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篇】
‘孟子見梁惠王’章
孔子罕言利,特罕言耳,非不言也。蓋利者,害之反也,民生之所不可無者,故乾之‘四德’曰利,書之‘三事’曰利。君子未嘗不欲利,但不專以利為心耳。孟子則直以‘何必曰利’為言,此固對證投劑,拔本塞源,不得不如是掃除説,斬釘截鐵,斷斷然只説仁義,更不向利上去者也。然戰國之君,習聞衍儀之説,惟求富强之術,其為國也,用人也,只知利之為好,驟聞此語,其必惝然而驚,泠然而笑,其不入耳聽而入心思,明矣。孟子之不遇,固矣。夫‘枉尺直尋’,君子之所不為,而‘納約自牖’,大易之所稱美,則孟子何不以利國莫善於仁義為説,敷衍而開導之,如‘好樂、好勇、好貨、好色’之論,而直為此直截語耶?夫子曰‘智者利仁’,利仁而為仁,仁則一也。雖不如‘仁者安仁’之為第一等極至地位,而齊梁戰國之君,何可以第一等地位責備於咄嗟然諾之間哉?又況孟子之於惠王,乃平生初見也,初筵説話乃如是迂闊。非言之迂闊,聞者迂闊之耳。迂闊之則不合,不合則不用,不用則斯已矣,已之則道何得行,事何由成,君心何以格正,世道何以底定也。苟無害於道,而有益於事,輔其志而行吾道,則君子不必不為也。又況因此而開導,漸知仁義之真味勝於功利之説,富强之實效固在仁義之中,則其心必曰‘曩也不知,今乃大覺。仁義固是好件物事,富强别無新奇他術’云爾,則於是乎,因其心之漸開,視吾言之可入,漸進説以向上道理,則又安知不循次至於‘仁者安仁’之閫域耶?此固未免於用意如此之病,而得罪於孟子多矣。大抵直道而行,不用則已,固是正當道理,捨此而求其次,則有不為諂諛逢迎者,幾希矣。臣雖愚暗,亦非不知此道理之正當,彼道理之回互,而慨聖人之不遇,嘆吾道之難行。强顔以為若使其時如是為説,則其或有庶幾之望耶云爾。伏未知若何?
‘四德’之利,‘三事’之利,與‘何必曰利’之‘利’,字同而旨殊。‘何必曰利’之‘利’,直不過‘利慾’之利。來喻中‘君子未嘗不欲利’云云,尚可屬之‘四德、三事’之利,而‘不專以利為心’云云,大有不可。若以此利字屬於‘利慾’之‘利’,則奚但不專,即當遏绝。大抵理與慾,其分天淵,其限華夷。九分天理,有一分私慾,則便可謂純然是私慾。來喻所謂‘不專’云者,豈非太歇後耶?似此分限,須自初學時用斬釘截鐵之法,然後推以及於日用事為,其守亦必不苟,莫云一時下語之未能諦審。子之規模氣稟,每多剛毅之不足,發言未免這個欠處,安知做事不然。然則士大夫立朝處事,當磊磊落落,爽然有不可犯之志概,決不若是其依違順便,另念佩弦之戒,克圖矯質之方。至於孟子之初對梁王,其説之不能宛轉,雖甚可恨,而此章以下,亦多有引勢利導、納約自牖處。程子説雖有‘專以利為心則有害’之説,此則汎論利害之理,非謂流以為慾之利。如人心之未至於私欲,故只云‘惟危’也。
‘觳觫’章
以牽牛一案,生出許多層節,無限往復,如山盡復山,複複重重中有一綫蹊路可尋而往。此本然之體,一失此則武陵桃花無處覓真源耳。細想其時,酬酢到‘牛羊何擇焉’一句,宣王其望洋之河伯乎?未論義理,雖以文章言之,儘是天地間至文也。至於‘見牛未見羊’,此千萬意外説,方宣王不自知其心之所以然,而孟子當下劈破,極是爽利。宣王初非欲王也,於此一端不覺喜心油然而發,遂為之問曰‘此心何以合於王’云,於是乎‘齊國其庶幾’及其‘盍反其本’以下,不復聞王語此。其故何也?善端既發,而遏之者何物也?王道非難,而厭之者何事也?宣王之王與不王,孟子之遇與不遇,其時則易,然而畢竟閒説話而止,可勝嘆哉!此果何許膏肓為厥心祟耶?
善端如石火,遏之者,上所謂‘何必曰利’之‘利’也。大抵聖王不作,異端喧豗,童習白紛,汩汩於一利字,雖以孟子之善誘人,其於齊王之擩染已久,何哉?齊王之不王,孟子之不遇,勢固耳。當是時,蘇秦自燕至齊,欲敝齊以重燕也,故廣其苑囿,高其宫室,而宣王已迷惑不返,則孟子之言,將何以收功食效耶?夫子於滕,一言即悟性善道一之妙,經界學校之事,以至行三年之喪,復三代之禮,而無不樂聞而力行,此則文公猶有良心之尚存而然者。如使滕國地方如齊國,公之為王可立而竢,可勝嘆哉,故易曰‘時(之)義大矣哉’。然而極論之,則文公非聖人,故不能挽古耶。
‘仁術’之術字,妙甚。仁固以愛為主,而若不忍其觳觫,遂廢釁鍾,則此徒善而無適於用。惟其釁鍾則不廢,觳觫則不忍,不忍、不廢之間,是乃所謂仁術也。此時宣王之心,去聖人毫髮間耳。其周旋區處之善,使聖人當之,亦無别般他術耶。
聖人亦豈有他術耶?但聖人事事物物,一言一行,都是仁心,恐未必下一術字耳。
集注所謂‘本然之權度’,是心耶?性耶?情之善者耶?理之粹者耶?
性,理也;心,氣也。以心為權,則釋氏本心可謂如印。本然者,出於天理之正;而權度者,如中庸章句所謂‘當然之則’者也。權豈可謂之心也?性與情、與理,尤不襯貼。謂心也,則靈覺不可謂權;謂性也、理也、情也,則來説未免妄發。
‘明堂’章
明堂者,王者之堂也,諸侯之不可居是堂,明矣。宣王之欲毁也,孟子何不告之以尊周之義,直以行‘王〔政〕[1]而王’勸之,何義也?大抵孟子此義理,誠千古不敢知之疑案。大儒如司馬温公亦致疑怪其説,似不為無據。此當何以辨之?謂以天命人心已去,於周室不足與有為云爾,則天道難知,聖人未嘗言命矣;王道苟行,人心不可復歸乎。且周顯王、慎靚王何渠不若齊宣、梁惠耶?均之為不足與有為,則此又何據焉?妄論聖賢出處,固知無關於己分,無補於事為,而如得聞聖人定論,則温公有知,想亦服罪,奚但一時辨説之幸也。
孟子學孔子,而孔子尊周孟子説齊梁以王道者,先儒多有疑之者。然孔子亦嘗歷聘諸侯,亦嘗勸諸侯行純王之道。但孔孟所處之時不同者,有之。孔子之言王道,所以尊周也;孟子之言王道,所以保民也。時既不同,其不違時有如此矣。太王之避獯鬻文王之徂密,各一時耳。
‘魯平公將出’章
聖賢出處,關時運之盛衰,有非人力之所及也。故於孔子也,齊有晏嬰楚有子西;於孟子也,魯有嬖人臧倉者,此固有莫之然而然者,非天而何。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孟子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吾之不遇魯侯,天也’。夫既知命、知天矣,然而孔席不暖,孟轍無停,棲棲遑遑,載贄以隨,殆若不知命者,何也?
聖人豈得已而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