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词 | 14_010為天下國家之要:尊賢 |
类别 | 中英文字词句释义及详细解析 |
释义 | 14_010為天下國家之要:尊賢 為天下國家之要:尊賢總論尊賢之義 以上總論尊賢之義。 存好賢之誠 詩鹿鳴之一章:鹿鳴小雅篇名,周文、武時詩。‘呦呦鹿鳴,呦呦,聲之和也。食野之苹。草名,藾蕭也。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吹笙之時,鼓笙中之簧。承筐是將。承,奉也。筐,所以承幣帛也。將,行也,奉筐而行幣帛。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大道也。其二章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青蒿也。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孔,甚也。昭,明也。視民不恌,視,與示同。恌,偷薄也。君子是則是傚。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游也。 朱子曰:‘此燕饗賓客之詩也。’‘其樂歌以鹿鳴起興,而言其禮意之厚如此,庶乎人之好我而示我以大道也。’‘又言嘉賓之德音甚明,足以示民,使不偷薄,而君子所當則傚,則亦不待言語之間,而其所以示我者深矣。’‘記曰:“私惠不歸德,君子不自留焉。”蓋其所望於嘉賓者,唯在於示我以大道,則必不以私惠為德而自留矣。’ 范祖禹曰:食之以禮,樂之以樂,將之以實,求之以誠,此所以得其心也,賢者豈以飲食幣帛為悦哉?夫婚姻不備,則貞女不行也;禮樂不備,則賢者不處也;賢者不處,則豈得樂而盡其心乎? 臣按:此詩凡三章,皆言燕樂嘉賓之意。蓋周家盛時,致敬於賢德之臣,接之以賓客之禮,燕饗之際,禮意甚厚,所以樂其心而望其示教以道義也。是時君德之修、治道之隆,其皆本於是乎? 伐木,亦小雅篇名。燕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須,待也。親親以睦,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其一章曰:‘伐木丁丁,伐木相應之聲。鳥鳴嚶嚶。鳥鳴相和之聲。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喬,高也。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相,視也。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 真德秀曰:鹿鳴之詩曰‘燕羣臣嘉賓’,是以臣為賓也;伐木之詩曰‘燕朋友故舊’,是以臣為友也。以臣為賓,敬已至矣;以臣為友,敬益至焉。故序者謂雖天子必須友以成,得其指矣。伐木非獨力而成,故曰丁丁,以其聲之相應也;鳥非獨鳴而和,故曰嚶嚶,以其聲之相求也。伐木微事,且猶相應,人其可無友乎?鳴鳥微類,且猶相求,人其可無友乎?友之相須,其重如此,故質之神明,欲其有和平而無乖戾也。玩其詩,止見為人之求友,而不見為君之求臣。蓋先王樂道忘勢,但知有朋友相須之義,而不見有君臣相臨之分故也。詩凡三章,皆言燕樂之義。二章曰“既有肥羜,以速諸父”,又曰“既有肥牡,以速諸舅”,諸父者,朋友之同姓而尊者也;諸舅者,朋友之異姓而尊者也。三章曰“籩豆有踐,兄弟無遠”,兄弟者,朋友之同儕者也。夫以天子之貴而尊其友曰父曰舅,親其友曰弟曰兄,此其為尊德樂道之至也,夫此其所以為有周之盛也夫! 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堯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徧愛人,急親賢也。 朱子曰:知者固無不知,然常以所當務者為急,則事無不治,而其為知也大矣;仁者固無不愛,然常急於親賢,則恩無不洽,而其為仁也博矣。 豐氏曰:知不急於先務,則雖徧知人之所知,徧能人之所能,徒弊精神,而無益於天下之治矣;仁不急於親賢,則雖有仁民愛物之心,小人在位,無由下達,聰明日蔽於上,而惡政日加於下,此孟子所謂不知務也。 孟子曰: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 臣按:揚雄曰‘天下雖大,治之在心;四海雖遠,治之在道’,然則聖人之治天下,心與道而已矣。然必汲汲於求賢如是,何也?蓋天下之務,非一人之所獨理。聖人之治天下,雖曰以心與道為本,苟不得賢聖之臣而任之,其心與道亦無以施諸天下矣。故其未得之也,憂之深;既得之,任之專,此所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也。 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莘,國名。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介,草芥也。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囂囂,無欲自得之貌。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幡然,變動之貌。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 臣按:治天下有九經,而尊賢為急;達尊有三,而德居其一。夫所謂賢者,乃天民之先覺而道德之所在也。人主尊而師之,則可以崇德而廣業;尊而任之,則可以經世而濟物,故古之聖王莫不屈體以禮之,虚己以訪之,不敢自負勢位之崇高而慢之也。賢者之抱道養德,遯世無悶,必待王公致敬盡禮而後至者,非欲自為尊大,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 説命商書篇名。高宗恭默思道,夢帝賚良弼,乃審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説築傅巖之野,惟肖,似也,與所夢之形相似。爰立作相,置諸左右。命之曰:‘朝夕納誨,以輔台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 蔡沈曰:高宗恭默思道之心純一不二,與天無間,故夢寐之間,帝賚良弼。其念慮所孚,精神所格,非偶然而得之也。詳所夢之人,繪其形象,旁求于天下。旁求,求之非一方也。史記:‘高宗既得説,與之語,果聖人,乃舉以為相。’書不言,省文也。置諸左右,蓋以冢宰兼師保也。荀卿曰:‘學莫便乎近其人。’置諸左右,近其人以學也。朝夕納誨者,無時不進善言也。高宗既相説,處以師傅之職,而又命之朝夕納誨以輔台德,可謂知所本矣! 吕祖謙曰:高宗見道明,故知頃刻不可無賢人之言。 陳雅言曰:金而非礪,則無以成器,此望於説者切矣,而猶未也。巨川而非舟楫,則無以濟險,此望於説者加切也,而所及猶有限也。至大旱而非霖雨,則民無以食,望於説者,至是愈至矣! 臣按:天之生賢,蓋将以用於世,而高宗恭默思道之心,能合上天生賢之心,故有夢賚之應,至誠感通之妙有如是者。然漢文之於鄧通高麗明宗之於閔令謨恭愍之於遍照,皆以夢得之,其為夢一也,而所得有賢邪之異,何也?蓋心之所存者正而誠一於思賢,則賢者應於夢;心之所存者雜而不誠於求賢,則妖邪入於夢,此又理之自然也。然則人主於用人之際,其可不察賢否之實,而遽以夢讖為足憑乎?漢光武以讖得王梁。 史記:吕望年已八十,釣于渭濱。西伯出獵,西伯周文王也。載之以歸,尊之為太公[2]。 臣按:賢者之處世,樂道無悶,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是時吕望非遇西伯之獵,亦終焉而已矣。然則聖賢生於世上,無明君,卒老於耕釣而不遇者多矣,斯非有位之責乎? 禮踐阼篇:大戴禮篇名。武王踐阼三日,阼者,君之階,故人君即位謂之踐阼。召師尚父而問焉,即太公望。曰:‘黄帝、顓帝之道存乎?’曰:‘在丹書。王欲聞之,則齋矣。’齋三日,王端冕,師尚父亦端冕,奉書而入。王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道書之言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凡事不强則枉,弗敬則不正,枉者滅廢,敬者萬世。’王聞書之言,惕若恐懼,而為戒書,於席之四端為銘焉,於几、於鑑、於盥槃、於楹、於杖、於帶、於履屨、於觴豆、於户牑、於劍、弓、矛為銘焉。 真德秀曰:武王之始克商也,訪洪範於箕子;其始踐阼也,又訪丹書於太公,可謂急於聞道者矣。而太公望所告,不出敬與義之二言,蓋敬則萬善俱立,怠則萬善俱廢;義則理為之主,欲則物為之主。吉凶存亡之所由分,上古聖人已致謹於此矣。武王聞之惕若戒懼,而銘之器物以自警焉,蓋恐斯須不存,而怠與欲得乘其隙也。 臣按:記曰“大學之法,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蓋古之帝王尊賢訪道,而接之以賓師之禮,其敬之也至矣,賢者安得不樂告以善道乎? 禮記:魯人有周豐也者,哀公執摯請見之,而曰不可。公曰:‘我其已夫。’已,止也,不强其所不願也。使人問焉,曰:‘有虞氏未施信於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於民而民敬之,何施而得斯於民也?’對曰:‘墟墓之間,未施哀於民而民哀;社稷宗廟之中,未施敬於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苟無禮義誠慤之心以莅之,雖固結之,民其不解乎?’ 臣按:周豐魯之賢而隱者,故哀公屈己見之。其曰不可者,蓋古者不為臣不見,故不敢當君之臨見也。黄帝之於廣成湯之於伊尹,請必下風,聘必三幣,豈以一辭而止乎?此其樂善不倦者也。哀公之於周豐,執贄請見,一辭以不可,則止焉,使人問之而已,其無樂善之誠可知矣。豐之所以告哀公者,實帝王為治之本也。蓋言有心之固結,不若無心之感孚,其言甚正,是非有道者之言乎?人君誠能有禮義忠信誠慤之心以莅之,以感人心,則民自敬信而天下平矣。惜乎,哀公之不能及也! 梁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而孟軻至梁。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臣按:戰國之時,去古未遠,故王公猶知尊賢之禮。惠王卑禮厚幣致敬於孟子,無異於成湯之聘伊尹也。然湯之志在於天下,而又有尊德樂道之誠,故伊尹得行其道而天下被其澤。惠王雖有好賢之名,而實無樂善之誠,且其志在於利國,而無復有行仁義濟天下之意,故孟子卒不能行其道,而使天下赤子不得乳於其母,可勝惜哉! 漢光武初即位,先訪求卓茂。茂時年七十餘。詔曰:‘夫名冠天下者,當受天下重賞。今以卓茂為太傅,封褒德侯。’ 司馬光曰:孔子稱‘舉善而教不能,則勸’,是以舜舉皋陶湯舉伊尹,而不仁者遠,有德故也。光武即位之初,羣雄競逐,四海鼎沸,彼摧堅陷敵之人、權略詭辯之士方見重於世,而獨能取忠厚之臣,旌循良之吏,拔於草萊之中,寘諸羣公之首,宜其光復舊物,享祚久長,蓋由知所先務而得其本原故也。 光武初定天下,詔徵處士。會稽嚴光少與帝同遊學,帝思其賢,乃備安車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後至。車駕即日,幸其館,光卧不起,帝即其卧内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耶?’光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耶?’於是升輿嘆息而去。復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因共偃卧。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嚴子陵共卧爾。’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中。 胡寅曰:善哉,光武、嚴陵君臣之際也!高平范仲淹論之曰:‘光武於是時當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子陵於是時當蠱之上九,衆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非光武不能遂子陵之高,非子陵不能成光武之大也。’先君子有言曰:‘創業垂統與增光前烈之君待遇臣下,其體雖一,然嚴威儼恪,常施於爪牙介胄之士,以折其驕悍難使之氣;柔巽謙裕,常施於林壑退藏之人,以厲其廉靖無求之節,故能駕馭人才,表正風俗。漢高祖立召田横於海島之中,而終身不能致四皓;世宗踞見大將軍青,而不冠則不見汲黯。光武制御功臣,不少假借,而詔徵處士嚴光等,或陛見帝廷,伏而不謁;或使者再聘,不肯就車。雖博士范升有誇上求高之奏,帝亦不以為然,各從所志。夫三君者,内平四海,外讋百蠻,可謂英雄豪傑之主矣。然高祖之威,能行於暴秦强楚,而不能行於四皓;世宗之威,能行於匈奴、西域,而不行於汲黯;光武之威行於尋、邑、王郎,而不行於嚴光、周黨,何也?威有所當加,勢有所當屈。加於所當加以立威,則强;屈於所當屈以忘勢,則昌。反是道者,難乎免於亂亡之禍矣。’ 尹起莘曰:光少有高名,帝既與之同學,必知其才智果有大過人者。是以始焉帝思其賢,而終焉帝傷惜之。向使帝不屈光以官爵,而惟以故人待之,從容訪問,必有興治致化之方,補益中興,惜乎帝不及此爾。光以建武十七年再召,不屈。至年八十終,帝猶詔郡縣賜錢穀,由是推之,當光同學之時,固已年尊於帝。至若君臨大寶,召至闕下,光是時蓋亦年逾耳順矣。以年尊德邵之人,帝不能待以賓師之禮,乃欲臣而用之,宜乎光之不應也。後之論者但知光之不屈為高,而不知光之所以不屈者,其意固自有在。特其識量素高,此意渾然,不露圭角,是以天下後世莫得而測識,故備而論之。 漢孝明帝自為太子,師事博士桓榮。及即位,猶尊以師禮,乘輿常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設几杖,會百官及榮門生數百人。天子親自執業,每言輒曰‘太師在是’。既罷,悉以大官供具賜之。後三雍成,三雍,謂明堂、靈臺、辟雍。拜榮為五更。老人知五行更代,故謂之五更。每大射養老禮畢,帝輒引榮及弟子升堂執經,自為下説。下語而講説也。詔曰:‘三老李躬,年耆學明。老人知天地人三才,故謂之三老。五更桓榮,授朕尚書。詩曰“無德不報,無言不酬”。其賜榮爵關内侯。’ 胡寅曰:觀顯宗尊師之意,多儀及物,数千百年鮮有其儷,可謂人主之高致、帝王之盛節也。惜乎桓榮受授一經,專門章句,不知仲尼修身治天下之微旨大義,故其君德業如是而止。若使子思、孟軻之徒遭遇此時,得行所學,則二帝可三,而三王可四,必矣。 昭烈帝初為豫州刺史,三見諸葛亮於隆中。及即帝位,以亮為丞相。 臣按:尹起莘曰,‘朱子於綱目書劉備見諸葛亮於隆中,其與聘莘野、訪渭濱者,越千載如出一轍。’夫孔明,王者之佐、伊吕之儔也,躬耕南陽而無意於當世,苟不遇昭烈三聘之勤,則將槁死巖穴,與草木俱腐耳,其肯枉己求售於亂世乎?然昭烈之遇孔明,魚水同歡,無異於成湯、文王之遇伊尹、太公也,而其功業有不侔,何也?蓋孔明、伊、吕之所同者,心也;其所不同者,時也,天也。使孔明處伊吕之地,而得卒其功業,則必能誅亂賊而安天下矣,豈有優劣之可言乎? 程子言於其君曰:四海之(内)〔大〕[3],未始乏賢。誠能廣聰明,揚側陋,至誠降禮,求之以道,雖皋夔伊周之比不可必有,賢德志道之士皆可得而用也。 又曰:古之聖王所以能致天下之治,無他術也,朝廷至於天下公卿大夫,百職羣吏,皆稱其任而已。何以得稱其任?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而已。何以得賢能而任之?求之有道而已。雖天下常用易得之物,未有不求而得者也。金生於山,木生於林,非匠者採伐,不登於用。況賢能之士傑出羣類,非若山林之物廣生而無極也,非人君搜擇之有道,其可得而用乎?自昔邦家張官置吏,未嘗不取士也,顧取之之道如何爾。 又曰:歷觀前史,自古以來,稱治之君有不以求賢為事者乎?有規規守常以資任人而能致大治者乎?有國家之興不由得人者乎?由此言之,用賢之驗,不其甚明?若曰非不欲賢也,病求之之難也。竊以為不然。夫以人主之勢、心之所嚮,天下風靡景從。設若珍禽異獸、環寶奇玩之物,雖遐方殊域之所有,深山大海之所生,志所欲者,無不可致。蓋上心所好,奉之以天下之力也。若使有好賢之心如是,則何巖穴之幽不可求,何山林之深不可致?所患好之不篤爾。 朱子曰:古之君子有志於天下者,莫不以致天下之賢為急。其所以急於求賢者,非欲使之綴緝言語,譽道功德,以為一時觀聽之美而已。蓋將以廣其見聞之所不及、思慮之所未至,且慮夫處己接物之間或有未盡善者,而將使之有以正之也。是以其求之不得不博,禮之不得不厚,待之不得不誠,必使天下之賢,識與不識,莫不樂自致於吾前,以輔吾過,然後吾之德業得以無愧乎隱微,而寢極乎光大。 以上存好賢之誠。 辨賢邪之實 皋陶謨虞書篇名。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咸,皆也。若,如也。時,是也。言皆如所言,雖堯帝亦以為難,故先嘆而後言也。知人則哲,能官人。哲,智也。安民則惠,惠,愛也。黎民懷之。懷,謂心服也。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四凶之一。何遷乎有苗?遷,徙也。三苗之君,昏迷不恭者也。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巧,好也。令,善也。孔,甚也。壬者,包藏姦慝之意。説者謂指共工而言.四凶不言鯀者,禹為親者諱。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載,行也。采,事也。禹曰:‘何?’問如何謂之九德也。皋陶曰:‘寬而栗,寬洪而莊栗。柔而立,柔順而植立。愿而恭,愿慤而能恭。亂而敬,有治亂之才而能敬。擾而毅,擾,順也。順而果毅。直而温,正直而温和。簡而廉,簡約而有廉隅。剛而塞,塞,實也。剛健而篤實。强而義,堅强而能合義。彰厥有常,吉哉!彰,顯也。久而不變曰常。吉,猶善也。日宣三德,宣,達也。夙夜浚明有家;浚,治也。家,謂大夫。日嚴祗敬六德,亮采有邦。亮,明也。采,事也。有邦,謂諸侯。翕受敷施,翕,合也。九德咸事,咸,皆也。俊乂在官。俊,賢也。有治人之才曰乂。百僚師師,百工惟時,僚、工,皆官也。僚以人言,工以事言。師師,謂更相師法。惟時,言百工之事各得其時。撫于五辰,撫,順也。五辰,四時也。木、火、金、水旺於四時,土寄旺於四季。庶績其凝。’庶,衆也。績,功也。凝者,成而堅定之意。 真德秀曰:皋陶陳謨于舜,以知人安民為要。禹謂二者雖帝堯且猶難之。蓋知人者,智之事也;安民者,仁之事也。知人則官得其職,安民則民懷其惠。合智與仁,二者兼盡,則雖有姦邪小人,不足畏矣。凡姦邪之所以害事者,以人君不知其為姦邪也。苟誠知之,雖驩兜未放,有苗未竄,共工未流,彼安能肆其惡哉?故深嘆其難而不敢易也。皋陶則曰‘知人誠非易事,然亦不過以德求之而已’。有德則為君子,無德則為小人,此知人之要也。人之行凡有九德,言人之有德者,必觀其行事如何。蓋德者事之本,事者德之施,徒曰有德而不見之事,則德為虚言矣。此又知人之要也。自‘寬而栗’而下,其目凡九,或以剛濟柔,或以柔濟剛,渾全而無偏弊,然後為成德。觀其德之成與否,而人才之優劣判矣。此又知人之要也。先儒謂自寬至强,皆所稟之性;自栗至義,乃學問之力,此説得之。然有德者又貴乎常而不變,若勉於暫,不能持之久,亦不足以言德矣。故孔子曰:‘人而無(常)〔恒〕,不可以作巫醫。’人君能顯用有常之士,則為國之福,故曰‘彰厥有常,吉哉’。以常與不常觀之,其有常者為君子,不能常者為小人。是又知人之要也。然人之於九德,不能皆全,或有其三,或有其六,惟上所用。爾有三德者,日宣達之,無使沈滯,則其人朝夕浚治而光明,可任大夫之職矣;有六德者,日尊嚴而祗敬之,無或(慢忽)〔忽慢〕,則其人精明通達,可任諸侯之職矣。天下未嘗無才,上之人有以淬勵興起之,則下亦澡雪精神,以應其求。不然,則頽靡昏惰,安得有浚明亮采之氣象邪?然三德之為大夫,六德之為諸侯,亦言其大法爾,非必以數拘也。天子者,一世人才之宗主也。九德之中,苟有其一,皆當兼收並蓄,分布而用之,使各隨所長而施於事,則百官皆賢而互相觀法,百工皆治而不失其時矣。夫五辰在天,而此以撫言者,天人一本,人事順,則天道亦順也。凝者,凝定堅久之謂。成功非難,而堅久為難。惟衆賢畢用,百職具修,則其功可以堅久矣。九德之名自皋陶始,其後周公告成王,亦欲其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蓋古之論人者,必貴於有德。後世人主或以材能(取)〔論〕人,而不稽諸德行,故有才無德之小人得以自售,其不敗事者幾希。皋陶之言,真萬世知人之法也。[4] 家語哀公問於孔子曰:‘寡人欲論魯國之士,與之為治,敢問如何取之?’孔子對曰:‘人有五儀,言有五等。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聖人。審此五者,則治道畢矣。’公曰:‘敢問何謂庸人?’孔子曰:‘所謂庸人,心不存慎終之規,口不吐訓格之言,不擇賢以託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見小闇大,而不知所務;從物如流,不知所執。此則庸人也。’公曰:‘何謂士人?’孔子曰:‘所謂士人者,心有所定,計有所守,雖不能盡道術之本,必有率也;必能行道術之事。雖不能備百善之美,必有處也。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此則士人也。’公曰:‘何謂君子?’孔子曰:‘所謂君子,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篤行信道,自强不息,君子也。’公曰:‘何謂賢人?’孔子曰:‘所謂賢人者,德不逾閑,行中規繩,言足以法於天下,而不傷於身;道足以化於百姓,而不傷於本。本,亦謂身也。富則天下無宛財,施則天下不病貧。此賢人也。’ 臣按:人主以孔子五儀之説觀人,則人品之高下、心術之邪正,不難辨矣。 中庸,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朱子曰: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人心之正也。唯君子為能知其在我,而戒謹恐懼,以無失其當然,故能隨時以得中。小人不知有此,而無所忌憚,則其心每反乎此,而不中不常也。 臣按:中庸之士,世不易得,然人主常以仲尼之言察羣下之邪正,則凡持心公正,論議平恕,引君謀國,務合道理,行止去就,隨時得宜者,君子也。雖其履行有未盡合於中庸,而考其志操,要在去惡而趨善,則是亦有志乎中庸者也。若其持心險陂,論議乖僻,偏黨反側,徇私背公,不恥不仁,不畏不義,小人也。苟能得此中行之士而用之,則可以輔成德業而致中和矣。如或不能然,而用此無忌憚之小人,則必至於罔上行私,賊仁害義,無所不為,而亂亡至焉。嗚呼!可不戒哉? 論語,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焉,何也。廋,匿也。 朱子曰:以,為也。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由,從也。事雖為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為君子矣。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於是,則亦僞耳,豈能久而不變哉? 真德秀曰:此聖門觀人之法也。凡人所為,皆有偶合於善者,必觀其所從來,其為義邪,為利邪?若其本心實主於義,則其善出於誠,可以為善矣;若其本心實主於利,則其善也非出於誠,又安得為善乎?然有所從雖善,而非其心之所安者,苟未能安焉,則富貴可以淫,貧賤可以移,威武可以屈,不能保其常不變也。然則若之何為安?曰:猶水之寒,猶火之熱,自然而不可易;猶飢之食,猶渴之飲,必然而不可已,夫然後謂之安。夫以孔子之聖,其於人也,以視為未足而復觀之,以觀為未足而復察之,然後人之情僞不得而隱,況聖未如孔子者,可以知人為易乎?雖然,視也,觀也,察也,出於我者也。苟我之心未能至公而無私,至明而不惑,其於人之情僞,焉能有見乎?以人君言之,一身而照臨百官,正邪忠佞雜然吾前,豈易辨哉?必也清其天君,如鑑之明,如水之止,以為臨下燭物之本,然後於人之所由、所安,庶乎其得之矣。此又人君所當知也。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真德秀曰:此因宰予晝寢而言。蓋予之為人,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謂:‘始也聽人之言,即信其行;今也聽人之言,必觀其行。蓋因予而改此失也。’家語亦曰:‘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夫以孔子之於門人高弟,朝夕與處,其正邪賢否,安得逃聖鑑哉?猶必觀其行而後誠僞可見。況人君之尊,其與臣下接,固有時矣,而欲以一應對之頃察知其心術,不亦難哉?故敷奏必以言,而明試必以功,自堯舜以來,不易之法也。夫巧言如簧,詩人刺之;利口覆邦,聖人所惡。有言者不必有德,而佞者不知其仁。故漢文悦嗇夫之對,拜為上林令。而張釋之争之,以為‘絳侯、周勃。東陽侯張相如。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哉?今以其口辨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而靡’。文帝乃止。當是時,將相大臣皆少文多質,議論務在忠厚,恥言人之過失,迄成醇厚之俗。其後武帝之於江充唐文宗之於李訓[5],皆以應對敏捷悦而信之,巫蠱、甘露之禍幾至亡國。故因宰予之事及之,以見聽言觀行之訓為不可易也。 子游為武城宰。言偃,字子游孔子弟子也。武城魯邑名。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臺滅明者,澹臺,姓;滅明,名。行不由徑,徑,路之小而捷者。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公事,如鄉飲、鄉射、讀法之類。 真德秀曰:子游以行不由徑、非公事不至其室,而知澹臺之賢。蓋二者雖若細行,因而推之,行且不由徑,其行己也,肯枉道而欲速乎?非公事且不至其室,其事上也,肯阿意以求悦乎?子游以一邑宰,其取人猶若是,等而上之,宰相為天子擇百僚,人主為天下擇宰相,必以是觀焉可也。故王素之論命相,欲求宦官宫妾不知名之人;而司馬光之用諫官,亦取不通書問者為之。必若是,然後剛方正大之士進,而奔競諂諛之風息矣。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真德秀曰:此論觀人於一鄉者當如是也,推之於國於天下,亦莫不然。夫人之善否不同,而好惡亦異,故善者,不善者之所仇;而不善者,亦善人之所弗與也。若人無善否,翕然好之,則是雷同干譽者之所為,孟子所謂鄉原者也;若人無善否,翕然惡之,雖未見所以致之之由,然其人亦可知矣。故必善者好之,不善者惡之,是其制行之美有以取信於君子,而立心之直又不苟同於小人,則其為賢者必矣。陳蕃、李膺之徒,天下稱其賢,而中常侍目之曰鉤黨;裴度之為人,天下仰其勳德,而八關十六子輩毁之者百端,此所謂善者好之,而不善者惡之也。然好者雖多,其言未必上徹;惡者雖少,其論常譁於人主之前,所以誣善之言易行,而忠邪每至於易位也。為人君者將奈何?曰:明四目,達四聰,使天下公論皆得上聞,而姦邪不得以壅蔽,則是非好惡之實,庶乎其不繆矣。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喻,曉也。義者,天理之公;利者,人欲之私。君子坦蕩蕩,坦,平夷也。蕩蕩,寬廣貌。小人長戚戚。君子安於義理,故常坦然有自得之意;小人役於物欲,故常戚然有不足之憂。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泰者,心廣體胖;驕者,意盈氣盛。君子循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欲,故矜肆而不安舒。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普徧也;比,偏黨也。君子之心與物為公,故周而不比;小人之心惟己是私,故比而不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否相濟,故和而不同;朋比相親,故同而不和。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君子好善,故惟恐人之不為善,善則奬而成之;小人疾善,故惟恐人之為善,善則沮而毁之。 臣按:君子之心廣大寬平,而樂善循理;小人之心偏狹刻薄,而黨惡疾善,故其所為不同如是。然究其所由分,則只在義利公私之間而已矣。聖人於君子小人,摘其心術之隱微,辨别甚明,如白黑薰蕕之不可混。不惟欲學者察夫二者之間,而審其取舍之幾,抑亦使人主灼見賢邪之情狀,而不迷於用舍之際,聖人之為天下後世慮深矣。 易大傳,子曰:‘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程子曰:微與彰,柔與剛,相對者也。君子見微則知彰矣,見柔則知剛矣。知幾如是,衆所仰也。故贊之曰‘萬夫之望’。 臣按:君子之志,常在於審幾微而防之於未然,故見微而知著,見柔而知剛;為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知堅冰於履霜之初,知女壯於一陰之長。此所以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也。人君以是而察之,則亦可以知君子矣。 子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小懲而大誡,小人之福也。 臣按:小人之心膽,於斯益著矣。蓋小人無忌憚,賊仁害義,而略無恥畏,小則妒賢疾能,妨政害治;大則專擅威福,弑君篡國,甚可懼也。蓋其心惟知趨利避害,故見利而後勸於為善,畏威而後懲於為惡。苟能懲之於小,使不至於大,則小人之福也。 孟子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言謹之至也。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 臣按:尊尊親親,禮之常也。然或尊者親者未必賢,則必進疏遠之賢而用之,所謂立賢無方也。左右前後皆得正人,則其言固不可不信。若有一憸邪厠於其間,變亂黑白,眩惑聰明,則如以一指蔽目,雖天地日月亦不得辨矣。故人主不可偏聽近臣之言,而必廣迎衆論,博採公議,至於廷臣同謂之賢,同謂之不可,則宜可信矣。然朝廷之上善類萃而公道行,則固可矣,如或不然,而凶邪植黨,薦進同類,排陷異己,同聲唱和,無敢有異議,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故人主必因廷論之僉同而更加審覈,不敢輕於進退,富弼所謂‘大防姦邪朋比,毁正譽邪’是也。至於國人之論,則公矣,然人或有同流合汙,欺世盜名,而虚譽隆洽者;亦有守道循理,特立獨行,而不合於時俗者,故人君必自察之。因言以觀行,考迹以原心,洞見其賢否之實,然後從而進退之,則於賢者知之深,信之篤,而無所疑貳;於不賢者燭之審,去之決,而不復留滯。此蓋古昔帝王用人之要法也。後世人主不明此義,輕於舉措,故用賢而不能終,去邪而不能斷;或以一人之言而進之,或以一人之言而斥之。甚至前以為賢而任之者,後以為邪而屏之;昨以為姦而黜之者,今以為良而寵之。用舍顛倒,賢邪貿亂,遂底於亂亡者多矣,可不戒哉?蓋如孟子之言,亦必人主之心大公至正,無一毫私邪之蔽,無一毫好惡之偏,然後乃可因衆論而察其真妄。苟無其本,而是非取舍斷於一己之見,舉朝言之而不聽,國人議之而不察,進賢如轉巨石,去姦如拔太山,有如宋神宗之為者,則大不可矣。韓琦、富弼、司馬光,天下同謂之賢而擯斥不復召;至於王安石、吕惠卿之徒,天下同謂之姦而寵任不疑,遂至於敗毁天下,塗炭生靈,豈非不明不公,偏執一己之謬見,不循天下之公議而然耶?然則孟子之意,亦為賢邪之疑似難辨者言爾。若其為人真如龍虎狐鼠之異類,鳳麟梟獍之易分,則便當因朝廷公論而夬斷,豈必待國人之言而後察也?是又孟子言外之意,人主不可不知也。 唐武宗即位,以李德裕為門下侍郎平章事。德裕入謝,言於上曰:‘致理之要,在於辨羣臣邪正。二者勢不相容,正人指邪人為邪,邪人亦指正人為邪,人主辨之甚難。臣以為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蘿,非附它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競為朋黨。先帝深知朋黨之患,而所用皆朋黨之人,良由執心不定,故姦邪得乘間而入也。’ 真德秀曰:德裕在文宗朝與李宗閔迭為宰相,而德裕卒為宗閔所傾,以文宗不能辨其邪正也。及相武宗,深陳二者之辨,而武宗能聽之,故德裕得效其忠謀,會昌之功幾於元和,由武宗能辨其邪正故也。德裕松柏藤蘿之辨,此善喻也。蓋正人以直道自將,雖於人主猶無所容悦,況肯它有依憑以進乎?邪人以枉道求合,故權臣用事,則附權臣;近習得志,則附近習;妃嬪有寵,則附妃嬪,卑鄙猥賤[6],無所不至。德裕此言,足以判正邪之情状矣。 宋仁宗問於王素曰:‘大寮中孰可命以相事者?’素對曰:‘惟宦官宫妾不知姓名者,乃可充選。’帝憮然有間,曰:‘惟富弼耳。’於是相富弼。士大夫相賀,或密以聞,帝益喜曰:‘吾之舉賢於夢卜矣。’ 臣按:王素之論,正與德裕松柏藤蘿之喻合。蓋君子以直道自持,特立朝端,守正不撓,惟道是依,無所阿徇。小人則不恥不仁,不畏不義,枉道求合,或攀緣宫壼,或交結近習,或陰附戚里,千蹊萬徑以媒寵於人主,故譽言日聞。人君苟能知此,則邪正不難辨矣。 邵雍曰:‘有才之正者,有才之不正者。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然則何不擇其人而用之?曰:擇臣者,君也;擇君者,臣也。賢愚各從其類,有堯舜之君,則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紂之君,則必有桀紂之臣。堯舜之臣生乎桀紂之世,猶桀紂之臣生乎堯舜之世,必非其所用也。’又曰:‘君子見善則喜之,見不善則遠之;小人見善則疾之,見不善則喜之,善惡各從其類也。’‘君子見義則遷,見利則止;小人見義則止,見利則遷。遷義則利人,遷利則害人。利人與害人,相去一何遠耶?家與國一也,其興也,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鮮;其亡也,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鮮。’‘君子好生,小人好殺,好生則世治,好殺則世亂;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治世則好義,亂世則好利,其理一也。’ 又曰:‘君子任性,小人任情。君子尚德,小人尚力。君子喜誠,小人喜欺。君子好譽,小人好毁。’又曰:‘小人斯須,君子長久。斯須傾邪,長久忠厚。君子之人,與己非比,聞善則樂,見賢則喜;小人之人,與己非惡,聞善則憎,見賢則怒。’又曰:‘為善之人如鸞如鳳,使人愛慕;為惡之人如豺如虎,使人恐怖。’ 宋哲宗即位,王巖叟宋名臣。上疏曰:‘臣聞治天下者不患乎無賢,而患乎有而不能用,用而不能盡,而使小人間之,以亂其治爾。蓋小人之傑者,皆有材可稱,有能可喜,修威儀,正顔色,飾辭令,與賢並進於前,誰非賢哉?此人主所宜察之而勿誤也。臣以謂旁求素履而深考之,博採公議而審觀之,則賢佞可得而分矣。’‘蓋賢人之所為,其進也難,其退也易。利之所在,不競也;勢之所居,不趨也。言行,則惴惴以留而色不驕;言不行,則遲遲以去而色不怨。以百姓之安為樂,而不以己之安為樂;以國家之危為憂,而不以身之危為憂。矯世厲俗,無所不為,以觸忌也而不變;犯顔逆鱗,無所不盡,以嬰禍也而不悔。不蔽天下之善,不隱天下之惡。專以不欺事其君,執德秉義,終始如一,不觀當時之所好惡而順之。此所謂賢者也。陛下試持此以取之,而天下之賢有不為陛下所得者,臣不信也。佞人之所為,無定志也,無定言也。上所欲為則為之,不惜其君之過舉也,不恤其民之後害也。進人不以為國家而以為己,謀事不以先社稷而以先身。天下有疾苦而不以告也,天下有善良而不以聞也。懷禄耽寵,人情之所共厭,而不自知也;前日以為是,後日以為非,而不愧也。然而自古中材之主未嘗不為所惑者,其巧言可聽,其令色可悦,仁人君子之樸訥非所敵爾。此所謂佞人也。陛下試持此以照之,天下之佞人有不為陛下所見者,臣不信也。’ 張浚宋名臣。言於其君曰:昔李德裕有松柏藤蘿之喻,臣嘗推類而言之:不私其身,慨然以天下百姓為心,此君子也;謀身之計甚密,而天下百姓之利害我不顧焉,此小人也。志在於為道,不求名而名歸之,此君子也;志在於為利,掠虚美,邀浮譽,此小人也。其言之剛正不撓,無所阿徇,此君子也;辭氣柔佞,切切然伺候人主之意於眉目顔色之間,此小人也。樂道人之善,惡稱人之惡,此君子也;人之有善,必攻其所未至而掩之,人之有過,則欣喜自得,如獲至寶,旁引曲借,必欲開陳於人主之前,此小人也。難進易退,此君子也;叨冒爵禄,蔑無廉恥,此小人也。小人在位,則同於己者譽之以為君子,異於己者非[7]之以為小人,不顧公議,不恤治亂,不畏天地鬼神。彼其專於自營進身之計,故好惡不公,以至於亡身亡國亂天下而莫之悔。惟陛下親學問,節嗜欲,清明其躬,以照百官,則君子小人之情狀又何隱焉? 朱子曰:知人之難,堯舜以為病,孔子亦有聽言觀行之戒。然嘗思之,此特為小人設耳。若皆君子,則何難之有哉?蓋天地之間有自然之理,凡陽必剛,剛必明,明則易知;凡陰必柔,柔必闇,闇則難測。故聖人作易,遂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其所以通幽明之故,類萬物之情者,雖百世不能易也。嘗竊推易説以觀天下之人,凡其光明正大,疏暢洞達,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為威而雨露之為澤,如龍虎之為猛而麟鳳之為祥,磊磊落落,無纖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而其依阿淟涊,回互隱伏,糾結如蛇蚓,瑣細如蟣蝨,如鬼蜮狐蠱,如盜賊詛祝,閃倏狡獪,不可方物者,必小人也。君子小人之極既定於内,則其形於外者,雖言談舉止之微,無不發見,而況於事業文章之際,尤所謂粲然者。彼小人者,雖曰難知,而亦豈得而逃哉? 臣按:邵雍以下諸子之論,於君子小人之情狀尤極形容。人主誠能虚心照察,先觀孔子之言,以定其取舍;又取先賢之説,反覆參省焉,則賢邪自難遯其情矣。 以上辨賢邪之實。 臣按:為治之道莫急於尊賢,而所尊者或非其人,則亦無益矣。人君如欲得賢而尊之,必先廣詢博訪,審其德業之醇痹、心術之隱微,如堯舜之詢咨四岳然後尊之,則無此患矣。如或偏信近習之言,或悦才辯之美,誤認凶邪為賢德,置諸師相之位,謬加尊寵,崇信不貳,雖有言者而不復省悟,如漢成帝之於張禹宋徽宗之於蔡京高宗之於秦檜度宗之於賈似道,則其禍又有不可勝言者矣!此亦人主所當戒也。 審消長之幾 易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彖曰:‘“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陽而外陰,内健而外順,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初九,拔茅茹,以其彙。徵吉。象曰:‘“拔茅徵吉”,志在外也。’ 程子曰:‘小謂陰,大謂陽。往,往居於外也;來,來居於内也。陽氣下降,陰氣上交也。陰陽和暢,則萬物生遂,天地之泰也。以人事言之,大則君上,小則臣下,君推誠以任下,臣盡誠以事君,上下之志通,朝廷之泰也;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君子來處於内,小人往處於外,是君子得位,小人在下,天下之泰也。泰之道,吉而且亨也。’又曰:‘天地陰陽之氣相交,而萬物得遂其通泰也。在人,則上下之情交通,而其志意同也。陽來居内,陰往居外,陽進而陰退;乾健在内,坤順在外,為内健而外順,君子之道也。君子在内,小人在外,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所以為泰也。’‘初以陽爻居下,是有剛明之才而在下者也。時之否,則君子退而窮處;時既泰,則志在上進也。君子之進,必以其朋類相牽援,如茅之根然,拔其一則牽連而起矣。茹,根之相牽連者,故以為象。彙,類也。賢者以其類進同志,以行其道,是以吉也。君子之進,必以其類,不唯志在相先,樂於與善,實乃相賴以濟。故君子小人,未有能獨立不賴朋友之助者也。自古君子得位,則天下之賢萃於朝廷,同志協力,以成天下之泰;小人在位,則不肖者並進,然後其黨勝而天下否矣,蓋各從其類也。’ 否:‘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彖曰:‘“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内陰而外陽,内柔而外剛,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儉德辟難,辟,音避。不可榮以禄。’ 程子曰:‘上下交通,剛柔和會,君子之道也。否則反是,故不利君子貞,君子正道否塞不行也。大往小來,陽往而陰來也。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之象,故為否也。’‘夫天地之氣不交,則萬物無生成之理;上下之義不交,則天下無邦國之道。建邦國,所以為治也。上施政以治民,民戴君而從命,上下相交,所以治安也。今上下不交,是天下無邦國之道也。陰柔在内,陽剛在外,君子往居於外,小人來處於内,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之時也。’又曰:‘天地不相交通,故為否。否塞之時,君子道消,當觀否塞之象,而以儉損其德,避免禍難,不可榮居禄位也。否者,小人得志之時,君子居顯榮之地,禍患必及其身,故宜晦處窮約也。’ 臣按:否泰之理,起於人君一念之微,而利害及於天下萬姓。方其一念之正,其畫為陽,泰自是而起矣;一念之不正,其畫為陰,否自是而起矣。蓋人主之心鑑空衡平,而好惡無偏私之累,則君子進小人退而為泰;人主之心不能公正,而好惡拂人之性,則小人進君子退而為否。此蓋理之必然也。然則為人君者可不思所以正其本,而以謹其所以為否泰之幾哉?君子小人未嘗不以類相從,故時之泰而君子在位,則衆賢彙進,而布列朝廷,協贊治道;時之否而小人得志,則羣邪並進,而朋比亂政,罔上誤國。於斯時也,君子括囊晦藏,高蹈遠引,以避禍亂,雖欲榮以禄位,不可得也。孔子所謂‘天地閉,賢人隱’是也。嗚呼!君子皆去而隱淪,在位者無非姦僞,則國之喪亡無日矣,豈不寒心?人主誠能深思天下否泰之源之所在,而常存敬畏,無所昏蔽,抑邪與正,明以斷之;又能察於消長往來之幾,防微杜漸,無時怠忽,則無此患矣。 坤:‘初六,履霜,堅冰至。’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馴,謂習也。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 程子曰:陰始生於下,至微也。聖人於陰之始生,以其将長,則為之戒。陰之始凝而為霜,履霜則當知陰漸盛而至堅冰矣。猶小人,始雖甚微,不可使長,長則至於盛也。 又曰: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積而成。家之所積者善,則福慶及於子孫;所積不善,則災殃流於後世。其大至於弑逆之禍,皆因積累而至,非朝夕所能成也。明者則知漸不可長,小積成大,辯之於早,不使順長,故天下之惡無由而成。乃知霜,冰之戒也。霜而至於冰,小惡而至於大,皆事勢之順長也。 丘濬曰:辯之於早,即所謂審微也。坤卦此爻,陰始生於下,其端甚微,而其勢必至於盛。其象如人之初履霜也,則知其為陰氣之凝。夫陰氣之始凝也,但結為微薄之霜耳,馴而至於極盛,且將為堅厚之冰焉。大凡國家禍亂之變、弑逆之故,其原皆起於小人。誠能辯之於早,慎之於微,微見其萌芽之生、端緒之露,即有以抑遏壅絶之,不使其有滋長積累之漸,以馴致夫深固堅牢之勢,則用力少而禍亂不作矣。聖人作易,以此垂戒,示人以扶陽抑陰之意。蓋陽為君子,陰為小人,小人之初用也,未必見其有害,然其質本陰柔,用之之久,馴致之禍,有不能免者。人君知其為小人也,則於初進之際,窺見其微,即抑之黜之,不使其日見親用,則未萌之禍消矣。夫然又安有權姦竊柄之禍、佞倖蠱心之害哉? 臣按:宋儒王巖叟言‘致天下之泰易,守天下之泰難’。人君如有志於保泰道,宜先審陰邪潛長之幾,防之於微,杜之於漸,使不順長,則君子得行其道而天下不至於否矣。蓋小人之惡始於濫觴,而終於滔天,明君見其微而沮之於始萌,故其惡不得稔;昏闇之主忽於微而不知所以防制,養成馴致其禍,終至於篡弑而後已,是乃不早辯之過也。聖人設此戒,使天下後世知所以制小人之要,在於審微而豫防,其慮遠矣。 姤:女壯,勿用取女。姤,卦名,巽下乾上。初六,繋于金柅,貞吉。有攸往,見凶,羸豕孚蹢躅。跳躍也。 楊萬里曰:‘陰陽之相為消長,如循環然。剥者陽之消,然剥極為復,不旋踵而一陽生;夬者陰之消,然夬極為姤,不旋踵而一陰生。當一陽之生也,聖人未敢為君子而喜,必曰“朋來,無咎”,言一陽未易勝五陰也;當一陰之生也,聖人已為君子而憂遽,曰“女壯”’,‘又曰“勿用取女”,申戒五陽以勿輕一陰之微而親暱之也’。 程子曰:姤,陰始生而將長之卦。一陰生則長而漸盛,陰長則陽消,小人道長也,制之當於其微而未盛之時。柅,止車之物,金為之,堅强之至也。止之以金柅,而又繫之,止之固也。固止使不得進,則陽剛貞正之道吉也。使之進往,則漸盛而害於陽,是見凶也。‘羸豕孚蹢躅’,聖人重為之戒,言陰雖甚微,不可忽也。豕,陰躁之物,故以為況。羸弱之豕,雖未能强猛,然其中心在乎蹢躅。陰微而在下,可謂羸矣,然其中心常在乎消陽也。君子小人異道,小人雖微弱之時,未嘗無害君子之心,防於微則無能為矣。 臣按:陰陽者,造化之本,不能相無而消長有常,亦非人所能損益也。然聖人作易,常以陽為君子,而引翼扶持,惟恐其不盛;陰為小人,而排擯抑黜,惟恐其不衰,何也?蓋陽之德主於生育,其類則為剛、為明、為公、為義,而凡君子之道屬焉;陰之德主於慘殺,其類則為柔、為暗、為私、為利,而凡小人之道屬焉。陽用事,則萬物發榮而長養;陰用事,則萬物夷傷而彫瘁。此雖二氣消長變化生成之常,然天地之心常在於生養,而不在於殺戮,故曰‘復,其見天地之心’。聖人體天地之道而立極焉,則安得不致其扶陽抑陰之意,而進君子退小人乎?君子好仁,小人好暴。君子進,則天下被其澤,而昆蟲草木咸遂其性;小人進,則天下被其禍,而子孫黎民亦不能保。故聖人於消長進退之際明示訓戒,欲其謹於微而防於漸,其為天下後世慮深矣。 剥:‘不利有攸往。’剥,卦名,坤下艮上。彖曰:‘“不利有攸往”,小人長也。’ 程子曰:剥者,羣陰長盛,消剥於陽之時。衆小人剥喪於君子,故君子不利有所往,唯當巽言晦迹,隨時消息,以免小人之害也。 上九,碩果不食,君子得輿,小人剥廬。 程子曰:諸陽消剥已盡,獨有上九一爻尚存,如碩大之果,不見食,將見復生之理。上九亦變,則純陰矣。然陽無可盡之理,變於上則生於下,無間可容息也。聖人發明此理,以見陽與君子之道不可亡也。或曰:剥盡則為純坤,豈復有陽乎?曰:以卦配月,則坤當十月。以氣消息言,則陽剥為坤,陽來為復;陽未嘗盡也,剥盡於上,則復生於下矣。故十月謂之陽月,恐疑其無陽也。陰亦然,聖人不言耳。陰道盛極之時,其亂可知。亂極則自當思治,故衆心願載於君子,君子得輿也。若小人,則當剥之極,剥其廬矣,無所容其身也。更不論爻之陰陽,但言小人處剥極,則及其廬矣。 臣按:當剥之時,亂已極矣,天下之事無可為者。然上九一爻尚存,如碩果不食,將有復生之理。蓋雖衰亂之極,世之賢人君子未嘗亡也,人主不幸處剥之世,雖無可倚賴者,而亦必有可為之幾,不宜委之於天,而不思所以興復之道也。 復:亨,復,卦名,震下坤上。出入無疾,謂微陽始生,無害之者也。朋來無咎。利有攸往。 程子曰:‘歲十月,陰盛既極,冬至則一陽復生於地中,故為復也。陽,君子之道。消極而復反,君子之道消極而復長也。復亨,既復則亨也。陽氣復生於下,漸亨盛,而生育萬物。君子之道既復,則漸以亨通,澤於天下,故復則有亨盛之理也。一陽始生,至微,固未能勝羣陰’,‘必待諸陽之來,然後能成生物之功而無差忒,以朋來而無咎也。若君子之道,既消而復,豈能便勝於小人?必待其朋類漸盛,則能協力以勝之也。陽進則陰退,君子道長則小人道消,故利有攸往也’。 夬:揚于王庭,夬,卦名,乾下兑上。孚號。有厲,告自邑。私邑也。不利即戎,即,從也。利有攸往。 程子曰:小人方盛之時,君子之道未勝,安能顯然以正道決去之?故含晦俟時,漸圖消之之道。今既小人衰微,君子道盛,當顯行之於公朝,使人明知善惡,故云‘揚于王庭’。孚,信之在中,誠意也。號者,命衆之辭。君子之道雖長盛,而不敢忘戒備,故至誠以命衆,使知尚有危道,雖以此之甚盛決彼之甚衰,若易而無備,則有不虞之悔,是尚有危理,必有戒懼之心,則無患也。聖人設戒之意深矣。 又曰:君子之治小人,以其不善也,必以己之善〔道〕[8]勝革之。故聖人誅亂,必先修己,舜之敷文德是也。告自邑,先自治也。以衆陽之盛決於一陰,力固有餘,然不可極其剛,至於太過。不利即戎,謂不宜尚壯武也。利有攸往,陽雖盛,未極乎上;陰雖微,猶有未去。是小人尚有存者,君子之道有未至也,故宜進而往也,不尚剛武,而其道益進,乃夬之善也。 彖曰:夬,決也,剛決柔也。健而説,決而和。下健而上説,決而能和,決之至善也。‘揚于王庭’,柔乘五剛也。‘孚號有厲’,其危乃光也。‘利有攸往’,剛長乃終也。 程子曰:‘夬為決義,五陽決上之一陰也。柔雖消矣,然居五剛之上,猶為乘陵之象。陰而乘陽,非理之甚。君子勢既足以去之,當顯揚其罪於王朝大庭,使衆知善惡也。’又曰:‘盡誠信以命其衆,而知有危懼,則君子之道乃無虞而光大也。’又曰:‘陽剛雖盛長,猶未終,尚有一陰,更當決去,則君子之道純一而無害之者矣,乃剛長之終也。’ 徐氏曰:‘夬,以盛進之五剛,決衰退之一柔,其勢若甚易,然而聖人不敢以易而忽之,故於夬之一卦丁寧深切,其道貴審而不貴迫,所以周防戒備者無所不至。’又曰:‘君子自治甚嚴,治人甚寬,固不為疾惡之已甚,未嘗容惡而不去也。俾小人自知惡大罪積,不可久居其上,而甘心於退屈也。衆剛從而決之,則不勞餘力,一決而為乾矣。若虞朝之去四凶,周室之誅三監,藹藹賢才之盛,無復貞勝之憂,是得決之義也。後世衆賢在位,得時得君,其始未嘗不欲去小人,以除君側之惡,大抵不知夬夬之義,而勇於一決,機失事敗,禍亂相尋,卒貽衆君子之害,而家國從之者,何可勝數,可不戒哉?’ 論語子夏曰:‘舜選於衆,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選於衆,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臣按:人君好賢惡邪之心昭著於天下,則人之觀感變化,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蓋天下之人,善者常寡,而不善者常多。聖人化天下之道,豈得人人而喻之?亦得其要而已矣。能舉仁賢而用之,則不仁者皆將化而從善,不見有不仁者,若其遠去爾。不仁者遠而天下泰矣,豈復有陰邪害正之患乎? 孟子曰:好善優於天下。優,有餘裕也。言雖治天下,尚有餘力也。夫苟好善,則四海之内,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自足驕傲之貌。訑訑之聲音顔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臣按:人君有好善之誠,則天下之士皆至而告之以善道,其於治天下乎何有?如或不好善,而有自足驕傲之貌,則士将聞聲觀色,高蹈遠引,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矣。夫人之邪正,隨上之所好,迭為消長,故直諒多聞之士遠,則讒諂面諛之人至,此天下國家否泰治亂之所由分也。蓋人君心上,邪正之念常相往來消長。正念長,而好惡合於理,則君子進、小人退,而天下以泰;邪念長,而好惡拂於人,則小人進、君子退,而天下以否。故周子曰:‘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未有不純其心而能致天下之泰者也。純心之要在於窒欲循理而已,為人上者可不勉哉? 邵雍曰:天與人相為表裏,天有陰陽,人有邪正。邪正之由,繫乎上之所好也。上好德,則民用正;上好佞,則民用邪,邪正之由有自來矣。雖聖君在上,不能無小人,是難其為小人;雖庸君在上,不能無君子,是難其為君子。自古聖君之盛,未有如唐堯之世,君子何其多邪?時非無小人也,是難其為小人也,故君子多也。所以雖有四凶,不能肆其惡。自古庸君之盛,未有如殷紂之世,小人何其多邪?時非無君子也,是難其為君子,故小人多也。所以雖有三仁,不能遂其善。 邵伯温曰:天與人常相須而成者也。天有陰陽,人有邪正,正為君子,邪為小人。君子小人相為盛衰,猶陰陽之相為消長,聖人之於易否泰言之詳矣。且治世非無小人也,亂世非無君子也。君子在内,小人在外,所以為泰而天下治矣;君子在外,小人在内,所以為否而天下亂矣。君子小人,無世無之,在乎人君所好所用而已。人君好德,則民用正,而君子進、小人退矣;人君好佞,則民用邪,而小人進、君子退矣。唐堯之時,非無小人也,君子在内而衆,小人在外而寡,則小人不勝君子也,故雖有四凶亦不能害君子;商紂之世,非無君子也,君子在外而寡,小人在内而衆,則君子不能勝小人也,故雖有三仁而不能去小人。所謂内外者,不獨在位在野而已,但信而任之則為内,疏而遠之則為外。上好正而信任君子,則小人遠矣,不必待屏絶誅竄而後為外也;上好邪而信任小人,則君子遠矣,不必待斥逐放棄而後為外也。所謂小人者,聖人亦未嘗疾之已甚也,但使君子在上,小人在下,各得其所而已。君子在上,則足以制小人;小人在下,則順以從君子,如是則天下未有不治者也。若夫疾惡而不能去,去惡而無其術者,適所以致禍亂之道也。嗚呼!君子小人,用與不用,實繫上之所好;上之所好,實繫天下治亂,可不慎哉? 劉安世曰:‘齊桓公之郭,問於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惡惡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賢君也,何至於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所以亡也。”每讀此,未嘗不掩卷太息也。’‘夫郭君能知善之為善,惡之為惡,則不可謂之不智。特以見善而不能用,使君子無以自立;知惡而不能去,使小人得以成朋,因循積累,其害遂至於亡國。然則有天下者,可不視此以為戒乎?’ 胡安國曰:善善而不能用,則無貴於知其善;惡惡而不能去,則無貴於知其惡。未之或知者,猶有所覬也。夫既或知之矣,不能行其所知,君子所以高(蹈)〔舉〕[9]遠引,小人所以肆行而無忌憚也。然則非有能亡郭者,郭自亡爾。 以上審消長之幾。 臣按:人君雖知尊賢之道,苟不能審其消長之幾而決於進退,則必為讒邪所間,而終不能遂其好賢之志矣。夫所謂消長之幾者,不在於人,而在於人主之好惡。好惡著於外,而消長判矣。蓋人主好賢惡邪之心誠一而無間,則君子之道長而小人之道消。一有不誠,而邪念雜之,則小人乘間而入,肆其姦慝,陷害良善,君子非惟不得行其道,而反被其禍矣。其幾在於方寸之間,而天下國家之否泰治亂皆源於此。人君知此,則寧不惕然警省,而思所以慎其念慮之萌乎? 去讒邪之間 大禹謨益曰:‘任賢勿貳,去邪勿疑。’ 臣按:此伯益陳戒于舜之辭也。任賢而以小人間之,謂之貳;去邪而不能果斷,謂之疑。蓋為治之道莫先於任賢,而任賢之要又在於不貳。然或去邪而不能夬決,則必有眩惑君聽、排陷善類之禍,賢者亦不得以行其道矣。夫以舜之聖,益戒之猶如此,而況德未至於聖者乎? 舜典,帝曰:‘龍舜臣名。朕堲讒説殄行,堲,疾也。殄,絶也。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朱子曰:殄行者,傷絶善人之事也。師,衆也。謂其言之不正,而能變亂黑白,以駭衆聽也。納言,官名。命令政教,必使審之既允而後出,則讒説不得行,而矯僞無所託矣;敷奏復逆,必使審之既允而後入,則邪辟無自進,而功緒有所稽矣。周之内史,漢之尚書,魏晉以來中書、門下者,皆此職也。 臣按:舜命九官,終之以‘堲讒説殄行’,何也?蓋讒人之禍,無世無之,故雖唐虞極治之世,猶畏夫巧言孔壬。是時聖明在上,羣賢布列,宜若無可虞者,而猶懼一姦邪厠於其間,肆其讒説,以正為邪,以邪為正,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則君心不能無惑而賢者不得行其道矣,而況後世乎?孔子告顔回以為邦之道,而繼之以‘遠佞人’,亦此意也。 大學:秦誓周書。曰,‘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媢,忌也。人之彦聖,而違之違,拂戾也。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殆,危也。惟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迸,猶逐也。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命,當作慢。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 朱子曰:有此媢疾之人妨賢而病國,則仁人必深惡而痛絶之。蓋其至公無私,故能得好惡之正如此也。 饒魯曰:見賢而不能舉,見不善而不能退,如漢元帝知簫望之之賢而不能用,知弘恭、石顯之姦而不能去是也。 臣按:治道以賢才為本,媢疾之人,賢才之賊也。人君雖得稷契伊吕之佐,苟不能去此媢疾之人,去之而或不能遠,則必為讒説所間,而終不能任賢才矣。故曾子述大學之書,以去邪夬決為平天下之要,蓋為治之道無急於此也。 金縢:周書篇名。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於國,管叔武王弟、周公兄也。羣弟,蔡叔、霍叔也。曰:‘公將不利於孺子。’公,周公也。孺子,成王也。周公乃告二公太公、召公。曰:‘我之不辟,讀為避。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居東,居國之東也。 蔡沈曰:商人兄死弟立者多。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商人固已疑之。又管叔於周公為兄,尤所覬覦,故武庚、管、蔡流言於國,以危懼成王而動摇周公也。史氏言管叔及其羣弟而不及武庚者,所以深著三叔之罪也。‘我之不避,我無以告我先王’,言我(若)不避,則於義有所不盡,無以告先王於地下也。方流言之起,成王不知罪人為誰,二年之後,王始知流言之為管蔡。斯得者,遲(遲)〔之〕[10]之辭。 臣按:周公以尤聖之資盡忠王室,功德格於皇天,精誠又感於祖考神靈,而武王疾瘳,猶未免讒邪之間,狼跋而東,至於作鴟鴞之詩以遺王,而王之疑猶未釋然,讒説之可畏也如是。設使是時無風雷之變,而成王終不悟,則文武之基業其不至於覆墜乎?詩曰:‘讒人罔極,交亂四國。’又曰:‘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夫所謂投畀者,如舜之誅四凶是也。三叔得罪於天下,天下之所共誅也,周公豈得而私之?東征之舉,蓋有不得已焉者也。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孟子前喪父,後喪母。逾,過也。公曰:‘諾。’然臧倉之説也。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後以五鼎與?’三鼎,士祭禮;五鼎,大夫祭禮。曰:‘否,謂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真德秀曰:小人之讒毁君子,必先探人主之意,而為説以眩惑之。魯平公之欲見孟子,以其有禮義也。臧倉覘知其意,乃以孟子後喪逾前喪毁之,謂其厚母薄父,於禮義為有愆也。平公果惑其言,不復往見,蓋真以臧倉之毁為然也。小人之能轉移〔人〕主〔之〕意類如此。殊不知孟子之後喪逾前喪者,非於父母有所薄厚,由其貧富不同爾。夫喪禮稱家之有無,孟子前貧後富,故治喪之厚薄視其力焉,正(所謂禮也)所謂義也,烏得謂之逾哉?樂正子之辨甚明,而終不能回平公之惑者,以臧倉之言先入故也。小人誣善之辭,豈不可畏也哉?[11] 屈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强記,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嫺,音閑,習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争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原屬草藁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 真德秀曰:楚懷王之於屈平,知其賢而任之矣,一聞上官大夫之讒,遽怒而疏之,何邪?人君之患,莫大於與臣下争能。方王之使平草憲令也,意必假手於平,而竢其成以為己出。上官大夫窺見此指,故讒之於王,謂平以此矜衆而伐功,是正觸王之所忌也。平之見疏也,宜哉!大抵姦人之欲激怒其君者,必覘上意之所忌。屈平之見疏,由上官大夫以王之所忌而激怒之也。夫惟聖明之君德度如天,媚之而不喜,激之而不怒者,其庶免於讒賊之害乎? 漢武帝後元二年,上病篤,霍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諭前畫意耶?去年,帝使黄門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霍光。立小子,君行周公之事。’遂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受遺詔輔少主。 昭帝元鳳元年,上官桀之子安有女,即霍光外孫,安因光欲内之,光以其幼,不聽。安遂因帝姊蓋長公主内入宫為婕妤,月餘立為皇后,年甫六歲。於是桀安深怨光而德蓋主,知燕王旦以帝兄不得立,亦怨望,乃令人詐為燕王上書,欲共執退光。書奏,光聞之不入。上問:‘大將軍安在?’桀對以燕王告其罪,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上曰:‘將軍冠。朕知是書詐也,將軍無罪。將軍調校尉未十日,燕王何以知之?’是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後桀黨與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有毁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復言。 李德裕曰:人君之德,莫大於至明,明以照姦,則百邪不能蔽矣,漢昭帝是也。周成王有慚德矣,高祖、文、景俱不如也。成王聞管蔡流言,遂使周公狼跋而東。漢高聞陳平去魏背楚,欲捨腹心臣。漢文惑季布使酒難近,罷歸股肱郡;疑賈生擅權紛亂,復疏賢士。景帝信〔盎〕[12]誅晁錯兵解,遂戮三公。所謂執狐疑之心,來讒賊之口。使昭帝得伊吕之佐,則成康不足侔矣。 漢安帝册楊震為太尉。時乳母王聖緣恩放恣,聖女伯榮出入宫掖,傳通姦賂。中常侍樊豐等分威共權,屬託州郡,傾動大臣。又詐作詔書調發司農錢穀,各起園宅廬觀,役費無數。震數上疏切諫,帝不平之,而豐等皆側目憤怨。尋有河間男子趙騰詣闕上書,指陳得失,帝怒,收考詔獄。震復上疏救之,帝不省,竟誅騰。豐等遂共譖震云:‘自趙騰死後,深懷怨懟。’帝遣使者收震印綬。豐等復譖之,詔遣還本郡。震行至城西,乃慷慨謂其諸子門人曰:‘吾蒙恩居上司,疾姦臣狡猾而不能誅,惡嬖女傾亂而不能禁,何面目復見日月?’因飲酖卒。 真德秀曰:樊豐之讒楊震曰怨懟,亦猶石顯之讒蕭望之曰怨望也。怨在心,未形於事,未露於言,顯與豐曷從知之,亦何異張湯之譖顔異曰(此)腹非也?探腹心之隱,而加人以曖昧之罪,非遇至明之主,其誰能辨之?然則其果難辨歟?曰:特患人主無意耳。儻有意焉,何患其難辨?曰:爾之言彼曰怨望,以何事知之?爾之言彼曰怨懟,以何事知之?為之有何迹?睹之有何人?則有無虚實亦可以坐判矣。猶聽訟焉,彼曲也,以何事而見其曲?彼直也,以何事而見其直?未有指心腹未形者而可以蔽其辭也。雖然,聽訟不若無訟,辨讒不若無讒。使為人上者心正意誠,私邪不能蔽;公聽並觀,信任無所偏[13],則魑魅讋於震霆,雨雪消於見晛,雖有善為讒者,且不敢為矣。此人主守約之方也。 漢質帝時,梁太后臨朝,委政宰輔。李固所言,固為太尉。太后多從之。黄門宦官為惡者一皆斥遣,天下咸望治平,而梁冀深忌疾之。初,順帝時,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任事,免百餘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共作飛章誣奏曰:‘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山陵未成,違矯舊政。夫子罪莫大於累父,臣惡莫深於毁君。固之罪釁,事合誅辟。’書奏,冀以白太后,使下其書,太后不聽。冀尋[14]置毒以進,帝崩,固請立長君,冀不從,策免固,殺之。 真德秀曰:李固陪輔初政,斥惡黨、清濫官,正其宜也,而讒者乃以違矯舊政為言。夫父之道有不待三年而改者,嘗論之於前矣。必曰斥惡黨、清濫官為違矯舊政,則四凶在朝,堯未及去而舜去之,毋亦違堯之政邪?自梁冀之黨以是譖固,至本朝司馬光輔宣仁,更王安石等所創新法,而熙豐小人亦以是譖光。其後紹述之論興,卒為宗社之禍。吁,可戒哉! 唐太宗即位,以魏徵為諫議大夫。徵自以不世遇,展盡底蕴,無所隱,凡二百餘奏,無不剴切當帝心者。由是拜尚書右丞,兼諫議。左右有毁徵阿黨親戚者,帝使温彦博按訊,非是。彦博曰:‘徵為人臣,不能(事)〔著〕[15]形迹,遠嫌疑,而被飛謗,是宜責也。’帝謂彦博行讓徵。謂令彦博往責徵也。徵見帝,謝曰:‘君臣同心,是謂一體,豈宜置至公,事形迹?若上下共由兹路,邦之興喪未可知也。’ 真德秀曰:魏徵盡忠無隱,非姦邪小人之所便也,故設為飛謗,以間染之,使太宗蓄之胸中,不為辨白,則疑情一萌,姦言益乘之而入矣。然使之按驗者或非其人,如權萬紀輩得任其事,必將組織以成其罪。惟帝之明,不以按驗屬之小人,而屬之彦博。彦博固非王魏之倫,然亦當時之良臣也,故能直徵之枉,使帝不以浮言罪賢者,其益大矣。然徵之枉雖直,而左右之為讒者不聞顯正其罪,是亦未為盡善也。即此一事而言,太宗之得有二,其失有一,人主可鑑之哉! 玄宗開元中,宰相宋璟疾負罪而妄訴不已者,付御史臺推治之。會天旱,有魃,優人作魃戲於上前。問:‘魃何為出?’對曰:‘奉相公處分。’又問:‘何故魃?’曰:‘負冤者二百餘人,相公悉以繋獄,故魃不得不出。’上心以為然,未幾罷璟相。 真德秀曰:讒人之害君子,亦多端矣。璟開元賢相也,持紀綱,抑僥倖,蓋近習小人之所不便,故因天旱而使優伶輩作魃戲以傾之。恢諧笑謔,似出無心,而玄宗信之,遽罷璟相。然則其使之者誰與?曰:是不可知也。以其時考之,楊思勉以内侍貴幸,而璟不與交言;姜皎以舊勳寵昵,而璟斥其太盛;王仁皎,后父也,築墳過制,而璟争之;王仁琛,藩邸故吏也,除官過制,而璟又争之。是數人者,皆不便於璟者也,優伶之戲必此輩實為之。帝雖始初清明,已溺意教坊之樂,開元二年,置教坊以教俗樂。倡優雜伎得在左右,至是遂能以術傾賢相。夫近習小人工於覘上之意,其薦人也,未嘗直薦,游揚之而已矣;其毁人也,未嘗直毁,陰中之而已矣。魏洪簡將引元稹,而誦其詩於宫中,唐穆宗時,洪簡,内臣之得幸者,稹以此取相位。是不薦之薦也;若優人之魃戲,是又不毁之毁也。機穽之深,計數之巧,孰此為甚?然此不獨近倖為然,我朝宣和中,王黼、蔡攸以大臣入侍禁中,每因謔浪中人,無不售者。姦讒之伎,千古一律,人主其可以無心聽之哉? 開元二十二年,以張九齡為中書門下平章事。越二年,罷張九齡,以李林甫為相。時張九齡以文學為上所重,林甫雖惡之,猶曲意事之。侍中裴耀卿與九齡善,林甫並疾之。是時上在位歲久,漸肆奢欲,怠於政事,而九齡遇事,無細大皆力争之。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傷之,日夜短九齡於上。上寢疏之,於是耀卿、九齡並罷政事,以林甫兼中書令。 臣按:是時玄宗在位歲久,倦於萬幾,移心宴安,其所厭聞者忠諫之言,而所喜者諛佞。李林甫伺候上意,因其所喜而中之,乘其所厭而排之。張九齡之忠直,安得久容於朝乎?先儒謂明皇失國奔竄之禍,不發於天寶十四年,而實兆於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李林輔之日。賢邪進退之際,治亂所由判,可不戒哉? 德宗時,李希烈反,上問計於盧杞。杞曰:‘誠得儒雅重臣,奉宣聖澤,為陳逆順禍福,希烈必革心悔過,可不勞軍旅而服。顔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上以為然,命真卿詣許州宣慰。詔下,舉朝失色。李勉表言:失一元老,為國家羞。真卿至許州,為希烈所留,真卿叱責之,竟為所殺。 真德秀曰:真卿,忠鯁老臣,著節累朝。杞以術排之,遣真卿使希烈,卒為所殺,蓋用陽譽陰擠之謀,而德宗不能察也。然惟德宗自無愛惜忠賢之心,是以盧杞得行其排陷忠良之計,豈獨杞之罪哉? 敬宗初,裴度自興元入朝,李逢吉之黨百計毁之。先是,民間謡云:‘緋衣小兒坦其腹,非衣,裴字也。俗以腹為肚。天上有口被驅逐。’俗以口天為吴字。又長安城中有横亘六岡,如乾象,度宅偶居第五岡,諫官張權輿上言:‘度名應圖讖,宅占岡原,不召而來,其旨可見。’上雖年少,悉察其誣謗,待度益厚。未幾,以度為司空平章事。 真德秀曰:緋衣之謡必時人美其平吴元濟之功,以俚語歌之,亦猶薛仁貴之定天山而有三箭之謡也,逢吉等乃用以為謗。蓋度自憲宗時已與逢吉相為水火,憲宗始初清明,鋭意討叛,則相度而黜逢吉。及蔡功既成,志漸驕怠,則相逢吉而黜度。正邪之不並立也,久矣。既歷三朝,度之勳德愈茂,而羣邪媢疾甚於仇讎,故因其入朝,中以飛謗,而張權輿者又從而詆之。逢吉、權輿姦險相濟,所謂八關十六子也。而因謡言以傾大臣,即祖珽之中斛律光者也。高緯不察,殺光而齊以亡;敬宗察之,相度而唐以未亂。吁,來者其尚監兹! 宋仁宗慶曆中,杜衍、富弼、韓琦、范仲淹位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為諫官,欲盡革弊政,共致太平。小人不悦,謀傾陷君子,首擊去館職十三人。杜衍等不安,相繼去國,羣邪目之為黨人。歐陽修憂之,乃進言曰:‘臣聞朋黨之説,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勢也。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蓋小人所好者利禄,所貪者財貨,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僞也。及其見利則争先,利盡則交疏,甚者反相賊害,雖兄弟親戚不能相保。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僞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臣按:漢末侯覽、曹節欲盡陷天下諸賢,目之為黨人。桓靈昏惑,略不省察,盡錮海内名賢,死者百餘人,而漢祚隨之。厥後小人之欲陷害君子者,必襲侯覽等之故智,皆以黨目之,斯乃一網盡去之術也。朋黨之説,歐陽修盡之,人主亦可以辨其邪正矣。仁宗雖少剛斷之資,亦非闇弱之主,而讒言一入,不能無疑,未幾韓琦等相繼罷去,卒不能興善治而攘夷狄,而況昏亂之世乎? 仁宗語宰相張士遜曰:‘范仲淹嘗有疏乞廢朕,可(譏)〔施〕[16]行之。’士遜曰:‘仲淹法當誅,然不見章疏,乞付外施行。’上曰:‘未嘗見其疏,但比有為朕言者多,且議其罪。’公曰:‘其罪大,無輕典。既無明文,則不可以空言加罪。’上意解,士遜即曰:‘仲淹在外,初似疑;今既無疑,可稍遷之,以慰其心。’上深然之。 初,范仲淹以忤吕夷簡放逐者數年。帝以士望所屬,扶起而用之,倚以為治。中外想望其功業,仲淹亦以天下為己任,與富弼同心輔政,裁削倖濫,考覈官吏,日夜謀慮,興治太平。然更張無漸,規摹闊大,論者籍籍,由是謗議稍行。先是,石介作聖德詩,譽富弼而譏夏竦;又奏記於弼,責以行伊周之事。夏竦怨介斥己,又欲因是傾弼等,乃使女奴陰習介書,久之,習成,遂改‘伊周’曰‘伊霍’,而僞作介為弼撰廢立詔草,播之朝野,飛語上聞。弼與仲淹懼,適聞契丹伐夏,遂請行邊。仲淹等既去朝,攻者益急,帝心不能無疑矣。 臣按:是時明君在上,羣哲萃於朝,将大有為。而姦邪之徒疾惡如仇讎,萋斐成文,無所不至,卒乃構虚成言,詐作詔草,欲以激怒上心,用以陷弼等於不測之誅,其計慘矣。然而仁宗寬仁明恕,不遽加威怒,徐議宰相,從容審處,竟得照察情僞,而二人者得免於禍,其亦幸矣。後世人主如聞小人讒毁之言,必以仁宗為法,不暴加刑誅,廣議於朝,審察而明辨之,則免者必多,而讒邪之情狀自露矣。 英宗踐位,有惡三司使蔡襄而譖之者,曰:‘仁宗選上為皇嗣,襄嘗沮之也。’上頗怒襄。大臣歐陽修曰:‘陛下嘗見襄書耶,抑傳聞之耶?臣在先朝,有僞為臣疏,請沙汰宦官,欲以激怒左右。陛下果嘗見書,猶當辨其真僞,況傳聞乎?’英宗於是釋然。 臣按:歐陽修、蔡襄皆一時名臣,天子所眷注,故羣邪疾惡,百計排陷,欲以黯黮詐僞之事激怒君上與左右。是時,非遇仁明之主,姦邪之術誰得以辨之?是以古之聖哲之主有志於任賢才,保國家,必以去讒佞為急。 哲宗元祐初,召河南處士程頤為崇政殿説書。頤在經筵,色甚莊,繼以諷諫,然多用古禮。蘇軾謂其不近人情,深嫉之,每加玩侮。御史中丞胡宗愈、諫議大夫孔文仲、給事中顧臨連章力詆,至以為大佞大邪,乃罷出,管勾西京國子監。 七年春,以程頤直秘閣判西京國子監,既而罷之。頤服闋,三省擬除館職判檢院,蘇轍進曰:‘頤入朝,恐不肯静。’太后納之,遂差管勾崇福宫。范祖禹言:‘頤經術行義,天下共知。司馬光、吕公著皆與頤相知二十餘年,然後舉之。此二人者,豈欺罔邪?但草茅之人未習朝廷事體則有之,寧有他故如言者所指哉?乞召勸講,必有補聖明。’不聽。 蔣宗誼曰:孔子為政必先正名,而子路猶以為迂。頤在經筵多用古禮,而蘇軾以為不近人情,此無足為怪。而轍之攻頤,吾知專為軾以報隙,轍豈真無目者耶?使頤不去,而其昔日之告哲宗者,‘一日之中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宫妾之時少,則可以涵養德性,薰陶氣質’,斯言若行,則何黨不破,何邪不消?雖蔡確、章惇數百輩環廷而立,吾知其無能為也。乃不以天下為計,而惟私隙是競,獨何心歟?使當時無軾與轍也,何損於宋?至斥頤不用,則宋無復有治日矣。於轍也何咎?予獨為宋悔焉。 高宗建炎元年五月,召李綱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先是,綱再貶寧江欽宗知和議之非,召綱為開封尹。行次長沙,即帥湖南勤王之師入援。未至,京城失守。至是召拜右相,綱上疏曰:‘興衰撥亂之主,非英哲不足以當之。惟其英,故用心剛,足以莅大事而不為小故之所摇;惟其哲,故見善明,足以任君子而不為小人之所間。在昔人君體此道者,惟漢之高光唐之太宗,本朝之藝祖、太宗,願陛下以為法。’ 李燾曰:自綱之入為右僕射也,以英哲全德勉人主,以修政攘夷為己任,抗忠數疏,中時膏肓,和守之議決而國是明,僭逆之罪正而士氣作,幸都之謀定而人心安。他如修軍政,變士風,定經制,改弊法,置檢鼓院以通下情,置賞功司以伸國法,減上供之弊以寬州縣,修茶鹽之法以通商賈,剗東南官田而募民給佃,倣保甲弓箭手而官為教閲,招兵買馬,分布要害,遣張所招撫河北王燮經制河東宗澤留守京城,西顧關陜,南葺樊鄧,且將益據形便,以為必守中原之計。此朱文公謂‘李綱入來,方成朝廷’者,正謂此也。 侍御史張浚劾綱以私意殺侍從,且論其買馬招軍之罪。浚言:綱雖負才氣,有時望,然以私意殺侍從,典刑不當,有傷新政,不可居相位。又論綱杜絶言路,獨擅朝政,買馬招軍,竊庇姻親等十數事。是時方治僭逆罪,宋齊愈在圍城中自外至,會議所寫‘張邦昌’三字,御史臺鞫之,賜死。浚素與齊愈厚善,且潛善客也。黄潛善、汪伯彦等復力排綱,請帝去之,遂罷綱提舉洞霄宫。綱罷而招撫經制司廢,車駕遂東幸,兩河郡縣相繼淪陷,凡綱所規畫軍民之政,一切廢格,金兵益盛,關輔殘毁,中原盜賊蜂起,而國不可為矣。 胡一桂曰:李綱為相,朝綱兵防皆已振整,方七十五日為汪黄所讒、張浚所論而罷。汪黄不足責矣,張浚乃如是,深可惜也。 張時泰曰:綱之忠,可謂通天地、貫日月、質鬼神者也,況其才識高明,志節堅貞,而學問優長,使其遇主于巷而得行其道,是則伊傅周召之徒,何古人之多讓哉?高宗惑于讒間而罷之,無乃自絶于賢乎?厥後僅得寄命一隅,而不能光復舊物,正坐此也。 臣按: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宋室屢為小人所誤,致有靖康之禍。當是時,宜改覆車之轍,誅竄姦邪,委任賢哲,庶可以報君父之讎,而恢復舊物矣。今乃以一君子任事,而又使兩小人參之,是小人衆而君子獨,其何以有濟?宋史言,使綱‘畢力殫慮於靖康、建炎間,莫或撓之,二帝豈至於北行,而宋亦豈至為南渡之偏安哉’。嗚呼!‘邦之杌隉,曰由一人;邦之榮懷,亦尚一人之慶’,自古君子之道,每為讒邪所間而不得行,此天下之所以多亂而鮮治也。夫以汪黄之姦回,排擯忠賢,固不足怪,張浚又何心而乃復劾綱耶?元儒揭傒斯以宋之南渡不得恢復,歸其罪於張浚抑李綱、引秦檜,君子是之。嗚呼!此何等時而張浚乃如是耶?其妨賢誤國之罪有不可掩者矣。 十年,岳飛大敗金兀术于郾城,追至朱仙鎮,又大破之,遣使修治諸陵。時兩河豪傑李通等率衆歸飛,由是,金人動息,山川險要,飛皆得其實。中原盡磁、相、澤、潞、晉、絳、汾、隰之境,皆期日興兵,與官軍會。其所揭旗以岳為號,父老百姓争挽車牽牛,載糗糧以饋義軍,頂盆焚香迎候者充滿道路。自燕以南,金人號令不行。兀术欲僉軍以抗飛河北無一人應者,乃嘆曰:‘自我起北方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將烏陵思謀素驍勇桀黠,亦不能制其下,但諭之曰:‘毋輕動,待岳家軍來即降。’金將王鎮、崔慶、李覬、崔虎、華旺等皆率所部降飛韓常亦欲以衆五萬内附。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黄龍府,與諸君痛飲!’方指日渡河,而秦檜欲畫淮以北與金和,諷臺臣請班師。飛奏金人鋭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而我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檜知飛志鋭不可回,乃先請張浚、楊沂中等歸,而後上言飛孤軍不可久留,乞速召還。飛一日奉十二金字牌,乃憤惋泣下,東面再拜曰:‘十年之力,廢於一朝。’乃自郾城引兵還。民遮馬痛哭,訴曰:‘我等迎官軍,金人皆知之。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飛亦悲泣,取詔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聲震野。飛留五日,以待民徙,從而南者如市,飛亟奏以漢上六郡閒田處之。初,兀术敗于朱仙,欲棄汴而去,有書生叩馬曰:‘太子毋退,岳少保且退。’兀术曰:‘岳少保以五百騎破吾十萬,京城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權臣在内,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岳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兀术悟,遂留不去。及飛還,兀术遣兵追之,不及,河南新復府州皆復為金有。飛至鄂,力請解兵柄,不許。已而入覲,帝問之,飛拜謝而已。 周禮曰:嗚呼!宋事至此,浸不可為矣。是時諸将進取,所向有功,金虜敗亡,心喪膽落,而中原之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誠應天順人、機不可失之際也。苟能假以歲月,莫或撓之,如易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則不惟舊疆可復,而幽燕亦可復;不惟讎恥可清,而沙漠亦可清。惜其功業粗布,沮抑復生,使忠臣義士徒有黍離之嘆,終不能過河與之一決,可哀也已!由是,飛甫班師,河南隨陷,是則宋人知有江南而不知有江北,知偷安一隅之可樂而不知君父之讎恥不可不雪也。檜之欺君誤國,擢髮難數,是固萬世之罪人也。或以飛雖被詔,違而前進,克復舊物,以功贖罪,不亦可乎?曰:禮,‘君命召,不俟駕’,違而前進,則是有跋扈不臣之心,況十二金牌一日迭至,雖功蓋天下,罪亦難贖,君子其肯蒙首惡之名哉?綱目據事而詳書于策,則惜之之意為可見矣。 冬十月,秦檜矯詔下岳飛于大理獄。秦檜必欲殺飛,乃與張俊謀,密誘飛部曲,能告飛事者,優與重賞,卒無應者。俊聞飛嘗欲斬統制王貴,又嘗杖之,乃誘貴告飛。貴不肯,曰:‘為大將,寧免以賞罰用人?苟以為怨,將不勝其怨。’俊因劫以私事,貴懼而從之。檜又聞飛統制王俊善告訐,號‘鵰兒’,以姦貪屢為張憲所抑,使人諭之,王俊許諾。於是檜謀以張憲、王貴、王俊皆飛部將,使其徒自相攻發,因以及飛父子,庶帝不疑。俊時在鎮江,乃自為状,付王俊,妄言副都統制張憲謀據襄陽,還飛兵柄,令告王貴,使貴執憲赴鎮江行樞密府。憲未至,俊預為獄以待之。屬吏王應求白俊,以為樞院無推勘法。俊不聽,親行鞫鍊,使憲自誣,謂得飛子雲手書,命憲營還兵計。憲被掠無完膚,竟不伏。俊手自具獄成,告檜械憲至臨安,下大理寺獄。檜奏召飛父子證憲事。帝曰:‘刑所以止亂,勿妄追證,動摇人心。’檜矯詔召飛父子。使者至飛第,飛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遂與雲就獄。檜命中丞何鑄、大理卿周三畏鞫之。鑄引飛至庭,詰其反状,飛裂裳以背示鑄,有舊涅‘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既而閲實,俱無驗。鑄察其冤,白檜。檜曰:‘此上意也。’鑄曰:‘鑄豈區區為岳飛者,强敵未滅,無故戮一大將,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長計。’檜語塞,乃改命諫議大夫万俟禼。禼素與飛有怨,遂誣飛令于鵬、孫革致書張憲、王貴,令虚申探報以動朝廷,雲與憲書,令措置使飛還軍,且云其書已焚。飛坐繫兩月,無可證者。或教禼以臺章所指淮西逗遛事為言,禼喜白檜,簿録飛家,取所賜御札,與往來道塗日月皆可考,乃收其御札,送官藏之以滅迹。禼又使鵬革等證飛受詔逗遛,命評事元龜年取行軍時日雜定之,傅會其獄。大理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樸、何彦猷皆言飛無辜,判宗正寺士褒請以百口保飛無他,且曰:‘中原未靖,禍及忠義,是忘二聖,不欲復中原也。’皆不聽。韓世忠心不平,詣檜詰其實,檜曰:‘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莫須有。’世忠曰:‘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也!’歲已暮,而飛獄不成。一日,檜手書小紙付獄,即報飛死矣。雲與張憲皆棄市,籍飛家貲,徙之嶺南。布衣劉允升上書訟飛冤,下大理獄死。凡傅成其獄者,皆遷秩。洪皓在金,以蠟書奏‘金人所畏服者惟飛,至以父呼之,及聞其死,諸酋酌酒相賀’云。 周禮曰:矯詔者,專恣[17]無君之辭。楊氏曰:‘小人設險中之險以陷君子。坎之初六,陰柔之小人設險以陷君子,猶以為未,又設險中之險。坎,險也;窞,險中之險也。’易:‘習坎,入于坎窞,凶。’窞,次中之陷處。蓋君子小人勢不兩立,金人所忌者惟飛,而秦檜所忌者亦飛,以為不早驅除,終梗和議,是以必欲害之也。誣以謀反,固險;矯詔下獄,此非險中之險乎?秦檜主之,張浚、万俟禼又從而成之,妄掣張憲,株連岳飛,身受非刑,羅織抵罪。嗚呼!檜何讎於飛飛何負於檜耶?此誠天地之大變,人心所不容,檜之罪又可得而粉飾之哉?故書‘矯詔’,所以著其無君之罪;書‘下岳飛大理獄’,所以明其誣累之非。即綱目之所書,驗當時之政治,則宋事之興廢可知矣。 又曰:甚矣!小人之心殘忍而酷暴也。欲執國命,則志在欺主;欲行私意,則志在妨賢。蓋不欺主,則權勢有不可專;不妨賢,則私意有不可遂。趙高欲專權,則矯詔以殺扶蘇;秦檜欲和虜,則矯詔以殺岳飛,皆異世而同符者也。然既稱臣于金,又割地以畀虜,所求必遂,無願不從,宜乎金之報聘也,何待次年始有册帝歸喪之事耶?則知割地稱臣猶未足以快虜,既殺岳飛金酋相慶,始遣報使南北弭兵,則賊檜之與虜為一可見矣。 吕祖謙曰:飛之死,尤不厭衆心。飛忠孝出於天性,自結髮從戎,凡歷數百戰,内平劇盜,外抗强胡。其用兵也,尤善以寡勝衆。其從杜充也,以八百人(碎)〔破〕[18]羣盜五十萬衆於南薰門外;其破曹成也,以八千人破其十萬衆於桂嶺;其戰兀术也,於穎昌則以背嵬八百,於朱仙鎮則以背嵬五百,皆破其衆十餘萬。虜人所畏服,不敢以名稱,至以父呼之,自兀术有必殺而後可和之言。檜之心與虜合,而張浚之心又與檜合,媒孽横生,不置之死地不止。而莫須有三字强以傅會,欲加之罪,其無辭乎?千載而下,每念岳武穆之冤,直欲籲天而無從也。籲天,語出書經‘籲音裕呼’也。 臣按:李綱、岳飛,皆一世之偉人也。天之生此兩人也,夫豈偶然哉?蓋將以攘夷狄而救生民也。高宗庸闇,既為讒邪所惑,罷斥李綱;又為賊檜所罔,沮岳飛破虜之功,使檜恣其矯殺,是自絶于天也,天豈保佑乎?卒至播遷窮僻,偷安忍恥,稱臣戎虜,君父之讎置之度外,厥罪大矣! 秦檜怨趙鼎不附和議,安置永州,乃於一德格天閣書趙鼎、李光、胡銓三人姓名,必欲殺之,光銓皆不附和議者。及鼎死而怨不已。江西運判張常先笺注前帥張宗元與張浚詩,言于朝,其詞連逮者數十家,將誣以不軌而盡去之。會汪召錫告宗室知泉州令衿觀檜家廟記,口誦‘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謫居汀州。檜乃諷殿中侍御史徐嚞論趙汾與令衿飲别厚贐,必有姦謀。詔送汾、令衿大理鞫問,使汾自誣與張浚、李光、胡寅、胡詮等五十三人謀大逆。獄成,而檜病不能書,獲釋。 臣按宋史檜居相位十九年,屏塞人言,脅制君父,倡和誤國。一時忠臣良將誅鋤略盡,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争以誣陷善類為己功。凡無罪可狀者則曰立黨沽名,曰謗訕,曰指斥,甚則曰有無君心。章疏皆檜自操,以授言者。晩年殘忍尤甚,屢興大獄。嗚呼!檜亦非喪心病風者,豈不知犯義賊仁、殺戮無辜之為禍耶?然其惟務快意,略無顧忌,如是之甚者,其意必有在也。張時泰言:‘金人始以張邦昌為楚帝,劉豫厚賂撻懶,又得僞帝于齊。檜之還自虜廷,專主和議,其志不過欲為張邦昌、劉豫耳。當金人以和議餌宋檜則首倡之,撻懶必以立豫者許檜,陰縱其還,使主和議以亡宋,故檜堅執其議,而衆言不能破也。’臣謂時泰之論,可謂深見檜之肺肝者。自古忠賢在朝,則姦凶沮謀,無以稔惡,故檜之為相,專以殺戮忠良、誅鋤善類為急務,其意欲使國勢空虚危弱,而靖康之事復作,則己得乘機遂其志,其謀雖秘,其情見矣。雖然,非獨檜也如是,歷考前史,姦凶欲專擅權柄、篡竊人國者,未有不以殺戮立威以陷害忠賢、夷滅善類為先,人主不可不察。 寧宗即位,召朱熹為焕章閣待制兼侍講。是時韓侂胄專權,熹憂其害政,每因進對,為帝切言之。侂胄大怒,使優人王喜峨冠闊袖,象大儒,戲于帝前,因乘間言熹迂闊不可用。帝方倚任侂胄,乃出手批云:‘憫卿耆艾,恐難久立,已除卿宫觀。’趙汝愚時賢相。袖御筆見帝,且諫且拜,帝不省。熹在朝四十六日,進講者七,急於致君,知無不言,頗見嚴憚。 吕中曰:甚矣!君子之道難行而小人之姦易售也。昔哲宗初年,程伊川在講筵未幾,羣吠紛紜,遂有西監之除;今寧宗初政,朱文公入侍經幄,未幾權倖媢疾,遽有宫觀之命。嗚呼!此小人排擯道學之漸。自是以後,臺諫糾彈,一則曰僞學,一則曰僞黨,已醖釀於此時矣。 寧宗慶元元年春正月,白虹貫日。韓侂胄欲逐趙汝愚而難其名,謀於京鏜。鏜曰:‘彼宗姓也,誣以謀危社稷,則一網打盡矣。’侂胄然之,以秘書監李沐嘗有怨于汝愚,引為右正言,使奏汝愚以宗姓居相位,將不利于社稷,乞罷其政,以尊安天位,杜塞姦源。是日,汝愚出浙江亭待罪,遂以觀文殿大學士出知福州。謝深甫又論之,提舉洞宵宫。兵部侍郎章穎侍經幃,帝曰:‘諫官有言趙汝愚者,卿等謂何?’同列漫無可否。穎奏言:‘天地變遷,人情危疑,加以敵人嫚侮,國勢未安,未可輕退大臣,願降詔宣諭汝愚,毋聽其去。’國子祭酒李祥言:‘去歲國遭大戚,中外洶洶,留正棄相位而去,官僚幾欲解散,軍民皆將為乱,兩宫隔絶,國喪無主。汝愚以樞臣獨不避殞身滅族之禍,奉太皇太后命,翊陛下以登九五,勳勞著于社稷,精忠貫于天地,乃卒受黯黮而去,天下後世其謂何?’知臨安府徐誼素為汝愚所器,凡有政務,悉多咨訪之,又嘗勸汝愚早退,及豫防侂胄之姦,侂胄尤怨之。及是,與國子博士楊簡亦抗論留汝愚。李沐劾為黨,皆斥之。 十一月,竄汝愚于永州,行至衡州,暴卒。天下聞而冤之。 周禮曰:災異必書,重天變也。白虹者,妖氣所凝,侂胄之謂也。日者,人君之表,寧宗之謂也。以白虹而貫日,以妖氣而侵陽,況當即位紀元之始,其應豈不明且切歟?宋之君臣未見其有憂勤修省之心,而侂胄小人反挾私忿以相報復,官李沐之姦邪,誣汝愚之謀逆。寧宗不察是非,遽即罷相遠竄,豈不深可哀哉? 臣按:汝愚賢相,而為權倖所忌,竄死遐荒,誠神人之所共憤,天理所不容也。初,朱熹言於汝愚,宜以重賞酬侂胄之勞,帝之立,侂胄有勞。不使預政。汝愚謂其易制,不以為慮,竟為侂胄所陷,以至於斯。嗚呼!履霜堅冰,至‘羸豕孚蹢躅’,聖人垂戒之意明矣。小人之惡始於細微,而終於難禦。當侂胄預政之初,委曲善處,豈無其道?汝愚昧於履霜羸豕之戒,不能早辯而豫防,卒至於此,可勝惜哉! 韓侂胄怨趙汝愚、朱熹,以其從遊者皆知名士,欲盡去之而不可,悉誣以罪。或謂之曰:‘凡相與異者,皆道學之人。若以道學目之,則有何罪?當名曰僞學,其言以貪黷放肆乃人真情,廉潔好修乃僞情耳。’陰疏朱熹門下姓名授之。由是有僞學之目,善類皆不自安。取士稍涉義理者,悉見黜落,六經、語、孟、中庸、大學之書,為世大禁矣。時臺諫皆侂胄所引,無不迎合其意,以攻僞學為己任,然憚清議,未有誦言攻熹者。沈繼祖追論程頤之非,侂胄薦為御史,繼祖遂誣朱熹十罪,褫職罷祠,其徒蔡元定佐熹為妖,乞送别州編管。詔從之。選人徐嚞上書乞斬熹以絶僞學,謝深甫抵其書于地,語同列曰:‘朱元晦、蔡元定不過自相講明耳,果何罪乎?’事乃止。 蔣宗誼曰:甚矣,小人之欲富貴,無所不至矣!荒村犬吠,猶迷習效以媚人,而況攻擊道學,隨得美官,彼必掉臂而往,更何所顧避耶?予嘗觀宋自紹興以及終世,小人接踵用事,君子隨至而隨去,何小人之多也?蓋君子小人不容並立,君子常難進而易退,小人常易進而難退,此萬古之恒嘆,而國之存亡繫焉。況君子負道學之名於下,小人柄天子之權於上,彼何以自容邪?不納井而下石,則彼之富貴其能安享乎?此勢之必然也。 周禮曰:天下有無形之禍。僭非權臣而僭於權臣,擾非盜賊而擾於盜賤,强非夷狄而强於夷狄,其惟朋黨之論乎?是時嚴禁正學,君子道否,而狐媚狗趨之徒欲希富貴,阿順成風,以攻陷君子為奇功,以排斥正人為能事。沈繼祖捃摭姦言,詆誣朱蔡,誠王法之所不原也,寧宗信而任之,抑又何哉? 臣按:君子小人之所為,如陰陽冰炭之相反,固難以相容也。然君子之待小人以公,隨其罪之大小而處之,不置一毫私意於其間;小人之害君子以私,疾惡排陷,甚於仇讎,必欲極其慘酷,薙獮無遺類,然後快於其心。夫人臣之受禍固不足論,然自古國家亂亡之禍靡不由此,其所繫顧不大哉?人主誠能虚心察理,明以照姦,豈至於是乎?由其蔽於物欲而為姦佞所罔,於是非邪正之際漠然不能辨,乃至此極,可不戒哉? 以上去讒邪之間。[19] ☚ 14_009為天下國家之本:修身 14_011為天下國家之要:親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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