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音潮。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趙注曰：‘伯夷孤竹君之長子，讓國而隱居者也。塗，泥。炭，墨也。’
推惡去聲。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莫罪反。焉。趙注曰：‘思，念也。’集注曰：‘鄉人，鄉里之常人。望望，去而不顧之貌。’趙注曰：‘浼，汙也。與鄉人立，見其冠不正，望望然，慚愧而去之，若恐其汙己也。’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集注曰：‘屑，趙氏曰“潔也”，説文曰“動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為潔，而切切於是也。已，語助辭。’
大全陳新安曰：‘此言伯夷之清，嚴於惡惡，而不輕與人群也。’○蔡虚齋曰：‘此條是節節説深。’存疑曰：‘言“非其君”，則不但不事，其朝亦不立；“非其友”，則不但不友，亦不與言也。又不但於惡人然也，鄉人則非惡人比矣，其冠不正，則但小失禮耳，亦望望然去之；又不但於鄉人之小失禮不與立也，至於諸侯之善其辭命而至，初未嘗失禮，而亦不受，蓋視當時諸侯無一可與之人也。’○竊意：推類惡惡之心，直至冠不正之至微者，亦常有若浼底意思者，為亦是惡之類也。推字意只是如此，而蒙引以為推是孟子推，恐不然。○李都梁曰：‘或云：“思與鄉人立”一段，是孟子形容之辭；“諸侯善其辭命而至”有“是故”字，是伯夷原有實事。愚意不然。“是故”者，自是孟子推他若將浼之故必至於此也，要活看。當時未必有善辭命以至之諸侯。’竊意：‘是故’總原上文之辭，見其推惡惡之類到此之甚，則必有未必是惡而不屑者矣。於諸侯之善辭命而不受處，見伯夷不屑盡處。
柳下惠趙注曰：‘柳下惠魯公族大夫也。’通考趙氏德曰：‘春秋傳注：柳下惠，氏展，名獲，字禽，亦字季。柳下是所食之邑名。謚曰惠。展無骇之後。’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音逸。而不怨，阨窮而不憫。竊意：進不隱賢者，必盡職也；必以其道者，不枉己也。雖遺棄使之放逸，而未嘗尤怨；雖困阨至於窮迫，而未嘗憂憫。○汙君，濫惡之君也；小官，微末之官也。事汙君，必不足以行吾志；處小官，必不足以展吾才。然下惠則未嘗因君之汙而不竭其才，是不羞也，此極仁耳；雖至遺逸，亦未嘗怨，未嘗因官之小，而少屈其操，是不卑也，此極用耳。推至阨窮，亦未嘗憫。見於凡天下之美惡休否之分，有足以介其懷者乎？故知其有焉能浼之心也。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音但。裼音錫。裸魯果反。裎音程。於我側，爾焉於虔反。能浼我哉？”集注曰：‘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竊意：皆無禮之甚者。‘故曰’以下言下惠之意若云也。○李都梁曰：‘“爾為爾，我為我”者，兩個為字乍見只是爾我無關，細看畢章我字是之。爾為爾，則我不干爾；我為我，則我只管我也。故下緊接“爾焉能浼我”。’竊意：此只言他人之無禮不能干及我耳，亦不是汎言人己本未嘗干涉也。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集注曰：‘由由，浩浩自得之貌。偕，俱也。不自失，不失其正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趙注曰：‘言下惠不以去為潔也。’○‘與之諧’，之字指上節而言。然集注曰：‘偕，並處也。’言與袒裼裸裎者偕處耳，不是同為其事也。
大全陳新安曰：‘此言惠之和寬以處衆，而不輕與人絶也。’○丘月林曰：‘“不羞”、“不卑”與“不事”、“不友”相照，“不隱”四句與“不立”五句相照，“爾為爾”與“鄉人”相照，“援止”與“不受”相照，俱是一節深一節。此節通是説他和之極處。“不自失”亦是帶説，俱不重，只重和上。’竊意：此節不隱賢、必其道、不怨不憫、焉能浼，皆不自失意也。必以不自失意説下者，蓋伯夷事直是操執得清節，既不受惡人之汙，亦不受非禮之侵，初不用説不失；至若下惠，則惡俗亦不曾避，無禮亦不曾去，與同周旋，少無間隔，而亦不自失。不自失者，言亦不失伯夷樣操執也。其事不同，其歸則一者，此也，所以其同謂之聖耳。不言‘不自失’，何以見聖人本分？然而先儒謂之帶説不重者，為此章發意不在聖同處，而只在清和之分上故也。先儒謂下惠之為下惠，只在油油[1]與偕上，而不在不自失上，則將成何説？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集注曰：‘隘，狹窄也。不恭，簡慢也。’竊意：狹窄則有不相容之意，簡慢則有太押侮之意。趙注曰：‘先言二人之行，而孟子乃自評之，曰：“伯夷之行失之太清，而不能含容，故為狹隘；柳下惠之行失之太和，而輕忽時人，故為不恭敬。”聖門之道不取於此，故曰“君子不由”。’○竊按：所謂隘不恭者，只就其立心規模上毫忽偏倚處言，勿做凡常人所為□□□□□。蔡虚齋曰：‘君子可由其清，而不可由其隘；可由其和，而不可由其不恭。’○林次崖曰：‘惟其隘與不恭，故君子不由。不由隘不恭，是不由其清和。蒙引云云，恐未是。’○李都梁曰：‘夷惠惟清和之極，自必隘與不恭。既有隘與不恭之失，君子自是不由，而必由時中之聖矣。’○胤録曰：‘伯夷所以謂之隘者，偏於清故也；下惠所以謂之不恭者，偏於和故也。從夷惠説，則固是隘不恭即清和而在。然在君子，自不妨去隘不恭，而取清取和，集成個時中之道耳。則蔡氏之説雖未看透，不可全非。李氏遂謂君子不由清和而必由時中，則亦非至論矣。然則所謂時中者，是果去清去和而集非清非和之道以成其所謂時中者乎？特不由清而止之隘，和而止之不恭，故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
語類曰：‘伯夷既清，自必有隘處；柳下惠既和，自必有不恭處。理勢自是如此。如“雖袒裼裸裎於我側”，分明是他玩世，不把人做人看。’翼注曰：‘不恭須體味。蓋他外若遜順，其心以為世皆昏濁，不可責以禮法。分明有玩弄一世意思。’○或問:‘程張諸説，皆以為隘與不恭非夷惠之過，乃其流之弊耳。子之説不然，何也？’朱子曰：‘諸先生之意厚矣，然恐孟子之意未必果然也。只二子所為自有其弊，不必言效之而不至者其弊乃如此。’困勉録曰：‘有謂夷惠隨其所遇之時而不得已也。夫苟不得已，則何不如孔子乎？此皆欲回護二子，不知正不必回護也。’
竊意：孟子之論德也，每每必自伯夷説起者，為千萬聖賢之心無不是伯夷之心也。伯夷之心何心也？只是欲為善到底而已。同一此心，而道有二歧。或者以熱腸待惡，絶不使干涉於我，則吾善可以皎乎無滓，是所謂清也；或者以冷（腸）〔眼〕[2]視惡，使之滑過無矯激之患，外待無浸染之慮，則善亦可以浩乎自在，是所謂和也。所謂清和者，非言其善有兩樣，只言其所以為善底法門規模有彼此之不同耳。法門規模固亦多般，而必言二子者，以其兩頭為則，天下後世有可據為表範倣像者焉故也。故孟子常推為聖人，而謂之百世師者是爾，然而卻又不免少偏。何以知其偏也？程氏復心曰：‘不屑，只是不汲汲於就，不汲汲於去。屑字卻是重。如此解屑字，方盡其義。’竊意：此條當玩。蓋其處事接待之際，只一點不汲汲意思，便成偏了。方其就也，未必其一並不就，而纔有一毫不屑意些在，則容必有當就而不就處，已失稱錘至公至精之宜矣；方其去也，未必其一並不去，而纔有不屑意些在，則容亦有當去而不去處，亦當失稱錘至公至精之宜矣。隘豈嘗顯然狹窄？不恭又豈嘗顯然簡慢？只從此子嚮意之偏，卻失聖門用中之極耳。夫二子之善，未必不各造其極，而總緣與人為善之意差有不足，故所以其所成就底終未如吾聖人之善也。然則有意君子之道者，豈可徒以為善去惡自解，而少不察於其法門規模上毫忽分歧處否？故孟子為學者精立擇方，而曰‘隘與不恭，君子不由’，即第七章講到精微之義，而第八章君子之所莫大底，到此方見其致之有法矣。何不就夷惠之少偏上求見聖門無少偏倚之中，以立吾持志上準的？○此章正是夷惠所以已造其極，而未盡時聖底實狀關頭爾。有意吾聖門真精學之者，不可不詳玩。與上‘皆古聖人’章，及下‘集大成’等章參看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