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 下十 章】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音烏,下於陵同。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音曹。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音宴。然後耳有聞,目有見。’趙注曰:‘匡章齊人。陳仲子齊一介之士,窮不苟取,故絶食而餒也。於陵,地名。螬,蟲也。集注曰:匍匐,言無力不能行也。將,取也。咽,吞也。’
竊意:此問專就仲子,極模其困苦之狀,以見其不苟取之難,所以疑誠得為廉也。
孟子曰:‘於齊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簿厄反。焉。雖然,仲子惡平聲。能廉?集注曰:‘巨擘,大指也。言齊士之中有仲子,如衆小指中有大指耳。然而廉則未也。’○李都梁曰:‘廉只是有分辨、不苟取之謂,非一概不取之謂廉。今就匡章所引,亦只説得他清苦,未説得他有分辨,即此便不足為廉。’
竊意:必以‘惡能廉’一句揭起作斷,自下文就論仲子之為仲子,而其所以不能廉之故自見矣。必先言其巨擘者,亦不没人長之意也。當時風俗貪侈,誰復如仲子之為乎?清苦自守,惟仲子耳,而但未知廉之道也,故孟子辨其似是。
充仲子之操,則蚓音引。而後可者也。夫音扶。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趙注曰:‘蚓,丘蚓,蟲也。槁壤,乾土也。黄泉,濁水也。言仲子必欲充滿其所守之操,則惟丘蚓之無求於世而食土飲泉,然後可以成其志者矣。然而無知無識,非人道也。’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平聲,下並同。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上聲。與?抑亦盜跖之所樹上同。與?是未可知也。’集注曰:‘抑,發語辭。言蚓既無求於人以自足,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若其所從來或有未盡之潔,則又惡得為充其操乎?’
翼注曰:‘“伯夷之所築、樹”,不要泥伯夷,只是言所從來之義。盜跖亦然。’○竊意:本只合説仲子所居所食之義不義,以決其廉未廉。今必推問到所從來者,只緣彼所以當居不居、當食不食之意,原不過深推其所從來而然爾。果必欲推究若是,則又安知渠之所居所食者定如何也?仲子於兄居母食,何嘗不義?既已推其從來,而不居不食矣。萬一於陵、妻食又不免本出不是,則仲子抑何由解免?斷見其見識不成處。○蔡虚齋曰:‘孟子所以評斷本意,已於此節含在。自“仲子齊之世家”以下,都是究説個此,元無兩層話意也。’
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音壁。纑,音纑。以易之也。’集注曰:‘辟,績也。纑,練麻也。’趙注曰:‘彼身與妻,自為此以易食宅耳。設使惡人之所本作,又何傷哉?’
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音閤。禄萬鍾。集注曰:‘世家,世臣之家也。兄名戴,食采於蓋,禄入萬鍾也。’竊意:孟子言此,以見自是世家則非不義之室也,仕當有禄則非不義之食也。以兄之禄為不義之食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李都梁曰:‘以為字是仲子臆定私造之見如此。然以此為不義,卻以何為義?便見他所操充不得處。’辟音避。兄離母,處於於陵。四書釋地續曰:‘顧野王輿地志:“齊城東有長白山陳仲子夫婦所隱處,今章丘縣淯河是。計於陵仲子家離其母所,幾二百里矣。”’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與顰同。顣與蹙同。曰:“惡平聲。用是鶃鶃魚乙反。者為哉?”趙注曰:‘他日,異日也。歸,自於陵歸省其母也。見兄受人之鵝而非之,乃頻顣不悦,曰:“安用是乎?”言不義也。鶃鶃,鵝鳴聲也。’○‘已’,或作‘身己’之己,或作仲子之名,恐皆未妥。或又曰:‘見其饋鵝,已有頻顣,為他日出哇張本。’亦可説得,而又不如作輒□之意,見仲子於取與上不屑不潔,以成性情之狀。胤録曰:‘所以隨處以為不義而真腸頻顣,莫非無事中生事,以至避兄離母而不自反者,此也。’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音蛙。之。集注曰:‘哇,吐之也。’趙注曰:‘異日母食以鵝,不知而食之,其兄即以言譏戛,云是爾昔所云鶃鶃之肉也。仲子出門而哇吐之。’竊意:則其索性怪辟可見矣。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竊意:上舉其哇鵝肉一事,以見其所以辟兄離母、索性怪辟之情,而此乃總斷而言。集注曰:‘仲子以兄之室、母之食為不義而不食不居,其所操如此,而至於妻之食、於陵之居,既未必伯夷之所為而食之居之,豈為能充滿其所操之類者乎?言亦自未能也。’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竊意:仲子之操,固自是充滿不得。設令充得,必蚓而後可耳,豈人道耶?
李都梁曰:‘類字指母食、兄室説。由母食之類,而充之必無可食之類;由兄室之類,而充之必無可居之類。然而以彼則食之,以彼則居之,是尚為充其類乎?’竊意:此不是惜仲子之未充其類也,不又曰‘蚓而後充其操’乎?然則仲子之操,本不合求充之操,而只道自歸於蚓蟲之道,則又不當因其清苦而混疑於人道上廉德也。
大全張南軒曰:‘原仲子本心,亦豈不知母子之性重於妻,兄之居愈于於陵哉?惟其私見私局,致亂倫類至此極也。凡世之貪冒為惡者多矣,孟子於仲子獨闢之深者,世之惡者其失易見,而仲子之徒其過難知;不惟不知其過,以其清苦高介而取之,以為則如匡章稱其廉是爾,故可以惑世俗而禍仁義,反復闢之有以也夫。’○輔慶源曰:‘仲子之守,不必驗之他人,只自其身而推之,已有不能自滿其志者,故孟子直以為蚓而斥之。夫聖賢之道,充之可以與天地同功。人道如此,而仲子之道則充之不過與蚓同操,是豈人之所可為哉?’○竊按:此篇自第四章以下,或為異説而背馳於聖道,許行並耕之説。或為功利之見而倒喪乎廉恥,第六‘陳代’章。或有詖曲之見而輕忽乎仁義,第七、八、九章。或為退託之論而懈慢於進取,第十章。稍知自好者亦不免於過中,如泄柳、段干木。稍能嚮道者亦不免於玩時。如‘輕之以待來年’。枚舉所以害道之弊,既已歷辨於前矣。直至上章,統以明其所以辨之故。所以辨之故者何也?正懼夫人類之無父無君而淪為禽獸耳。故必拔本塞源於處士之横議,而説到楊墨賊仁賊義之禍。楊墨者,其所以亂人道之源流乎?於是乎聖門所以辨明邪淫底本心大意焕然明矣,復何更進?然而有若仲子者,其名則儒也,非異説之背馳矣;其行則廉也,非功利之倒喪矣,初無言論之失,又無事政之疵。不肖動色而□者莫不服其難,□者起慕而智者亦必推其篤,行貴砥厲則□可以矯勉,謂非道尚救弊,則不可以異端相誚。由是從而是之者多,則風已靡矣。殊不知此即是蚓蟲之操,而初非人道,則是為禽獸耳。然而其不至食人者,特未之能耳,豈嘗有分别而然者乎?故曰:‘惡能廉’三字内,自有無限嚴切意,無限含蓄意。既其無分别者正同,則終必有非楊非墨而與楊墨同其弊者,此何可不辨?而辨之又不由與以上諸弊聯例同辨,故於其篇末特而著之者,所以專其斥之之意也。專之者,以其似之甚、非之甚,則人易惑而道易亂也。
夫既曰凡聖賢憂世,大意總在乎使人生得為人而已,則其一般憂懼只存乎其或近禽獸而已。其説已見上章總論矣。故孔子辨子桑伯子,則曰同人道於牛馬;辨長沮、桀溺之倫,則曰鳥獸其可與同羣也哉,則莫非此篇斥禽獸反人道之意也。及到此章,不但辨别其所以非,而必目之為蚓,則其自來微意亦可見於措語名目之間矣。故凡世之處世為道者,惟以盡人道自勉,而近禽獸惕念,則庶乎可以副聖賢憂世之本意矣。此篇有發性善處者,豈偶然哉?○上章闢楊朱之無君、墨翟之無父,猶是兩人。至於仲子,則以為不義而不仕,至於避兄離母,無君無父兼之於一人矣。故嘗謂其無親戚君臣上下者,此也。然而楊墨則有意易天下,而害及天下者也;仲子之流,則只以自好而害自及人者也。有意者之害易察,而無意者之害尤深,故到此以係上闢楊墨之下,而辨斥之更詳更切。夫如仲子清潔高世,有若可尚之行者,猶有與楊墨同歸而無别者,則人道上致察,其可不嚴且精得乎?聖門辨别到此,可謂精細之極矣。有意為人之道者,可不懼哉?而下篇所論先王之道者,果有如規矩律吕之不可易者。若能因此篇而反求之,則可以明晰矣。故以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