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講義
【題 解】
中庸講義作者朴時默(一八一四—一八七三),字輝道,號雲岡,本貫密陽。無意仕途,追贈左承宣。受學於主理派學者之一的柳致明、朴泰輔門下,擁護退溪學説,致力於學問和後學培養,刊行雲岡集七卷三册。本書收録於雲岡集卷六,是一八六七年(丁卯年)三月整理的文章,論説中庸三十三章的概要,以朱子學説為基礎闡述自己的見解。(洪順錫)
篇題,朱子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程子曰:‘不偏之謂中。’
朱子兼該體用言,故曰‘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程子只言體,故曰‘不偏之謂中’。而看來朱子説得較精,説去説來,終始一串貫來也。
篇題:‘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
始言一理,指天命之天,而自一理而散為萬事;末合一理,指上天之天,而由萬事而合為一理。蓋中庸一書,如太極圈子,其中包得許多事物在。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就言性,則人與物各得其稟賦之理;就言道,則人有人之道,物有物之道。而教之一字,專指人而言,物不得與也。
章句‘命,猶令也’云云。
天之命猶人之令,故必曰‘天命之謂性’。之字極有力。天以元亨利貞四德命之於人,是為仁義禮智之性,然天豈諄諄然命之哉?穹然在上,一氣流行,自然生得許多。人有是氣,便有是理,便是天命之性,此又章句所謂‘理亦賦焉’者也。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云云。
道即上所謂率性之道也。凡人之日用云為無非是道,所以言不可須臾離也。今人開口便説道,而實不知道為何物,是以捕風捉影,架虚鑿空,終日勞勞,不察其所謂道者。身與道初不相間,又何不離之可言耶?朱子答周益公書曰:‘道之在天下,君臣父子之間,起居動息之際,莫不各有當然[1]之明法,不可頃刻而暫廢。’與此正相符。學者其毋以道為高遠而難行也哉!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不睹不聞之前,何事為戒慎恐懼?此處最宜思索。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
此是省察工夫。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又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如此處,皆是要人省察於隱微之中,特不言其規模節目矣。至孔氏之徒出,而分明説得此等工夫。又後千餘載,而濂洛諸先生出,始乃標出存養省察等名,因使學者瞭然知所以用力處,其有功於斯文大矣。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體用不須容贅。然朱子嘗云:‘中者,所以狀性之德而形道之體;和者,所以語情之正而顯道之用。’此意更覺分明。天地位、萬物育,是中和極功。某始也讀之,未嘗不疑其迂闊,後來漸漸覺得真恁地。學者以身體之,則有以見中和之妙矣。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君子小人以德而言,然稟受之初,何嘗判然此為君子,彼為小人耶?特衆人汩於私欲,駸駸畔道,馴致於反中庸。譬如一室中人,或有事東遊,或有事西遊,其初也只是解攜而已,及夫日漸久而行漸多,便隔了千里,可不戒哉?中庸固不可易能,學者但當從事於博文約禮之訓,以至於欲罷不能而竭其才,則庶幾其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日用云為莫非平常之理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止不肖者不及也。’
知愚是説知有過不及,賢不肖是説行有過不及。然於知愚上卻説道之不行,於賢不肖上卻説道之不明,何也?如宋儒或有專廢講學,而只要兩手握拳,枉費氣力,而卒無所就者,此由於知之過,而道既不明,何由而望其行耶?如楊墨直情徑行,或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或磨頂放踵而為之,此由於行之過,而道既不行,遂日就昏昧而不明也。某嘗妄論此,而自謂有一斑之見,果不悖大義否?
‘天下國家可均也’云云,章句曰:‘三者難而易,中庸易而難。’
某謂:‘難、易’上各加似字、實字,尤為明白。蓋中庸舉其全體而言,則中正平常似易而實難;三者就其一偏而言,則蹈刃辭爵似難而實易。然只於三做得恰好底,便是中庸矣。
子曰:‘南方之强歟?北方之强歟?’
南為極陽之方,而陽極而柔,故南人以柔為强;北為極陰之方,而陰極而强,故北人以强為强。南强近於義理,北强純是血氣,可於下文兩節撿看。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矯’云云。
南强視北强固善矣,然猶囿於風氣,不若此四個强之純乎義理也。孟子曰:‘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某於此亦云。
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
依字有據守底意,與論語‘依於仁’之依同。蓋君子不為索隱行怪,而每事必依乎中庸,則道之非高遠玄虚可知;孳孳遵道,必欲直到極處,而雖不見知而不悔,則其為己不為人可見。讀者於此,最當玩味。
鳶魚理氣體用。
鳶則可以戾天,而不可以躍;魚則可以躍淵,而不可以飛,斯乃一定之氣也。若其所以飛、所以躍,則理也。之飛、之躍,是為費,而費者用也;使之飛躍,隱也,而隱者體也。此皆有先輩成説,可按而知也。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云云。
此專就切近用工處而言。蓋閨壼之間,人所易忽,若以為細行而不矜,則其終必累大德,豈所謂造端者耶?造端,猶言成始也。蓋成始於夫婦,而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乃所謂成終也。子夏曰:‘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信矣!
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上下兩人字,當作人己之人看;中間人字,指為道之人。蓋以己視人,各親其親,各兄其兄,而所以親之兄之之道,人與己一也;如以人為道,而反以人之常行為卑近不足為,而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其弊必至於佛老之虚寂、沮溺之果忘。此學者之大病,不可不察。
誠之不可揜如是夫。
一個誠字為中庸一篇之骨子,而始言於此章者,蓋此章居三十三章之定中,如人之有腸腹。上以終十六章之旨,下以開十六章之意,故下着一誠字以見其貫通上下之妙也。然此等理會,非學者所急,須要去做真實工夫方有益。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誠之’之‘之’字,有多少用工底意。蓋聖人生知安行,自然中道,便是誠也,便是天之道也;大賢以下能如此,則必須擇善固執,煞用工力,以至於真實無妄,便是誠之也,便是人之道也。然學者須理會得天道所以誠處,方有進步處。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問、學、思、辨,屬知;篤行,屬行。‘知、行’二字不可偏重,而今知有四件工夫,而行只曰篤行而已,無惑乎讀者之起疑也。但學必博,欲其行之無滯碍也;問必審,欲其行之無疑沮也;思必慎,欲其行之無怱遽也;辨必明,欲其行之無差謬也。要之,其重在行字上。
‘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云云。
尊德性、道問學,是對説道體之大小。致廣大、極高明、温故、敦厚,屬尊德性;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屬道問學,於章句可見。然朱子與王龜齡書引此而言之曰:‘古之君子尊德性矣,而必曰道問學;致廣大矣,必曰盡精微;極高明矣,必曰道中庸;温故知新矣,必曰敦厚崇禮。’此分明以知新屬德性,敦厚屬問學。而今章句分屬乃如此,此必後來議論之定者也。細推之可見。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云云。
當與‘誠者,天道也;誠之者,人道也’參看。蓋全其天賦,而自能真實,自能明睿者,聖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不能全天,而必先明善乃能誠身者,賢人之學由教而入者也。此天道、人道之所由分。
君子篤恭而天下平。
此就功效極至處而言,然不深原其意而詳究其實,未有不以為迂者矣。某惟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以一身而接萬物,其要在乎篤恭而已。故堯欽、舜恭、禹祗、湯慄、文王之懿恭,皆是篤恭之意也。
中庸全書為三十三章
一篇合為三十三章,而末一章自具一篇體要,故先儒嘗目之曰‘小中庸’。然不可分而二之也,蓋其反覆推明,自是一串裏事。
時默既為講説如右,顧語諸學者曰:中庸一書,乃孔門傳授心法。始而造端乎夫婦,終而察乎天地;粗而夫婦之所知,奥而聖人之所不知;微而不睹不聞,著而鳶飛魚躍;大而尊德性,細而道問學者;近而修身也,遠而治天下,何莫非道?而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何也?曰誠也。夫真實無妄之謂誠,一恒無息之謂誠。以真實無妄之心,做一恒無息之工,何患乎氣質之不變、德業之不就耶?今聖上臨御,治教休明,上自國學,下至術序黨庠,皆令輪講此書,正千一文明之會也。然為師者有倚席之譏,而弟子有遊談之誚,則其故安在?抑亦出於不誠而已,諸君其勉之哉!
丁卯三月丁亥 雲岡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