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趙注曰：‘問不親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趙注曰：‘夷，傷也。父子相責怒，則傷其義矣。’
竊意：大凡人之於子也，以其至愛也，故望之重於己。在己則或為未盡之善，而教子則必欲其盡善而無欠。此非故意苛責也，即愛重之而無所不用其極也。夫如是，則其子之副教也難，而有不行焉，則其勢必怒，怒則其勢必夷。怒猶是深責而欲改之也，至夷則恩便絶而反疾惡之也。自教至怒，則尚不離愛矣；若夷而至於疾惡之境，則與愛相反，不可以復見其愛之之心矣，故特下反字。蓋其勢駸駸然自不覺到此也，故曰‘勢不行也’。然則不但子不能率父之教，父亦未能得當於子，故子必自念以為夫子責我則峻，而自責不然云云，是亦至情間望厚責重之心在所不禁者也。然而反夷之，漸必由於此父子相夷，則天下之惡孰大於此？此其事勢終必至惡，則親教所以有必不可行之勢者，類然矣。聖門文字未嘗輕言惡字，而此直曰惡，何也？蓋惡者美之反，由善而推之，汎指不能然者曰不善；由其境狀事實解處，不好者曰惡。此必言惡，則可見其警醒人至深切之意也。下文曰：‘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責善即教之以正之實也，離即怒而將夷之漸也。離必至於夷而為惡，故其兆為不祥。觀上下反覆之旨，句字之間，極有□□，須十分看詳。
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趙注曰：‘易子而教，不欲自相責以善也。’○竊意：自教則恐夷，又不可恐夷而不教，故必易而教之。○集注曰：‘易子而教，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為教。’竊意：易教而不自責以善，則何從有以正不教之怒、父子相夷之惡乎？
李都梁曰：‘易子而教，只重己之子，必倩人教；不重人之子，受教於我。不親教，則全父子之恩矣；又得他人之教，則亦不失其為教矣。’○集注王氏曰：‘父有争子，何也？所謂争者，非責善也，當不義則争之而已矣。父之於子也，〔如何〕？〔曰〕：（亦）當不義，則〔亦〕戒之而已矣。’或疑：父子之道，既曰當争當戒，則此章少不概見，而只言不責之宜者，何也？竊意：原來父子之道，承業傳家，繼述相統，則其於義則將順，於失則匡救，自是不易之經法。而只因恩愛深重，責望易過，故遂因致行不得的事勢，反有害於承傳繼述底道理，此之謂不祥也。然則孟子於父子之道，推説其必至之勢而深明之，其曲盡微密也如何？而或於此語反為坐觀不争之嫌，則其可謂知孟子所為發之旨邪？既不知孟子之旨，則吾恐其所謂當争而争者，反不免為責善之失矣。解經貽失，終□父子，則豈適為文字間憂乎？然則責善與争不義，其何以為辨？竊意：責善者，道或未盡之責也。既有，而曰‘何不能盡有也’；既無，而曰‘何不能盡無也’。此乃恃重愛望無窮極之□也。相副既難，易致無聊，則不但教道之不成，必至恩愛之反傷，此責善之實弊也。若乃争之之道，則事到不義，妨損於道，然後□□而導之，詳辨以喻之，要使之不格姦不納邪可以止焉者也。看□注兩‘而已’字可見矣。
李都梁曰：‘君子之不親教子，自是一定常法，觀古者二字可見。然此亦為常人之父子而設，只看孟子‘勢不行’一段，説父責其子，便説子責其父，賢子安得有此？’竊意：李氏謂此是一定常法，則是矣；而以為必為不肖子而設，則亦有所未詳驗者矣。孟子只就人情之所必然者言，何嘗説不賢者必然乎？既不以賢父而能無責子之心，則又豈以賢子而能無責父之心乎？但賢者獨能知其不可任情而為得，故為父則必得他人然後教，為子則必大不義然後諫，以為止慈、止孝底至善耳。又何嘗説得賢子父者可以責善無弊乎？此等論出，則人孰肯忍以其子預謂不肖，而必勞於易教乎？所以相夷之惡多出於篤行之門，而孟子苦心之訓終成弁髦矣。
君子之志尚心德，固是其利病之關天下也，有如第十三、四章，則其當慎不可忽者，豈不在此乎？然而此不是言眸之所可變，亦不是聲音、美貌之所可僞，第十五、十六章。其惟誠乎！若毫有未盡之道，則設有極人之道而理有不可得者。十七章。不惟然也，若毫有未盡區處之方，則設有以正之道而又有不可得者。此章。言不行於父子，則知無所於可行矣。故君子之道，終不但恃之心之已善，而必慎乎道；又不但恃之道之無差，而必慎乎所以區處之如何。是所謂至德要道，即自孝經説來底，原有無窮妙在。君子之志尚心德上所誠底，必責到如此之細，至乎其論之也。下章申説，以明其莫大之本，以示其著手之樣，以致甚精切之旨，而無以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