本来应是赏心乐事,然而,却是为了排遣愁怀,这是以乐景反衬哀愁。而孤鸿在野外哀号,翔鸟在北林悲鸣,则创造了物我相谐、情景交融的意境。北林,语出《诗经·晨风》: “鴥彼晨风, 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此处暗用心神忧郁之意,以“孤鸿”、 “北林”加倍渲染愁苦的气氛。以上四句从正反两个方面用景物烘托,生动地表现了表面平静实则险恶的环境特点,增强了抒情的深度。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最后二句, “徘徊”二字承上起坐弹琴和号鸣野外, 兼指人和鸟。那么,徘徊不寐将会看到一些什么呢?除了触目伤心的景象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所以令人黯然神伤。结句“忧思独伤心”,出一“独”字,和前面作者孤寂的处境、鸿鸟孤单的哀号相照应,既是总结全诗,也高度概括了以下82首咏怀诗的内容:皆为忧世伤时、壮志难酬而又不甘寂寞的悲怨之作。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此诗原列第三十一。是一首借战国时魏国的古事怨刺曹魏时政的诗篇。魏明帝末年,歌舞荒淫,不知求贤讲武,国政日趋衰败。诗人既痛恨又哀悯,在司马氏炙手可热的权势之下,只能采取“陈古刺今”的写法。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二句说从魏国都城大梁驾车起程,往南去探寻吹台的遗址。言,语助词。吹台,又称范台,是战国时魏王的宴饮之所。魏国的遗迹很多,独举行乐之地,为全诗确立了角度和基调。那么,在吹台诗人看到、听到了些什么呢?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如今,那里还能听到流传下来的当时的音乐,然而,那位宴乐无度的梁王却不知何在了。梁王,即魏王婴。张玉榖在《古诗赏析》中说: “首四句就发魏都、望吹台一气赶出当时梁王行乐不长来。”道破了开篇的意旨。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二句以精工的语言推原出魏国致败的原因:梁王一味寻欢作乐,不顾国家大事,更不能养兵用贤,使英勇善战之士咽食糟糠,德才贤明之人处于草泽之中。这样,势必招致“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的恶果。据《史记·魏世家》载: “景湣王元年,秦拔我二十城,以为秦东郡;二年,秦拔我朝歌;三年,秦拔我汲;五年,秦拔我垣、蒲阳、衍;王假三年,秦灌大梁,虏王假,遂灭魏。”这就是秦兵复来的史实。当时蜀也屡次出师,内又有司马氏专权,曹魏处于“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的垂危形势之下。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四句进一步描绘梁王兵败华阳、彻底覆灭的可悲结局。夹林,梁王在吹台所建的游乐之所,所谓“前夹林而后兰台”。非吾有,是拟梁王自称。朱宫,指吹台一带华丽的宫殿。军败华阳,是秦灭魏过程中一次重要的战役。《史记·白起列传》记载,公元前273年,秦国大将白起率大军攻魏,在华阳大败魏军,斩首十三万。四句承上说,由于秦军不断进攻,夹林失陷,宫阙荒芜,最后在华阳大败,梁王身死国灭。 阮籍诗多用比兴和典故。这首诗从整体来看,是以魏国比曹魏;在具体叙述咏叹的过程中,作者又引用了很多关于魏国的历史典故,诸如吹台行乐、华阳兵败等等,利用这些典故中已有的艺术形象和逻辑思维,寓意传情,概括更多的自己要说的话,也给读者留下了类比和想象的余地。 此诗虽为咏史怀古之作,却有着严密的内在逻辑和深刻的思辨。诗人以古喻今,寓理其中。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如大浪淘沙,象梁王这样荒淫的国王,尽管当年歌舞管弦,纵情一时,但终于兵败国灭,身为土灰。字里行间跳跃着诗人激愤不平的心,闪灼着诗人深邃睿智的思想光芒。他热切地关怀着国家命运,冷静地审视着历史。历史是无情的,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确实可为百世殷鉴啊!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二十三)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 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 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 寝息一纯和,呼嗡成露霜。 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 岂安通灵台,游漾去高翔。 此诗原列第二十三。这是一首游仙体诗歌。诗人以丰富的想象,雄浑的笔触,虚构了一个清纯浩渺的仙境,一个奇伟瑰丽的艺术境界,有那么四五个仙人,住在东南方向的姑射山上,汾水静静地从山的南面流过。据《古诗笺》引《志胜》: “山西平阳府临汾县北有姑射山,山有姑射、莲花二洞。”这里历来就是仙人所居。《庄子·逍遥游》中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诗人开篇之所以把地点选在姑射山,就是为了借助于《庄子》中对居住在这里的神人绰约丰姿的描写,让读者去驰骋想象。 以下具体描绘仙人的活动和住所。 “六龙服气舆,云盖切天纲。”二句说仙人们乘坐着六龙所驾、以气为舆、以云为盖的车子,云盖都接近了天上的星辰。六龙,传说中日神乘车,驾以六龙。天纲,星名。《晋书·天文志》: “北落西南一星曰天纲。”此处是泛指星辰。 “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四句写仙人所居。他们在馨香优雅的芝室兰房中宴饮,在纯净和谐的环境中寝息。一,皆、都的意思。呼吸成露霜亦即吸风饮露之意,极言仙人不食人间烟火,清净逍遥,纤尘不染。 “沐浴丹渊中,照耀日月光。”二句说在辉煌的阳光和皎洁的月光照耀之下,仙人们在丹渊中沐浴。丹渊是神话中的地名。阮籍在《大人先生传》中有“日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的诗句。结尾二句承沐浴丹渊言之,也是全诗的总结:在丹渊中游漾,在高空中飞翔,多么逍遥自在啊,怎么能安于在通灵台上呆着呢?通灵台,是人间所筑以奉仙真者。 这首诗表达了诗人高蹈遗世的道家思想。他把想象、夸张和神话传说有机地融为一体。这个新奇瑰丽的仙境,虽然是虚无飘渺的,却又是与现实人世相对比而存在的。这里纯洁、高尚,这里自由、舒畅。它是诗人对污浊血腥的社会现实不满的一个曲折表现,这才是诗人真正的命意所在。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中引方东树的话说:“托言仙人不游人间,以比己不甘逐凡俗。”这些仙人不但不游人间,连人间所筑通灵台也不愿呆,这实在是寄托着阮籍自己的理想。 黄节的话是颇中肯綮的。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八)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 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 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此诗原列第八。阮籍本是一位倜傥非凡、胸怀济世大志的人,然而,在这首诗里,却唱出了“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这样低沉的调子。岂不与自己的素心相抵牾?其实,他说的乃是激愤之语。 诗的开篇,诗人以“隤日”、 “余光”、 “回风”、 “寒鸟”等意象,创造了一个日暮天寒、凄清无依的意境。这个意境是他从对时代的真实感受出发,从自己的遭遇出发创造出来的,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时代的脉跳。曹魏末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黑暗的时代。司马氏专权,对敢于反对他的人横加虐杀。阮籍作为司马氏集团的不合作者,自然感到时代如薄近西山的落日,只有失去炎热的余光照射着人间。而自己瑰丽的人生理想被严酷的现实打破,还时时可能罹罪,所以,自己就如同那凛冽飘摇的旋风中无处栖身的寒鸟。 但是,寒鸟还知道在酷寒中相亲相依,其他鸟兽也都各有其生存的办法,即所谓“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周周,鸟名。《韩非子·说林》中说它重首而屈尾,到河里饮水必然颠扑,于是,衔着自己的羽毛就可以安稳地饮水。蛩蛩,兽名。《尔雅·释地》说它前足象鹿,后足象兔,奔跑迅速,但因为前足高吃不到草。而另有一种兽名叫蟨,前足象鼠,后足象兔,便于吃草却又跑不快。于是,二兽配合,蛩蛩以求美草,就解决了饥饿问题。阮籍诗多用比兴。前四句兴起,烘托时代的氛围;后二句设比,说鸟兽各为生存而谋虑。以下方转入现实的议论: “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先从反面说起。当路子,泛指当仕路者,即为官作宦的人。磬折,形容弯着身体象磬一样。二句说那些居官恋位的人,只知毕恭毕敬地一味追随权势,根本不考虑退路,反倒不如鸟兽,简直令人难以理解!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二句联结“当路子”和作者自己,起承上启下的作用。意思是说,怎么能为了那华而无实的虚名,使得自己形容憔悴、心情悲悔?以下四句正面表明自己的态度:宁可跟着燕雀一起低回徜徉,也不愿追随黄鹄展翅高飞。黄鹄虽然可以一举冲天、翱翔四海,然而,一旦风云变幻,正飞在中途将到哪里去安身呢?这不仅是一个日暮途穷的时代,也是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诗人既不能振翼高飞,又不愿同流合污,心境是悲苦的。万斛感情只能作此激愤之词,诗情中含有睿智的沉思。据《晋书》本传记载,曹爽辅政的时候,曾召阮籍为参军,籍以疾辞,屏居田里,可能即是此诗的本事或缘起。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六)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 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 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 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 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此诗原列第六。通过咏叹汉代邵平失去了东陵侯爵位之后拙守田园、安分种瓜一事,表达作者对仕宦生涯厌倦忧惧、对退隐田园向往希慕的心情。 邵平种瓜,事见《史记·肖相国世家》。邵平原为秦朝东陵侯,秦亡后废为平民,在长安城东种瓜为生。他的瓜色鲜味美,人称“东陵瓜”。青门即汉代长安城东面南头第一门,名霸城门,因门色青,故又名青门。以下四句作者对东陵瓜进行了铺张的描写: “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形容瓜结得多。大大小小的瓜串连在一起,瓜藤从田里蔓延到埂界、小路、铺满了整个瓜园。 “五色曜朝日,嘉宾四面会”,极言瓜之美。传说吴桓王时,会嵇出产五色瓜。这里借以形容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之下,东陵瓜在田野里闪耀着,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其色彩绚丽如此,则味道甜美可知。正因为如此,才吸引着客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对东陵瓜作了一番淋漓尽致的铺张描写之后,诗人突然发出“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的感叹。”“膏火”句出自《庄子·人间世》: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意思是说,山上的树木如果长成了好材料,就会招致砍伐;油脂由于能燃烧,就会被人点燃,而煎 熬的是自己。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钱财太多或才能出类拔萃,也会招惹来祸害和灾难。这两句如云横断岭,突如其来,使整首诗感情的脉络戛然间断,呈现出跳跃性。其实,前六句写东陵瓜只是一种铺垫,诗人所要咏叹的意旨正在这里。所以,最后二句说普普通通的平民生活倒可以终老此身,恩宠和禄位都是不足凭靠的。邵平失侯种瓜倒是因祸得福了。仕途风波,令人望而生畏;才高遭忌,念此不寒而栗。这是作者饱经忧患深层的心理积淀。苏轼《洗儿》诗有云: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即此之谓也。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十八)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鸟鸢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此诗原列第三十八。这首诗赞扬了英雄豪杰为国建功立业的伟大精神,同时鄙弃了庄子的虚无思想,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内心深处那种奋发进取的意愿和感情。 前六句用一系列伟大不朽的形象来比喻那些雄杰之士及其业绩。“炎光延万里”,写天之广,故说“延万里”,但又不是笼统地写天,而是突出光芒四射的太阳,使天的形象具体化。 “炎光”指日光。 “洪川荡湍濑”,写地之大, “洪川”指大水, “湍濑”指石滩上的急流,浩大奔腾之水荡卷一切急流,其气势之大足以令人惊慑。二句以天地广大喻雄杰的气势。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是用雄杰所佩的弓、剑,进一层描绘他们的形象。 “扶桑”是神话中的一种神木,高大异常,长于日出之处,太阳出来拂之而过。把弯弓挂在这里,形容雄杰的足迹极远。而长剑倚立于天外,又形容雄杰的身影极高。这二句都是极言雄杰的形象高大。 “泰山”二句是一典故,出自《史记·高祖功臣年表序》,据载,刘邦在赐封功臣爵位时曾发表誓辞说: “使黄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为“就象使黄河象衣带、泰山象磨刀石那样,诸侯要使自己的封国永远安宁,传给子孙后代”),诗中借用其意,喻雄杰的业绩象黄河、泰山一样永垂不朽。以上六句是从正面比喻雄杰的高大形象,天地山岳、太阳洪流,其高大雄伟,给人以强烈的感受。 “视彼”二字,笔锋一转,用四句描写庄子的虚无思想,从反面来衬托雄杰形象。诗中以庄子的理论反讥庄子,鄙弃的色彩很浓。《庄子·列御寇》里说,庄子死时拒绝弟子们将他厚葬,说只要弃尸荒野,以天地日月星辰万物为葬具就行。弟子们担心他的尸体被鸟兽吃掉,他说: “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这四句说,庄周先生无视枯槁,弃身田野,只能落一个鸟兽啄食尸体的结果。等于说,庄子的理论只能导致一切虚无,根本无法同雄杰的功业相比。因此,结尾二句用“岂若雄杰士”承转,显得极为自然。二句点出“雄杰士”,说他们的功名会永远光大后世,不但是与“庄周子”作正反对比,也是为了与前首六句作首尾呼应,以总结全篇,阐明主旨。 本篇在表面上是赞扬雄杰,鄙视庄子,实际上是以雄杰暗喻阮籍自己。作者身遭乱世,故作狂态,以免杀身之祸,究其内心还是颇想建功立业的,故“狂”时自“静”, “醉”时自“醒”,以赞美雄杰表述自己的心情。一如清代方东树所说:本诗“以高明远大自许,狭小河岳。言己本欲建功业,非无意于世者。今之所以望首阳,登太华,愿从仙人渔父以避世患者,不得已耳,岂庄周枯槁比哉!”(《昭味詹言》)在艺术上,作者一连选用宏大形象,运用对比手法,显得“语势壮浪,气体高峻,有包举六合气象”(方东树语) ;同时,全诗使用了雄壮慷慨的“泰”韵,也有助于增强诗中的气氛。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落从此从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此诗原列第三。张玉糓在《古诗赏析》中说: “此首言世事有盛有衰,避乱宜早也。”对于诗的主题,庶几可以说是一语中的。 开头二句说的是盛时,句式为倒装。嘉树亦即下句所说的桃与李。桃李春风,花开满枝,或硕果累累之时,令人欣羡,令人留连,树下自然而然地走出了路。语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作者在这里是以嘉树喻世事、人生盛时之热闹情状。次二句说衰落。秋风乍起,草木凋零,风吹飞藿(豆叶)之日,亦即桃李零落之时。柯叶黄陨,华实殆尽,借以喻世事、人生衰时之凄清景象。以上如二水分流,分述盛衰,至“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则汇总言之,并从桃李、飞藿的比喻中,寻绎出关于自然的人生的哲理:一切繁华茂盛的景象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长久保持的,都有它发生、发展和衰亡的过程。富丽堂皇的殿堂也总有一天会颓坏,会长起荆杞杂树来。此二句又为全诗之转折,以下即从“朝为荣华,夕为憔悴”祸福无常的观念出发,抒写避祸全身的忧虑心情:“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驱马而去,言欲去从速,心情急切;而西山即周时伯夷、叔齐隐居之首阳山,用此典故,躲避世祸、不愿同流合污等等都隐寓其中了。末尾回应篇首,仍以草木喻之。岁暮即寒凝大地、环境险恶之时,而野草在严霜的摧残下,残悴殆尽了,如不及早避祸,连一己之身都难以保全,何况妻与子,最后都必然落得个衰败枯萎的下场。 这首诗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相当复杂,但作者全都出之以形象,让那些难言之隐完全溶合在桃李嘉树、秋风吹藿、堂上荆杞、被霜野草等艺术形象之中。读者通过反复吟咏,自然能感受到司马氏政权咄咄逼人的暴力,曹魏集团日薄西山的奄奄气息,以及诗人那痛彻肺腑的心声,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效果。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十五)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 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嗤。 此诗原列第十五。全诗以议论为主,写自己的思想转变过程,但仍出之以形象。前六句为第一部分,写少年时代如何崇尚儒学,向往建功立业,并为之孜孜以求。后六句为第二部分,写看破世事人生,解悟隐逸求仙的道理。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四句叙述了年轻时崇尚儒学的两个方面:一方面特别爱好《尚书》、《诗经》等儒家经典著作,反复习诵,刻苦钻研,用以指导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另一方面非常崇慕以德行高尚著称的颜渊、闵子骞等先贤前哲,把他们作为自己言行的楷模,奋斗的目标。 “被褐怀珠玉”,语出自《老子》七十章,形容家境贫困而道德高尚、才能出众的人。褐是粗布衣服,古代贫者所服,珠玉指道德才能。颜渊、闵子骞都是孔子的高足。《论语》中记载:闵子骞至孝,和悦温顺;颜渊贫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宕开一笔,以形象的语言表达对颜、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仰慕心情。所思即指颜、闵这样的贤哲。 至“丘墓蔽山冈”句全诗陡转。前六句说的是往昔,至此则是今天的观点。你看那布满山冈的坟墓,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英雄贤圣,尽管生前轰轰烈烈,英名盖世,到头来都不免埋进坟墓。所以,站在今天的角度看,结局都是相同的。同一时者,皆有死时也。即曹操《龟虽寿》中所说: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这个道理虽历万世,是永恒的,不变的。儒家主张积极入世,建功立业,所谓“生有荣名,死有遗业”。然而,面对这些丘墓,他们千秋万岁之后,荣名、事业又在哪里呢?诗至“乃悟羡门子”又一转,说从中悟出了古代仙人羡门子之所以求仙的道理。回过头来再想想过去为事业孜孜以求地奋斗、为荣名恓恓遑遑地奔走是多么地可笑!噭噭,哭号声;嗤,笑声。 “噭噭今自嗤”,言破涕为笑,十分传神地刻画出醒悟之后自笑过去愚盲的神态。 这首诗从表面上看,认为人生虚无,主张隐逸求仙。所以过去评论多指出它思想消极的一面。但是,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时代思潮来分析,它又反映出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我们重视:一,这种消极思想,实质上是作者处在那黑暗的时代,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心情的曲折表现。二,从思想文化方面来说,魏晋时代儒家正统思想受到巨大冲击,偶象的垮台,思想的解放,人性的觉醒,显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阮籍对过去崇尚儒术、向往贤哲的否定,实际上也是这股逆反浪潮的反映。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 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 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此诗原列第三十九。本篇是上篇的延伸和进一步发挥,全力赞美壮士们舍生忘死、为国捐躯的英雄行为,表达了作者对壮士们的仰慕心情。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二句高屋建瓴,起势不凡,总摄全篇。 “慷慨”,意气激昂的样子; “八荒”指极遥远的地方。据刘向《说苑》云: “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这两句总述壮士们的志向和外在表现,先给人以总体的强烈印象。 “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紧承前两句,由志向引出行为:驱车远征,出发去打仗。 “行役”二字,表明是为国应尽的义务,所以下句才说“受命念自忘”,即领受君命之后想到不应当顾及自身。以上四句合起来,犹如现代电影艺术中的全景式镜头,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上来展示壮士的形象:他们意气风发地驾着飞轮翻滚的战车,浩浩荡荡地开向远方。接下来四句,则有如现代电影艺术中的特写镜头,他们挟着精良的弓箭,穿着明亮的铠甲,舍生忘死,奋勇作战。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二句,突出写壮士的身躯,以集中展现他们的外貌。 “乌号”是一种良弓的名字; “精光”指日月的光华。 “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二句则突出写壮士的魂魄,以展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和视死如归的壮烈精神。壮士们在两种特定的环境(“临难”和“身死”)里经受了考验,其表现(“不顾生”和“魂飞扬”)证明他们都是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结尾四句紧承前意,由壮士的行为和表现,写到他们的追求和愿望。应当说,临难而不顾生是壮士所追求的“义”,身死而魂飞扬是壮士所表现的“忠”,故结尾四句就“忠义”二字发挥,说壮士的目标和愿望就是:求得百世荣光,美名传扬,并且以自己的名声垂示后人,人的气节有永久的力量! 读完这首诗,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屈原的《九歌·国殇》。那些“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的楚国将士,仿佛在这里再现。所以前人说本诗词旨由屈原《九歌·国殇》化来。但阮籍化用神妙,已注入浓厚的时代特色。本诗中的壮士,其行为是在维护忠义和气节。这对当时那些以浮华进取、以屈节求荣的无耻之徒,不啻是有力的打击。方东树评此诗“词旨雄杰壮阔,自是汉魏人气格”(《昭味詹言》),其意所指,或恐在此。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四十五) 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 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 葛藟延幽谷,绵绵瓜瓞生。 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 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 此诗原列第四十五。清代方东树说:“大约不深解《离骚》,不足以读阮诗。”这话很有一些道理。阮籍和屈原不但在气质和心境方面有某些共同之处,就是他的诗旨和诗中的形象也往往借助《离骚》等加以发挥。 本诗起句即从《离骚》移来。《离骚》云: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这里借艾草和幽兰的不同遭遇,比喻楚国社会香臭不分、善恶颠倒。艾草有一种刺鼻的恶臭,而幽兰则清幽芬芳。“要”同“腰”字。意思是说:人们在门上和腰间挂满了艾草,却认为幽兰不可佩带。这无疑是一种社会悲剧,即世人不识幽兰,幽兰生不逢时。阮籍借用此意并进一步生发开来,加“朱草为谁荣”一句,以突出其悲剧色彩。朱草,一种红色的草,古人以之为瑞草,因圣人之德而生。然而,现实情况是:幽兰虽香而被认为不可佩,可见世无贤人,此一悲也;朱草虽荣却不知为何人所生,可见世无圣人,此二悲也。这两句把作者对现实的谴责和自身的悲凉心境都道出来了。 第三句至第六句为又一层意思,连用“修竹、射干、葛藟、瓜瓞”等数种植物作为艺术形象,说它们各得其所,进一步反衬幽兰和朱草生不逢时。 “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承“幽兰不可佩”一句,是说幽兰既不为世所识,还不如修竹隐于山阴,射干立于增城更适自己的性情。 “射干”,一种草名。据《荀子》载: “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数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 “增城”为神话中的地名,《淮南子》说它在崑崙墟之中,高万余里,用在这里强调其高,是射干应立之地。 “葛藟延幽谷,绵绵瓜瓞生”承“朱草为谁荣”一句,是说朱草荣现一时竟不知为谁所生,还不如葛藟在幽谷中蔓延不绝、瓜瓞在田野里绵绵不断。 “葛藟”即葛藤,都是蔓生植物。古人认为,葛藟蔓延,可护其根,有君子之德。 “瓜瓞”指大瓜与小瓜,出自《诗经·绵》: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比喻子孙繁衍代代不断。总起来说,修竹、射干、葛藟、瓜瓞都按自己的秉性生活,因而各得其所,自得其乐。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意思,由前六句的具体形象引出“哀乐之旨”,并从理论上加以阐发,是本诗的诗旨所在。各得其所固然是“乐”,生不逢时也确实是“哀”。但是,乐不可极,哀不可深,哀乐过度,都会伤及人的神情,所以说“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 “灵神”即精神。成语说,“乐极生悲”,古语云“大喜坠阳”,都不主张人们哀乐过度。古人甚至认为忧悲是失德的表现,而“心不忧乐,德之至也”(《淮南子》)。阮籍遭际乱世,本有满心悲愤,但他知道忧悲并无好处,故而一方面用“哀乐有度”来安慰自己,一方面也用“忧悲失德”来告诫自己。末二句“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道出了作者的心声。 “太清”即道家所指的天道或自然。泯灭哀乐,归于自然,这也就保持了自己的高尚道德。其实,从阮籍企望施展才能的思想来看,置哀乐于度外,归自然于心中,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罢了,所以仍不免有悲怆的意味在内。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五十八)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此诗原列第五十八。《晋书·阮籍传》说他“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这首诗可说是他这一形象的极好写照。 首起四句就勾划出一个顶天立地、孤高傲世的巨人形象。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危冠”,即高冠; “切”,即贴近。语出《楚辞·涉江》: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阮籍化用此语,也有以屈原形象自比的意思在内。这两句主要描绘他的外表:戴着的高冠已贴近浮云,佩着的长剑已冲出天外。这样的形象不可谓不高大,也不可谓没气概! “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则侧重于写他的抱负与气度。 “细故”,即小事,但本诗所指,绝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人世间的所有功名利禄和祸福是非,由于作者志气宏放、抱负非凡,故常人所认为的大事,在作者眼中也只能是小事了。“虑”,即考虑; “何足虑”,有什么值得考虑?施一反问句,使蔑视一切的内心世界得以充分展示。 “高度”,也并非指具体的高低程度,而是指那种孤高傲世的气度。 “跨”,即超越。两句说,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我的气度超越了整整一个时代。这种狂傲的性格,确有压倒一切的气派。 既然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考虑,那么,是不是要学仙呢?不。接下来的四句便是回答这一问题的。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两句写作者想要做的事,但这绝不是现实中的事,也不是常人能做的事,因此,在内涵上与上文的“细故”成一鲜明对比。 “非子”,秦人的祖先,善养马,曾替周孝王养马于汧渭之间。 “御”,即驾车赶马。 “逍遥”,安闲自得的样子; “荒裔”,边远地带。两句说,让非子替我驾着车马,怡然自得地漫游边远之地。 “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两句写漫游的目的并不是寻仙学道,所以,虽然会见了西王母,也还是跟她告别了。 “顾谢”,即回过头来道别,可见已经在会见后踏上行程。 “逝”,即去。这一句应是告别时的话。这里化用了周穆王西游,在瑶池会见西王母的神话故事,可激发读者的丰富想象:想必作者也到了周穆王到过的西方,跟西王母进行了亲切的会见,对人生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西王母请他留下来学道成仙,但是他拒绝了,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志向。他告别了西王母重新上路,说: “对不起,我要从这儿远去了!” 他将去哪儿?作者不言,要由读者去想。言必意尽,还叫诗吗?但想象总要有所根据,总要符合诗旨的逻辑发展。结尾二句是作者表示的态度,也是留给人们想象的依据。 “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蓬户士”,住在茅蓬里的人士,这里指拘礼守法的儒士;“言誓”,即言论、言辞,这里指儒家约束人们的说教。用一反问句,表明耻与儒生们为伍。两句说,象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和儒士们在一起弹琴,背诵那些儒家的说教呢?作者将往何处也不言而喻了。 《咏怀诗八十二首》咏怀诗八十二首
(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此诗原列第三十三。曹魏末年,司马氏凭尊恃势,阴谋篡位,用血腥的屠杀排除异己,肆意宰割天下。阮籍的好朋友嵇康被冠以“言论放荡”、 “轻时傲世”的罪名残酷杀害。阮籍自己也多次被钟会、何曾等人构陷,几遭不幸。处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之下,最刺激诗人心灵的是政治的恐怖。李善在《文选》“咏怀诗注”中说: “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这首诗就是抒发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忧生之嗟的。 首二句“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以首尾连珠、相回成句的句式,咏叹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突出表现诗人日复一日、度日如年的精神状态。 “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容颜憔悴,精神萎靡,二句刻画直观的身体、精神上的变化;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则揭示了内心如沸如煮的痛苦。在汤和火的煎熬中,才会产生以上的变化和感叹。那么,这汤,这火,内涵又是什么呢?诗人不便直说。 “万事无穷极”以下四句只说是由于天下万事变化无穷,自己担心智谋不多,无法应付这种复杂多变的形势,惟恐因为某一件事疏忽大意,甚至某一句话说得不当,顷刻之间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魂气随风飘”意即死亡。结尾二句化用《诗·小旻》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诗句,以人在薄冰上行走那种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形状和心情,为自己处在魏晋易代之际的一生作了形象性的总结。自始至终,只说自己,不言其他,但意在控诉。 阮籍的这种忧生之嗟,只有在受到惨烈的杀机威胁、时刻感到性命岌岌可危的严重形势下才可能发生。它出自衷心,凄恻动人,具有正始之音所特有的悲哀的旋律和强烈的悲剧感染力。从这首诗看他“发言玄远”、 “口不臧否人物”的至慎表现,看他终日酣醉、隐逸求仙的放荡行为,才可以深刻理解这两种不同的性格素质为什么会统一在一位诗人的身上,连同他那隐晦曲折的诗风一起,都是为了躲避祸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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