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趙注曰：‘事皆有實。事親從兄，仁義之實也。’集注曰：‘仁主於愛，而立愛者親也；義主於敬，而立敬者兄也。故仁義之用至廣，而其實不越乎事親從兄之間而已。有子以孝弟〔為〕為仁之本，其意亦猶此也。’
竊意：實字只是本心主意之謂。大凡仁義之事，固是無窮無際，何大之不範，何遠之不及哉？究其實，本心主意只不出事親從兄孝弟度外耳。何以謂不出此度外？中庸言‘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已將盡人制宜底隆殺差等，莫不視一本而以為量度地云爾。則仁義固莫大莫遠，而究其實，有外於事親從兄者乎？夫兄弟同出於親，則所謂從兄者，亦依是事親内道理，而此必分言者，只為仁義之名目而分耳，非謂道理之有二也。為仁義之名目而分者，為世人之不求本實，而各求仁義之説，則依樣移迹，或煦煦焉，或孑孑焉，不勝其歧，大道所以終晦也。故孟子□之名，從其固有而易知者攄示其實爾。然後人可無汗漫之馳、疑似之惑，道行聖道處，庶有端緒指向矣。到孟子特為發到前聖所未發之語，豈偶然哉？○中庸以尊賢為義，而此以從兄言，何也？竊意：以準察道理上謂之尊賢，以行為順序上謂之從兄，所言雖異，其旨則同。但此就切固有而易知底言，為衆人説也。
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集注曰：‘斯二者，指事親從兄而言。下皆倣此。’趙注曰：‘知仁義所用而不去之，則智之實也。’竊意：既曰‘知斯二者’，又曰‘弗去’者，見知之真也。易曰：‘貞固，足以幹事。’朱子曰：‘知正之所在而固守之，所謂知而不去是也。體仁、嘉會、利物皆只一意，而貞固獨有二字意，貞則知之貞，固則守之固。蓋為只言知之，則不見其為其真個知了；故更言弗去，以明此方是智之實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集注曰：‘節文，謂品節文章。’趙注曰：‘節文，其事親從兄，使不失其節，而文其禮敬之容，是乃禮之實也。’○仇滄柱曰：‘節文二字通義，程氏分貼無過、不及，淺説因之。又中庸“禮所生也”注用節文二字，陳北溪亦分貼無過、不及。此皆先儒相因不察耳。’朱子謂：‘節是等級，文是裝裹得好，如升降揖遜之類。’蒙引又謂：‘節文，是整齊而有華采。’世業云：‘節是有個品節可循，文即所以行乎此者有個自然底文章，不致直率粗鹵是也。二者本不相雜。’愚於會解以節字兼無過不及言，文即在無過不及上做得委曲周詳而燦然可觀，尤覺理足。
樂之實，樂音洛，下同。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平聲，下同。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趙注曰：‘中心樂此二者，則流通而不鬱，日進而不已，故曰樂則生矣。’集注曰：‘樂則生矣，謂和順從容，無所勉强而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則其暢茂條達，自有不可遏者，所謂“惡可已也”，如此則有足蹈手舞不自覺者矣。’○語類，問：‘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朱子曰：‘如今恁地勉强安排，如何得樂？到得常常做得熟，自然浃洽通快，周流不息，油然而生，不能自已。’○蒙引曰：‘樂者，謂其事親從兄，無所勉强而安之。“惡可已”，即生生不已也。’○又曰：‘尋常説進德之事，只道樂處便了。此節卻有許多節者，亦是樂中之節，非樂之後又有許多節也。’○語類曰：‘孩提無不知愛親，及其長也，知敬其兄，此皆性分固有之心，而但如今自失了。要之，須是知得這二者方會到得，樂則生矣。’竊按：惟二者為性分所固有，故可以知而弗去，可以節文得粲然，以至於樂則生而不自已也。○竊意：當時如夷子之二本，告子之外義，總由不見其樂處故也。故孟子常言及此以發明之。
大全輔慶源曰：‘知既明，則自然弗去，如人知水火之不可蹈，則自然不蹈也。人既知親之當愛，兄之當敬，孰肯舍其親而不愛，舍其兄而不敬者乎？又事親從兄莫不有所以行之節文，粗言之，如温凊定省、徐行後長之類，各有品節文理，便是禮之實。不知足蹈手舞，此樂之所以□□不足，必至於舞也。蓋樂之之意有不可言説者，心意自然形見，血脈自然流盪，足蹈手舞乃其自然而然，不待心使之然，故不自知也。’○蒙引曰：‘言智而次及禮，必知而弗去，然後方可以論到節文。論到節文，然後方可以論到樂生不已地矣。’竊意：此三段語次自如此。○吕晚村曰：‘人但謂智二者是也，禮二者是也，而已不知知勿去與節文乃是智禮，而知斯二者、節文斯二者乃智禮之實也。若人言，則所謂仁義智禮樂都無許多功用，單只事親從兄如何行得？此亦害道之言也。’又曰：‘知斯二者弗去，乃是智之實云爾，非謂運照流通者非智，而孝弟為智也；節文斯二者，乃是禮之實云爾，非謂三千三百非禮，而孝弟為禮也。樂之實亦然。’竊意：所謂實者，只就仁義禮智樂底全體大用上，論其所以為此底實事，原不外此云爾。曰‘知斯二者’，則許多流運有孰不斯二者上流運？曰‘節文斯二者’，則許多儀則又孰不斯二者上儀則？樂之所樂亦然。何嘗説外仁義智禮樂而自有個孝弟，及知斯、文斯、樂斯，為是固别一般道理以論其實哉？果如此語，不但以不詳孟子語意為病，畢竟是害道無窮。若不以五道把作强制底虚名，則必將以孝弟把作省勞底偏工。此弊之染人腸腑久矣，説者猶不能痛自振刷，況其他乎？
語類，問：‘性中雖具四端五常之理，只是一也。故孟子獨以仁義二者為主，而以智為知斯二者，以禮為節文斯二者，以樂為樂斯二者。柄謂仁義之中又當以仁為主，蓋仁者愛之理，愛之得其當則義也。’朱子曰：‘義卻是當愛不當愛。’或疑：義只是愛之得其當者，則今奚以從兄為義？竊意：人之生也，身備萬物而親為之本，則所以□統親以為道，而仁為之善之長，孝謂之行之源者，此也。若其行際所以差等品第者，莫不視親為善，而所當敬者莫先於兄，故必立敬於是，以行夫事親的道理耳。夫敬者，敬謹。夫事親之愛或有所缺闕耳，思之有親仁愛之等，待之有安信懷之分，細以出處之去就也，見得之辭受也，莫不以是裁量之謂義也。凡制義無窮底至心靈錘，有孰不從其從兄之良，推擴以致夫事親之愛者乎？故言仁則以事親指點之，言義則以從兄指點之，言智禮樂皆不外此。○李光地曰：‘“仁、義、禮、智”四句，皆曰是也。“樂”一段，直須到“不知足蹈手舞”乃完，不可於“樂斯二者”句下便隔斷口氣[1]。’吕晚村曰：‘實字是根本義，不是該盡義。竊意：若是根本，則自是該盡。以為是根本而非該盡，意何發明？’○又曰：‘朱子謂此實字是華實之實。蓋五者之用是廣，惟此為之實先立乎此，而後其全體大用無不條達暢敷，即有子本立道生之意也。’竊意：此節亦本立道生之意，而實字比本字更有發明，即説本之所以為本之故也。指出其本要所在而曰即此便是，以示夫仁義之大，只不過吾人所固有底愛親敬兄之良是也。然則曰仁曰義本不是分外事，而且不但其大綱能愛敬之為所固有者止此，至其所以知而弗去者，及節之文之者，皆所固有。又其所以樂而生而不能自已，以致夫成德臻極者，亦莫非所固有底。則大抵聖門所以設法設方以詔夫天下後世者，其果有一毫强外之失、一分不急之務乎？故苟求其實，則道無可惑而行之不難矣。何得謂小謂遠、自暴自棄等諸般世弊乎？所謂本章發意者只是如此，而諸説蔓葛，舉無要領，總坐不能得其實故耳。現解指實之訓而尚不得實，所以道隱千載，只嫺空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