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天下國家之本:修身
總論修身之道
皋陶謨虞書篇名。皋陶舜之聖臣。謨,其所陳之謀也。曰:慎厥身,修思永,慎,敬謹也。永,長也。惇敍九族,惇,厚也。敍,次也。九族,高祖至玄孫之親。庶明勵翼,庶明,謂衆賢也。勵,勉也。翼,輔也。邇可遠在兹。邇,近也。可遠,謂可推而及遠也。
真德秀曰:皋陶為帝陳謨,未及它事,而首以謹修其身為言。蓋人君一身,實天下國家之本,而謹之一言,又修身之本也。思永者,欲其悠久而不息也。為人君者孰不知身之當修?然此心一放,則能暫而不能久。必也常思所以致其謹者,今日如是,明日亦如是,以至無往而不如是,夫然後謂之永。不然,則朝勤而夕怠,乍作而遽息,果何益哉?後世人主有初而鮮終者,由不知思永之義故也。謹則常敬而無忽,思則常存而不放,修身之道,備於此矣。然後以親親、賢賢二者繼之。九族,吾之屏翰也,必有以篤敍之,使均被其恩;衆賢,吾之羽翼也,必有以勸勵之,使樂為吾助。身為之本,而二者又各盡其道焉,則自家可推之國,自國可推之天下,其道在此而已。中庸九經之序,其亦有所祖與?
臣按:帝王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皆在於修身,故皋陶為舜陳謨,首及於此。夫舜以大聖之資,德無不備,身無不修,自可為法於天下,豈必有待於人言乎?蓋人君以一身履天位之尊,為萬邦之表,一動一静,上帝監臨,而有休咎之應;一言一行,萬民觀聽,而有從違之驗。故雖以聖哲之主,而不可不謹其修也。隆古君臣之間更相吁咈而未嘗忘規戒者,蓋為是也。
洪範:周書篇名,箕子所陳。‘五,皇極。洪範九疇,皇極居五。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也。用敷錫厥庶民。敷,布也。錫,與也。庶,衆也。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敷,衍也。于帝其訓,帝,天也。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朱子曰:‘皇者,君之稱也。極者,至極之義,標準之名,常在物之中央,而四外望之以取正者也。’‘人君以一身履至尊之位,四方輻湊,面内而環觀之。自東而望者,不過此而西也;自南而望者,不過此而北也,此天下之至中。既居天下之至中,則必有天下之絶德,而後可以立至極之標準。故必順五行、敬五事以修其身,厚八政、協五紀以齊其政,然後至極之標準卓然有以立乎天下之至中,使夫面内而環觀者,莫不於是而取則焉。語其仁,則極天下之仁,而天下之為仁者莫能加;語其孝,則極天下之孝,而天下之為孝者莫能尚。是則所謂皇極者也。’‘曰“皇建其有極”云者,謂人君以其一身而立至極之標準於天下也。其曰“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者,謂人君能建其極,則為五福之所聚,而又有以使民觀感而化焉,則是又能布此福而與其民也。其曰“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云者,則謂民視君以為至極之標準,而從其化,則是復以此福還錫其君,而使之長為至極之標準也。其曰“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云者,則言民之所以能有是德者,皆君之德有以為至極之標準也。’‘其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云者,則言人君以身立極而布令于下,則其所以為常為教者,皆天之理而不異乎上帝之降衷也。其曰“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云者,則謂天下之人於君所命,皆能受其教而謹行之,則是能不自絶遠,而有以被其道德之光華也。其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云者,則謂人君能立至極之標準,所以作億兆之父母,而為天下之王。不然,則有其位無其德,不足以首出庶物而履天下之極尊矣。是書也,原於天之錫禹,雖其茫昧幽眇,有不可得而知者,然箕子之所以告武王者,則已備矣。’‘但先儒不察乎人君所以修身立道之本,是以誤訓“皇極”作“大中”,又見其詞多為含容寬大之言,因復認“中”為含胡苟且、不分善惡之意。殊不知極雖居中,而非有取乎中之義。且中之為義,又以其無過不及、至精至當,而無有毫釐之差,亦非如其所指之云也。乃以誤認之中為誤訓之極,不謹乎至嚴至密之體,而務為至寬至廣之量,其弊將使人君不知修身以立政,而墮於漢元帝之優游、唐代宗之姑息,卒至於是非顛倒,賢否貿亂,而禍敗隨之,尚何斂福錫民之可望哉?’
真德秀曰:洪範之書,自漢儒以皇極為大中後,人因之,不敢輒議,而箕子之本指於是湮晦者數千載矣。朱熹以其深造自得之學,始以人君立至極之標準為言,使有天下者知其身在民上,凡修身立政必極其至,然後有以稱其至尊至極之位。雖箕子復生,不易斯言矣。
丘濬曰:皇極一疇,洪範九疇之樞紐也。人君盡五倫之道,而立為天下之標準,使四方萬姓皆於此而取則焉,所謂極也。然其所以建立之於上者,豈人君之所獨有哉?蓋天下人人所有者也。人人有之,而不能自立,必待帝王者出,下布五行,上協五紀,端五事於上,而威儀言辭皆可以為民之標表;修八政於下,而法度政事皆可以為民之準的,則民所有之極於是乎建矣。且人君居五位之尊,而盡五倫之至,而為斯民之極,則在君者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矣。人君不徒有是福於己,而又敷布之,以錫於天下之衆民,使之皆富、皆壽、皆康寧、皆考終命、皆攸好德焉。夫然則在民所有之極,莫不於是而皆有以建立;在君所集之福,莫不於是而皆得以享受。嗚呼!為治而至於萬方億兆皆享太平之福,何莫非自人君一身建極始哉?
大學: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壹是,一切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朱子曰:‘本謂身也,所厚謂家也。’‘以身對天下國家而言,則身為本而天下國家為末;以家對國與天下而言,則其理雖未嘗不一,然其厚薄之分亦不容無等差矣。故不能格物致知以誠意正心而修其身,則本必亂而末不可治;不親其親,不長其長,則所厚者薄而無以及人之親長,此皆必然之理也。’
陳祥道曰:修身者,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積也。不如是則身不修,身之不修則其本亂矣。本之既亂,如國家何?事父母而不能孝,事兄長而不能弟,則是於所厚者薄矣。所厚者猶薄,奚望其親天下之親、長天下之長哉?
臣按: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古之聖帝明王欲行道以及物者,未有不自身始者。夫天子而不修其身,則無以化天下;諸侯而不修其身,則無以正其國;大夫士庶人而不修其身,則無以治其家。然則天下國家之理亂,孰有不本於身者哉?蓋道之立必由身,而德之行必始於家。不能正其身,而欲治家國天下;不能仁其家,而欲施澤於四方萬民,譬如枉其標而求影之直,(渴)〔竭〕其源而望流之長,其可得乎?借如唐太宗,定天下,致太平,其功業盛矣。然而身不修而行多愧,故其子孫象之,至於麀聚瀆倫,而卒有移鼎祚、剪宗支之禍,豈非本不端之驗歟?明皇開元之治,幾於貞觀,可謂美矣。而惑於嬖寵,一日殺三子,薄於所厚,甚矣!其何以保天下?未幾致孽胡之亂,失國奔竄,而萬姓肝腦塗地,豈非澤(渴)〔竭〕於一家而其禍遂及於天下生民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又曰‘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其是之謂乎?
中庸,子曰:‘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有惻怛慈愛之意。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宜者,分别事理,各有所宜。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去聲。尊賢之等,禮所生也。’‘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朱子曰:‘人謂賢臣,身指君身。道者,天下之達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言人君為政在於得人,而取人之則又在修身。能仁其身,則有君有臣而政無不舉矣。’‘“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欲盡親親之仁,必由尊賢之義,故又當知人。“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皆天理也,故又當知天。’
臣按:為治之道莫先於得人,而取人之則又在修身。身有不修,則取舍不明,無以為取人之則矣。欲修其身,必由親親之仁,而親親之道又在於知人。不知人,則所親者或非其人,所由者或非其道,而辱身危親者有之,故曰‘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天者,理而已矣。人君不能學以明理,則亦無以知人之邪正而取舍之,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自古亂敗君德、離間骨肉之禍,必自小人。如江充入漢,而巫蠱之變起;李林甫作相,而武惠妃之譖行;李輔國寵任,而遷上皇、殺張后之亂作。彼三君者,漢武帝、唐玄宗、肅宗。或以天子之貴而不能保其妻子,或以天下之大而不能庇其父,近小人之禍慘矣。是故古之帝王修身正家者,莫不以親賢遠姦為先。聖人以知人為事親修身之本,又以知天為知人之本,其旨深矣。
子曰:好學近乎知,去聲。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臣按:好學則可以明理而進於智矣,力行則可以忘私而進於仁矣,知恥則可以起懦而進於勇矣。三者皆求以入德之事,故知斯三者,則可以修身矣。人者,對己之稱;天下國家,則盡乎人矣。蓋人之理不異於己,故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矣。一人之理,千萬人之理也。故知所以治人,則以之治天下國家,亦無所難矣。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臣按:上之人正身以臨下,則民之觀瞻感化,自有不期然而然者。身苟不正,則雖有教諭之勤、刑罰之嚴,終不服而從之。然則人君之所當務者,果安在哉?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蓋人君化民之要在於正身,而正身之要又在於反躬自治而已。禹以三苗不服,而有干羽之舞;成湯以萬方有罪,為己之罪,此所以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也。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朱子曰:‘“修己以敬”,語雖至約,而所以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舉積諸此。子路不喻,而少其言,於是告以安人、安百姓之説。蓋言修己以敬,而極其至,則心平氣和,静虚動直,而(其)所施為無不自然,各當其理。是以其治之所及者,羣黎百姓莫不各得其安也。是皆本於“修己以敬”之一言’,‘其功效之自然及物者耳’。‘堯舜猶病,言不可以有加於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諸近也。蓋聖人之心無窮,世雖極治,然豈能必知四海之内果無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堯舜猶以安百姓為病,若曰吾治已足,則非所以為聖人矣。’
程子曰: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唯上下一於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而四靈畢至。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此體信達順之道,信是實理,順是和氣;體信是致中,達順是致和。聰明睿智皆由是出,敬則自然聰明。以此事天饗帝。
臣按:修己以敬,所治者至約,而其效至於安百姓。聖人位育極功,皆本於此。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故曰‘堯舜之道至近而非遠,至簡而不煩,至易而不難’,其是之謂乎?
孟子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
張栻曰:修身而天下平,守約而施博也。修身則本立,由是而家齊國治天下平,皆其所推耳。
丘濬曰:人君一身,居天下之中。一身,至小也;天下,至大也。吾修吾身於深宫之中,何預於天下而天下平哉?蓋天下之大,藩服郡[1]邑,非止一處;百官庶尹,非止一職;士農工商,非止一民;蠻夷戎狄,非止一類。有身者賴我以生,有家者賴我以養。我發一念之仁,則彼無不得其所者矣;我興一念之不仁,則彼有不得其(死)〔所〕[2]者矣。人情不能無喜也,喜而省刑罰,薄税斂,是以一人之喜發而為千萬人之喜也;喜而興土木之功,求珍異之物,吾心則喜矣,如民憂何?人情不能無怒也,怒而除盜賊、去貪殘,是以一人之怒形而為千萬人之怒也;怒而用非法之刑,興窮黷之兵,吾心則快矣,如民苦何?此君子所以貴乎守也。然事幾紛沓日至,果將何所守乎?亦曰修吾一身而已。大學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是知修身之本又在乎正心也。正心以修身,則不好聲色之奉,不崇土木之飾,不事異端之教,不為田獵之舉,不作無益之事,不好珍異之物,不興出境之師,不用非法之刑。凡非所當好者,皆不之好;凡非所當為者,皆不之為。如此,則不盡民之力,不盡民之財,不盡民之情,則無一人之不得其所,無一物之不遂其性,無一處之不得其安矣。孰謂天下平不由乎人君之一身哉?此人君之為治,所以貴乎正心;而大臣之事君,所以必先格君心之非也。
臣按:聖人之道,其守至約,而其施甚博。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子思言‘篤恭而天下平’,孟子言‘修其身而天下平’,前後聖賢之論如出一口。蓋古之聖帝明王,垂拱無為,不勞心思智力而天下順治者,惟其守約而已矣。堯明德於上,而萬邦協和,黎民於變;舜執中於上,而四方風動,鳳凰來儀。所守者至約,而其功效甚遠。惟聖明深體而躬行焉,則萬姓幸甚!
唐太宗謂侍臣曰,為君之道‘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表)〔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亂者(也)。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悦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人。且復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讟既作,離叛(又)〔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魏徵對曰,‘古者聖哲之主’,亦皆‘近取諸身’,‘遠體諸物’。‘昔楚聘詹何,問理國之要,詹何對以修身之術。楚(主)〔王〕又問(曰)理國何如,詹何曰:“未聞身理而國亂者。”陛下所明,實同古義。’[3]
臣按:三代以下,道學不明,為君臣者不知治道之有本,但以法度刑政維持天下而已。獨太宗英達,乃知出治之源在於身心,而又知傷身敗德之由在於嗜欲,可謂賢矣。然其所以窒欲而正其身者,終不能如古之聖王,而未免有閨門之慚德,可勝惜哉!春秋之世,去古未遠,故詹何猶知理國之本,後世知之者鮮矣。英明之主雖或有知者,而又不能窮理立誠以端其本,此天下之所以多亂,而善治之終不復也。嗚呼!古昔聖帝明王,世雖悠邈,求其所以為治之規,出治之要,昭載方策。而天之所以賦與人者,又無古今之異。有志之主誠能致力於講學明道,正身修德,不為物欲所溺,不為氣習所移,以盡其天之所以與我之理,則彼同有是心者莫不感化而興起丕變矣。隆古於變之治,豈不可復見於今日乎?深有望於聖明之世。
講學明理之功
中庸: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朱子曰:舜之所以為大智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諸人也。邇言者,淺近之言,猶必察焉,其無遺善可知。然於其言之未善者,則隱而不宣;其善者,則播而不匿。其廣大光明又如此,則人孰不樂告以善哉?兩端,謂衆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小大厚薄之類。於善之中,又執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後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度精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又曰:‘舜本自智,又能合天下之智為一人之智,而不自用其智,此其智之所以愈大(也)。’‘若只據一己所有,便有窮盡。’‘雖淺近言語,莫不有至理寓焉。人之所忽,而舜好察之,非洞見道體無精粗差别,不能然也。’
臣按:天下之理無窮,雖聖智有不能盡者。故以舜之生知,而亦不能無學問之功。所謂好問而好察邇言者,蓋言其窮天下事物之理,而猶恐有一理之不明,一善之或遺也。故孟子曰:‘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又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諸人者。’蓋舜之德本於温恭,而常虚心以察天下之理,受天下之善,故乃能明庶物,察人倫,而由於仁義之道。虞書所謂精一執中之學,正在於是。後之人主有志於聖學,其可不以舜為法乎?
仲虺之誥商書篇名。仲虺湯之左相,作此以告成湯。曰:德日新,萬邦惟懷;懷,謂心歸之也。志自滿,驕盈也。九族乃離。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建,立也。中者,無過不及之謂。以義制事,制,裁制也。以禮制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
蔡沈曰:‘德日新’者,日新其德而不自已也,‘志自滿者’反是。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其廣‘日新’之義歟?德日新,則萬邦雖廣而無不懷;志自滿,則九族雖親而亦離。萬邦,舉遠以見近也;九族,舉親以見疏也。王其勉明大德,立中道於天下。中者,天下之所同有也。然非君建之,則民不能以自中。而禮義者,所以建中者也。義者心之裁制,禮者理之節文。以義制事,則事得其宜;以禮制心,則心得其正。内外合德,而中道立矣。如此,則非特有以建中於民,而垂諸後世者亦綽乎有餘裕矣。然是道也,必學焉而後至。故又舉古人之言,以為隆師好問則德尊而業廣,自賢自用者反是。謂之‘自得師者’,真知己之不足,人之有餘,委心聽順,而無拂逆之謂也。孟子曰:‘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其湯之所以自得者歟?仲虺言懷諸侯之道,推而至於修德檢身,又推而至於能自得師。夫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捨師而能成者,雖生知之聖,亦必有師焉。後世之不如古,非特世道之降,抑亦師道之不明也。仲虺之論遡流而源,要其極而歸諸‘能自得師’之一語,其可為帝王之大法也歟!
真德秀曰:此仲虺勉湯之辭,欲其於身心用其功也。德修於身者日新而不已,則萬邦惟懷,所謂‘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也;心之所存者驕盈自足,則九族乃離,所謂‘寡助之至,親戚畔之’也。日新,則日進一日,堯舜兢業之事也;自滿,則日怠一日,後世人主不克終之事也。治亂之分,在此而已。懋昭大德,即所謂日新其德也。懋者,欲其常勉;昭者,欲其常明。此心無時而不勉,則其德無時而不明。懋之一言,乃其機括也。大學所引湯之盤銘,即其事也。‘懋昭大德’者,修身之事,大學所謂明明德也;‘建中于民’者,以身率人之事,大學所謂新民也。中者,民性之本,然惟因物有遷,故失其正。聖人以一身為民之極,使望而趨之,皆歸於中,此所謂建中于民也。然其道豈有他哉?以義制事,以禮制心而已。蓋事有萬端,未易裁處,惟揆之以當然之理,則舉措適當,無一事之不中矣;心有萬慮,未易執持,惟内主於敬,而視聽言動不敢肆焉,則周旋中禮,而無一念之不中矣。己之中,乃民之所由中也。夫王者所以為法後世者,義與禮而已。道備於身而無闕,則法垂於後而有餘,然必不恃己之善,以資夫人之善,乃可以興,反是則危亡之道也。虚心好問,則天下之善皆歸於我,豈不裕乎?矜能自任,則一己之善,其與幾何,豈不小乎?成湯,聖人也,而仲虺勉之以學,丁寧切至有如此者,後之人主可不深味其言?
臣按:‘懋昭大德’者,堯之‘克明俊德’也;‘以禮制心’者,舜之‘惟精惟一’也;‘得師、好問’者,舜之‘取人為善、好問好察’也;‘建中于民’者,堯舜之‘執中、用中’也。仲虺之所以告成湯者,無非堯舜之道;而成湯之所以為學而造聖域者,不外於此。然求其所以為學之本,則在於得師、好問而已。而得師、好問之本,又在於不自滿也。苟無謙恭之德,而有自滿之念,安能尊德樂道,詢訪理義,而有日新之功乎?世之人主驕矜侮慢,善日消而惡日長,終至於敗度敗禮者,惟其有自滿之念故也。傲賢喪國之源,實在於此,不可不戒。
説命商書篇名。説傅説也,高宗立以為相。説曰:‘學于古訓乃有獲,得也。事不師古,師,法也。以克永世,匪説攸聞。惟學,遜志務時敏,遜,謙抑也。務,專力也。敏,速也。厥修乃來。允懷于兹,允,信也。懷,念也。道積于厥躬。’
真德秀曰:‘古訓者,古先聖王之訓,若書之典謨是也。學必求之古訓,然後有得。若讀非聖之書,其何益乎?獲者,得之於己也。學必自得,然後為功。不然,則道自道,我自我,猶未嘗學也。人君行事當以古人為師,若自任己意,不師古昔,而能長治久安者,無是理也。於是又言為學之要,惟在遜志時敏。遜志者,卑遜其心,雖有如未嘗有也;時敏者,進修及時,日新而又新也。凡人之害于學者,驕與怠而已。驕則志盈,善不可入;怠則志惰,功不可進。遜則不驕,敏則不怠,所修之道自將源源而來,如井之泉,愈汲而愈有矣。夫人孰不知此,然體之不誠,則雖得易失。惟信之深,念之篤’,‘然後道積于身,身即道,道即身,渾然無間矣’。‘學之一字,前此未經見也。高宗與説始言之,遂開萬古聖學之源,其功亦大矣哉。’
臣按:學之名雖曰至高宗而始見,學之淵源則實啓於唐虞之世,而流傳於夏商,以及於周而大明。蓋精一執中,堯舜之學也;安止幾康,大禹之學也;昭德制心,成湯之學也。以至文王之宅心,武王之訪道,成王之緝熙光明,無非從事於此者。而前聖後聖,言雖殊而道則一。當是時,聖道昭明,如日中天,無異端之説,無辭章之習,帝王之所事,心學而已矣,豈不簡而易明,一而無雜乎?
學記:禮記篇名。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説命商書篇名。曰:‘念終始典于學。’典,常也。其此之謂乎?雖有嘉肴,(不)〔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不)〔弗〕學,不知其善也。
臣按:化民成俗,必如唐虞之‘於變時雍’乃為至耳。人君如有志於治化,其道必由於學。學者,所以明德也,不明其德,未有能新其民者也。物有温潤之美質,而不資雕琢之功,則無以成寶器;人有秉彝之良性,而不致學問之力,則無以知道理。凡人莫不皆然。至於人主,位億兆之上,任君師之責,雖有明睿之資,苟不務學以明理造道,則何以理天職而正民德乎?古之聖王所以建國君民,必以教學為先。一念終始,常在於學,未嘗有間斷者也。天下有旨味,食而不知其味者有矣,若不食,則雖有嘉肴在前,亦無以識其旨矣;天下有至道,學而不明乎道者有矣,若不學,則道雖寓於至近而不可離,亦無以知其至善矣。
大學之法,禁於未發之謂豫。豫者,先事之謂。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扞,拒也。格,如凍
之
,如地之凍,堅剛難入也。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雜施而不孫,遜。則壞亂而不修;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燕朋逆其師,燕僻廢其學。
臣按:人生而静,天性純完,如水未波,如鏡未塵,養正之功不可不至。宜以格言至論,日陳於前,養其本然之善,禁其物欲之萌,則可以全德性之美,而為聖為賢矣。昔者周公之輔成王也,幼而習之,所見必正事,所聞必正言,左右前後皆正人,故能習與智長,化與心成,終為有周令王,此所謂禁於未發也。如或教諭不豫,私意偏好生於中,衆口辯言鑠於外,其性已鑿而失其初矣。乃欲以言語訓戒,防其情,止其欲,必有扞格不勝之患矣。後世人主縱欲敗度,而忠言正論皆不能入者,由不知禁之於未發故也。古者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此所謂時也。時過然後學,則非百倍其功,終無以有成矣。大學之法有節目先後,循序漸進,則理順而不悖,故謂之遜。若躐等陵節,或雜以非聖之書,異端之説,則非徒不進於道,而必至毁亂其心術矣。且講劘切磋,必資於賢師友人。君雖有志於學,而苟不得賢德博聞之士置諸左右,日與講明道義,討論古今,則無以造道而廣業,未免為孤陋寡聞矣。燕私之朋,便辟善柔,無責善之益,或相與以慢其師,況燕遊非僻之念一萌于中,則必至於喪志而廢其學矣。昔仇士良唐文宗時宦官。教其黨曰:‘天子不可使之讀書,親近儒臣。彼見前代興亡,心知憂懼,則吾輩疏斥矣。’此所謂燕朋之逆師者也。此一節言為學之要在於豫,而又貴於循序專一,然必親賢遠姦,清心寡欲,然後乃可以窮理而進德矣。
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是故君之所不臣於其臣者二:當其為尸,則(不)〔弗〕臣也;當其為師,則(不)〔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
臣按:人君之學,能盡嚴師之道為難。師所以傳道,故師嚴則道自尊;學所以為道,故道尊則民知敬學矣。昔武王受丹書於師尚父,王端冕,師尚父亦端冕,奉書而入,王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道書之言,可謂得嚴師之道矣。夫以一人之貴而師匹夫之賤,尊之以賓位而不敢臣之者,以其有道德也。先儒周子之言曰:‘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至難得者人。人而至難得者,道德有於身而已矣。’然則帝王之學,非但嚴師之為難,而得其人為尤難。嚴師而不得其人,則亦無以明大道而造聖域矣。如漢明帝尊桓榮章帝尊張酺,雖有講論箴規之益,而不能窮理盡性,以至於堯、舜、三王之盛,烏足謂之得師歟?
大學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朱子曰:‘大學之道,“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然身不可以徒修也,深探其本,則在乎格物以致其知而已。夫格物者,窮理之謂也。蓋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無形而難知,物有迹而易睹,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瞭然心目之間而無毫髮之差,則應乎事者自無毫髮之謬。是以意誠心正而身修,至於家之齊、國之治、天下之平,亦舉而措之耳。此所謂大學之道。雖古之〔大〕[4]聖人生而知之,亦未有不學乎此者。堯舜相授所謂“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是也。’
又曰:天道流行,造化發育,凡有聲色貌象而盈於天地之間者皆物也。既有是物,則其所以為是物者,莫不各有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是皆得於天之所賦,而非人之所能為也。今且以其至切而近者言之,則心之為物,實主於身,其體則有仁義禮智之性,其用則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情,渾然在中,隨感而應,各有攸主而不可亂也。次而及於身之所具,則有口鼻耳目四肢之用。又次而及於身之所接,則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常,是皆必有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所謂理也。外而至於人,則人之理不異於己也;遠而至於物,則物之理不異於人也。極其大,則天地之運、古今之變,不能外也;盡於小,則一塵之微、一息之頃,不能遺也。是乃上帝所降之衷、烝民所秉之彝,劉子所謂天地之中,夫子所謂性與天道,子思所謂天命之性,孟子所謂仁義之心,程子所謂天然自有之中,張子所謂萬物之一原,邵子所謂道之形體者。但其氣質有清濁偏正之殊,物欲有淺深厚薄之異,是以人之與物,賢之與愚,相與懸絶而不能同耳。以其理之同,故以一人之心而於天下萬物之理無不能知;以其稟之異,故於其理或有所不能窮也。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知有不盡,則其心之所發必不能純於義理而無雜乎物欲之私。此其所以意有不誠、心有不正、身有不修,而天下國家不可得而治也。昔者聖人蓋有憂之,是以於其始教,為之小學而使之習於誠敬,則所以收其放心、養其德性者已無所不用其至矣;及其進乎大學,則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到乎其極,則吾之知識亦得以周遍精切而無不盡也。若其用力之方,則或考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講論之際,使於身心性情之德、人倫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變、鳥獸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見其所當然而不容已,與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必其表裏精粗無所不盡,而又益推其類以通之,至於一日脱然而貫通焉,則於天下之物皆有以究其義理精微之所極,而吾之聰明睿智亦皆有以極其心之本體而無不盡矣。
程子曰: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讀書講明道(理)〔義〕[5],或論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否,皆窮理也。
又曰:致知之要,當知至善之所在,如父止於慈,子止於孝之類。
又曰:天下之理,不先知之,亦未有能勉以行之者也。故大學之序先致知而後誠意,其等有不可躐者。苟無聖人之聰明睿智,而徒欲勉焉以踐其行事之迹,則亦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無不中禮也哉?惟其燭理之明,乃能不待勉强而自樂循理爾。夫人之性本無不善,循理而行,宜無難者,惟其知之不至,而但欲以力為之,是以苦其難而不知其樂耳。知之而至,則循理為樂,不循理為不樂,何苦而不循理以害吾樂邪?昔嘗見有談虎傷人者,衆莫不聞,而其間一人神色獨變,問其所以,乃嘗傷於虎者也。夫虎能傷人,人孰不知?然聞之有懼有不懼者,知之有真有不真也。學者之知道,必如此人之知虎,然後為至耳。若曰知不善之不可為,而猶或為之,則亦未嘗真知而已矣。
又曰:致知在乎所養,養知莫過於寡欲。欲寡則心有所養而知明。
又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
臣按:帝王之學,其要在於誠意正心以修其身,以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而其所以誠意正心之要,則又必以明理為先。夫所謂格物致知者,講學明理之事也。蓋學之不講,理有不明,則自吾身心性情之近,以至人倫日用之常,無以真知至善之所在而止之。其發於心者,豈能一於理而無自欺乎?意有不誠,則方寸之間,天理將萌而旋窒,人欲潛滋而難遏,又安能致其清明快足之樂,以得其本體之正而無所偏陂乎?心既不得其正,則視聽言動有違於禮,惰慢邪僻或設於體,百行毁而萬善不立,何以立此身於正大高明之域,以為萬民之準則乎?身既不修,而愛惡哀敬或失於偏,則一家之内,尊卑倫序有不得其分,恩義厚薄有不得其平,又何望其正朝廷、正百官,以正四方萬民乎?嗚呼!天下雖大,治之在心;四海雖遠,治之在道。苟能明其道而正其心,則身無不修,而天下化之,四海歸之。堯、舜、三王之道,不逾於此。人主有志於聖學,其亦勉於此而已。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其所以付畀之重,豈有古今之異?昔之聖帝明王,繼天立極,光被四表,而為萬世法者,以其有此學也。後世人主率多昏亂敗度,至於英君誼辟有志善治者,亦未有從事於端本清源,而規規於智謀功利之末,治日常少,亂日常多,使斯民不得蒙至治之澤者,以其無此學也。嗚呼!人君之學與不學,而世之否泰、國之理亂、民之休戚繫焉。然則人主之於道學,其可一日而不講乎?夫所謂道學者,窮理正心而已矣。外此而為學者,皆非帝王之學也。
易乾卦名。之文言: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程子曰:‘學聚問辨,進德也;寬居仁行,(居)〔修〕[6]業也。君德已著,利見大人,而進以行之。’‘乾以龍為象’,‘出見於地上,其德已著。以聖人言之,舜之田漁時也’。
朱子曰:由四者以成大人之德。
真德秀曰:乾,天德也,聖人之事也,猶必學以[7]成之,學之不可已者如是。九二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九三曰:‘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此)〔皆〕學之事也。
徐幾曰:德者,人(之)所得於天之理,雖我之所固有,然亦未嘗不散在事事物物之間,苟不務學,則無以會聚衆理而有諸己也。學而弗問,亦無以辨别衆理,使之條件不紊,而精粗本末或不知所擇也。學聚矣,問辨矣,必有涵養寬裕之意,自然莫匪從容中道之妙。故横渠張子云:‘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必寬以居之。’則吾之所以學聚問辨者,常見其與心為一矣。然仁者心之全德,生生而不窮也。德至於仁,與天同運,無一息間斷,則吾之所居者,固非徒大而無實,亦非固守而不化者也。此仁以行之,乃學問之極切,君子之成德也。
大畜卦名。‘利貞’,象曰:天在山中,乾下艮上。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程子曰:‘莫大於天,而在山中,艮在上而止乾於下,皆蕴畜至大之象也。在人為學術道德充積於内,乃所畜之大也。’‘人之蕴畜,宜得正道,故云“利貞”。若夫異端偏學,所畜至多而不正者固有矣。’‘君子觀象,以大其蕴畜。人之蕴畜,由學而大,在多聞前古聖賢之言與行。考迹以觀其用,察言以求其心,識而得之,以畜成其德,乃大畜之義也。’
魏華父曰:天在山中,譬則心之體也。聞一言,見一行,審問而謹思,明辨而篤行,即所以畜其心之德。蓋畜故乃所以養新,而新非自外至也,昭昭之多止於所不見,是以愈畜而愈大。
易大傳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程子曰: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嘗有異。窮理則盡性,盡性則知天命矣。天命猶天道也,以其用言之,則謂之命。命者,造化之謂也。
朱子曰:窮理是知,盡性是行。如為子知所以為孝,為臣知所以為忠,此窮理也;為子能孝,為臣能忠,此盡性也。能窮其理而充其性之所有,方謂之盡。‘以至於命’,是拖脚,卻説得於天者。(蓋)〔盡〕性,是我之所(受)〔至〕者;〔至〕命,是天之所以(與)〔予〕我者也。如舜盡事親之道,至天下之為父子者定。知此者,窮理者也;能此者,盡性者也。[8]
黄幹曰:性命一也,天所賦為命,物所受為性。性命係於氣,則天之所賦、吾之所受者,剛柔通塞,受制於不齊;性命純乎德,則天之所賦、吾之所受者,中正純粹,皆原於固有之德。窮理盡性,則不但德勝其氣而已,且將性命於天矣。天德天理,德以所得者而言,理以本然者而言,故性曰天德,命曰天理,亦一而已,非二物也。如此,則氣之偏者變而正,柔者變而强,昏者變而明矣。其不可變者,死生壽夭有定數也。
論語,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朱子曰:志者,心之所之之謂,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則所適者正,而無他歧之惑矣。據者,執守之意,德則行道而有得於心者也。得之於心而守之不失,則終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者,不違之謂,仁則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工夫至此而無終食之違,則存養之熟,無適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務有餘而心亦無所放矣。○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於立志,志道則心存於正而不他,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學者於此有以不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内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
臣按:志者,有向望求索之意,大學之格物致知即其事也。道則聖人之道也。為學之初便當志於聖人之道,必欲至於聖人而後已也。道雖無所不該,而人之為學則有本末輕重之分焉,知所先後,可以盡道矣。蓋德與仁,本也,藝則末也。本而重者,所當先也;末而輕者,所當後也。游者,如人之遊觀,有時而為之。言君子之學,既能志道、據德而依於仁,則本之立於内者既粹,又以餘力游於藝,則末之該於外者不遺,其雍容涵泳之間,非僻之心無自入矣。然世之學者,率多不得其本而惟末之務,遂有玩物喪志之失,故程子以作文為害道。乃曰‘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於此,豈能與天地同其大乎?夫文辭筆札,於儒者事最近,一向好著,亦自喪志,況其他技乎?至於帝王之學,則道德仁義而已矣。若夫技藝文辭之末,則不必留意着力也。如漢元帝、唐莊宗之善音律,陳后主、隋煬帝之工詩文,唐明皇、宋徽宗之多才藝,終無益於心性,而反有害於治道,至有昏亂危亡之禍,則由不知用力於其本,而專意於所不當務之末藝故也。此又人主所當戒也。
子曰:博學於文,而約之以禮,亦可以不畔矣夫。約,要也。畔,背也。
朱子曰:學欲其博,故於文無不考;格物致知。守欲其要,故其動必以禮。克己復禮。如此,則可以不背音佩。於道矣。
程子曰:博學於文,而不約之以禮,必至於汗漫。博學矣,又能守禮而由於規矩,則亦可以不畔道矣。
臣按:文,謂詩書六藝之文。禮者,天理之本然,人心之固有,截然有定則者,皆是也。學必由博而歸約,博而不約則泛濫支離,而其博也或失之雜;約而不博則偏狹固滯,而其約也或失之陋。此博約之貴於兼盡也。此雖為學者發,然帝王窮理體道之學,亦不過如斯而已。蓋博涉經史,而窮性命之源,察人倫之道,明治亂之幾,凡天下事物之理洞徹於吾心而無所疑碍者,博之至也;心存誠敬而體道於身,一言一動循乎天理之當然而無所偏頗者,約之至也。如或不先於博,而徑執吾所自得者以為據依,則所止者未必天下之至善,所執者未必天下之時中,而以非禮之禮為禮者有之矣,安能不畔於道乎?此學之所以不可不博,而又不可以不反之約也。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朱子曰:不求諸心,故昏而無得;不習其事,故危而不安。
臣按:學者,講習聖賢之事而效之也;思,謂研窮其理之所以然也。學而不思,則無以明其理而得之於心,其所學者亦粗迹耳;思而不學,則無以實其理而見於踐履,其所思而得者亦將臬兀不安,而終不為己有矣。臣見世之為學者,讀聖賢之書,慕聖賢之躅,而終不能明道而入於聖域者,惟其不思而已矣。其或資性明達而有志於求道者,專務思索,注心幽妙,而不講聖賢之明法,則其所思者或失其中正而淫於空寂者,亦有之矣。至於帝王之學,則尤不可不致其思,又不可徒思而怠於講習也。世之不好學之君,自恃聰明之資、思慮之長,而不復留意於講習者,則固不足論也。至如明君誼辟有志於學者,莫不開經帷,接儒紳,講讀經史,至忘寢食者,有矣。然而鮮有明理造道,比德於前聖者,亦惟不思而已矣。書曰:‘思曰睿,睿作聖。’周子曰:‘思者聖功之本,不思則不能通微。’思之於學,為益大矣。夫主敬以立其本,為學之所當先也。惟其不敬,故為學而不能思也。人主雖日接儒臣,徧閲經史,而思之不精,罔然無得,則未免為口耳之學,而於天下事物不能辨其是非邪正,安能建中建極,而理萬幾、應萬務哉?夫人君處崇高之位,享富貴之奉,其能專心於學術者,固亦難矣。雖有志於學者,而不能主敬,或移心於聲色,或溺意於宴安,則心源紛擾,而無澄寂之時,安得尋繹理義之精微,而有得於心乎?心既無所得,出御經席,講讀數刻之間,所得幾何?臣聞先儒以静坐為居敬窮理之要,人君之學亦當以是為法也。九重清閒之燕,宫院清寂之地,屏絶聲色,静坐澄心,探討聖賢謨訓,研窮義理精微,至於天人性命之源、古今治亂之變、人材消長之幾、生民休戚之情,莫不尋思研究,洞然於胸次,無所疑碍,則其得於心而見於言行者,必能純一無雜,光明正大,而天下被其澤矣。惟聖明留意焉。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顔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遷,移也。貳,復也。
朱子曰:怒於甲者,不移於乙;過於前者,不復於後。顔子克己之功至於如此,可謂真好學矣。
程子曰:‘顔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遷。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不貳過也。’又曰:‘喜怒在事,則理之當喜怒者也,不在血氣則不遷。若舜之誅四凶也,可怒在彼,己何與焉?如鑑之照物,妍媸在彼,隨物應之而已,何遷之有?’又曰:‘如顔子地位,豈有不善?所謂不善,只是微有差失。纔差失便能知之,纔知之便更不萌作。’
或曰:‘詩書六藝,七十子非不習而通也,而夫子獨稱顔子為好學。顔子之所好,果何學歟?’程子曰:‘學以至乎聖人之道也。’‘學之道奈何?’曰:‘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發也五性具焉,曰仁義禮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觸其形而動於中矣。其中動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懼愛惡欲。情既熾而益蕩,其性鑿矣。故覺者約其情使合於中,正其心,養其性而已。然必先明諸心,知所往,然後力行以求至焉,所謂自明而誠也。故學必盡其心,盡其心則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誠之,聖人也。若顔子之非禮勿視聽言動,不遷怒、貳過者,則其好之篤而學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於聖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矣。今人乃謂聖本生知,非學可至,而所以為學者,不過記誦文辭之間(而已),其亦異乎顔子之學矣。’
臣按:顔子之學,自强不息而至於聖人之道,故夫子稱其好學。帝王之所以為學者,亦當以是為準也。夫聖人之心,至虚至公,方其静時,寂然不動,渾然天理而已。及其感物而動,喜怒哀樂各當於理,無少差謬。怒在七情之中最為難制,亦當因物之可怒而怒之,己無與焉,如天之烈風迅雷,而大虚湛然,又何遷移之有?至於念慮之微,有毫髮不足於心便自知之,隨手消除。如青天白日,雲翳俱盡,無復有查滓。聖人之心,亦不過如斯而已。顔子之不遷怒、不貳過,幾於聖人之無我,故程子以為‘假之以年,則不日而化’,於此見聖人之可學而至也。夫怒者,人情之所易發;而過者,人所不能無也,凡人亦不可不慎。人主而不能節其怒,或至於遷移,則人有不得其死者矣。人主之過,皆萌於七情之發,而惟怒與欲居多,過而不改,斯為惡矣。夫以成湯之聖,亦不能無過,惟其改過不吝,斯其所以為聖人也。人主誠能清明其心,純一無雜,不為血氣所動,不為物欲所蔽,喜怒刑賞一循乎天理之公,而無一毫私意於其間,念慮舉措之際,或有差失,便自覺悟,從諫不咈,廓然大公,無所滯吝,則其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其於聖人之道何遠哉?然必先務窮理,察天理人欲之幾,致擴充遏絶之功,然後乃可以至於此,此所謂精一執中之事也。人主有志於聖學,其亦勉於此而已。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造,猶詣也。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猶藉也。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逢,猶值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朱子曰:‘深造之者,進而不已之意。道則其進為之方也。左右,身之兩旁,言至近而非一處也。原,本也,水之來處也。言君子務於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於己也。自得於己,則所以處之者安固而不摇;處之安固,則所藉者深遠而無盡;所藉者深,則日用之間,取之至近,無所往而不值其所資之本也。’又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次序,即是造道之方法。若人為學能以道,而為之不已,造之愈深,則自然而得之。’
程子曰:學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然必潛心積慮,優游厭飫於其間,然後可以有得;若急迫求之,則是私己而已,終不足以得之也。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朱子曰:‘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衆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不盡者,必其能窮夫理而無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則其所從出亦不外是矣。存謂操而不舍,養謂順而不害,事謂奉承而不違也。’‘心性皆天之所以與我者,不能存養而梏亡之,則非所以事天也。’
又曰:‘天者,理之自然,而人之所由以生者也;性者,理之全體,人之所得以生者也;心,則人之所以主於身而具是理者也。天大無外,性稟其全,故人之本心,其體廓然,亦無限量。惟其梏於形氣之私,滯於見聞之小,是以有所蔽而不盡。人能即事即物,窮究其理,至於一日會通貫徹而無所遺焉,則有以全其本〔心廓〕然之體,而吾之所以為性,與天之所以為天者,〔皆不外乎此而〕一以貫之矣。[9]’‘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又曰:‘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養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能履其事,則亦無以有諸己矣。’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滕、楚、宋,皆國名。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朱子曰:‘性者,人所稟於天以生之理也,渾然至善,未嘗有惡,人與堯舜初無少異。但衆人汩於私欲而失之,堯舜則無私欲之蔽,而能充其性爾。故孟子與世子言,每道性善而必稱堯舜以實之,欲其知仁義不假外求,聖人可學而至,而不懈於用力也。’‘時人不知性之本善,而以聖賢為不可企及,故世子於孟子之言不能無疑而復來求見,蓋恐别有卑近易行之説也。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聖愚本同一性,前言已盡,無復有他説也。’
臣按:戰國之時,聖學不明,天下之人但知功利之可求,而不知人性之本善、聖賢之可學,故孟子道性善必稱堯舜以實之。夫堯舜之所以為聖,亦不過曰窮理盡性而已矣。蓋天之所以命乎人而純粹至善者,初無古今智愚之異,人主有志於學,其可以堯舜為高遠而自處於卑近乎?學不至於聖人而止者,皆自棄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夫所謂至者,蓋亦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今夫一日之間,默觀此心,清明純一,至公至正,則是一日之堯舜也;一月之間,默觀此心,至虚至静,所存所發,一於天理之真而不雜乎人欲之妄,則是一月之堯舜也。由是而自强不息,緝熙光明,以至於三月之久,則可以達天德而無間斷矣。到此地位,欲罷不能,敬日躋而德日新,無一息之間,無一念之差,存乎中者真實而無妄,發乎外者從容而中道,則與天命於穆之妙合而為一矣。是則所謂誠也,而聖人之道如斯而已矣。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詎不信歟?孟子真知人性之本善,而同有是性者之皆可以學而盡其性,故其論如是。聖賢之言,豈欺人哉?
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道,由也。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朱子曰: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於天之正理。温,猶燖温之温,謂故學之矣,復時習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釐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聖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於此,學者宜盡心焉。
臣按:此一節最詳於學問之道,而尤有功於帝王之學。蓋帝王之道本於心,心有不存,則無以體道而為治矣。心之體本自廣大高明,惟其為私意所蔽,物欲所累,故失其本體,而遂至於偏狹昏昧,無以體道矣。誠能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不為一毫私意所蔽,不為一毫私欲所累,則其廣大高明之體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覆載之中,羣黎品彙,咸被其化,事物之間,是非邪正,皆不能遯其形矣。然心之廣大,自具精微之理,不學則無以盡其理,而或失於取舍之際;心之高明,自具中庸之則,不學則無以蹈其道,而不能無過不及之謬,故問學之功不可不至也。存心致知,交致其功,入德之方備矣。然或有間斷怠慢之時,則其所得者或不能久而旋失之,故常常涵泳於舊所知而日有新得,敦篤於舊所能而謹其節文,此又易象‘多識畜德’之意,孔子‘博文約禮’之事也。蓋存心致知,學問之大端。要之,存心不大段用力,不自蔽,不自累,足矣;涵泳乎此,敦篤乎此,足矣。若致知工夫,則非十分細密不可也。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朱子曰:人性雖無不善,而氣稟有不同者,故聞道有蚤暮,行道有難易。然能自强不息,則其至一也。
吕大臨曰:所入之塗雖異,而所至之域則同。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謂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
臣按,張載之説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不性者焉。’又曰:‘窮理盡性,則性天德、命天理,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程子又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言忠信,行篤敬,即此是學。質美者明得盡,查滓便渾化,卻與天地同體。其次惟莊敬持養,及其至則一也。’臣謂二子之論深得此章之旨。蓋天之賦與人者,純粹至善,而初無聖愚之間。人能學以修之,變化其氣質,則皆可以復其初而同歸於聖域矣。以古之聖賢言之,堯、舜、文王生知安行,所謂性之者也;成湯、周武學知利行,所謂反之者也;太甲、成王困知勉行,反之而未盡其道者也,苟能盡其反之之道,則可與湯武比德矣。或者謂‘上智之資生知安行,不待學而自至’,臣竊以為不然。稽之經傳,其曰‘克明俊德’,其曰‘惟精惟一’、‘取人為善’,其曰‘小心翼翼’、‘克厥宅心’,堯、舜、文王之所以為學,可見矣。孔子亦生知之聖也,而曰‘十有五而志學’,曰‘好古,敏以求之’,曰‘不如丘之好學’,則夫子之所以為學,亦可見矣。蓋聖人之心,至誠無息,亹亹不已,不可謂無所事也。況生而可知者,義理之源爾,若夫治己治人之法,固不能無待於學也。人主儻或自恃明睿之資,妄謂不思不勉亦可以至於聖,而不知前聖之所以為學,則其失遠矣。書曰:‘惟聖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聖。’資稟之不足恃也如是,此又不可不知也。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强。
朱子曰: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無妄,而欲其真實無妄之謂,人事之當然也。聖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未至於聖,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擇善然後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而)〔然〕後可以誠身,此則所謂人之道也。不思而得,生知也;不勉而中,安行也。擇善,學知以下之事;固執,利行以下之事也。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此誠之之目也。學問思辨,所以擇善而為知;篤行,所以固執而為仁。‘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以下,則勇之事也。君子之學,不為則已,為之則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至於愚而明,則擇善之效;柔而强,則固執之效也。
吕大臨曰:‘君子所以學者,為能變化氣質而已。德勝氣質,則愚者可進於明,柔者可進於强;不能勝之,則雖有志於學,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蓋均善而無惡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强弱之稟不齊者,才也,人所異也。’‘誠之者,所以反其同而變其異也。夫以不美之質求變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鹵莽滅裂之學,或作或輟,欲變其不美之質,及不能變,則曰天質不美,非學所能變,是果於自棄,其為不仁甚矣。’
或問:‘誠之為義,其詳可得聞乎?’曰:‘難言也。姑以其名義言之,則真實無妄之云也。若事理之得此名,則亦隨其所指之大小而皆有得乎真實無妄之意耳。蓋以自然之理言之,天地之間惟天理為至實而無妄,故天理得誠之名,若所謂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以德言之,則有生之類,惟聖人之心為至實而無妄,故聖人得誠之名,若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是也。至於隨事而言,則一念之實亦誠也,一言之實亦誠也,一行之實亦誠也。是則大小雖曰不同,然其義之所歸則未始不在於實也。’曰:‘然則天理聖人之所以若是其實者,何也?’曰:‘一則純,二則雜;純則誠,雜則妄,此常物之大情也。夫天之所以為天也,沖漠無眹而萬理兼該,無所不具,然其為體,則一而已矣,未始有物以雜之也。是以無聲無臭,無思無為,而一元之氣,春秋冬夏,晝夜昏明,未嘗有一息之謬;天下之物,洪纖巨細,飛潛動植,亦莫不各得其性命之正以生,而未嘗有一毫之差。此天理之所以為實而不妄者也。若夫人物之生、性命之正,固亦莫非天理之實,但以氣質之偏,口鼻耳目四肢之好得以蔽之,而私欲生焉。是以當其惻隱之發,而忮害雜之,則所以為仁者有不實矣;當其羞惡之發,而貪昧雜之,則所以為義者有不實矣。此常人之心所以雖欲勉於為善,而内外隱顯,常不免於二致,其甚至於詐僞欺罔,而卒墮於小人之歸,則以二者雜之故也。惟聖人氣質清純,渾然天理,初無人欲之私以病之,是以仁則表裏皆仁,而無一毫之不仁;義則表裏皆義,而無一毫之不義。其為德也,固舉天下之善而無一事之或遺;而其為善也,又極天下之實而無一毫之不滿。此其所以不勉不思,從容中道,而動容周旋,莫不中禮也。’曰:‘然則常人未免於私欲,而無以實其德者,奈何?’曰:‘聖人固已言之矣,亦曰擇善而固執之耳。夫於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如是為善而不能不為,知其如是為惡而不能不去,則其為善去惡之心固已篤矣。於是而又加以固執之功,雖其不睹不聞之間,亦必戒慎恐懼而不敢懈,則凡所謂私欲者,出而無所施於外,入而無所藏於中,自將消磨泯滅,不得以為吾之病,而吾之德又何患於不實哉?是則所謂誠之者也。’又曰:‘自然而實者,天也;必期於實者,人而天也。’
臣按:自‘或生而知之’以下至此,乃孔子告魯哀公之辭。哀公問政,孔子既告之以九經之義,而又言為學之道如此。蓋必有是學,然後可以修身而為天下國家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
朱子曰:道者,天理之當然,中而已矣。知愚賢不肖之過不及,則生稟之異,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過,既以道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賢者行之過,既以道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
臣按:道之明晦通塞,天下國家否泰治亂之所繫也。人君有志於治,可不講明於斯道而求所以行之乎?道之不明不行,蓋由知愚賢不肖者過不及之為累也。世之昏昧汙賤不及於道者,固不足論,至於高明刻厲之士,亦鮮有得於道者。如佛老之徒,本知者也,求以達理而反滅人類,非過乎?晨門、荷蓧之徒,本賢者也,果於潔身而反亂大倫,非過乎?人君志於道,宜先明知愚賢不肖者過不及之弊,必求中庸之理而存之於心,體之於身,信之篤,行之力,而不為邪説所惑,則何憂道之不明不行乎?
子曰:回之為人也,回孔子弟子顔淵名。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朱子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拳拳,奉持之貌。服,猶著也。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間,言能守也。
臣按:天下之理,惟中為至正,是乃平常不易之道也,非於中之外復有所謂庸也。古昔聖人傳授心法,惟在於中,蓋聖人之道無逾於此也。顔子之學,有得於虞書精一之訓,故能擇能守如此,斯其所以得聖人之道而為百世師也。至於人主之學,則尤不可以不擇乎中庸也。堯、舜、三王、周、孔之道,本於人倫而合乎天道,是乃中庸也,天下之達道也。至如老佛之虚無寂滅,溺於空虚而過之;管商之權謀術數,失之汙賤而不及,皆非中庸也。人主講學明理,必先辨别天下學術之邪正是非,以求所謂中者而執之,體之身而施于民,則千聖相傳之統可繼,而天下被其澤矣。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謝良佐曰:聖人之道大矣!人不能遍觀而盡識,宜其以為多學而識之也。然聖人豈務博者哉?如天之於衆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故曰‘予一以貫之’,‘“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朱子曰:‘聖人生知,固不待多學。子貢以己觀夫子,以為亦多學也。夫子以一貫告之’,‘使知夫學者雖不可以不多學,然亦有所謂一以貫之,然後為至耳。子貢之學亦博矣,然意其特於一事一物之中,各有以知其理之當然,而未能知萬理之為一,而廓然無所不通也’。‘聖人以此告之,使之知所謂衆理者本一理也,以是而貫通之,則天下事物之多皆不外乎是,而無不通矣。’
又曰:聖人〔也〕不是不理會博學多識,只聖人之所以為聖,卻不在博學多識,而在一以貫之。今人博學多識,而不能至於聖者,只是無一以貫之。然不博學多識,則又無物可貫。孔子實是多識[10],無一事不理會過,只是於多學中有一以貫之耳。
又曰:天只是一氣流行,萬物自生自(育)〔長〕,自形自色,豈是〔逐一〕粧點得如此?聖人只是一個大本大原裏(流)〔發〕出,視自然明,聽自然聰,色自然温,貌自然恭,在父子則為仁,在君臣則為義。從大本中流出,便成許多道理,這個一便貫將去。[11]
臣按:天下之理,萬化一源,萬殊一本,是萬為一,一實萬分。學者有志於道,苟不能達於一理渾然之極,則無以造道而入聖矣。然不由於多學,亦無以窮萬理而會其一也。故必格物窮理以致其博,主敬力行以反諸約,及其積累既久,豁然貫通焉,則向之多學而得之者,始有以知其為一本而無二矣。子貢之學,終聞性與天道,其亦有得於是與?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貫,通也。曾子曰:‘唯。’應之速而無疑。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朱子曰:‘聖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曲當,用各不同。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爾。夫子知其真積力久,將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應之速而無疑也。’又曰:‘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夫子之一理渾然,而泛應曲當,譬則天地之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無餘法,而亦無待於推矣。曾子有見乎此而難言之,姑借學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曉也。蓋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此觀之,則一以貫之之實可見矣。’
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忠恕一以貫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又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又曰:‘聖人教人,各因其才。“吾道一以貫之”,唯曾子為能達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門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猶夫子之告曾子也。中庸所謂“忠恕違道不遠”,斯乃下學上達之義。’
真德秀曰:一貫之指,朱熹盡之矣,豈特惟學者所當知哉?夫天之於衆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而洪纖小大,各正性命焉。人君以一身應天下之務,苟不知道之大原,而欲隨事隨物以應之,各當其理,難矣。故忠恕者,人君應萬務之本也。聖明在上,誠能即先儒之説,深窮其指而力行之,則一心可以宰萬物,一理可以貫萬事,而聖門之功用在我矣。
臣按:天以一而宰萬化,聖人以一而應萬事,於此見聖人之德合乎天地也。蓋天地之間,陰陽四時,變化無窮,而飛潛動植,各正性命者,兹乃一本之所為也。聖人之心,無思無慮,酬酢萬變,各當其可,動容周旋,無不中禮者,亦以一之在中也。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者,其亦得其一而已矣。臣於此篇既言性、誠、中庸之理,而繼之以一貫之説者,豈無意歟?區區之心,其有望於聖明深矣。蓋窮理而達於一源之妙,則可以至於盡性至命,而作聖之功殆無餘蕴矣。
漢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制曰:‘朕欲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董仲舒對曰:‘勉强學問,則聞見博而知益明;勉强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又曰:‘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設誠於内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真德秀曰:武帝之於道,徒聞而不尊,徒知而不行,此其受病之本,故仲舒箴之。高明以智識言,光大以事業言。古之聖王有所聞則必尊,不徒聞而已也;有所知則必行,不徒知而已也。故充其智識則高明,見諸事業則光大,由其有求道之誠故也。使帝能因其言,設誠於内而致行之,不徒為聞道之名,要必有履道之實,則其所至詎可涯也哉?
臣按:仲舒之學有得於聖人之道,故其告君亦必以明理進德之要。使帝置諸左右,納其規誨,以廣其智、輔其德,則必能至於高明光大之域,而比迹於三王矣,豈至有極意奢淫之失,窮兵夷狄之禍?又安有惑邪臣之譖、興巫蠱之獄,父子隔絶、闕庭流血之變哉?蓋帝雖有求道之言,實無尊道之誠,故仲舒之言不入,而其所親信無非曲學浮靡之徒,蕩心助欲,遂至於此,一曝十寒,終何益哉?’
宋神宗熙寧初,太子中允程顥進言曰:君道之大,在乎稽古正學,明善惡之歸,辨忠邪之分,曉然趣道之正,故在乎君志先定,君志(先)定而天下之治成矣。所謂定志者,一心誠意,擇善而固執之也。夫義理不先盡,則多聽而易惑;志意不先定,則守善而或移。惟在以聖人之訓為必當從,先王之治為必可法,不為後世駁雜之政所牽制,不為流俗因循之論所遷惑,自知極於明,信道極於篤,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必期致世如三代之隆而後已也。然天下之事,患常生於忽微,而志亦戒乎漸習,是故古之人君雖出入從容閒燕,必有誦訓箴諫之臣,左右前後無非正人,所以成其德業。伏願陛下禮命老成賢儒,不必勞以職事,俾日親便座,講論道義,以輔聖德;又擇天下賢俊,使得陪侍法從,朝夕延見,開陳善道,講磨治體,以廣聞聽。如是,則聖智益明,王猷允塞矣。
又曰:人心廣大無垠,萬善咸備,盛德大業由(是)〔此〕而成。故欲傳堯、舜、禹、湯、文、武之(學)〔道〕,擴充是心焉爾。帝王之學與儒生異尚,儒生從事章句文義,帝王務得其要,措之事業。蓋聖人經世大法備在方策,苟得其要,舉而行之,無難也。[12]
哲宗元祐初,崇政殿説書程頤進言曰:‘人主一日之中,(接)〔親〕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宫妾)〔寺人宫女〕之時少,則自然氣質變化,德器成就。願朝廷謹選賢德之士以(備)〔侍〕勸講,講讀既罷,常留二人〔直日,夜則一人〕直宿,以備訪問。皇帝習讀之暇,游息之間,從容燕語,不獨漸磨道義,至於人情物態,稼穡艱難,積久自然通達,比之常在宫中為益多矣。’[13]‘大抵與近習處,久熟則生褻慢;與賢士大夫處,久熟則生愛敬。此所以養成聖德,為宗社生靈之福,天下之事無急於此。’
又曰:周公作立政之書曰‘僕臣正,厥后克正’,又曰‘后德惟臣,不德惟臣’,又曰‘侍御僕從罔非正人,以朝夕承弼,厥辟出入起居,罔有不欽’,是古人之意,人主跬步不可離正人也,蓋所以涵養氣質,薰陶德性。後世不復知此,以為人主就學,所以涉書史、覽古今也,不知涉書史、覽古今乃一端爾,若止於如是,則能文宫人可以備勸講,知書内侍可以充輔導,何用置官設職,精求賢德哉?
臣按:二程之告其君者,皆以講學養德為本,而講學養德之要,又以親賢敬士為急,此誠萬世之格論也。蓋人主雖有志於學,而苟不得賢德博聞之士置諸經席,講劘道義,則其所講習不過文字辭藝之間而已,安能明道義、進德業,而有日新之功乎?
朱熹言於孝宗曰:天下之事,其本在於一人;而一人之身,其主在於一心。故人主之心一正,則天下之事無有不正;人主之心一邪,則天下之事無有不邪。如表端而影直,源濁則流汙,其理有必然者。是以古先哲王欲明其德於天下者,莫不一以正心為本。然本心之善,其體至微,而利欲之攻,不勝其衆。嘗試驗之,一日之間,聲色臭味,游衍馳驅,土木之華,貨利之殖,雜進於前,日新月盛,其間心體湛然,善端呈露之時,蓋絶無而僅有也。苟非講學之功有以開明其心,而不迷於是非邪正之所在,又必信其理之在我而不可以須臾離焉,則亦何以得此心之正,勝利欲之私,而應事物無窮之變乎?然所謂學,則又有邪正之别焉。味聖賢之言以求義理之當,察古今之變以驗得失之幾,而必反之身以踐其實者,學之正也。涉獵記誦而以雜博相高,割裂裝綴而以華靡相勝,反之身則無實,措之行[14]則無當者,學之邪也。學之正而心有不正者,鮮矣;學之邪而心有不邪者,亦鮮矣。故講學雖所以為正心之要,而學之邪正,其繫於所行之得失而不可不審者又如此。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差之毫釐,繆以千里。’
又曰,‘記誦華藻,非所以探淵源而出治道;虚無寂滅,非所以貫本末而立大中。是以古昔聖帝明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義理所存纖微畢照’,‘則自然意誠心正,而所以應天下之務者,若數一二、辨白黑矣。苟惟不學與學焉而不主乎此,則内外本末顛倒繆戾,雖有聰明睿知之資,孝友恭儉之德,而智不足以明善,識不足以窮理,終亦無補乎天下之治亂矣。然則人君之學與不學,所學之正與不正,在乎方寸之間,而天下國家之理亂見乎彼者如此其大,所繫豈淺淺哉’。
又曰:治古之世,天下無不學之人,而王者之子弟,其教之為尤密者。蓋自其為赤子之時,而教已行矣;及其出就外傅,則又有小學之學;及其齒於胄子,則又有大學之學。凡所以涵養其本原,開導其知識之具,已先熟於為臣為子之時,故其内外凝肅、思慮通明之效,有以見於君臨天下之日,所以能秉本執要,酬酢從容,取是舍非,賞善(罪)〔罰〕惡,而姦言邪説無足以亂其心術也。降及後世,教化不修,天下之人例不知學,而尊且貴者為尤甚。蓋幼而不知小學之教,故其長也無以進乎大學之道。凡平日所以涵養其本原,開導其知識者,既已一切鹵莽而無法則,其一旦居尊而臨下,決無所恃,以應事物之變而制其可否之命。至此而後始欲學於小學,以為大學之基,則已過時而不暇矣。夫手握天下之圖,身據兆民之上,可謂安且榮矣,而其(思)〔心〕乃茫然不知所以御之之術,使中外小大之臣皆得以肆其欺蔽眩惑於前,騁其擬議窺覦於後,是則豈不反為大危大累而深可畏哉?然而尚幸有可為者,亦曰敬而已矣。若能於此深思猛省,痛自策勵,兼取孟子、程氏之言,便從今日從事於敬,以求放心,則猶可以涵養本原而致其精明,以為窮理之本。[15]
寧宗初即位,召朱熹為焕章閣待制兼侍講。入奏,首論聖學,曰:人之有是生也,天固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而敍其君臣父子之倫,制其事物當然之則矣。以其氣質之有偏,物欲之有蔽也,是以或昧其性以亂其倫、敗其則而不知反。必其學以開之,然後有以正心修身而為齊家治國之本,此人之所以不可不學。而其所以學者初非記問詞章之謂,而亦非有聖愚貴賤之殊也。以是而言,則臣之所嘗用力,固有可為陛下言者,請遂陳之。蓋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必在於讀書;讀書之法,莫貴於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於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夫天下之事莫不有理:為君臣者有君臣之理,為父子者有父子之理,為夫婦、為兄弟、為朋友,以至於出入起居、應事接物之際,亦莫不各有理焉。有以窮之,則自君臣之大,以至事物之微,莫不知其所以然與其所當然,而無纖芥之疑,善則從之,惡則去之,而無毫髮之累,此為學所以莫先於窮理也。至論天下之理,則要妙精微,各有攸當,亘古亘今,不可移易,唯古之聖人為能盡之,而其所行所言無不可為天下後世不易之大法。其餘則順之者為君子而吉,背之者為小人而凶。吉之大者,則能保四海,而可以為法;凶之甚者,則不能保其身,而可以為戒。是其粲然之迹,必然之效,蓋莫不具於經訓史册之中,欲窮天下之理而不即是而求之,則是正墻面而立爾。此窮理所以必在乎讀書也。若夫讀書,則其不好之者固怠忽間斷而無所成矣,其好之者又不免乎貪多而務廣,往往未啓其端,而遽已欲探其終;未究乎此,而忽已志在乎彼。是以雖復終日勤勞,不得休息,而意緒忽忽,常若有所奔趨迫逐,而無從容涵泳之樂,是又安能深信自得,常久不厭,以異於彼之怠忽間斷而無所成者哉?孔子所謂‘欲速則不達’,孟子所謂‘進鋭者退速’,正謂此也。誠能鑑此而有以反之,則心潛於一,久而不移,而所讀之書文意接連,血脉貫通,自然漸漬浹洽,心與理會,而善之為勸者深,惡之為戒者切矣。此循序致精所以為讀書之法也。若夫致精之本,則在於心。而心之為物,至虚至靈,神妙不測,常為一身之主,以提萬事之綱,而不可有頃刻之不存者也。一不自覺而馳騖飛掦,以徇物欲於軀殼之外,則一身無主,萬事無綱,雖其俯仰顧盼之間,蓋已不自覺其身之所在,而況能反覆聖言,參考事物,以求義理至當之歸乎?孔子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孟子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正謂此也。誠能嚴泰寅畏,常存此心,使其終日儼然,不為物欲之所侵亂,則以之讀書,以之觀理,將無所往而不通;以之應事,以之接物,將無所處而不當矣。此居敬持志所以為讀書之本也。
又曰:人主之學當以明理為先。是理既明,則凡所當為而必為,所不當為而必止,莫非循天之理,而非有意必固我之私也。
范祖禹曰:人主之學與不學,繫天下之治亂。如好學,則天下之君子欣慕,願立於朝,以直道事上,輔助德業,而致太平矣;如不好學,則天下之小人皆動其心,欲立於朝,以邪諂事上,竊取富貴而(貪)〔專〕[16]權利矣。
胡安國曰:明君以務學為急,聖學以正心為要。心者,事物之宗;正心者,揆事宰物之權也。六經所載古訓不可不考。若夫分章析句,牽制文義,無益於心術者,非帝王之學也。
張栻曰:學者,所以明萬事而奉天職也。事有其理,而著於吾心。心也者,萬事之宗也。惟人放其良心,故事失其統紀。學也者,所以收其放而存其良也。
陳淳曰:道之浩浩,何處下手?聖門用功節目,其大要亦不過曰致知力行而已。致者,推之而至其極之謂;致其知者,所以明萬理於心,而使之無所疑也。力者,勉焉而不敢怠之謂;力其行者,所以復萬善於己,而使之無不備也。知不至,則真是真非無以辨,其行將何所適從?必有錯認人欲作天理而不自覺者矣。行不力,則雖精義入神,亦徒為空言,而盛德至善竟何有於我哉?此大學明明德之功必以格物、致知為先,而誠意、正心、修身繼其後;中庸擇善固執之目,必自夫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篤行之;而顔子稱夫子循循之誘,亦惟在於‘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而已,無他説也。然二者亦非截然判先後為二事,猶之行者,目視足履,動輒相應,蓋亦交進而互相發也。故知之明則行愈遠,而行之力則所知又益精矣。其所以為致知力行之地者,必以敬為主。敬者,主一無適之謂,所以提撕警省此心,使之惺惺,乃心之生道,而聖學所以貫動静、徹終始之功也。能敬,則中有涵養,而大本清明。由是而致知,則心與理相涵而無頑冥之患;由是而力行,則身與事相安,而不復有扞格之病矣。
真德秀曰:程子云‘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蓋窮理以此心為主,必須以敬自持,使心有主宰,無私意邪念之紛擾,然後有以為窮理之基本。心既有所主宰矣,又須事事物物各窮其理,然後致盡心之功。欲窮理而不知持敬以養心,則私慮紛紜,精神昏亂,於義理必無所得。知持敬以養心矣,而不知窮理,則此心雖清明虚静,又只個空蕩蕩底〔物〕[17]事,而無許多義理以為之主,其於應事接物,必不能皆當。釋氏禪學正是如此。故必以敬涵養,而又講學、審問、慎思、明辨,以致其知,則於清明虚静之中而衆理悉備。其静則湛然寂然,而為未發之中;其動則泛應曲當,而為中節之和。
臣按:先儒有言,‘周公没,聖人之道不行;孟軻死,聖人之學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不傳,千載無真儒。’臣謂學者,所以明道也;道之不行,由其學之不傳也。帝王之學,其要在於明理正心以修其身,以為出治之本。而其所以明理之方,則又有本末先後,是又不可不知也。蓋聞為學之序,為己而後可以及物,達理而後可以制事,故程子教人先讀論孟,次及諸經,然後看史,其序不可亂也。蓋潛心聖賢謨訓,講究義理精微,優游以玩味,涵泳以自得,不徒解其文,而必有以會其理,不徒會其理,而必有以踐其實者,學之本而所當先也。至於涉獵史籍,通古今之變,考治亂之迹,法其善而戒其惡者,學之末而所當後也。心通乎道然後觀史,則古人是非邪正一覽瞭然於目中矣;心不通於道而遽欲博涉諸史,非徒汗漫無益,恐或眩於是非邪正之歸,而不知所以取舍矣。人主之學,當以二帝三王為法。唐、虞、三代之世,何史可讀,心學而已矣。後世雖不可廢觀史,然其本末先後之序,不可不察。人主誠能致力於其本而兼盡其末,極其博而歸其約,以至於豁然貫通之極,則天人性命之源、人倫五常之道、帝王經世之法、前聖傳心之旨、王道霸術公私義利之辨、吾道異端是非邪正之别、君子小人消長進退之端、天命人心去就離合之幾,皆有以洞然於胸次而無所疑碍,可以定取舍、建大中,而御萬幾、應萬務矣。蓋自聖學絶講,聖道不明,人主非無有志於學者,而不知所以為學,或遺本而務末,或口耳而失真,或溺於異端詖淫之教,或專於雕篆無用之技。非徒無益於心術,而反有以毁其心術;非徒無補於治道,而反有以亂其治道。寥寥數千載間,善治之無聞,實由於此,可勝嘆哉!蓋古之帝王必得真儒而置諸師傅之位,故其為學皆得其正而所造者深遠。如虞之皋、夔、稷、契商之伊尹、傅説周之太公、周、召,皆世之真儒也。後世居輔導之職者鮮得真儒,而或雜之以浮靡無實之士,故道學不明,而君德日淪於卑近也。如漢之宣帝、光武、孝明好學尊師,講論經理,唐之太宗、玄宗、憲宗迎禮文儒,討論古今,其於學可謂勤矣,而致治之效有可稱者,豈非學力之所致耶?然是數君者,不能始終全德,疵政居多,未免有雜伯之譏。其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間,亦不能無可憾。或崇異教而昧於大道,或移心宴安,崇信姦邪,以致亂亡之禍。豈非務學雖篤而失其所以為學,所尊以為師者又非其人,故其所講明不過章句之末習、前代之得失,而其於明誠之教、精一之旨未之有聞耶?有宋之隆,真儒輩出,闡明聖學,斯道庶有復行之望。當時之君又能尊禮賢儒,置諸經席,委以輔導之職,可謂美矣!而程朱數君子之所以敷陳啓沃者,無非聖學之規範、治道之綱要也。誠使時君虚懷聽受,一心向道,不狃滯於近規,不遷惑於衆説,如成湯之學焉而後臣之,則必能致其君於堯舜之道矣。惜其志學不篤,求道不誠,始焉有尊賢講道之意,而旋入讒邪之間,擯斥不容,一曝十寒,終何有益?迨其季世,羣凶得志,排陷善類,士之稍有學行者,一切斥為僞學,貶竄無虚日,又何望其明聖道復古治乎?嗚呼,道學不明於世久矣!聖賢雖遠,遺言不泯。臣掇取經訓及先儒之論,有切於聖學者著于篇。千載一時,聖神臨御,緝熙光明,孜孜不倦,清閒之燕,時賜省覽,潛心玩索而有得焉,則帝王為學之要、為治之本備於此,而程朱數君子之嘉言格論,皆將為今日用矣。有是學必有為學之效,百世未有之善治豈不可復見於今日乎?深有望於聖明之世。
誠意正心之功
易乾卦名。之九三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
程子曰:内積忠信,所以進德也;擇言篤志,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致知也,求知所至而後至之。知之在先,故可與幾,所謂‘始條理者,知之事也’。知終終之,力行也,既知所終,則力進而終之。守之在後,故可與存義,所謂‘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此學之始終也。
又曰:忠信為基本,所以進德也;修辭誠意立,所以居業也。此乃乾道,由此二句可至聖人也。
又曰:‘修辭立其誠’,不可不子細理會。言能修省言辭,便是要立誠。若只是修飾言辭為心,只是為僞也。若修其言辭正為立己之誠意,乃是體當自家‘敬以直内,義以方外’之實事。道之浩浩,何處下手?惟立誠纔有可居之處。有可居之處則可修業也。終日乾乾大小大事[18],〔卻〕只是‘忠信所以進德’為實下手處,‘修辭立其誠’為實修業處。
朱子曰:忠信,主於心者,無一念之不誠也;修辭,見於事者,無一言之不實也。雖有忠信之心,然非修辭立誠,則無以居之。知至至之,進德之事;知終終之,居業之事。所以終日乾乾而夕猶惕若者,以此故也。
九二曰: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程子曰:庸信庸謹,造次必於是也。既處無過之地,九二在卦之正中,為得中正之義。則惟在閑邪,邪既閑則誠存矣。善世而不伐,不有其善也。德博而化,正己而物正也。
又曰:‘敬是閑邪之道。閑邪、存其誠,雖是兩事’,‘閑邪則誠自存矣。天下有一個善,一個惡,去善即是惡,去惡即是善’。‘閑其邪者,乃在於言語、飲食、進退、與人交接之際而已矣。’
又曰:閑邪更着甚工夫?但惟是動容貌、整思慮,則自然生敬。敬只是主一也。主一,則既不之東,又不之西,如是則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則只是内。存此則自然天理明。學者須是將‘敬以直内’涵養此意,直内是本。
又曰:閑邪則固一矣,然主一則不消言閑邪。有以一為難見,不可下工夫,如何?一者無他,只是整齊嚴肅,則心便一。一則自是無非僻之干此意,但涵養久之,則天理自然明。外整齊而内嚴肅,則心自一,理自明。
臣按:天理人欲不能兩存,閑得一分人欲,則存得一分天理。存之又存,人欲日消而天理之真日長,誠意正心之要實在於此。古之聖人為學之初已有志於天下國家,故信謹之始,便要善世不伐,德博而化,蓋君德權輿於此矣。
大學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毋,禁止之辭。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讀為慊,快也,足也。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閒居獨處也。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厭然,消沮閉藏之貌。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朱子曰:‘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為善以去其惡,則當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於己,不可徒苟且以徇外而為人也。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於此以審其幾焉。’‘又言富則能潤屋矣,德則能潤身矣,故心無愧怍,則廣大寬平而體常舒泰,德之潤身者,然也。蓋善之實於中而形於外者如此。’
又曰:天下之道二,善與惡而已矣。然揆厥所元而循其次第,則善者天命所賦之本然,惡者物欲所生之邪穢也。是以人之常性莫不有善而無惡,其本心莫不好善而惡惡。惟其氣稟之雜、物欲之私有以害之,是以為善之意有所不實,而不免為自欺也。所謂自欺者,外為欲善之形,而其隱微之間,常有不欲者以拒乎内也;外有惡惡之状,而其隱微之間,常有不惡者以主乎中者也。是以其外雖公而中則私,其形常是而心則否,是皆自欺之類也。所謂誠其意,在於毋自欺而已矣。能禁乎此,則其心之所發在於好善,則表裏皆好,而隱微之間無一毫之不好;心之所發在於惡惡,則表裏皆惡,而隱微之間無一毫之不惡。其好善也,如好好色;其惡惡也,如惡惡臭,而方寸之間,無有纖芥不快不足之處,是則所謂自慊而意之誠也。能自慊而意誠,則其隱微之間無非善之實者。君子於此亦致其謹,而不使一毫之私得以介乎其間而已。若小人之自欺,則不惟形於念慮之間,而必見於事為之際,此知其為惡而揜之,則既不足以自欺,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則又不足以欺人,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又以為戒而必謹其獨也。其引曾子之言以下,則所以明夫隱微之間實有不善,則人皆知之,如十目之所同視,十手之所同指,無不見之,甚可畏也。隱微之間實無不善,則其形於外也亦然。蓋多財之人,其屋必美;有德之人,其身必修;其心廣大,則其體必安舒。此又以著其理之必然而見君子所以必誠其意之指也。然考之於經,則所以能誠其意者,乃在夫知至。蓋知無不至,則其於是非得失皆有以剖析於毫釐之間,而心之所發必無外善内惡之弊,所以有主於中,有地可據,而致謹於隱微之間。若知有不至,則其不至之處,惡必藏焉,以為自欺之主,雖欲致其謹獨之功,亦且無主之能為,而無地之可據矣。此又傳文之所未發而其理已具於經者,皆不可以不察也,然猶為衆人言之耳。若夫人君,則以一身託乎兆民之上,念慮之間一有不實,不惟天下之人皆得以議其後,而禍亂乘之,又將有不可遏者,其為可畏,又不止於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而已。
丘濬曰:‘“誠意”一章乃大學一書自修之首,而“慎獨”一言又“誠意”一章用功之始。章句謂“謹之於此,以審其幾”,所謂“此”者,指獨而言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蓋以學者用功於致知之際,則固已知其心之所發有善有惡矣,亦固已知其善之當為而惡之當去矣。然其一念始發於心,須臾之頃、端緒之初,有實焉,有不實焉,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所獨知者,是則所謂獨也。是乃人心念慮初萌〔動〕[19]之端,善惡誠僞所由分之始,甚細微而幽隱也。學者必審察於斯,以實為善而去惡,譬於人之行路,於其分歧之處,舉足不差,自此而行,必由乎正道,否則差毫釐而繆千里矣。大學釋“誠意”,指出“慎獨”一言,示萬世學者以誠意之方;章句論“慎獨”,指出幾之一言,示萬世學者以慎獨之要。人能於此幾微之初,致審察之力,體認真的,發端不差,則大學一書所謂八條目者,皆將為己有矣。不然,頭緒茫茫,竟無下手之處,各隨所至而用功,待其既著而致力,則亦泛而不切,勞而少效矣。’‘人主於宫闈深邃之中、心氣清明之際,澄神定慮,反己静觀,察天理人欲之分,致擴充遏絶之力,則敬畏於是乎崇,逸欲於是乎戒,由是以制事,由是以用人,由是以臨民,堯舜之君復見於今,泰和之治不在於古矣!’
臣按:天道甚明,人心至靈。今夫匹夫匹婦,一室之内,隱奥之中,有為善之實,則人必知之,而天亦應之以福祥;有為惡之實,則人必知之,而天亦應之以殃禍。蓋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而況人主以一人之尊,位億兆之上,百官萬民之所瞻仰,九重幽邃,一念邪正,莫不形著于外,非惟萬目咸睹、萬手共指而不可掩,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臨之在上,質之在傍,降祥降罰,捷於影響,豈非可畏之甚乎?先儒張九成有言曰:‘一念之善,則天神地祇、祥風和氣皆在乎此;一念之惡,則妖星癘鬼、凶荒札瘥皆在乎此。’正謂是也。然世之暗主不識是理,自謂宫禁隱密之地,人所不知,而至於肆人欲、滅天理者,有矣。夫驪姬夜半之泣,飛燕忿恚之辭,明皇、妃子比翼連理之誓,隋太子廣與陳夫人同心結之事,皆在深宫暮夜,至隱至密之地,而無不暴著於天下,書諸史傳,見于詩歌,而萬世譏譏刺不置,蓋誠於中,形於外,理之必然也。曾子之言明白峻厲,讀之凛凛,豈徒有功於學者之警省,於人君修己立誠之學大有所助,惟聖明深味而三復焉。昔有人懷金與楊震者,曰:‘暮夜無知者。’震卻之曰:‘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何謂無知?’司馬光又曰:‘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有不可對人言者。’二子不欺之功如此,故為一時大賢,君子百世欽仰景慕。人主立心,亦能取此以為法,則庶乎可以純其心而無愧於天人矣。
詩思齊之三章文王詩。曰:雝雝在宫,雝,與雍同,和也。肅肅在廟,肅,敬也。不顯亦臨,無射亦保。射,厭也。保,守也。
真德秀曰:此詩言文王之在宫中,則雝雝然而和;在宗廟,則肅肅然而敬。從容中道如此,然持守之功未嘗斯須廢也,故其所處雖非顯明之地,常若天地神明之在其上也,父母師保之在其前也。雖未嘗有厭倦之心,而嚴於自保,常恐燕安怠惰之私萌於中,邪僻嫚易之氣設於體也。斯其所以為‘純亦不已’與?
抑之五章抑大雅篇名。曰: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顔,輯,和也。不遐有愆。遐、何通。相在爾室,相,視也。尚不愧于屋漏。室西北隅也。無曰不顯,莫予云覯。見也。神之格思,格,至也。思,語辭。不可度思,度,測也。矧可射思!射音亦厭也。
朱子曰:‘衛武公作此詩,使人日誦於其側以自警。’‘言視爾友於君子之時,和柔爾之顔色,其戒懼之意,常若自省,曰:豈不至於有過乎?蓋常人之情,其修於顯者無不如此,然視爾獨居於室之時,亦庶幾不愧于屋漏,然後可爾。無曰此非明顯之處,而莫予見也,當知鬼神之妙,無物不體。其至於是,有不可得而測者。不顯亦臨,猶懼有失,況可厭射而不敬乎?此言不但修之於外,又當戒謹恐懼乎其所不睹不聞也。子思曰:“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又曰:“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此正心誠意之極功,而武公及之,則亦聖賢之徒矣。’
臣按:真德秀之説曰,人君‘臨朝廷之上,接對士大夫,儼如朋友,則和柔顔色,防遠過失,雖庸君猶或知勉。至於宫庭屋漏之中,淵蜎蠖濩之地,無法家拂士之在側,有近習褻御之旁環,而能凛然自持,不愧屋漏者,雖明主猶或難之’。蓋人心惟危,難於保守而易於縱逸。古之聖帝明王兢兢業業,不顯亦臨,無射亦保者,正為是也。故程子以慎獨為王道之要,又言‘有天德便可語王道’。蓋粹而王,駁而霸,隱微幽獨之地有絲毫間斷,則有愧於心,而無以純於天道矣。雖欲勉强以為王道,終未克於駁雜矣。
中庸曰:道也者,不可(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朱子曰: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豈率性之謂哉?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隱,暗處也。微,細事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迹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於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於將萌,而不使其潛滋暗長於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
又曰:先言道之無所不在,無時不然,學者當無須臾毫忽之不謹,而周防之以全其本然之體。又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而君子必謹其獨者,所以言〕隱微之間,人所不見而己獨知之,則其事之纖悉無不顯著,又有甚於他人之知者。學者尤當隨其念慮之方萌而致察焉,以謹其善惡之幾也。蓋所謂道者,率性而已。性無不有,故道無不在。大而父子君臣,小而動静食息,不假人力之為,而莫不各有當然不易之理,所謂道也。是乃天下人物之所共由,充塞天地,貫徹古今,而取諸至近,則常不外乎吾之一心。(修)〔循〕之則治,失之則亂,蓋無須臾之頃可得而暫離也。若其可以暫合暫離,而於事無所損益,則是人力私智之所為者,而非率性之謂矣。聖人之所修以為教者,因其不可離者而品節之也;君子之所由以為學者,因其不可離者而持守之也。是以日用之間、須臾之頃,持守工夫一有不至,則所謂不可離者雖未嘗不在我,而人欲間之,則亦判然二物而不相管矣。是則雖曰有人之形,而其違禽獸也何遠哉?是以君子戒慎乎其目之所不及見,恐懼乎其耳之所不及聞,瞭然心目之間,常若見其不可離者,而不敢有須臾之間以流於人欲之私而陷於禽獸之域。若書之言防怨,而曰‘不見是圖’;禮之言事親,而曰‘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蓋不待其徵於色,發於聲,然後有以用其力也。夫既已如此矣,則又以謂道固無所不在,而幽隱之間乃他人之所不見而己所獨見;道固無時不然,而細微之事乃他人之所不聞而己所獨聞。是皆常情所忽,以為可以欺天罔人,不必謹者,而不知吾心之靈皎如日月,既已知之,則其毫髮之間無所潛遯,又有甚於他人之知矣。況既有是心,藏伏之久,則其見於聲音容貌之間,發於行事施為之實,必有暴著而不可揜者,又不止於念慮之差而已也。是以君子既戒懼乎耳目之所不及,則此心常明,不為物蔽,而於此尤不敢不致其謹焉,必使其幾微之際,無一毫人欲之萌,而純乎義理之發,則下學之功盡善全美,而無須臾之間矣。二者相須,皆反躬為己,遏人欲、存天理之實事。蓋體道之功莫有先於此者,亦莫有切於此者,故子思於此首以為言,以見君子之學必由此而入也。[20]
詩云:小雅正月之篇。‘潛雖伏矣,亦孔之昭。’孔,甚也。故君子内省不疚,病也。無惡於志。猶言無愧於心。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詩曰:抑篇。‘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
臣按:此亦前章戒懼慎獨之意,言雖潛深隱伏之地,而理甚昭明,有不可欺者。君子内省於此,無所疚病,故其心泰然,俯仰無愧。苟有一毫羞吝,不能自慊於中矣,此所謂惡也。然則君子所以有過人之德而不可及者,只是能於獨致其謹耳。至於屋漏幽隱之地,凛然自持,常存敬信,無時間斷,則其為己之功益加密矣。蓋嘗合而論之,戒懼敬慎者,静而存養之事也;慎獨内省者,動而省察之功也。理無隱顯之間,而心有動静之殊。静而不存於斯須之頃,則離乎道而私意萬端矣;動而不察於隱微之際,則流於欲而天壤易處矣。是故君子之體道也,無時無處而不主於敬,此所以貫動静、徹顯微而純一無間者也。朱子釋虞書精一之義曰:‘精以察之,一以守之。’蓋動察者,惟精之謂也;静存者,惟一之謂也。其説見於下文。惟聖明深玩而實體之,則中和位育之功由是而立,堯舜之道不逾於此矣。
真德秀曰:誠之為道,可以參天地,贊化育,其功用大矣。然求其用力之地,不過曰不欺也,無妄也,悠久不息也。盡此三者,而誠之體具矣。何謂不欺?‘戒謹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是也。何謂無妄?就乎真實,而不雜以虚僞是也。何謂不息?‘終始惟一,時乃日新’是也。此三者有一之未至焉,則去聖遠矣。姑舉其概言之。修飾於大庭廣衆之中,而放肆於深宫燕閒之地;矯揉於親近君子之際,而發露於昵比小人之時,此欺也,非誠也。實奢而文之以儉,實暴而掩之以仁。所樂者諛佞,而外為納諫之名;所愛者姦邪,而繆為敬賢之貌,此妄也,非誠也。敬畏未幾而怠忽繼之,儉約未幾而侈泰隨之;勤怠之未常,而曝寒之不一,凡若此者,皆非誠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言其應之速也。詩曰:‘鼓鍾于宫,聲聞于外。’言其實之易彰也。苟意念少差,則觀感立異,豈不甚可畏哉?
以上論誠意。
大禹謨虞書篇名。帝曰:‘來,
禹。此
舜命
禹之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朱子曰: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於經,則‘允執厥中’者,
堯之所以授
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
舜之所以授
禹也。
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
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
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夫心之虚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别〕者,則以其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也,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從事於斯,無少間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静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夫
堯舜禹,天下之大聖也;以天下相傳,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際,丁寧告戒,不過如此,則天下之理豈有以加於此哉?
真德秀曰:‘人心惟危’以下十六字,乃
堯舜禹傳授心法,萬世聖學之淵源。人主欲學
堯舜,亦學此而已矣。先儒訓釋雖衆,獨
朱熹之説最為精確。夫所謂形氣之私者,指聲色臭味之欲而言也;性命之正者,指仁義禮智之理而言也。聲色臭味之欲皆發於氣,所謂人心也;仁義禮智之理皆根於性,所謂道心也。今即人主一身言之,宫室之欲其安,膳服之欲其美,與夫妃嬪侍御之奉,觀逸游田之樂,此人心之發也。是心為主,而無以裁制,則物欲日滋,其去
桀紂不遠矣。知富貴之不可恃,而將之以憂勤;知驕侈之不可肆,而節之以恭儉;知旨酒厚味為迷心之鴆毒,思所以卻之;知淫聲美色為伐性之斧斤,思所以遠之,此道心之發也。是心為主而無以汩喪,則理義日充,其去
堯舜不遠矣。然人心之發,如銛鋒,如悍馬,有未易制馭者,故曰危;道心之發,如火始然,如泉始達,有未易充廣者,故曰微。惟平居莊敬自持,察一念之所從起,知其為聲色臭味而發,則用力克治,不使之滋長;知其為仁義禮智而發,則一意持守,不使之變遷。夫如是,則理義常存,而物欲退聽,以之酬酢萬變,無往而非中矣。蓋主於中則曰道心,形諸用則曰中道,本非二事也。欲學
堯舜者,其惟用力於此乎?
坤卦名。之六二:君子敬以直内,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
程子曰:‘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義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義形而外方。義形於外,非在外也。敬義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德不孤也。’又曰:‘主一之謂敬,直内乃是主一之義。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但存此涵養意,久之自然天理明。’
朱子曰:‘敬以直内,是持守工夫;義以方外,是講學工夫。直是直上直下,胸中無纖毫委曲。方是割截方正之意。’又曰:‘敬以養其心,無一毫私念,可謂直矣。由此而發,所施各得其當,是之謂義。’
又曰:敬義工夫不可偏廢。彼專務集義而不知主敬者,固有虚驕急迫之病,而所謂義者或非其義矣;然專言敬,而不知就日用念慮起處分别其公私義理之所在,而決取舍之幾焉,則亦不免於昏憒雜擾,而所謂敬者有非敬矣。
饒魯曰:所謂直者,即人心本然之正;所謂方者,即人心裁制之義,皆其固有而非外鑠我者。君子當主敬以直其内,守義以方其外,敬義並立,則其德不孤。蓋孤則偏於一善而其德狹,不孤則衆善畢集而其德大矣。
損之象曰:山下有澤,
損。君子以懲忿窒欲。
程子曰:君子修己之道,所當損者惟忿與欲。故懲戒其忿怒,窒塞其意欲也。
楊時曰:君子之修德,可損者莫過於忿欲。忿之不懲,必至於遷怒;欲之不窒,必至於貳過。
朱子曰:懲忿如救火,窒欲如防水。
臣按:
程子之説曰,‘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惟怒為甚。第能於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又曰:‘人之為不善,欲誘之也。誘之而弗知,則至於滅天理而不返。故目欲色,耳欲聲,以至鼻之於香,口之於味,四支之於安佚皆然,此皆有以使之也。然則何以窒其欲?曰:思而已矣。學者莫貴於思,惟思而能窒欲。
曾子三省,窒欲之道也。’臣謂
程氏之論深得懲忿窒欲之要。然思之為益,非徒有功於窒欲,凡忿懥之萌,亦不可不致思也。昔
漢光武忿
韓歆直諫,迫令致死;
唐太宗乘怒不察,遽殺
張藴古,其亦不思而已矣。後雖悔恨,何益?其為盛德之累大矣。
益卦名。之象曰: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
程子曰:風烈則雷迅,雷擊則風怒,二物相益者也。君子觀風雷相益之象,而求益於己。為益之道,無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也。見善能遷,則可以盡天下之善;有過能改,則無過矣。益於人者,無大於是。
朱子曰:遷善當如風之速,改過當如雷之猛。
臣按:
損益之義大矣!聖人獨有取於懲忿窒欲、遷善改遇,何哉?蓋正心修身者,學問之大端,而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也。人之身心,天理人欲相為消長,人欲有未消,而天理有未復,則無以正心而修身矣。聖人因
易象而垂訓萬世,豈徒為學者發?帝王端本清源之道,亦不可不以是為先。
復卦名。之初九曰:‘不遠復,無祗悔,祗,音抵,抵也。元吉。’
象曰:‘不遠之復,以修身也。’子曰:‘
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
程子曰:‘陽,君子之道,故
復為反善之義。初,
復之最先者也,是不遠而復也。失而後有復,不失則何復之有?唯失之不遠而復,則不至於悔,大善而吉也。
顔子無形顯之過,夫子謂其庶幾,乃無祗悔也。過既未形而改,何悔之有?既未能不勉而中、所欲不逾矩,是有過也,然其明而剛,故一有不善則未嘗不知,既知未嘗不遽改,故不至於悔,乃不遠復也。學問之道無他也,唯其知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又曰:‘如
顔子地位,豈有不善?所謂不善只是微有差失,纔差失便能知之,纔知之便更不萌作。’
饒魯曰:人之一心,善端綿綿,本自相續。念慮之間雖或小有所差,而其慊然不自安之意已萌於中,是則天地生物之心之所呈露,而
孟子所謂怵惕惻隱心者也。人唯省察克治之功不加,雖有為善之幾,而無反善之實,是以縱欲妄行,而其悔至於不可追也。善用力者,誠能因是心之萌而速反之,使不底於悔焉,則人欲去而天理還矣。此‘不遠之復,以修身也’。
臣按:
邵雍言‘無身過易,無心過難’,
顔子之不善,心過也,念慮之差便能知改,不復萌作,此所謂不遠復也。先儒以此三字為入道之門,此蓋聖賢之學遏人欲、反天理之機括也。古先聖王立師傅之官,設賓友之位,置諫諍之職,凡以前後輔翼,左右維持,惟恐此心頃刻之間或失其正而不自知,蓋欲防之於未然也。其或不幸而過舉已彰,便自悔悟而改,或從諫弗咈,無所滯吝,是亦亞於不遠復者也。至如
太甲徂
桐宫居憂處仁處義,
漢武帝晩年始下
輪臺之詔,
唐德宗幸
奉天乃頒罪己之詔,是則過失已彰,禍敗將及,久而後乃復,其所傷亦多矣。然其視迷不復者,亦有間矣。昔
宋宰相
杜衍每有内降,率寢格不下,積詔旨十數,連封而面還之。
仁宗謂
歐陽修曰:‘外人知
杜衍封還内降耶?吾居禁中,有求恩澤者,每以
杜衍不可告之而止者,多於所封還也,其助我多矣。’蓋人主之過防之於始萌,則其過未彰而君德全矣,此亦所謂不遠復也。後世居出納之地者,專務承順,未有封還内降而致君於無過之地者,及其命令施於朝廷,布於四方,然後有所不可,則臺諫始得論之,此君德之所以不能無過而治道之不古若也。人臣如欲陳善閑邪,置君於無過,不可不以
杜衍為法;人君如欲正心修身,以效
唐虞之治,又不可不以
宋仁宗為師。
夬卦名,
乾下
兑上。九五曰:‘莧陸夬夬,中行無咎。’莧陸,馬齒莧也,感陰氣之多而脆易折,故取為象。
象曰:‘中行無咎,中未光也。’
程子曰:‘五雖剛陽中正,居尊位,然切近於上六。上六説體,而卦獨一陰,陽之所比也。五為決陰之主,而反比之,其咎大矣。’‘夫人心正意誠,乃能極中正之道,而充實光輝。五,心有所比。以義之不可而決之,雖行於外,不失其中正之義,可以無咎,然於中道未得為光大也。蓋人心一有所欲,則離道矣,夫子於此示人之意深矣。’
樂記禮記篇名。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致,謂研窮其理也。則易直子諒之心易直,平易正直也。子諒,讀為慈良。油然生矣。油然,新生好貌。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致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中心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臣按:禮主於敬,樂主於和;禮以正其躬,樂以和其心,内外交養之道也。樂之音和平中正,故致此以治心,則易直慈良油然而生,自不能已。生則樂,善端之萌自然悦豫也;樂則安,樂之然後能安也。安而至於久,久而至於天且神焉,則大而化之矣。天者自然之稱,神者不測之謂,樂之感化人心之妙有如是者。德至於天且神,則無為而人自信服矣。禮以恭敬辭遜為本,而有節文度數之詳,故致此以治躬則自然莊敬,莊敬則自然嚴威,而無惰慢邪僻之干矣。蓋禮以順之於外,樂以和之於中,古之君子所以養其中和之德,而身心内外交得其正,卒至於查滓渾化,與天地同體者,必於此而得之,禮樂之功用大矣。又言身心邪正相為消長,中心斯須而不和樂,則鄙詐入之;外貌斯須而不莊敬,則易慢入之。鄙詐易慢雖非本有,而既入而為主於内,則亦不可不謂之心也。心之所存者,無非不正之念,則天理泯而人欲肆矣,此禮樂之所以不可斯須去身也。然以後世觀之,人主以禮律身,則動静無違於理,可以齊其家正其國矣。至於樂,則有正與不正。樂之正者,先王之樂也;其不正者,世俗之樂也。古樂之音淡而不傷,和而不淫,故可以治心。今之俗樂,則大抵
鄭衛之音,而雜以俚俗之語。若人主好樂,而其所好者不在於和平中正之音,而在於淫哇不正之樂,則適足以蕩其心而助其欲矣,其不至於荒淫敗德而致危亡者幾希,尚何有益於治心哉?此又人主之所當戒也。
君子姦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淫樂如
鄭衛淫哇之樂,慝禮如委巷猥俗之禮。惰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使耳目鼻口心知音智。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
臣按:心之體湛然至正,而或拘於形氣,或流於物欲,遂失其本體之正。故君子之所以持守者,必先有以制其外,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蓋‘姦聲亂色,不留聰明’,則外邪無自入矣;‘淫樂慝禮,不接心術’,則内志無所流矣;‘惰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則外貌莊而其中之所存者亦直矣。外無聲色之誘,内無淫慝之惑,而又能莊敬以自持,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則表裏交得其正,而心德全矣。此乃聖功要切之務也,故録焉,惟明主深勉焉。
曲禮:
禮記首篇名。毋不敬,毋者,禁止之辞。儼若思,儼,端莊貌。安定辭,安民哉。敖傲。不可長,欲不可從,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
吕大臨曰:毋不敬者,正其心也;儼若思者,正其貌也;安定辭者,正其言也。三者正,則無所往而不正。天下雖大,取之修身而無不足,故曰‘安民哉’。
真德秀曰:毋不敬者,謂身心内外不可使有一毫之不敬也。其容貌必端嚴而若思,其言辭必安定而不遽。以此臨民,民有不安者乎?此章凡四言,而修身治國之道略備,其必聖賢之遺言與!
臣按:敬則心得其正,而言動俱合於禮,不敬則反是。儼若思,敬之見於外者本乎中也;安定辭,敬之存於中者發乎外也。君子主敬之功見乎言貌如此,而其效至於安民,所謂‘篤恭而天下平’也。敬之反為傲,情之動為欲,志滿則溢,樂極則反,四者有其一,必至迷心而敗德矣,又何以修己治人乎?
禮運:
禮記篇名。三公在朝,三老在學。即三公之致仕者。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卜筮,掌筮之官。瞽,無目者,誦詩而侑者也。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
真德秀曰:古之所以衆建忠賢,森列左右者,皆以正人君之心也。在朝則有三公焉,所謂道之教訓,傅之德義,保其身體者也;在學
[21]則有三老焉,所謂憲德乞言者也。巫掌祀,以鬼神之事告王;史掌書,以三皇五帝之事告王。掌卜筮者,以吉凶諫王;瞽朦之叟,以歌詩諫王。一人之身,而左右前後,挾而維之,以引以翼,有孝有德,雖欲斯須自放,得乎?故王中心它無所為,惟守至正而已。後世人主所親者褻御近習,所説者淫聲美色,狐媚蠱惑者千態萬貌,雖欲無邪其思,得乎?此君德之所以不如古也。
大學曰: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當作心。有所忿懥,怒也。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惡)〔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
朱子曰:‘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無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焉,則欲動情勝,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又曰:‘心有不存,則無以檢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後此心常存而身無不修也。’
胡炳文曰:心之體,本如太虚,或景星慶雲,或烈風雷雨,而太虚自若。人之一心,豈能無喜怒憂懼?然可怒則怒,怒過不留;可喜則喜,喜已而休。喜怒憂懼皆在物而不在我,我雖日接乎物,而不物於物,此所以能全其本體之虚而無不正也。
或問:‘人之有心,本以應物,而此章之傳以為有所喜怒憂懼,便為不得其正。然則其為心也,必如槁木之不復生、死灰之不復然,乃為得其正邪?’
朱子曰:‘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鑑之空,如衡之平,以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體之本然。而喜怒憂懼隨感而應,妍蚩俯仰因物賦形者,亦其用之所不能無者也。故其未感之時,至虚至静,所謂鑑空衡平之體,雖鬼神有不得窺其際者,固無得失之可議。及其感物之際,而所應者又皆中節,則其鑑空衡平之用流行不滯,正大光明,是乃所以為天下之達道,亦何不得其正之有哉?唯其事物之來,有所不察,應之既或不能無失,且又不能不與俱往,則其喜怒憂懼必有動乎中者,而此心之用始有不得其正者耳。傳者之意固非以心之應物便為不得其正,而必如槁木死灰,然後乃為得其正也。惟是此心之靈,既曰一身之主,苟得其正而無不在是,則耳目鼻口四肢百骸,莫不有所聽命,以供其事,而其動静語默,出入起居,唯吾所使,而無不合於理。如其不然,則身在於此,而心馳於彼,血肉之軀無所管攝,其不為“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者,幾希矣。
孔子所謂“操則存,舍則亡”,
孟子所謂“求其放心,從其大體”者,蓋皆謂此,學者可不深念而屢省之哉?’
湯之
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苟,誠也。
朱子曰:盤,沐浴之盤也。銘,名其器以自警之辭也。
湯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惡,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銘其盤,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汙而自新,則當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間斷也。
又曰:‘古之聖賢兢兢業業,固無時而不戒謹恐懼,然猶恐其有所怠忽而或忘之也,是以於其常用之器,各因其事而刻銘以致戒焉。’‘沐浴之盤,而其所刻之辭如此,何也?’曰:‘人之有是德,猶其有是身也。德之本明,猶其身之本潔也。德之明而利欲昏之,猶身之潔而塵垢汙之也。一旦存養省察之功真有以去其前日利欲之昏而日新焉,則亦猶其疏瀹澡雪而有以去其前日塵垢之汙也。然既新矣,而所以新之之功不繼,則利欲之交,將復有如前日之昏,猶既潔矣,而所以潔之之功不繼,則塵垢之集將復有如前日之汙也。故必因其已新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使其存養省察之功無少間斷,則明德常明,而不復為利欲之昏。亦如人之一日沐浴,而日日沐浴,又無日而不沐浴,使其疏瀹澡雪之功無少間斷,則身常潔清,而不復為舊染之汙也。昔
成湯所以反之而至於聖者,正惟有得於此,故稱其德者有曰“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又曰“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有曰“從諫弗咈,改過不吝”,又曰“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此皆足以見其日新之實。至於所謂“敬日躋”云者,其言愈約而意愈切矣。’‘其後
周之
武王踐阼之初,受
師尚父丹書之戒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凶。”退而於其几席觴豆刀劍户牖,莫不銘焉。蓋聞
湯之風而興起者,今其遺語尚幸頗見於禮書。願治之君,志學之士,皆不可以莫之考也。’
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朱子曰:
孔子言心操之則在此,捨之則失去,其出入無定時,亦無定處如此。
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測,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難,不可頃刻失其養。學者當無時而不用其力,使神清氣定,常如平旦之時,則此心常存,無適而非仁義矣。
又曰:心體固本静,然亦不能不動;其用固本善,然亦能流而入於不善。夫其動而流於不善者,固不可謂心體之本然,然亦不可不謂之心也,但其誘於物而然耳。故先聖只説‘操則存,存則静,而其動也無不善。舍則亡;於是乎有動而流於不善者。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出者,亡也;入者,存也。本無一定之時,亦無一定之處,特係於人之操舍如何耳。只此四句,説得心之體用始終、真妄邪正無所不備。又見此心不操則舍,不出則入,别無閒處可安頓之意。
程子曰: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
論語: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顔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朱子曰:仁者,本心之全德;禮者,天理之節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於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於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於我矣。歸,猶與也。又言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浄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
又曰:‘
顔淵聞夫子之言,則於天理人欲之際已判然矣,故不復有所疑問,而直請其條目也。非禮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辭。是人心之所以為主,而勝私復禮之機也。私勝,則動容周旋,無不中禮,而日用之間莫非天理之流行矣。’‘此章問答乃傳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幾,非至健不能致其決,故惟
顔子得聞之,而凡學者亦不可以不勉也。’
謝良佐曰: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
程子曰:
顔淵問克己復禮之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
顔淵事斯語,所以進於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
視箴曰:‘心兮本虚,應物無迹。操之有要,視為之則。蔽交於前,其中則遷。制之於外,以安其内。克己復禮,久而誠矣。’其
聽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誘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覺,知止有定。閑邪存誠,非禮勿聽。’其
言箴曰:‘人心之動,因言以宣。發禁躁妄,内斯静專。矧是樞機,興戎出好,吉凶榮辱,惟其所召。傷易則誕,傷煩則支,己肆物忤,出悖來違。非法不道,欽哉訓辭!’其
動箴曰:‘哲人知幾,誠之於思;志士勵行,守之於為。順理則裕,從欲惟危;造次克念,戰兢自持。習與性成,聖賢同歸。’
或問:‘
顔淵問仁,而夫子告之以此,何也?’
朱子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仁義禮智之性具於其心。仁雖專主於愛,而實為本心之全德;禮則專主於敬,而實為天理之節文也。然人有是身,則耳目口體之間,不能無私欲之累,以違於禮而害夫仁。則自其一身,莫適為主,而事物之間,顛倒錯亂,無所不至矣。此聖門之學所以汲汲於求仁。而
顔子之問,夫子特以“克己復禮”告之,蓋欲其克去有己之私欲,而復於天理之本然,則夫本心之全德將不離乎此,而無不盡也。’
又曰:非禮而勿視聽者,防其自外入而動於内也;非禮而勿言動者,謹其自内出而接於外也。内外並進,為仁之功不遺餘力矣。然熟味聖言,以求
顔子之所用力,其機特在勿與不勿之間而已。自是而反,則為天理,自是而流,則為人欲;自是而克念,則為聖,自是而罔念,則為狂,特毫忽之間耳。學者其可不謹其所擇哉?
又曰:性情之德,無所不備,而一言足以盡其妙,曰仁而已。所以求仁者蓋亦多術,而一言足以舉其要,曰克己復禮而已。蓋仁也者,天地所以生物之心,而人〔物之〕所得以為心者也。惟其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是以未發之前四德具焉,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統;已發之際四端著焉,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而惻隱之心無所不通。此仁之體用所以涵育渾全,周流貫徹,專一心之妙而為衆善之長也。然人有是身,則有耳目鼻口四肢之欲,而或不能無害夫仁。人而不仁,則其所以滅天理〔而〕窮人欲者,將〔益〕無所不至。此君子之學所以汲汲於求仁,而求仁之要亦曰去其所以害仁者而已。蓋非禮而視,人欲之害仁也;非禮而聽,人欲之害仁也;非禮而言且動焉,人欲之害仁也。知人欲之所以害仁者在是,於是〔乎〕有以拔其本,塞其原,克之〔克之〕而又克之,以至於一旦豁然欲盡而理純,則其胸中之所存者,豈不粹然天地生物之心,而藹(乎)〔然〕其若春陽之温哉?默而(識)〔成〕之,固無一理之不具,而無一物之不該也;感而通焉,則無事之不得於理,而無物之不被其愛矣。
[22]真德秀曰:仁之一字,見於經者自
仲虺之誥始,曰:‘克寬克仁,彰信兆民。’
伊尹繼之曰:‘民罔常懷,懷于有仁。’前乎此者,如
虞書所謂‘好生之德,安民則惠’,即所謂仁而未有仁之名。至
商書而名始著,然其所言大抵皆仁之用。
顔子之問、
孔子之答,乃仁之體也。二帝三王雖無己之可克,然
舜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
成湯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以禮制心’,其用功初無異於
顔子也。蓋必有
顔子之仁而後有二帝三王之仁,此成己成物之相為終始也。
臣按:為仁之要,在於克己復禮;而克己復禮之目,在於四勿,先儒之論備矣。
真德秀又為之箴曰:‘天命之性,得之者人。人之有心,其孰不仁?人而不仁,曰為物役。耳蕩於聲,目眩於色。以言則肆,以動則輕。人欲放紛,天理晦冥。於焉有道,禮以為準。惟禮是由,匪禮勿徇。曰禮伊何?理之當然。不雜以人,一循乎天。勿之為言,如防止水。孰其尸之?曰心而已。聖言十六,一字其機。機牙既斡,鈞石必隨。我乘我車,駟馬交驟。孰範其驅?維轡在手。是以君子,必正其心。翼翼兢兢,不顯亦臨。萬夫之屯,一将之令。霆鍧飆馳,孰敢干命?衆形役之,統于心官。外止弗流,内守愈安。其道伊何?所主者敬。表裏相維,動静俱正。莠盡苗長,醅化醴醇。方寸盎然,無物不春。惟勿一言,萬善自出。念兹在兹,其永無斁。’其發明勿字之意益切,可與
程子之箴參玩,故録焉。惟聖明潛心而深味之,則其有助於克復之功,夫豈小哉?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程子曰:‘如見大賓、如承大祭,敬也。敬則不私,才
[23]不敬則私欲萬端,而害於仁矣。’又曰:‘
孔子言仁,只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心無隱慝,而廣大寬平;體無怠肆,而安和舒恭。充其至,則動容周旋,自然中禮者也。唯慎獨,便是守之之法。’
或曰:‘出門使民之時,如此可也;未出門使民之時,如之何?’曰:‘此“儼若思”時也,静時敬也。有諸中而後見於外。觀其出門使民之時其敬如此,則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門使民然後有此敬也。’
朱子曰:‘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則私意無所容而心德全矣。内外無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又曰:‘克己復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
顔冉之學,其高下淺深,於此可見。然學者誠能從事於敬恕之間而有得焉,則亦將無己之可克矣。’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不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朱子曰:‘仁者心之德’,‘然但謂之仁,則人不知其切於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則可見其為此身酬酢萬變之主,而不可須臾失矣。義者行事之宜,謂之人路,則可以見其為出入往來必由之道,而不可須臾舍矣’。又曰:‘學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於求放心而已。蓋能如是則志氣清明,義理昭著,而可以上達。不然則昏昧放逸,雖曰從事於學,而終不能有所發明矣。’
程子曰:心至重,雞犬至輕。雞犬放則知求之,心放則不知求,豈愛其至輕而忘其至重哉?不思而已矣。聖賢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也。
臣按:心為一身之主,而仁為心德之全,人能操存此心而不失其全德,則所行皆合於道,所謂義也。然則仁與義雖若有内外之殊,而求其端緒,皆本於吾心本然之理,而初無内外之分也。故
孟子始以人心、人路並言,而終獨歸重於放心之知求。能求放心,則不違於仁而義在其中矣。世之人乃有舍義理之路而不由,亡一身之主而不知求,正猶病風喪心之人猖狂妄行而不知反也,豈不可哀也哉?雞犬至輕也,放則知求之;心至重也,放而不知求,豈視其心不如雞犬哉?惟其不自覺而已,覺之則必惕然而求之矣。蓋心,活物,若無提省之力,則流轉動摇,淵淪天飛,隨聲逐色,無所定止,凡人莫不皆然。至於人君,享富貴之奉,以一心而受衆攻,尤易以放,其可不知求乎?求之則存,不求則失,此聖狂之所由分、治亂之所由判也。求之之道在於敬以持守,而致察於念慮毫忽之間,不敢自肆而已,故曰‘克念作聖、罔念作狂’。嗚呼!可不戒哉?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吕大臨曰:欲者,感物而動也。治心之道,莫善於少欲,少欲則耳目之官不蔽於物,而心常寧矣。心常寧,則定而不亂,明而不暗,道之所由生,德之所自成也。不存者,梏亡之謂也,寡欲之人則無梏亡之患矣。其為人也多欲,則好動而無節,妄作而失常,善端所由喪,而天理虧焉,故有存焉者寡矣。
朱子曰:欲,如耳目口鼻四肢之欲,雖人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未有不失其本心者。
程子曰: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臣按:先儒
周子曰,‘
孟子言“養心莫善於寡欲”,予謂養心不止於寡而存耳。蓋寡焉以至於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聖也。’臣謂人之心具仁義禮智之性,皆可以為
堯舜,而參天地、贊化育也。惟其為物欲所害,故不能存之,而為昏為狂,以至於縱人欲、滅天理者,有矣。苟能寡其欲而充之,以至於無欲,則乃可以存其本然之體,而誠立明通,為聖為賢矣。夫所謂欲,固非一端,而人主之心,攻之者益衆。或聲色,或貨利,或宫室遊畋,或狗馬博奕,或辭藝圖書以為文,或撫劍疾視以為武,或闢土服遠以為功,或耽佛好仙以為高。雖汙潔不齊,欲有大小,皆足以變移志慮,荒廢政理,其不至於喪失其本心者幾希。昔
汲黯譏
漢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義,不足以效
唐虞之治。夫
堯舜之心,清浄純一,此治化之所由出也。苟不能清其本源,而欲遠輩
堯舜,譬如不治心肺之痼疾,而欲學
喬松之術也,其不可得也必矣,惟明主致思焉。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鈞,同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大體,心也。從其小體為小人。’小體,耳目之類。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朱子曰:官之為言司也。耳司聽,目司視,各有所職而不能思,是以蔽於外物。既不能思而蔽於外物,則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於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難矣。心則能思,而以思為職。凡事物之來,心得其職,則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職,則不得其理,而物來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與我者,而心為大。三者,謂耳、目、心。若能有以立之,則事無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奪之矣,此所以為大人也。
臣按:天之賦與人者,心為大,耳目為小,而各有其職。心得其職,而管攝乎小者,則為大人,而可與天地合德矣,此
堯、
舜、三王之所以為聖也;心失其職,而役於小者,則為小人,而其違禽獸不遠矣,此
桀、
紂、
幽、
厲之所以為狂也。
宋儒
范浚為
心箴曰:‘茫茫堪輿,俯仰無垠。人於其間,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倉稊米。參為三才,曰惟心爾。往古來今,孰無此心?心為形役,乃獸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動静,投閒抵隙,為厥心病。一心之微,衆欲攻之。其與存者,嗚呼幾希。君子存誠,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體從令。’其言切至,豈獨學者之所當知,任元后之責,而有志於端本出治者,不可不深味而警省也。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或,與惑同。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萌,謂萌蘖。
真德秀曰:‘
孟子之告
齊王也,可謂至矣。蓋人主之心,養之以理義則明,蔽之以物欲則昏,猶草木然,暖之以陽則生,寒之以陰則悴。正人賢士進見之時常少,理義灌溉之益,其能幾何?退而以邪説進者至矣,猶暖之日寡,而寒之日多,雖有萌芽,旋復摧折,其如之何哉?’‘故
程頤為講官,嘗言於上曰:“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宫妾之時少,則可以涵養氣質,薰陶德性。”嗚呼!人主欲以理義養其心,必如
頤之言而後可。’
唐太宗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姦詐,或以嗜欲,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為難也。
臣按:此數者皆蠹君心、敗國政之蟊賊,而嗜欲乃其本也。蓋人主之心不能清明公正,私欲萌於中,而嗜好著於外,故彼得乘其隙而入之矣。苟能清心寡欲,私意偏好不形於外,則彼將何自而售其術乎?
太宗能知衆攻之源,而思所以防制,可謂賢矣。而不知衆攻之集,悉啓於吾心之嗜欲,能謹於外而不能謹於内,故未免有閨門之慚德,可勝惜哉!蓋人主之嗜欲,亦非一端;而憸小之乘之者,各異其術,不止於
太宗之所云者。臣姑舉其概言之:人主嗜聲色,則陰邪妖媚之徒進,而容悦以蕩其欲矣;人主嗜殺戮,則殘酷深文之徒進,而鍛鍊以快其欲矣;人主嗜戰伐,則要功喜事之臣進,而窮黷以遂其欲矣;人主嗜符瑞,則邪佞詐僞之徒進,而誑惑以成其欲矣。如此之類甚多,是皆迷心之鴆毒,有一於此,大則亡國喪家,小則亂政敗度,往軌灼然可徵,可不戒哉?嗚呼!人主以眇然之身處億兆之上,小人之懷姦操術伺隙乘間者,如是之巧且衆焉,豈不危哉?然則奈何?曰:清其心而已。清心之道如何?曰:敬以主於中,而義以制其外,惟仁禮是好,惟德業是修,惟賢人君子是親,惟玩經觀史、窮理進道是務,而於世間外物湛然無所嗜好,則心德日明,治道日新,而百邪不能入矣。故先儒
程子言‘敬勝百邪’,又曰‘人主常防未萌之欲’。其言要切,惟明主深勉焉。
宋太祖改營大内,躬御正殿,令洞開重門,皆端直軒豁,無有壅蔽。顧謂侍臣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
朱子曰:
太祖不為言語文字之學,而其方寸之地正大光明,直與
堯舜之心如合符節,此所以肇造區夏而垂裕無疆也。
臣按:道喪千載,聖遠言湮,
堯舜精一之學絶而無傳。
漢唐賢主雖有志於學者,而其所講習不過言語文字之間,而鮮有躬行心得之實,雖或用其智力,粗致一世之小康,求其心術有能彷彿於前聖者幾希。幸而斯道不墜於地,
宋太祖開國之初,首聞道理最大之説,而夙夜祗懼,防非窒欲,則其所以用力於學而有得於心者,固能超出乎
漢唐之陋習,而造乎
堯舜之域矣。
堯舜官天下而不與其子,太祖公天下而不傳其子,苟有纖毫私意,何能及此?至其洞開重門,内外敞豁,指以自喻,曰:‘少有邪曲,人皆見之。’可見方寸之地正大光明,無一毫私邪之蔽,真與
堯舜之心隔千載而如合符節。吁!
宋朝三百年運祚,實基於此。此所以大綱正,萬目舉,而致理之效侔擬
三代者也。蓋人主居天位,莅萬方,以一心為萬化之源,譬如日月在天,萬物咸被其照,少有纖翳,人皆見之,然則人主之於心術其可忽哉?其可頃刻為物之蔽,以失其正大光明之本體哉?臣故曰:帝王之學,心術而已矣。
通書,或問:‘聖可學乎?’
周子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静虚動直。静虚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其庶矣乎?’
陳淳曰:一者是表裏俱一,純徹無二。少有纖毫私欲,便二矣。内一則静虚,外一則動直,而明通公溥,則又無時不一也。一者,此心渾然,太極之體;無欲者,心體粹然,無極之真。静虚者,體之未發,豁然絶無一物之累,陰之性也;動直者,用之流行,坦然由中道而出,陽之精也。
葉采曰:一者,純一而不雜也。湛然無欲,心乃純一。静而所存者一,人欲消盡,故虚,虚則生明,而能通天下之理;動而所存者一,天理流行,故直,直則大公,而能周天下之務。動静惟一,明通公溥,庶幾作聖之功用。
臣按:
周子之言最切於純心造道之要,人主誠能深味而力行之,動静之間一以貫之,而人欲浄盡,天理流行,則其效至於明通公溥,萬化由是而出,天地以位,萬物以育矣。
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
乾之用,其善是;
損益之大,莫是過,聖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動。噫!吉一而已,動可不慎乎?
葉采曰:
乾之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言君子體乾,健而又健,至誠無息,此用
乾之善者也。山澤為
損,激於忿,象山之高,必懲創之;溺於欲,象澤之深,必窒塞之,此用
損之大者也。風雷為
益,遷善象風之烈,則德日長;改過象雷之迅,則惡日消,此用
益之大者也。動而得則吉,失則凶,悔則過失而自咎,吝則私小而可羞。四者一善而三惡,動其可不謹乎?
朱子曰:所謂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皆是動上有這般過失,須於方動之前審之。
臣按:此以三卦爻象之辭發明思誠之方。蓋君子日乾夕惕,既無一息之間斷;去惡進善,又無一毫之滯吝,而後心一理純而合乎天德,動無不吉矣。
程子曰: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
朱子曰:‘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所以為生物之主者,天之心也。人受天命而生,因全得夫天之所以生我者,以為一身之主,渾然在中,虚靈知覺,常昭昭而不眛,生生而不可已,是乃所謂人之心。其體則即所謂元亨利貞之道,具而為仁義禮智之性;其用則即所謂春夏秋冬之氣,發而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故體雖具於方寸之間,而其所以為體,則實與天地同其大,萬(物)〔理〕蓋無所不備,而無一物出乎是理之外;用雖發乎方寸之間,而其所以為用,則實與天地相流通,〔萬事〕蓋無所不貫,而無一(物)〔理〕不行乎事之中。此心之所以為妙,(具)〔貫〕動静,一顯微,徹表裏,(始終)〔終始〕無間者也。人惟拘於陰陽五行所值之不純,而又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為之累,於是此心始梏於形器之小,不能廓然大同無我,而其靈亦無以主於心矣。人之所以欲全體此心而常為一身之主者,必致知之力到,而主敬之功專,使胸中光明瑩浄,超然於氣稟物欲之上。而吾本然之體所與天地同大者,皆有以周徧昭晰,而無一理之不明;本然之用與天地流通者,皆無所隔絶間斷,而無一息之不生。是以方其物之未感也,則此心澄然惺惺,如鑑之虚,如衡之平,蓋真對越乎上帝,而萬理皆有定於其中矣。及夫物之既感也,則妍媸高下之應,皆因彼之自爾,而是理固周流該貫,莫不各止其所。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自無分數之差,而亦未嘗與之俱往矣。静而天地之體存,一本而萬殊;動而天地之用達,萬殊而一貫。體常涵用,用不離體,體用渾淪,純是天理,日常呈露於動静間。夫然後向之所以全得於天者,在我真有以復其本,而維天於穆之命亦與之為不已矣。此人之所以存夫心之大略也。
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
朱子曰:天地亦是有個主宰,方始恁地變易無窮。就人心言之,惟敬然後流行不息。敬纔間斷,便是‘不誠無物’也。
學莫大於平心,平莫大於正,正莫大於誠。
‘思無邪’、‘毋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不敬不正也。
朱子曰:‘思無邪’是心正意誠,‘毋不敬’是正心誠意。
臣按:心有主而邪念不作,則見之行事自無差失。天下之事或至於差謬而有不可救者,未有不由於不敬不正也。
‘人心必有所止,無止則聽於物。惟物之聽,何所往而不妄也?’又曰:‘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動於欲也。欲牽於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
又曰:人多思慮,不能自寧,只是做他心主不定。要作得心主定,惟是止於事,‘為人君止於仁’之類。如
舜之誅四凶,四凶已作惡,
舜從而誅之,
舜何與焉?人不止於事,只是攬他事,不能使物各付物。物各付物,則是役物;為物所役,則是役於物。有物必有則,須是止於事。
葉采曰:止者,事物當然之則。人之應事,能止其所當止,則亦無思慮紛擾之患矣。應事而不止其所當止,是以一己私智攬他事,而不能物各付物者也。所謂物各付物者,物來而應,不過其則;物往而化,不滯其迹。是則役物而不為物所役。
臣按:天下事物各有當然之則,此人之所當止也。人能定静其心,為主而不為客,命物而不命於物,則萬變交前,一以應之,各止其所當止,我何與焉?
堯舜所以無為而天下治者,用此道也。
‘聖人之心,如明鏡止水。’又曰:‘聖人之心未嘗有在,亦未嘗無在,蓋其道合内外、體萬物。’
敬則自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
存養熟後,泰然行將去,便有進。所養厚則行有餘力。
不愧屋漏,則心安而體舒。
學者先務固在心志,然有謂‘欲屏去聞見知思’,則是絶聖棄智。絶聖者,黜其聰明;棄智者,屏其知慮。有欲屏去思慮,患其紛亂,則須是坐禪入定。如明鑑在此,萬物畢照,是鑑之常,難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矣。有主則虚,虚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
葉采曰:
老氏之絶聖棄智,
釋氏之坐禪入定,皆絶天理害人心之教也。免此,謂有思慮而無紛亂。
林用中主一銘云:‘有主則虚,神守其都;無主則實,鬼(暾)〔闞〕
[24]其室。’
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於一事,則他事更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事為之主,尚無思慮紛擾之患,若主於敬,又焉有此患乎?主敬,則自不為事物紛擾。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且欲涵泳主一之義,不一則二三矣。至於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皆是敬之事也。
朱子曰:無適者,只是持守得定,不馳騖走作之意。無適即是主一,主一即是敬,展轉相解,非無適之外别有主一,主一之外又别有敬也。
敬而無失,便是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敬不可謂中,但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也。
朱子曰:此言静而主敬,事物未交,心主乎敬,不偏不倚,即所謂未發之中。敬非中,敬所以養其中也。
嚴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自此入。
葉采曰:敬存乎中。嚴威儼恪,著於外者,然未有外貌弛慢而心能敬者。
臣按:嚴威儼恪,非嚴猛之謂。蓋言正衣冠,尊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也。外貌莊,則其中之所存者亦肅然矣。
守之必嚴,執之必定,少怠而縱之,則存者亡矣。
舜‘孳孳為善’,若未接物,如何為善?只是主於敬,便是為善也。以此觀之,聖人之道不是但默然無言。
葉采曰:孳孳者,亹亹不倦之意。聖人為善固無間斷,然方其未接物之時,但有主敬而已,是即善之本也。‘不是但默然無言’,謂其静而有所存也。
張子曰:心清時少,乱時常多。清時視明聽聰,四體不待羈束而自然恭謹,其亂時反是。如此何也?蓋用心未熟,客慮多而常心少也,習俗之心未去而實心未完也。
葉采曰:心者,耳目四肢之主。天君澄肅,則視明聽聰,四體自然從命。若存心於道者未熟,則客慮足以勝其本心,習俗足以奪其誠意。
正心之始,當以己心為嚴師,凡所動作則知所懼。如此一二年,守得牢固,則自然心正矣。
葉采曰:視心如嚴師,則知所敬畏,而邪僻之念不作。
定,然後始有光明。若常移易不定,何求光明?
易大抵以
艮為止,
艮,卦名。止乃光明;
大學定而至於能慮,人心多則無由光明。
葉采曰:此心静定而明生焉。水之止者可鑑,而流水不可鑑,亦是理也。
敦篤虚静者,仁之本。不輕妄,則是敦厚也;無所繫閡昏塞,閡,閉礙也。則是虚静也。此難以頓悟,苟知之,須久於道實體之,方知其味。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
葉采曰:言動輕妄而不敦篤,則此心外馳,非仁也;有所繫閡昏塞而不虚静,則此心罔覺,非仁也。然必存心之久,實體於己,然後能深知其味。
又曰:‘虚心則能盡心。’又曰:‘虚心則無外以為累。’
臣按:
程子曰,‘有主則虚,虚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蓋心體本虚,故必存其本體而無物欲之雜,然後乃可以盡心之理,而不為外欲所累。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體,猶察也,認也。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於見聞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
孟子謂‘盡心,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
葉采曰:萬物一體,性本無外,苟拘於耳目之偏狹,則私意蔽固,藩籬爾汝,安能體物而不遺?惟聖人能盡此性,故心大而無外,其視物與己本無間然也。
朱子曰:人能全心德之大,則知性知天矣。無一物而非天,故天大無外。人之心苟猶有外,則與天心不相似。
又曰:
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居仁由義,自然心和而體正;
禮曰‘心廣體胖’,心既弘廣,則自然舒泰而樂也。若但能弘廣,而不謹敬,則不立;若但能謹敬,而不弘廣,則入于隘,須寬而敬。大抵有諸中者必形諸外,故君子心和則氣和,心正則氣正。其始也固亦須矜持。古之為冠者,以重其首;為履者,以重其足。至於盤盂几杖為銘,皆所以謹戒也。
朱子曰:心之全體,湛然虚明,萬善具足,無一毫私欲之間,其流行該徧,貫乎動静,而妙用又無不在焉。以其未發而全體者言之,則性也;以其已發而流行者言之,則情也。
静而無不該者,性之所以為中也,‘寂然不動’者也;動而無不中者,情之發而得其正也,‘感而遂通’者也。静而常覺,動而常止,心之妙也,寂而感,感而寂者也。
聖人於動静,無不一於清明純粹之主,而衆人則雜焉而不齊。
又曰:動之不能無静,猶静之不能無動;静之不能無養,猶動之不可不察也。但見得一動一静,互為其根,敬義挾持,不容間斷之意。雖下静字,元非死物,至静之中蓋有動之端焉,是乃所以見天地之心者。而先王之所以至日閉關,蓋當此之時,則安静以養乎此爾。固非遠事絶物,閉目兀坐,而偏於静之謂。但未接物時,使有敬以主乎中,則事至物來,善端昭著者,益精明爾。
‘自古聖賢皆以心地為本。’又曰:‘聖賢千言萬語,只要人不失其本心。’
朱子言於其君曰:‘天下之事,千變萬化,其端無窮,而無一不本於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故人主之心正,則天下之事無一不出於正;人主之心不正,則天下之事無一得由於正。蓋不惟其賞之所勸,刑之所威,各隨其向,勢有不能已者,而其觀感之間,風動神速,又有甚焉。是以人主以眇然之身,居深宫之中,其心之邪正若不可得而窺者,而其符驗之著於外者,常若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而不可掩。此
大舜所以有“惟精惟一”之戒,
孔子所以有“克己復禮”之云,皆所以正吾此心而為天下萬事之本也。此心既正,則視明聽聰,周旋中禮,而身無不正,是以所行無過不及而能執其中,雖以天下之大,而無一人不歸吾之仁者。’
又曰:古先聖王兢兢業業,持守此心,雖在紛華波動之中、幽獨得肆之地,而所以精之一之,克之復之,如對神明,如臨淵谷,未嘗敢有須臾之怠。然猶恐其隱微之間或有差失而不自知也,是以建師保之官以自開明,列諫諍之職以自規正。而凡其飲食、酒漿、衣服、次舍、器用、財賄與夫宦官、宫妾之政,無一不領於冢宰之官,使其左右前後,一動一静,無不制以有司之法,而無纖芥之隙、瞬息之頃,得以隱其毫髮之私。蓋雖以一人之尊,深居九重之邃,而懍然常若立乎宗廟之中、朝廷之上。此先王之治所以由内及外,自微至著,精粹純白,無少瑕翳,而其遺風餘烈猶可以為後世法程也。
又曰:‘一念之萌,則必謹而察之,此為天理耶,為人欲耶?果天理也,則敬以擴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閼;果人欲也,則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滯。推而至於言語動作之間、用人處事之際,無不以是裁之’,‘則聖心洞然,中外融徹,無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間,而天下之事將惟所欲為,無不如志矣’。
又曰: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欲之異。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塗判矣。蓋天理者,此心之本然,循之則其心公而且正;人欲者,此心之疾疢,循之則其心私而且邪。公而正者,逸而日休;私而邪者,勞而日拙。其效至於治亂安危,有大相絶者,而其端特在夫一念之間而已。
舜禹相傳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正謂此也。
又曰:修德之實,在乎去人欲、存天理。人欲不必聲色貨利之娱、宫室觀遊之侈也,但存諸心者小失其正,便是人欲。必也存祗懼之心以畏天,擴寬弘之度以盡下;不敢自是而欲人必己同,不循偏見而謂衆無足取;不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不狃於近利而昧於遠猷;出入起居,發號施令,念兹在兹,不敢忘怠。而又擇端人正士,剛明忠直,能直言極諫者,朝夕與居左右;不使近習便利捷給之人得以窺伺間隙,承迎指意,汙染氣習,惑乱聰明。務使此心虚明廣大,平正中和,表裏洞然,無一毫私意之累,然後為德之修,而上可以格天,下可以感人,凡所欲為無不如志。
又曰: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紀綱有所繫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之歸,閉塞私邪之路,然後乃可得而正。
又曰:
舜之戒
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必繼之曰‘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慎乃有位,敬修其可願。四海困窮,天禄永終’。
孔子之告
顔淵,既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而又申之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既告之以損益四代之禮樂,又申之曰‘放
鄭聲,遠佞人。
鄭聲淫,佞人殆’。嗚呼!此千聖相傳心法之要,其所以極夫天理之全,而察乎人欲之盡者,可謂兼其本末,巨細而舉之矣。兩
漢以來,非無願治之主,而莫克有志於此,是以雖或隨世以就功名,而終不得以與乎帝王之盛。其或恥為庸主,而思用力於此道,則又不免蔽於
老子、浮屠之説,静則徒以虚無寂滅為樂,而不知有所謂實理之源;動則徒以應緣無礙為達,而不知有所謂善惡之幾。是以日用之間,内外乖離,不相為用,而反以害於政事。蓋所謂千聖相傳心法之要者,於是不復講矣。
范祖禹曰:
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朝廷者,四方之極也。非至公無以絶天下之私,非至正無以止天下之邪。人君一不正其心,則無以正萬事。苟以術御下,是自行詐也,何以禁臣下之欺乎?是以術行而欺愈多,智用而心愈勞。蓋以詐勝詐,未有能相一者也。
禮曰:‘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夫惟正不可得而欺,〔欺則不容于誅矣〕
[25],豈不約而易守哉?
蔡沈曰:二帝三王之治本於道,二帝三王之道本於心。得其心,則道與治固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執中,
堯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極,
商湯、
周武相傳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誠,言雖殊而理則一,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至於言天則嚴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則謹其心之所由施;禮樂教化,心之發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齊國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
夏桀、
商受,亡此心者也;
太甲、
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則治,亡則乱,治乱之分,顧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後世人主有志於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於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
真德秀言於其君曰:惟學可以養此心,惟敬可以存此心,惟親近君子可以維持此心。蓋義理之與物欲,相為消長者也。篤志于學,則日與聖賢為徒,而有自得之樂;持身以敬,則凛如神明在上,而無非僻之侵。親賢人君子之時多,則規儆日聞而諂邪不得而惑。三者交致其力,則聖心湛然,如日之明,如水之清,義理為之主,而物欲不能奪矣。
又曰:‘往昔百聖相傳,敬之一言,實其心法。蓋天下之理,惟中為至正,惟誠為至極。然敬所以中,不敬則無中也;敬而後能誠,不敬則無誠也。氣之決驟,軼於奔駟,敬則其御轡也;情之横放,甚於潰川,敬則其堤防也。故
周子主静之言,
程子主一之訓,皆其為人最切者。’‘儻於是而知勉焉,戒於思慮之未萌,恭於事物之既接’,‘則德全而欲泯矣’。
又曰:
堯、
舜、
禹、
湯、
文、
武,皆天縱之聖,而
詩書之敍其德,必以敬為首稱。蓋敬者,一心之主宰,萬善之本源,學者之所以學,聖人之所以聖,未有外乎此者。聖人之敬,‘純亦不已’,即天也;君子之敬,‘自强不息’,由人而天也。聖人之敬,安而行之。然
成湯之日躋,
文王之緝熙,雖非用力,亦若未嘗不用其力者。蓋日躋者,進進不已之意;緝熙者,續續無窮之功,此
湯文之所以聖益聖也。人主而欲師帝王,其可不用力於此乎?
敬齋箴 朱熹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弗貳以二,弗叁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從事於斯,是曰持敬。動静弗違,表裏交正。須臾有間,私欲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毫釐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斁。於乎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臺。
思誠齋箴 真德秀誠者天道,本乎自然。誠之者人,以人合天。曰天與人,其本則一。云胡差殊,蓋累於物。心為物誘,性逐情移。天理之真,其存幾希。豈惟與天,邈不相似。形雖人斯,實則物只。皇皇上帝,命我以人。我顧物之,抑何弗仁。維
子思子,深憫斯世。指其本源,祛俗之敝。學問辨行,統之以思。擇善固執,惟日孜孜。狂聖本同,其忍自棄?人十己千,弗止弗已。雲披霧卷,太虚湛然。塵掃鏡空,清光自全。曰人與天,既判復合。渾然一真,諸妄弗作。
孟氏繼之,命曰思誠。更兩鉅賢,其指益明。大哉思乎,作聖之本。歸而求之,實近非遠。
臣按:二子之箴最切於存心事天之要,故録焉。惟聖明深翫而實體之,則作聖之功盡於是矣。
言行威儀之謹禮記,子曰:‘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
臣按:古之修己治人者,必自敬身始。身有不敬,則無以正其本矣,又何治天下國家乎?蓋身雖在我,其氣與性受之於親,非己得以慢而辱之也。親之於身,如木之有本,相須而一體,一有不謹而失於持守,則是傷其本也。本既傷矣,枝幹安得不從而亡乎?古之君子修身慎行,洞洞屬屬,造次顛沛,無敢忽焉者,為此故也。
曾子臨終而啓手足,以示平日戰兢臨履之意,其亦有感於夫子之言而興起與?夫敬身之道固在於謹言動、慎威儀,而體受歸全尤其敬之大者,凡為人子者,皆所當念。至於人主之身,廟社神人之攸託,其可不自愛重而失於保攝乎?昔
漢文帝曾馳下峻坂,
袁盎諫曰:‘陛下縱自輕,(乃)〔奈〕
高廟、太后何?’此言足以深警之矣。然所謂全歸者,不止於全其形體而已,道德仁義之具於心者,尤其全受之大者。苟不能全其性分之所有,而有一行之虧、一善之不備,則雖或苟全形體以没,亦不可謂之全矣。人主誠能念
仲尼傷親之戒,體
曾子臨履之意,而又知德性之全受者尤不可以或虧焉,則必不至荒于酒色,以伐其性矣;必不至淫于逸豫,以滅其德矣;必不至冒于原獸,以蹈其險矣。又何至於賊仁害義,以喪其身;慢天虐民,以墜其實也哉!奉持遺體,常恐羞之,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凡可以傷性傷親之事,皆有以戒於未萌而防於未然,獨以治心養性、振民育德為事,節嗜欲、定心氣,廣厦之下、細氊之上,日接儒紳,討論墳典,講劘道義,涵泳從容,優游自得,則聰明開廣,志氣舒泰,德崇僕廣,道充身安,心無陷溺之危,體有康强之樂,必得其壽而永保天禄矣。人主敬身之道,無逾於此者,夫然後庶可謂之全歸而免於不孝之罪矣。世主有不能敬其身而遂至於忘身者多矣,身且忘矣,況念其宗社生靈乎?夫身在於此,何至於遺忘?由其不能敬而肆於欲耳。嗚呼!可不戒哉?
孔子曰:君子過言,則民作辭;過動,則民作則。君子言不過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則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則能成〔其〕親矣。
陳澔曰:君子,以位言也。在上者言雖過,民猶以為辭,辭者,言之成文者也;動雖過,民猶以為則,則者,動之成法者也。此所以君子之言動不敢有過。俱無過,則民不待命令之及而自知敬其上矣。民皆敬上,則君子之身不為人所辱,方謂之能敬身。成其親者,不使親名為人所毁也。
馬晞孟曰:言動者,敬身之所宜慎也。擬之而後言則無過言,議之而後動則無過動。過言而民作辭,過動而民作則,以其貴者,賤者之所矜式也;上者,下之所視傚也。‘言而世為天下法,動而世為天下則’,‘不命而民敬恭’,能敬身之效也。能敬身,則能立其身,能揚其名以顯父母,故曰‘能敬其身,則能成其親’。
臣按:人君尊居天位,一言一動,百官萬民之所視傚。苟能敬其身而無言行之過,則下民不命而敬恭,可以保其安富尊榮,而無辱身危親之患矣。
子曰: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綬也。王言如綸,其出如紼。引棺大索。故大人不倡游言。無根不定之言。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
丘濬曰:王者之言,其在中也,惟細如絲而已,及其出也,乃如宛轉繩之大焉。其初出也,僅大如綸而已,及其出而益遠也,乃如引棺之大索焉。所以然者,良以人君居九重之上,為萬方之主,一言一話,在人君雖若甚微者,及其施之於外,天下之人仰之如日星之明,畏之如雷霆之震,去之愈遠,而見之愈大焉。然則人君號令之頒,其可以不謹哉?
臣按:人君居九重之邃,言出於口,甚微也,而一言之發,則布之朝廷,播于四方。其言善,則朝野悦服,而國家有隆泰之漸;其言不善,則臣庶離心,而宗社有危亡之兆,言其可易乎?
易曰:‘誣善之人,其辭游。’為人上者倡之以誠慤篤實之言,天下猶有欺詐以罔上者,苟以游言倡之,則天下蕩然虚浮之風作矣。言之無稽,可言而不可行;行之苟難,可行而不可言。君子遵道而行,言行不越乎中矣。
子曰: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慮其所終,而行必稽其所敝,則民謹於言而慎於行。
詩云:
抑篇。‘慎爾出話,敬爾威儀。’
大雅文王篇。曰:‘穆穆
文王,於緝熙敬止。’緝,繼續也。熙,光明也。敬止,敬其容止也。
臣按:言辭以開諭之,可以導人之善,而無以禁人之不善。必有實行以感化之,民乃信服而恥為惡矣。然或立言造行而不慮其所終,不稽其所敝,則一言之過,流禍或至於無窮;一行之差,貽弊有不可勝救者矣。夫
老莊,論道德而過者也,其終為浮虚之害;
楊墨,學仁義而差者也,其流入於無父無君。況尊居人上,言行得失,安危所繫,故必謹之審之而不敢苟,則民亦從其化而不苟於言行矣。謹言動,敬容止,
武公、
文王之所以為聖,故又引
詩以證之。
天子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真德秀曰:古者建官皆所以約飭人君之身,使之心正意誠而無言動之失也,故一動則左史書之,一言則右史書之。事為
春秋,言為
尚書,其來尚矣。今即舍人之設,乃其遺制。又許直前論奏以正救於未形之先,制雖不盡古,而意則猶古也。必擇其人以舉厥職,使於人主言動無不得書,則庶乎其有儆矣。
易大傳: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
真德秀曰:‘
孔子因
中孚鳴鶴之爻而發明應感之理,謂人君雖處宫庭,而其言不可以不謹,又推而廣之,言行皆不可以不謹。蓋鶴鳴子和,由氣之相感;上倡下應,亦理之自然,故言之善否出於一室之間,而人之從違見於千里之外。一言之出,則為號令,而百姓被之;一行之著,則為儀表,而四方見之。身之有言行,猶户有樞,弩有機,啓閉張弛,由此而出。言行之發,榮辱隨之,其取喻也明矣,猶懼人之易忽也,則又曰“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蓋天地之大,不可測識,然一言一行之善,感格之效,捷於影響,其可不謹乎?’‘或謂:居室出言,人誰聞者?千里之外,何由應之?吁!
驪姬夜半之泣,書之
國語;
飛燕憤恚之辭,筆之
班書;
明皇、妃子比翼連理之誓,見之詩歌,皆深宫無人私語密約,無不暴白於天下後世者,此所以為“微之顯,誠之不可揜”與?為人主者其深戒之。’
臣按: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情之所同,無隱顯之間也。人君為民父母,苟能善其言行而倡之,彼同有是心者,安有不從而應乎?極言〔言〕
[26]行之善可以動天地。
景公一言,而熒惑退舍;
武丁修德,而桑穀自消;
成王感悟,而天乃反風,天地亦為之感應,而況於人乎?然必有孚於中,乃能如是。苟或謹於臨朝對羣臣之際,而不能謹於宫庭屋漏之中,則邇者且無以感格,而況於千萬里之外哉?故曰:不誠,未有能動人者也。謹言行之要,在於孚信之在中,故
孔子取鳴鶴之義以垂訓戒,其旨深哉!
抑之五章
抑大雅篇名。曰:‘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六章曰:‘無易由言,無曰苟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
真德秀曰:此
衛武公自警之詩,曰爾者,皆自斥之辭。話言之謹,威儀之敬,皆人主修身之至要。柔者欲其順,而非巧言以為柔也;嘉者欲其善,而非令色以為嘉也。白圭至寶,苟有玷缺,猶可磨而平之;斯言之出,一有玷缺,則不可復為矣,言之不可不謹也如是。故又曰‘無易由言’,欲其不輕易也;‘無曰苟矣’,欲其不苟且也。言出於口,誰能持吾之舌者?既形之言,則不可追之於往,此
武公所以嚴於自飭也。
南容三復白圭,
孔子稱之,又嘗告其門人曰:‘駟不及舌。’嗚呼,可不戒與!
中庸曰:庸德之行,庸言之慎;庸,平常也。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慥慥,篤實貌。
臣按:君子之道貴於篤實,故言欲訥而行欲敏,常思勉其所不足,而不敢盡其所有餘。非言之難,而行之難故也。古之帝王有能言而不能踐者,如
漢武帝嘗語公卿欲效
唐虞之治,而無躬行之實,故
申生諷之以力行,而不悟,所謂言過其行而可恥之甚也;又有言不足而行有餘者,如
漢文帝、
宋仁宗退然淵嘿,而寬仁恭儉之德始卒不渝,海内被其澤,所謂不言而躬行者也。
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又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然則為人上者,其可不知所謹勉乎?
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
臣按:君子體道於身,而動必以禮,故其動也,世為天下道,而一言一行皆可以為天下之法則。遠者悦其德之被,故有企慕之意;近者習其行之常,故無厭斁之意。蓋君子之道始自庸言庸行之謹,而至於至誠盡性,則聲為律,而身為度,可以為萬民之表準矣。
孝經: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法)〔道〕
[27]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三者備矣,然後能守其宗廟。
臣按:
孔子以此為卿大夫之孝。夫卿大夫而其服飾言行有不循先王之法,則無以守其宗廟,而況人君為四方之極、臣民之儀範,一容儀之失,一言行之過,皆足以離人心而召禍亂,可不謹哉!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夫然後行。’
子張書諸紳。
真德秀曰:問行者,欲行其道於天下也。
孔子則曰:‘言苟忠信,行苟篤敬,雖蠻貊可以行;如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亦不可行。’忠信,合而言之,即誠也。篤敬者,誠於敬也。蓋地無遠近,同此一理;人無華夷,同此一心。未有誠敬而人不心服者也,未有不誠不敬而能使人心服者也。故言之與行,必誠必敬,無一念之舍,無一息之違;立則見其參列於前,在車則見其依倚於衡。涵養操存之熟,心與理一,故其形見如此。若是,將何往而不行?
子張欲行之天下,而
孔子教以反之一身,是雖為學者言,然人君之道亦不外乎此。古昔帝王能使四夷咸賓者,其誠敬有以感之也;後世人君道不行於妻子者,以其不誠不敬故也。聖人之言,上下俱通,大抵若此,豈獨學者所宜書紳佩服之哉!
漢董仲舒告
武帝曰: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
真德秀曰:為善之道未有不自細微始,其不善亦未有不自細微積。故
舜禹君臣,一則曰幾,二則曰幾。後世人主或昧乎此,是以滔天之禍或濫觴於片言,累世之患或推輪於跬步,可不戒哉?
以上論謹言行。
禮記:天子與天地參,故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並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在朝廷則道仁聖禮義之序,道,由也。燕處則聽雅頌之音,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居處有禮,進退有度,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
詩云:‘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臣按:古之王者德配天地,明並日月,可謂聖矣,而猶慮動静威儀之間或有差失而累其德。外而在朝廷之上,内而處宫壼之邃,無時無處而不由理義之正。至於宴息行步之時,出入起居之際,其所以閑邪養德之方,無所不備。故動静無違,而表裏交正也。嗚呼!此其所以能正其身,而百官萬事皆得其正也與!
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宫、商、角、徵、羽,五音也。佩在右者,其音中徵角;在左者,其音中宫羽。趨以
采齊,路門外之樂節也。門外謂之趨。齊,音茨。
采〔齊〕[28],即今
楚茨之詩。行以
肆夏,登降之樂節也。
肆夏,即今
時邁之詩。周旋中規,周旋,反行也,宜圓。折旋中矩,折旋,曲行也,宜方。進則揖之,退則揚之,然後玉鏘鳴也。揖之,謂小俛,佩見於前;揚之,謂小仰,佩見於後。鏘,玉聲。君子在車則聞鸞和之聲,鸞、和,皆鈴聲。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入也。
臣按:古之君子修身養德,無所不至,而又能致謹於動作威儀之際。環佩中宫徵之音,步趨有詩樂之節,行必中於規矩。進退俯仰之間,莫不節之以禮,和之以樂,此所以動容周旋中禮,而非僻之心無自入也。蓋外貌既得其正,則内心亦無不正矣,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
君子莊敬日强,安肆日偷。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終日。
臣按:莊敬所以自强,而有進德之漸,故日强;安肆所以自棄,而有敗度之漸,故日偷。蓋常人之情,纔檢束則日就規矩,纔放肆則日就曠蕩。至於人君,處崇高之位,極富貴之奉,苟非莊敬以自持,而有一念之怠忽,其不流於放逸者幾希。是故古之聖王兢兢業業,昧爽丕顯,正其威儀,雖在深宫燕閒之地、屋漏幽獨之中,肅然自持,不敢少懈者也。儳者,參錯不齊之貌。外既散亂而不整,内亦拘迫而不安,故不能終日也。若主一以直内,而心廣體胖,則何至於此乎?
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
臣按:服以稱其德,容與辭,德之見於外者也。
齊襄王望之不似人君,是服其服而無其容也;
漢成帝尊嚴若神,有穆穆天子之容,而發號施令,無善可稱,是有其容而無其辭也;
武帝雄辯駿發,見於制詔,燁然可觀,然由内多欲而不能行仁義,是有辭而無其德也。是以服其服,則思所以有其容;有其容,則思所以有其辭;有其辭,則思所以實之以德。蓋有諸中必形於外,既有其德,則自然有其容、有其辭,而無愧於服矣。苟無其德,其容與辭僞而已矣。
君子之容舒遲,見所尊者齊遫。齊,如‘夔夔齊慄’之齊。遫,謹而不放之謂。足容重,不輕舉。手容恭,無慢弛。目容端,不睇視。口容止,不妄動。聲容静,不噦咳。頭容直,不傾顧。氣容肅,似不息。立容德,似有所得。色容莊。矜持之貌。
程子曰:恭而無禮則勞。禮是自然底道理也,今容貌必端,言語必正者,非是道獨善其身,要人道如何,只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只是循理而已。
臣按:君子之容如此,是豈勉强矯飾而為之?蓋心存誠敬,而無時間斷,則動容周旋,無不合於禮矣。
成王命
召公、
畢公相
康王,曰:‘思夫人自亂于威儀。亂,治也。爾無以
釗冒貢于非幾。’
釗康王名。冒,妄也。貢,進也。
蔡沈曰:威者有威可畏,儀者有儀可象,舉一身之則而言也。蓋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以有動作威儀之則。
成王思夫人之所以為人者,自治於威儀耳。自治云者,正其身而不假於外求也。
成王又言羣臣其無以元子而冒進於不善之幾也。蓋幾者,動之微而善惡之所由分也;非幾,則發於不善而陷於惡矣。威儀,舉其著於外者而勉之也;非幾,舉其發於中者而戒之也。威儀之治,皆本於一念一慮之微,可不謹乎?
孔子所謂知幾,
子思所謂謹獨,
周子所謂幾善惡者,皆致意於是也。
成王垂絶之言而拳拳及此,其有得於
周公者亦深矣。
真德秀曰:威儀者,内心之表也。内心正,則威儀之形於外者亦正,此善之幾也;内心不正,則威儀之形於外者亦不正,此惡之幾也。非之幾,猶言惡之幾也。
抑之首章曰:‘抑抑威儀,惟德之隅。抑,密也。隅,角也。’二章曰:‘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則,法也。五章曰:‘敬爾威儀,無不柔嘉。’柔,安也。嘉,善也。八章曰:‘淑慎爾止,止,容止也。不愆于儀。愆,過也。不僭不賊,僭,差也。賊者,凶暴之謂。鮮不為則。’九章曰:‘温温恭人,維德之基。’
真德秀曰:抑抑云者,密而又密也。觀威儀之嚴密,則可知其德之嚴密,猶見隅角之方正,可知其宫庭之方正也。有諸中必形於外,其可揜也哉?民視儀而動,聽倡而應者也,上能敬慎其威儀,則可以為民之法矣;上能淑慎其容止,不愆于儀,形無僭差,無暴亂,則民鮮不以為法矣。温者,和易之意。築室者以基為固,修身者以敬為先,故此温温恭慎之人,有立德之基也。首章曰德之隅,此章曰德之基,熟味其辭,
武公作聖之功於是焉在,其可忽哉?
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暴慢,謂容貌之粗暴嫚易也。正顔色,斯近信矣;信,實也。出辭氣,斯遠鄙倍矣。鄙倍,謂辭氣之鄙野悖戾也。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程子曰:動容貌,舉一身而言也,周旋中禮,暴慢斯遠矣;正顔色,則不妄,斯近信矣;出辭氣,正由中出,斯遠鄙倍。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真德秀曰:此
曾子垂没之言也。道無精粗之間,然君子必以躬行為本,故所貴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者,持敬之有素也;‘正顔色,斯近信’者,存誠之有素也;‘出辭氣,斯遠鄙倍’者,涵養之有素也。此
曾子平生積學之效,故於此以告
孟敬子焉。三者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君子之所當貴。若籩豆禮文之事,則有司存,此教人省躬務本之意也。
臣按:道雖無所不在,而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斯言也,雖為學者發,實人君恭己正南面之要道也。然必有諸中而後見於外,未有不養其内而能正其外者也。要須存之於静,察之於動,敬義挾持,而無少間斷,則内得其正,而外無不正矣。
劉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
真德秀曰:人之動作威儀,非可以强為也。天地有自然之中,而人得之以生,故動作有動作之則,禮義有禮義之則,威儀有威儀之則,皆天命一定而不可違者也。能循其則者,順天地之命者也,故曰養之以福;不能循其則者,逆天地之命者也,故曰敗以取禍。然所謂能與不能者,豈有它哉?亦曰敬與不敬而已矣。
漢成帝初即位,丞相
匡衡上書曰:‘聖王之自為動静周旋,奉天承親,臨朝享臣,物有節文,以章人倫。蓋欽翼祗栗,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遜,承親之禮也;正身嚴恪,臨衆之儀也;嘉惠和説,饗下之顔也。舉錯動作,物遵其儀,故形為仁義,動為法則。願陛下留意動静之節,使羣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禎,天下幸甚!’
臣按:
匡衡之所以告
成帝者,善矣。史稱帝臨朝淵嘿,尊嚴若神,有穆穆天子之容,其亦有得於是與?然
衡之論專在於動作容儀之際,而不及於主敬以修德,故帝雖善於威儀,而湛於酒色,卒為
漢家基禍之主,豈非輔導之有未盡,故但知修飾於外而不知所本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