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御製條問曰：‘費’‘隱’之義難言哉，析言則為二，合言則易混。超形氣而求則無以見道之費處，泥形氣而求則無以見道之隱處。此所以諸家紛然，鮮得而易失者也。試以朱子之意遡求子思之旨，而反復潛究，拈出真詮，則‘不可遺’、‘不可見’二語足以盡之。夫盈天蟠地，林林匆匆[1]，大小精粗，各循其則者，何往非當然之理而道體之所在哉？然其所謂道者，沖漠無眹，有非見聞所及，故自其弗可遺而言則謂費，自其不可見而言則謂隱。隱者，無極之無聲無臭；費者，太極之無物不在。費而隱，猶無極而太極。如是看如何？
臣熙洛對曰：‘費’‘隱’最難看，析言不可，合言不可；超形氣弗可，泥形氣不可。子思必着一‘而’字過接，以明道之妙處。終古説家鮮有人識此個義，游廣平以良知良能屬費，弗知不能屬隱，是析言之失；吕藍田以庸一字釋費隱，把作德行看，是合言之失。聖問中‘不可遺’、‘不可見’，發子思所未發。三百三千，無一物或遺者，道之費也；其所以然，則雖天地鬼神有弗得窺者，道之隱也。費隱言道理，無極、太極言造化，造化較寬，道理較實，恐難混説。
御製條問曰：‘費’‘隱’二字，觀於鳶飛魚躍最分曉，蓋鳶之必飛，魚之必躍，理之昭著易見者，即所謂費也。若問鳶何以必飛，魚何以必躍，則又微妙而難見，即所謂隱也。後之説者或誤認章句‘非見聞所及’壹句，遽謂可見者氣，不可見者理，則認氣為費，認理為隱，而費隱異體矣。雖以薛敬軒之邃學，猶未免此，則況下者乎？然朱子嘗云：‘鳶飛魚躍，費也；必有一個物事使他如此，是隱。’據此則指氣為費，自朱子已然。試各明辨詳説。
臣熙洛對曰：借鳶魚以明費隱之理，蓋鳶飛魚躍，無非道體所在。自然而飛躍，理之費也；所以飛躍，理之隱也。説者枉把理氣分屬費隱。薛文清千古邃學，而認氣為費。讀書録曰：‘可見者氣，不可見者理。’朱子語録曰：‘鳶飛魚躍，費也；使得他如此，隱也。’汪份曰：‘記録之誤，是認費為氣，蓋傳習稍差而文清因襲之也。’章句曰：‘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謂費也。’但當以章句為正。李文純曰：‘子思引詩之意，本不在氣上，只就鳶魚觀此理呈露之妙。’精哉訓也。
御製條問曰：鳶魚之喻，弗必專以天機言。蓋鳥之鳴春，蟲之鳴秋，何往非天機之發見？而子思之必取鳶魚，政所以形容上下昭著之理。朱子曰‘鳶飛魚躍’，言此理之發見，‘恰似禪家“青青緑竹，莫非真如；粲粲黄花，無非般若[2]”之語’。但彼言發見一切混亂，吾儒所言須辨其定分。鳶必飛天，魚必躍淵，執此以觀，則此一節自兼流行、定分二義。苟或專就流行説，則便與禪家話頭無辨矣。然謝上蔡以為上下察只明道體之無所不在，非指鳶魚而言，究其意似若專主於流行一邊，而朱子稱其語為極精者，何也？
臣熙洛對曰：鳶魚兼流行、定分二義，鳶必飛天，魚必躍淵，道之流行；鳶不可淵，魚不可天，道之定分。只管天機發見而混説將去，則無異禪家‘緑竹黄花’，故必以天淵上下明之。物率物性，而鳶魚飛躍之類是也；人率人性，而君仁、臣敬、子孝、父慈之類是也。此道理無乎不在，上面是恁地，下面是恁地。謝上蔡曰：‘上下察，非指言鳶魚。’其意不泥鳶魚，直言道體，豈非朱子所稱極精者耶？
御製條問曰：天地萬物，本吾一體，鳶魚飛躍之理實具於方寸，日用動静莫非此理呈露處。程子所謂‘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同一活潑潑地也’。然鳶魚飛躍指道體昭著之妙，‘必有事焉’指集義養氣之工，所言不同，而程子合言者，何也？朱子論此有新舊説之異，而後之論者或主舊説，或主新説。今可歷舉而詳辨耶？
臣熙洛對曰：舉一鳶魚以明道體之無所不在，則吾心所具之理何者非鳶魚？吾身所接之事何處非鳶魚？飛必戾天，躍必於淵，‘必有事’也；自然而飛，自然而躍，無情意，無造作，‘勿正心’也。是以程子合言之，朱子祖述之。其曰‘必有事焉勿正心’，便與鳶飛魚躍同壹‘活潑潑地’者，舊説也；其曰‘心有存主，然後洞見道體之妙’者，新説也。主舊説者，曰私欲浄盡，天理流行，則鳶魚之化在我；主新説者，曰無必有事之心，則道體雖勃勃目前，其於吾憒憒不了何。二説皆可，而集義養氣之工，程門轉作養心法。蓋心有存主，然後此理有歸著處，否則鳶魚直一天地等間底物事。新説恐似喫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