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篇】
御製條問曰:生之謂性,告子之説也,孟子深斥其言之非,而朱子亦曰‘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此固萬世不易之定論也。按:程伯子説以為‘“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生之謂也’,較看孟朱之説,何乃太徑庭耶?後學若不理會於異同之旨,其弊必至於紛紜舛錯,何以看則相通而不相妨耶?
臣瀅修對曰:性有本然、氣質之異。語其本然之性,則一理渾然,純粹至善,寓乎氣而不雜乎氣,中庸所謂‘天命之性’也;語其氣質之性,則有清有濁,有偏有塞,氣各不同而性亦有異,論語所謂‘相近之性’也。孟子之言性,就氣質之中而拈出其本然之性;程子之言性,就本然之外而發明其氣質之性。所指不同,言各有主,而人物之生固莫不具是理,亦莫不稟是氣。論性不論氣則不備,論氣不論性則不明,此所以程子之言氣質,功不在於孟子之下,而其與告子認氣為性,不可同日而語者也,是以宋儒陳淳之論曰:告子之説‘如無星之秤,無寸之尺’,程子之説如‘大明中(天)〔閲〕,物象瞭然,〔更〕無隱漏。[1]’以此觀之,程子、告子之言性,雖有字句之相類,而旨意之所主則判若天壤矣,又何徑庭於孟朱之説耶。
御製條問曰:孟程之言性也,或以為異,戓以為同,若不相濟,然其本旨則同條而異貫焉。告子以人物稟氣同者為性,而不知人物稟性之不同,以是孟子以犬牛人性告之。後學之不會孟子本旨者,必以在人氣稟之不同者認以為性,而不知其所以得之理皆同,以是程子説出‘性即理也’云云以明之。我東儒者辨破之無餘蕴,而迄今千載,尚多未了之旨,論説紛紜,莫知適從者,何也?至使宗師孟子之徒莫不崇信孟子之言,而若令辨解同異之故與同異之趣,則舉皆疑晦,不知何以為説,此其故又何為而然也?涑水之學,專事篤實,即宋時大儒得門路之正者也。然於孟子書中‘湍水’及‘生之謂性’此二章意見不合,此疑孟之論所由起也。其言以為‘此二章某所未曉’,涑水所謂未曉者正在何處耶?上章孟子純舉人之性善而不及於物,後又以犬牛人之性為不同,後人之致惑正坐此兩段矣。大抵泝源其生人生物之理,則人與物無間,而分屬於形人形物之後,則人與物有異。然以人言之,固無賢不肖之别,而性之本然之體未有不善。蓋人具五常之全德,物賦一竅之明處故耳。未知信然否,此外抑更有别般意義耶?
臣瀅修對曰:孟程之言,(雖)或言氣質,或言本然,所從而言者雖或不同,然其大旨之所在,則互相發明,初無同異之可言。至於告子之言性,既不知性與氣之分,而認氣為性,又不知氣或不齊,性亦有異,混人物而無别,紛紜錯雜,渾淪説去。其失正在於徒知知覺運動之氣人與物無異,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理因其氣之偏全有發用之不同也,是以孟子以犬牛人性之説折之,其意精矣。然而後儒之不會本旨者,或有以所稟之氣不同者認以為性,而不知其所受之理無異,則又有程夫子‘性即理也’之説矣。夫孟子之言如此,程子之論如此,其他宋明諸儒之發明推説,我東名賢之討論辨釋,無復餘蕴,而迄乎今紛紜舛錯,尚為不決之疑案者,豈有他哉?只緣讀之者抉摘皮膜,而無融會貫通之妙;因循蹈襲,而無精切自得之見耳。雖以涑水之篤實正大,猶未免有疑,而至於李觀、晁公武之徒,其説益肆。臣嘗以疑孟論觀之,則其所謂未曉者,在於‘湍水’章則以‘人無有不善’之説為失言,於此章則以‘白羽、白雪’之喻為辯勝。其言之誤已有余隱之辨論,臣何必架疊哉。
御製條問曰:人性皆善,指理一之體也;人物不同,指氣局之殊也。大抵孟子言性,就人言則專言是理,並與物言則又不能遺是氣焉,非孟子之言性真有不同者也。或説以為孟子説犬牛人之性不同,亦是只説理一邊,此説果何如耶?
臣瀅修對曰:前章之言性,以人而言,故專言理;此章之言性,較人物而言,故兼言氣。蓋人物之生固莫不有是理,亦莫不有是氣,而理無不同,氣或不齊,則於是乎人物之稟有偏有全,而其性亦有通塞之異也。然以人而言,則氣質之稟粹駁雖異,而本然之體聖凡皆同,此孟子之言人性則以為無不善,言人物之性則以為不同,而前後之言初無有不合者也。若謂孟子之言犬牛人性之不同,亦從理一邊説而無關於氣,則理無同異矣,人物偏全之殊將何處見得耶?此説恐不得為定論也。
御製條問曰:五常之性,對太極渾然之體而言,則為氣質之性,各指其氣之理,故有五者之分焉;對氣稟善惡之性而言,則為本然之性,不雑乎氣而言,故純善無惡。説者曰:‘如是分析而較看孟子此章,為不悖本旨。’未知此説如何?
臣瀅修對曰:臣謹按周子太極圖説曰‘五行之生,各一其性’,通書又曰‘五常百行,非誠非也’。既謂之‘各一其性’,則固有分於太極之渾然矣;既謂之‘非誠非也’,則誠與五常亦有間矣。此所以五常之性對太極而言,則為氣質之性也。然理一而無二,五行之各一其性者,亦是太極之全體各具於五行之中,而非有二本也。此所以五常之性對氣質善惡之性而言,則為本然之性也歟。蓋氣質、本然,為理則一也,而以其不雜乎氣者而言,則謂之本然之性;以其墮在氣質者而言,則謂之氣質之性,非别有氣質之性在於本然之外也。
御製條問曰:義之非外,不在他求,蓋義不在於彼之長,而在我長之之心焉。此曰‘白人’之‘白’如‘白馬’之‘白’云者,固無疑焉。至於‘長馬’之‘長’異於‘長人’之‘長’云者,何也?兩句之上‘長’字,即我之所以長之之意也。人與物自有輕重,在人之長則待之以敬,是所以長之也;在馬之長則認以為長,亦所以長之也。待之以敬、認以為長,雖有彼此之不同,若其長之之心,豈必區别於人馬之際耶?欲破告子之説,則‘長之者義乎’一句足矣,必也如是立言者,何歟?
臣瀅修對曰:‘“長馬”之“長”、“長人”之“長”,長字之義雖或相同,而認以為長、待之以敬,長之之心亦相判然,是以朱子語類曰:“長馬,則是口〔頭〕道(他)〔個〕老大底馬。〔若〕長人,則是〔誠〕敬(之)之心發〔自〕於中,(從)〔推誠〕而敬之,〔所以謂内也〕。[2]’執此觀之,則‘長馬、長人’之‘長’,雖若無區别,而其所以有區别者,正在於認以為長、敬以待之之分矣。告子之言既以‘白’喻‘長’,則孟子之對之也,不得不以‘白馬’之‘白’、‘白人’之‘白’,雖可同謂之白,而‘長馬’之‘長’、‘長人’之‘長’不可同以為長之意以破之。而其要意大指,則固專在於‘長之者義乎’一句也。
御製條問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朱子斥之曰:‘此近世蘇氏、胡氏之説也。’嘗按東坡説,以為‘自堯舜以來,至孔子不得已而曰中、曰一,未嘗分善惡言也’[3]。又按五峯説,以為‘凡人之生,粹然天地之心,〔道義完具〕,無適無莫,不可以善惡辨,〔不可以是非分,無過也,無不及也〕[4]。又按文定説,語意略相似,而至以為‘纔説性時,須與惡對’[5]。後世明儒陽明子又宗此三説,而轉益猖狂。似此議論誑惑後學,流弊滔滔不息,可勝嘆哉。今以天理人欲混為一區,則是何異於銅鐵金銀之攪作一窟耶?然程子之言則以為‘“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才説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以是,龜山餘派浸浸入於蘇胡之説。程朱立言之同異,亦可詳言耶?未發以前,亦嘗有所謂善惡耶?然則告子説中‘性無善、無不善’之句屬之‘人生而静’以上,謂以善惡未判時節,則果何如耶?第一節言‘性無善、無不善’,第二節言‘有性善,有〔性〕不善’,二‘有’字對二‘無’字,論其流弊,何者為甚耶?
臣瀅修對曰:性無善惡之説,創於告子,而其後蘇氏‘未嘗分善惡’之説,五峯‘無適無莫’之喻,文定‘性不可以善言’之論,紛然而雜出,考其旨意,固未必以告子之説為是,而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自不覺其浸浸漸入於彼也。至於明儒王陽明,其學雖異於蘇胡,而其言性之旨,則亦爛熳同歸於性無善惡之説。天理人欲渾無分别,舛錯縱横,謬雜乖戾,其弊迄乎今,如水益下,滔滔不息,可勝嘆哉。程子所謂‘纔説性時,便已不是性’者,蓋謂孟子之‘道性善’,泝源於‘繼之者善’而言也,非謂性本無善惡也。龜山餘派之入於蘇胡者,豈因程朱之言不同而然歟?未發之前,全體渾然,亭亭當當,程子之所謂‘喜怒哀樂未發,何嘗不善’是也。臣知其未發以前,原無善惡之混也;‘人生而静’以上,一理純粹,至善無惡,易所謂‘繼之者善’是也。臣知其告子之説屬之於‘人生而静’之前亦不通也。第一節‘性無善、無不善’之説,第二節‘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説,均之為害道,而‘有善、有不善’之説,其失易知,故韓愈三品之論不行於世;‘無善、無不善’之説,其失難辨,故後世蘇胡之言性,皆從此句上出來,則告子之説為流弊之甚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