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第一節】
中庸傳道之書,而子思開口第一言,不過曰‘天命之謂性’。蓋此性不明,則此道不可以傳,故子思之深憂,固在於性字之不明矣。果至孟子時,性無善惡之説出,而道益晦焉,於是乎極口道性善,而闢之廓如也。及其没,而性惡之説又出,而昧昧乎千餘年之間矣。及得有宋諸賢周程張朱之發明無藴,然後人得以知其性之善,聖凡一致,而不復有疑於人性之善不善,固亦幸矣。而顧我東近世以來,人物性同異之説又出焉,分門割户,辨説紛紜,争愈力而義愈晦,遐鄉顓蒙,顧何敢出口氣,雌黄於其間?而但粗有所見,略備取正之一端耳。竊謂性有本然、氣質兩分而已,蓋不雜乎氣而單指其理,則為本然之性,而即不雜乎陰陽底太極;不離乎氣而兼指其氣,則為氣質之性,而即不離乎陰陽底太極。自本然而言之,則萬物一原,人也有健順五常,物也亦有健順五常。此子思所謂天命之性,而所謂理同、理通、理一是也。自氣質而言之,則正通為人,偏塞為物,故人全健順五常,而物則不全。此孟子所謂犬、牛、人之性,而所謂氣異、氣局分殊是也。蓋人物之生,理氣而已。理無形體方所,故不可以偏全多寡論;氣有分數,故非但人與物不同,人與人、物與物亦不同。是以從上聖賢,論其所同則一歸之於理,論其所異則一歸之於氣。而今言人物性之異者,以人與人、物與物不同之細分則謂之氣質,人與物不同之大分則謂之性,是甚可憫。其言曰:‘天命者,超形氣之稱;五常者,因氣質之名。物得天命之全體,而不得五常之全德。’夫超形氣三字,若以吾所謂‘一原單指’之説看,則無足為病,而但外於五常而言之,則是人物未生前,空虚渺茫無實之物也;因氣質三字,若以吾所謂‘異體兼指’之説看,則無足為病,而但謂之五常之本然,則是氣局之本然。天下寧有氣局而謂之本然者哉?且五常之外有何别層天命,而未得五常之物,又何以能得天命之全體乎?若充其超形氣之説,則其曰得者,亦指人物未生前之虚名,而不得為已生後之實事也。子思曰:‘天命之謂性。’朱子曰:‘天命之性,仁義禮智而已。’只此一言足以決案,而今必欲以天命、五常分為二層,不知何故也。從古言性只兼、單兩道,而兼則異,單則同而已。今以一原、五常、氣質分三層,而所謂五常居一原、氣質之間,作非單非兼、似理似氣之物,然則太極陰陽不離不雜之間,又有何樣若離若雜、非太極非陰陽之物,如五常之在兼單之中哉?恐終不可曉也。
答曰:此段説得明白,無容可議,而吾輩論説,則自當如此。若與主張此論者對頭復難,則超形氣三字必不以為單指之説,孟子所謂犬、牛、人之性必不以為氣局而分殊。蓋彼則以五常之上,惟‘天命’字可以當超形氣之稱。以犬、牛、人之性為本然,則吾自為吾説,何足服其心耶?此如孟子之答告子,因其所蔽而發之,然後可以柱其口。而吾輩無鄒聖本源學力,其何以辨此耶?第須用力於窮格之工,思所以服其心之道也。
余之讀中庸累矣,雖未敢曉聖賢立言奥旨,而每讀一番,頗覺胸次漸開,滋味轉深。而疑端又層出,傍無師友之可質難者,可悲也。嘗見三淵書曰:‘讀至天地位、萬物育,便有自待不輕底意思。’此翁之言,實獲我心,而但不能真切體驗,反躬踐履於戒懼謹獨之工,而徒生自大之心,則其一時所感於語言之間者,只為彷彿怳惚、無所捉摸之歸,而實無所益於吾之真工實事也。然則聖人之言本出於實理,非有一毫夸大,而後之不善讀者反自陷於矜驕虚誇、高自標致之病,是亦可懼也。
余少也遊京師,始聞吾東方有人物性同異之辨。試就中庸第一節章句而理會,則其‘各得所賦之理’、‘各循其性之自然’、‘各有當行之路’,三各字,語皆若歸於性之異,而不能符於性之同矣,遂右袒性異之説。龜兄憫之,以筆舌争者累千言,而終未歸一。及其還鄉而静居,潛究而細推,則性異之論,自不得不歸於以天命為一層、五常為一層、氣質為一層,而所謂‘五常居一原、氣質之間,作非單非兼、似理似氣之物’,此終覺其未安。而性同之論,則只以理氣之單兼分其本然、氣質,而所同則一歸於理,所異則一歸於氣。蓋人與人同、人與物同、物與物同者,皆性也;人與人不同、人與物不同、物與物不同,皆氣也。如是看來,有若直截簡當、恰好周徧,故頓改前見,有所往復於龜兄矣。今更讀此書,又有疑端纏繞,而莫知所以自解。蓋章句曰人物‘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是可謂性同之證。而但繼之曰‘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以此觀之,人物當行之路自不得不異矣,性安得同乎?又其下‘性道雖同’一句合人物而言,則又何謂也?豈人與人同、物與物同云耶?一章句之内若不免上下抵捂,此必是不佞數柱之惑。而質問無處,姑依延平方法置之勿思,以待心慮一澄然之時,略綽一見,或得正理。而顧兹年逾不惑,惑猶如此,未知幾時得見大道之源而死耶?玉峯録,戊戌六月二十二日。
‘氣以成形’,如木氣之為肝,火氣之為心,金氣之為肺,水氣之為腎,土氣之為脾,此五行之形於内者也;火之為目,水之為口,左耳之居東而屬木,右耳之居西而屬金,鼻之屬土,此五行之形於外者也。吴文正公詩所謂‘氣火血脈水,骨金毛髮木。五行皆有土,四物載於肉’者,以五行之通一身者而言也。‘理亦賦焉’,木之理為仁,火之理為禮,土之理為信,金之理為義,水之理為智,此五行之理賦於方寸之區、一心之中者也。玉峯録,庚子三月十八日。
此章注曰: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
孟子‘生之謂性’章注曰:性者,人之所得於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於天之氣也。性,形而上者也;氣,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理)〔性〕,亦莫不有是氣。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以全哉?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而為萬物之靈也。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説,縱横謬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所以然者,蓋徒知知覺連動之蠢然者,人與物同;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也。孟子以是折之,其義精矣。
西山真氏曰:朱子於‘生之謂性’章深言人物之異,而於此章乃兼人物而言。‘生之謂性’,以氣言者也;‘天命之〔謂〕性’,以理言者也。以氣言之,則人物所稟之不同;以理言之,則天之所命一而已矣。
南塘曰:‘生之謂性’,告子之言,而孟子之所辨也。若孟子所謂性,則以理言之。故集注特以性、氣二字分别孟子、告子言性之不同,其旨不啻八字打開矣。西山乃以‘生之謂性’為孟子所言、朱子所釋之性,則其謬殆有甚於倒朔南而换冥昭矣。且孟子之言性善,實本於子思此章之指,而謂有不同,則又誤之甚者。蓋此章人物所率之性,非孟子所謂犬之性、牛之性、人之性而果何性哉?
愚按:聖賢之言,語雖不同,而意各有指。後之學者因其語而得其指,則語無所礙而意可會通矣。朱子中庸首章注,言人物之性同而氣異;孟子‘生之謂性’章注,言人物之氣同而理異。蓋中庸從天命之一原而言之,孟子自萬物之異體而言之,故其釋之也自不得不如此。大抵朱子之説曰:‘觀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絶不同。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朱説止此。庸孟兩章注意(不皆)〔皆不〕[1]出乎此一段,而中庸注所釋即‘萬物之一原’,而‘理同而氣異’者也;孟子注所釋即‘萬物之異體’,而‘氣猶相近,而理絶不同’者也。夫‘健順五常之德’,理同之謂;而‘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者,氣異之謂也。知覺運動之人與物不異者,‘氣猶相近’之謂;而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者,‘理絶不同’之謂也。然則中庸天命之性言一原之理,故朱子乃合人物而釋之;孟子犬、牛、人之性言異體之理,故朱子乃分人物而釋之。庸注之所謂氣稟,對一原均賦之性,故曰異也;孟注之所謂知覺運動,對異體不同之理而言,故曰不異也。曩所謂‘言雖不同,而意各有指’者,此也。讀者以子思之意而看庸注之語,以孟子之意而看孟注之語,則庶乎犁然而不礙矣。北山録,戊戌十二月十三日。
一原之理即所謂本然之性,異體之理即所謂氣質之性,非二性也。就氣質上單指其理,曰本然之性;合理與氣質而言之,曰氣質之性。蓋告子認氣為理,而謂萬物皆同,故孟子不暇言本然之性,而以氣質之性之不同辨其氣不同而理亦不同之由。人之性、牛之性即異體偏全之理,而非謂一原均賦之性也。西山所謂‘生之謂性以氣言之,以氣言之則人物氣稟之不同’云云者,殊欠曲折之詳。故南塘以為‘“生之謂性”,告子之言,而孟子之所辨也’,‘西山乃以“生之謂性”為孟子所言、朱子所釋之性,則其謬殆有甚於倒朔南而换冥昭矣’。塘説止此。以愚觀之,‘生之謂性’果告子之言,而非孟子之言也。孟子方辨告子認氣為性之説,則必不以氣言性,引風而止燎,推波而助瀾也。蓋告子以知覺運動,人與物不異之氣謂性,故孟子言氣質所在之性有萬不齊,以破‘生之謂性’之一言,而明其在氣之性之不同。大抵告子之所言者,只知覺運動之氣;而孟子之所言者,即異體偏全之性也。西山所言殊欠此個委折,而南塘之以犬、牛、人之性直為天命之性者,恐亦為主張人物性異之論所病,而執定太過也。同月十三日。
西山所謂‘“生之謂性”,以氣言之’,語雖未備,而其意蓋曰‘生之謂性’章孟子所言犬、牛、人之性,以氣質偏全之性言云爾;南塘所謂‘孟子所謂性,則以理言之’,語雖無病,而其意蓋以犬、牛、人不同之性為天命之性,而謂人與物不同云爾。大抵孟子犬、牛、人之性,雖曰以理言之,而其所謂理者即氣質偏全之理。則西山之言雖疏,而意則是矣;南塘之言雖圓,而意則非矣。同月十四日。
程子曰:‘“生之謂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纔説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此理,天命也。順而循之,則道也’。又曰:‘天降是於下,萬物流形,各正性命者,是所謂性也;循其性,是所謂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馬則為馬底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則為牛底性,又不做馬底性,此所謂率性也。’
朱子曰:程子説‘人生而静以上’,是人物未生,則只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所謂‘在天曰命’也;‘纔説性時’,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之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2]
愚謂以此二説觀之,謂之理則萬物一原,謂之性則萬物便是分殊。然則‘性即理也’一句,豈謂墮在氣中之理耶?既墮在氣中,則即是氣質之性,而不可謂天命本然之性也。然而程子所論率性之性是天命之性,則又何謂‘纔説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恐未可曉。
人率人之性,則為人之道,而人之道五倫而已;牛率牛之性,則為牛之道,而牛之道耕而已;馬率馬之性,則為馬之道,而馬之道馳而已;犬率犬之性,則為犬之道,而犬之道司盜而已。故中庸章句曰:‘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夫耕馳與司盜,犬牛馬當行之路,而不可謂與人道之五倫同;而道是率性之謂,則其亦不可謂性同而道異矣。若曰性同而道異,則‘率性之道’一句説不去;若曰性同而道亦同,則人物所行之路終是同不成?此愚所以積苦未曉者。而南塘以孟子犬、牛、人之性為中庸人物所率之性,果爾,則人物性異之論又是矣。姑記之,以資窮之又窮耳。同月十五日。
更思之,道之體渾然,而道之用燦然。以渾然而言之,則人與物之性一也;以燦然而言之,則人與物之道萬焉,而皆屬形而上,則非氣而理明矣。然而渾然之中,而燦然者存焉;萬焉之中,而一也者在焉。所謂渾然者非在燦然之前,而燦然者非在渾然之後也;所謂萬焉者不外於一,而一也者不離於萬焉也。渾然而一也者,即統體一太極也;燦然而萬焉者,即各具一太極也。以統體而言,則人底物底均一原也。自各具而言,則非但人與物分殊,而人之中有父子之道,君臣之道,夫婦之道,長幼之道,朋友之道,日用事事物物之道。道雖萬殊,而其為率性則一也。如以人物當行之路不同而疑性之不同,則其當以人道之萬殊而謂人性之有萬乎哉?合之則統人物而一也,分之則均人物而萬矣。太極圖注所謂‘男女各一其性’,‘萬物各一其性’,‘分而言之也’;‘男女一太極’,‘萬物一太極’,‘合而言之也’。如以耕、馳、司盜五品之不同為性道之一串不同,則於人之中,抑亦以父之道為父之性,以母之道為母之性,事事物物之道為事事物物之性,而性有百千萬,不勝其多矣。始覺前日之疑果為三思之惑,而南塘性異之説,恐未得為千古之定論矣。
更思之,若謂道不同而性同,則性道雖同四字又何謂耶?豈分之則性與道俱萬,而合之則性與道俱一耶?此處終未冰釋,恨無明師良友之啓發其憤悱也。同月十六日。
或以各具為偏全之性,統體為一原之性,愚意則不然。所謂各具,即統體之理;統體,即各具之理,固無一偏一全之别。故朱子太極圖説‘五行之生,各一其性’注曰:‘各一其性,則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於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止此。既曰全體各具於一物之中,則以各具為有偏全,不亦異於朱子之訓乎?比如月之入於江、湖、溪、澗、河、海之水者,指其所在而曰江之月、湖之月、溪之月、澗之月、河之月、海之月者,即各具之月也;合江、湖、溪、澗、河、海而總謂之一月者,即統體之月也。江、湖、溪、澗、河、海雖有大小之别,而月則一也,江之月豈異於湖之月,河之月豈異於海之月哉?然則各具、統體之非有偏全之殊者,恐可知矣。同月十七日。
江、湖、溪、澗之有闊狹大小者,氣質也;月之入於江、湖、溪、澗,而其光之所照,隨江、湖、溪、澗而有闊狹大小者,氣質之性也;通江、湖、溪、澗而月則一者,本然之性也。然有闊狹大小之月,即無闊狹大小之月也。蓋以兼指江、湖、溪、澗而言之,則有闊狹大小,所謂氣質之性也;舍江、湖、溪、澗而單指其月則一,而無大小闊狹之殊,所謂本然之性也。
‘各一其性’,統氣質、本然之性而言也,故朱子注之曰:‘五行之生,隨其氣質而所稟不同,所謂各一其性也。’此則謂氣質之性也。又繼之曰:‘各一其性,則渾然太極之全體無不各具於一物之中,而性之無所不在又可見矣。’此則謂本然之性也。朱子之訓‘各一其性’一句,至此而始盡之矣。如以‘各一其性’但謂氣質之性,則是於朱子之注意取其上一段而棄其下一段也;又或但謂本然之性,則是於朱子之注意得其下一段而失其上一段也。必合看上下兩段之意,然後可盡得‘各一其性’一句之義。同月十八日。
太極圖説朱子注曰:‘陽而健者成男,則父之道也;陰而順者成女,則母之道也。’‘自男女而觀之,則男女各一其性,而男女一太極也;自萬物而觀之,則萬物各一其性,而萬物一太極也。’按:男女之各一其性,猶萬物之各一其性;而萬物之一太極,男女之一太極,決非有異。則謂萬物性異者,其亦謂男女性異乎?同月十九日。
火之炎上,水之潤下,氣也。所以炎上,所以潤下,各具之太極也。去其炎上潤下而只言其所以,則是統體之太極也。若乃炎上潤下之有明暗大小許多分數,而理無不在者,是氣質之性也。同月二十日。
中庸首章注、孟子‘生之謂性’章注之異同,前有所論,戊戌十二月十二日。而蓋以朱子説一段分屬而解之矣。今看‘生之謂性’章小注雲峯胡氏曰:‘大學、中庸首章,或問皆以為人物之生,理同而氣異。而此則以為氣同而理異,何也?朱子嘗曰:“論萬物之一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絶不同。氣之異者,粹駁之不齊;理之異者,偏全之或異也。嘗因是而推之,蓋自大本大(化)〔原〕[3]上説,大化流行,賦與萬物,何嘗分人與物?此理之同〔也〕。但人得其氣之正且通者,物得其氣之偏且塞者,此氣之異也。人物既得此氣以生,則人能知覺運動,物亦能知覺運動,此又其氣之同也。然人得其氣之全,故於理亦全;物得其氣之偏,故於理亦偏,則人與物又不能不異矣。理同而氣異,是從人物有生之初説;氣同而理異,是從人物有生之後説。”朱子之言精矣。’胡説止此。此與鄙説恰同,益信己見之不差。而以此推之,則恐於本然、氣質之辨,八字打開而無所疑矣。遜庵録,己亥十二月二十一日。
子思最初立言,不過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三句語,而只此三句,發盡前聖所傳之意,而破後世異端之紛紜。蓋子思之前亦不無異端,故夫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其索隱行怪者皆是異端,而所謂楊墨又已出於其時矣,然而其説不甚精微,愚者可惑而明者不必誤矣。子思之後幾世,而所謂老佛者出焉,此則彌近理而大亂真矣。大抵老氏以虚無為性,佛氏以空寂為心,此皆不明於子思所言命、性、道三字之義也。夫天之所以與我者,乃四德之實理,而我之所以為性者,即五常之實德,則性豈虚而無者乎?循人之性而有父子之道,循義之性而有君臣之道,循禮之性而有長幼之道,循智之性而有夫婦之道,循信之性而有朋友之道,以至於百千萬事,無非循性之道,則道豈虚而無者乎?彼以五常為障礙,而所謂性者自歸於空,而天地萬物所以然之理熄矣;彼以五典為緣累,而所謂心者自歸於空,而天地萬物所當然之理滅矣。夫天之所以為天者,以元亨利貞之德,而有生長收藏之功也;人之所以為人者,以仁義禮智之性,而有父子、君臣、長幼、夫婦、朋友之倫也。彼欲去其五常五典而為人,則亦將去其四德四時而為天乎?故彼以天地陰陽人物為幻妄,則是使天地閉塞,萬物滅絶,而後充其道也。子思所謂命、性、道三字之義明,則彼其説不攻而自破矣。聖人之憂後世、慮後學,而預為之所者,豈非深遠而詳切乎?
吾道虚而實、無而有、寂而感。其所謂虚也、無也、寂也者,以無形象無聲臭而為萬化之根而言也;其所謂實也、有也、感也者,在天則以二氣、五行、四時、萬物而言,在人則以五常、五典、百行、萬事而言也。然而虚與實、無與有、寂與感非二物也,虚而無而寂焉之中,有實而有而感焉者;實而有而感焉者,即虚而無而寂焉者之所為也。彼老者以虚實為二,有無為二,而以虚與無為道,實與有為累;佛者以寂與感為二,而以寂為真,以感為妄。其於吾道,正如南北水火之不相合也。
老者見此性渾然之影子,而不見燦然者之在於渾然者之中;佛者見此心寂然之本體於依俙彷彿之間,而不見感而遂通之妙在於寂然不動之中,是以得其半而失其半。而所謂得其半者,亦未得為真得,可勝歎哉!告子之以生為性,荀子之以性為惡,皆滯於形氣而不識天命之謂性也;老氏之以無為宗,釋氏之以空為宗者,皆入於荒唐而不識率性之謂道也;管商之以功利刑名為教者,不識修道之為教也。玉峯録,戊戌七月二十二日。
老氏要其虚無而恐見聞知慮之作擾,故黜其聰明,屏其知慮,是謂之‘絶聖棄智’,而天命物則滅矣;釋氏要其寂滅而患思慮志意之紛膠,故去其思慮,絶其志意,是謂之‘坐禪入定’,而人心天理絶矣。吾道則鑑空衡平,心之體而性之中也,是謂之‘寂然不動’,是謂之‘卷之則退藏於密’;妍媸到而無不照,輕重來而無不應,心之用而性之發也,是謂之‘感而遂通’,是謂之‘放之則彌六合’。以之位天地、育萬物,其視老釋之虚無寂滅,而天地閉、萬物盡,為如何哉?南郭録,戊戌八月九日。
程子所論率性,正就私意人欲未萌之處,指其自然發見,各有條理者而言,以見道之所以得名,非指修為而言也。吕氏所謂‘必有以不失其所受乎天者,然後為道’,游氏所謂‘無容私焉,則道在我’,楊氏所謂‘率之而已’者,皆言所謂道者在修為之後,而反由教而得之,非復子思、程子之本意,故朱子辨之甚力。而今人多以道作人之用力修為看,甚可憫也。玉峯録,庚子三月二十二日。
剩翁曰:夫受於天之謂性,人物賢愚之所同得也,率是而之焉之謂道。如孝子之心,父母既全而生我,我亦全而歸之,不敢毁傷。曾子之啓手足,是義也,故西銘謂‘無忝所生’也。
愚答曰:來教所釋道一字,恐未免差失於毫忽之間也。夫所謂道者,指天理之自然發見,燦然有條理處言之也,非謂人之率之而言也。蓋言人物所行之道,非以人物行道而言也。盛説‘率是而之焉之謂道’,與楊氏所謂‘率之而已’者同;盛説‘如孝子之心’一段,與吕氏所謂‘必有以不失其所受乎天者,然後為道’者同。此皆朱子之所深辨於或問者也。丙午二月日。
或謂:‘氣以成形’,‘理亦賦焉’,是氣先於理,甚可疑。愚以為朱子説曰‘論本原則有理而後有氣,論稟賦則有是氣而後理隨而賦焉’,章句以‘天以陰陽五行’起頭,天即理也,此從本原説也;又以‘氣以成形’,‘理亦賦焉’承之,則此從稟賦言也,恐不必為疑也。未知如何?
答曰:起頭六字已包理氣,何必以此為從本原説耶?此從萬物既有後言,則自當如此説;若從天之稟賦而言之,則必當曰‘有此理,故有此氣以成形也’,理氣何嘗有先後耶?
愚亦非不知起頭六字兼言理氣,而但言天於陰陽五行之先,而着以一以字,則此正朱子所謂‘有理而後有氣’也,何可不謂之從本原説也。若乃‘氣以成形、理亦賦焉’一段,果是來教所謂‘從萬物既有後言,故自當如此説’,而即朱子所謂有氣‘而後理隨以有’者是也。蓋自理而説下,則為從本原説;自氣而説上,則為從稟賦説。章句‘天以止賦焉’者,當分作兩節,而本原稟賦之意盡之矣。朱子所謂‘有理後、有氣後’云者,亦何嘗以理氣為先後耶?洗襟録。
易之‘一陰一陽之謂道’,在‘成之者性’之上;此章‘率性之謂道’,在‘天命之性’之下。孔思所言道字雖非兩物,而其所就而言則有異焉。‘一陰一陽之謂道’,指天命之流行而言,故在‘成之者性’之上;‘率性之謂道’,指人物之當行而言,故在‘天命之性’之下,恐各有攸當。未知如何?
答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迭運之理也,從天道言,其在善性之上,宜矣;‘率性之謂道’,人物當行之路也,從人道言,其在命性之下,亦宜矣。所言之地頭迥别,不必致疑。
先儒以為修道之教,章句訓以‘禮樂刑政’,不若訓以‘戒懼謹獨’之為切近。鄙意則修道之教即通人物而施之,則戒懼謹獨之教可施於人而不可施於物。必以‘禮樂刑政’為訓,然後教施於人物而無所闕遺也。未知如何?
答曰:恐不必以通人物而施之為言。聖人之為法於天下,使人物各循其性者,教也,非禮樂刑政而何?為此禮樂刑政者,用戒懼謹獨之工,故可以為法於天下。然以戒懼謹獨謂之修教之本則可,謂之修教之事則不可也。況施教受教者無不以戒懼謹獨為工,不當以戒懼謹獨為施教者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