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三節】
‘莫顯乎微、莫見乎隱’,與大學‘十手所指、十目所視’,其意若相類,而實則不同。大學則言惡之不可掩,而人之易知也;中庸則言或有幾微之動於幽暗之際,則雖他人未及知,而便已昭灼顯著於吾心之中云矣,故中庸慎獨比大學慎獨工夫尤精。未知如何?
答曰:‘莫顯乎微、莫見乎隱’,雖曰見顯,然與‘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固有間矣;而‘慎獨’之獨,則其為人不知、己獨知之境界,一也。庸學所言,未見其有異。以‘誠意’章兩‘獨’言之,則似有不同。然毋自欺,必有慊,是人不知己獨知境界;誠於中,形於外,是己自知人亦知境界,自有精麤之别。而若‘君子必慎其獨’之獨,則並與中庸之‘慎獨’皆不可謂之有異也。
‘見顯’二字恐有别,微字視隱字較動,顯字視見字較著。未知如何?
答曰:隱見以地言,猶言暗處、著處;微顯以事言,猶言微事、顯事。以魯論之隱見,左傳之微顯見之,則可知。洗襟録,丁亥。
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謂迹雖未形,人雖未知,而機已昭灼著顯於吾心之中云爾;大學‘十手所指、十目所視’,謂惡不可掩,而人之必知如此云。讀者多比而同之,恐思之未精也。但愚於前日以此為庸學慎獨有精粗之别矣,到今思之,此則不然。獨之為人不知、己獨知之處,則庸學無間,慎之之工豈有精粗之可言哉?大學小注新安陳氏以第一節‘毋自欺’為心所獨,第二節‘閒居’為身所獨,是則然矣。而‘慎獨’之獨,上下獨字皆兼身心而言,亦非有工夫之精粗矣。玉峯録,六月二十三日。
愚嘗以大學‘十手所指、十目所視’,為就人知處説;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謂就己自知處説。戊戌六月二十三日。今看程子曰:‘人只以耳目所見聞者為見顯,所不見聞者為隱微,然不知理卻甚顯也。且如昔人彈琴,見螳蜋捕蟬,而聞者以為有殺聲。殺在心而人聞其琴而知之,豈非顯乎?人有不善,(而)自謂人不知之,然天地之理甚著,不可欺也。’程説止此。此則程子以人知處言。蓋幾動而己必知之,己知而人必知之,故莫見莫顯當合己知人知看,始知前見之未精也。玉峯録,庚子三月二十三日。
今看或問,莫見莫顯,程子説以人知處言。吕氏所謂‘人心至靈,一萌之思,善與不善,莫不知之,他人雖明,有所不與也。故慎其獨者,知為己而已’者,游氏所謂‘人所不睹,可謂隱矣,而心獨知之,不亦見乎?人所不聞,可謂微矣,而心獨聞之,不亦顯乎’者,楊氏所謂‘雖非視聽所及,而其幾固已瞭然於心目之間矣。其為見顯,孰加焉’者,皆以己獨知處言。朱子於章句合兩意而注之,曰:‘迹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於此者。’蓋章句所謂‘幾則已動’一句,是程子意也;‘己獨知之’一句,是三家意也。朱子曰:‘以理言之,則三家不若程子之盡;以心言之,則程子不若三家之密。’蓋必若章句所言,然後可謂盡且密矣。玉峯録,庚子三月二十五日。
存疑曰:‘戒懼、謹獨兩節,從來人都説作“静而存養、動而省察”,愚獨不然。按:上言道不可須臾離,則是無時不當戒謹恐懼也,獨以為静,可乎?下言謹獨,方是隱微處致察,都未説到見顯處也,概以為動察,可乎?章句只説存養省察,都無動静字,何等穩當。看來存養、省察,二者亦要並行,存養就要省察,專靠一邊不得。此以謹獨為省察,亦是只就隱微一時而言耳。要之,學者一日十二時,皆須點簡身心,不得一時放過也。’愚按:戒懼固兼動静,而但以謹獨對戒懼,則戒懼屬静而謹獨屬動;存養固兼動静,而但以省察對存養,則存養屬静而省察屬動矣。蓋子思本意先以戒懼合動静而言之,以承‘道不可須臾離’之意,而又就其中拈出緊切下手處以示人,故更言謹獨,使之加意用工於此心乍動之初,其為説無不備而無不盡矣。然而截言致中、致和工夫之界分,則所不聞睹之戒懼當屬致中,而暗處微事之謹獨當屬致和矣。此朱子所以於‘致中和’章句以戒懼謹獨對待分截而解之者也。其所謂‘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静之中’者,自静之始於外而説到静之極於内也;其所謂‘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者,自動之始於内而説到動之極於外也。至此而動静對待,間不容髮,而道不可須臾離也。存疑之説,於戒懼存養兼動静之説主張太過,又未免漫漶於動静對待、井井不亂之妙,恐矯枉過直,反生病弊也。
戒懼乎不聞睹,則所聞睹可知;謹獨乎隱微處,則見顯處可知。謹獨之但言隱微而見顯在其中,猶戒懼之但言不聞睹而聞睹在其中矣。然則謹獨何可不概以為動察乎?存養、省察之分屬戒懼謹獨,朱子之意本自如此矣。若但知戒懼之兼動静,而不知對謹獨則為屬静;但知存養之兼動静,而不知對省察則為屬静者,未免執一而廢一也。玉峯録,庚子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