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 上篇】
‘當路於齊’章 格致事。
問:‘曾西之所不為也’及‘猶不足為歟’,此為字指管仲事功上言乎?
曰:然。
又問:孟子不答以‘不足為’之意,而以‘〔以〕齊王,由反手’告之者,何也?
曰:此王字與彼伯字相對,蓋以為既有王道,何必為伯道之意。而‘由反手’三字中,隱然有帶時勢底意。
問:‘滋甚’之滋字。
曰:既疑管晏之不足為,則是一惑也;又疑王道之猶反手,則是再惑也。此所以‘滋甚’也。
問:‘文王何可當也’,此句以諺解吐看之,則即何可敵殷之意也。
曰:直承上文‘不足法歟’一句而看,則似是後人何可當文王之意也。如此看了,似勝於諺解吐之義矣。
此章大義,其眼目在時勢二字,而歸屬則又在於德上矣。
‘加齊之卿相’章 格致事。
問:公孫丑既以孟賁贊之,則孟子直以自家不動心之由答之可也,而必舉告子之事,何也?
曰:彼以孟賁比而贊之,其説極麤矣,故孟子以告子雖是血氣之勇,其規模氣象猶近於儒者,而非賁育之比,故就其稍精者舉而言之,以明不動心之不難,仍為下文辨説張本。
問:孟舍之養勇,加一所字,如何?
曰:黝之勇是見於事者,故但以養勇為言;舍之勇是存諸心者,故必着所字。
問:黝務敵人,子夏篤信聖人。務敵與篤信,何以相似耶?
曰:非以務敵、篤信為正相類,只是他一則唯以必勝人為事,一則唯以篤信聖人為意。此二人所行皆靠着人,氣象略相似也。
‘孟施舍似曾子’,此一段專以□為重,漸次脱去北宫黝太麤底勇,歸重於舍之守約二字,蓋取其所守近於裏面也。‘似曾子’云者,下將以曾子義理之勇對説,欲並去舍血氣之勇故耳。此等文法奇妙,蓋欲言曾子義理之勇,故先言黝舍血氣之勇以衛翼之,此虚設也。譬如地家欲尋正穴,則必先從來龍及左右□從查脚,以及其當處也。如此,然後語脈活動,尤有精彩,實孟子本來手段也。
曾子所謂子襄大勇云云,下文‘浩氣’一節所從出者。於此雖不説得浩氣,而其根脈已具了,且其不動心之由已躍如於言外矣。曾子之勇得之夫子,孟子之勇又得之曾子,此正是就浩氣上説得一脈傳授正統,所以下文只説冉牛、閔子、顔淵,而不及於曾子者也。
問:不得於心,何以求助於氣?
曰:心有所不安者,固由於不能明理,而亦是氣不充盛而然也。故學者必先窮理以明諸心,而又不可不養氣以贊其決也。集注所謂‘求助’之‘助’,即下文‘合而有助’之‘助’也。
問:‘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於其所謂可處則推言之詳,而其不可者則更不提論,何以見其不可之意耶?
曰:自‘夫志,氣之帥也’至‘必有事焉’,極言養氣之事;至‘何謂知言’之問,始説出言之四病皆由於心之四病,此獨非‘不可’之義歟?
問:‘知言’、‘養氣’固為不動心之根本矣,持志則其功夫地頭,視知言養氣,其先後緩急當如何?
曰:‘持其志’者,只對‘無暴其氣’説來,以為志固當守,而氣亦不可不致養也,非是别言持志工夫也。然所謂持志即居敬也,居敬是窮理之本,則欲知言者,又當持志然後為可也。
問:程子曰‘春秋成而麟至’是志壹動氣之驗,尤庵釋之曰:‘聖人經世之志至,故能動天地之氣,而致此異瑞耳。’此則聖人之心壹而天地之氣動也,恐未足為其志壹而其氣動之驗也。如何?
曰:此是借而為證,然極而言之,則天地之氣亦吾氣也。
問:‘不動心’之心字雖似汎説,實一章之骨字。此一字疊見層出,而獨於説‘氣帥’處换説志字,因以有‘持志’、‘志壹’等語。其變‘心’為‘志’,抑有深意否?
曰:心以全體而言,志以所之而言。朱子曰‘志(者)〔是〕心之方漲處’,蓋運用氣魄者,志也;管轄卒徒者,帥也。今若曰‘心者氣帥’,則心字比志字,其氣力似不及矣。此兩段凡七言志字,而其末端還用心字者,以‘不動心’為一篇主宰故也。然心與志實則一也。
問:‘善養吾’之吾字。
曰:盈天地之間者,無非是浩然之氣。若不言吾字而汎言善養,則所謂養之云者,浩漫無涯而没着落處矣。
‘至大至剛’應‘大勇’,‘以直養’應‘自反而縮’,‘無害’應‘無暴其氣’。養其剛大之氣,塞乎天地之間,則不但不懼千萬人而已,此孟子所以不動心也。
問:血氣與浩氣之異,尤庵以為惟其所養之異,而有義理血氣之分。此説如何?
曰:志氣固不離於血氣,然分而言之,本自不同,非因其所養而後乃有異也。然朱子嘗論此曰:‘只是一氣。義理附於其中則為浩然之氣,不由義理而發則只為血氣。’尤庵之言蓋本於此。
問:聖凡同是浩然之氣否?
曰:氣之本體湛一而已,原其初則固無異同,而但衆人則氣稟所拘,物慾所蔽,不得全其浩然之體矣。然雖衆人,心得其正時,則私欲退聽,天理昭明,浩然氣象與聖人一般。
問:道義不能自行,而必待氣助而後行,則是道義為由氣而立者也。未知如何?
曰:理氣相合,然後方有用。若無這氣,理何由運行乎?蓋此氣也,始則從道義而生,及其養之既成,則還以扶助道義。正如草木始生于根,而及其枝葉暢茂,則其津液反流于根,而根亦以之深長。此尤庵之説也。
‘無是,餒’之‘是’指氣而言,‘餒’謂體不充也。下餒字亦同。‘是集義所生’之‘是’字即‘無是,餒’之‘是’,而或云與下非字相對,只合輕看。恐不然。
問:朱子有云:養氣有兩項,敬以直内是‘必有事’,義以方外是‘集義’。然則‘必有事’是敬,而‘勿正’、‘勿忘’、‘勿助’是義上用功處耶?
曰:‘必有事’是集義也,‘勿正’、‘勿忘’、‘勿助’乃集義之節度也。然‘必有事’之中自然含得敬字意思,‘勿正’、‘勿忘’、‘勿助’亦無非敬也,不必分屬於義一邊也。
問:程子云:‘必有事’‘勿正’、‘勿忘’、‘勿助長’與‘鳶飛’、‘魚躍’、‘上下察’,同其意思。此説未可易曉。
曰:正忘助長皆人所作為,這個是私意,鳶飛魚躍是自然天理。此三勿者即祛私意,私意去則天理流行矣。將此理會,自可見得他所以同者耳。
‘勿助長’,是‘以直養〔而〕無害’之意也。‘而又害之’,此害字亦自‘無害’中出來矣。
告子則‘不得於言’而‘勿求於心’,孟子則聞‘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告子則以義為外,孟子則必集義以養氣,可謂節節相反矣。蓋告子之病雖本於義外,而其以義為外者,實出於不知言之過也。此孟子所以論告子,而必以‘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説出他病根也。
一章骨子在心,而心之不動以勇,勇生於養浩氣,養浩氣在直,而所謂直者,集義也,集義之節度則又在於必有事而勿正、勿忘、勿助長也。
‘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此一句即一章大綱領,學者最宜着眼看。
問:朱子曰:‘此章前後相應。’蓋自‘宰我、子貢’以下,似不相屬於此章,其收殺上去一串貫來者,實未易領略矣。
曰:孟子千古文章手段在於此章,所謂七篇皆孟子所自著述者,益可信也。大抵此章遣辭若斷若續,故使人難觀。然深究而細察之,則條理明白,血脈貫通,節節相應,極其精密矣。夫孟子之不許管晏丑既聞之矣,而於此又以霸王對説為問,仍又問動心與否者,已是不識孟子之心。彼既以動心為問,故姑因其言而亦以不動心答之。然不動心云者,於聖賢分上自是小事,丑不知而又借勇士以贊其難,其所論尤覺麤了,故拖引告子之不動心,以示其未足為難之意。及其問有道理,則又先引黝舍血氣之勇而言之。蓋應他取較孟賁之意,而就其中分精麤,屬之於曾子、子夏,將以説出義理之勇也。其下即收殺以夫子之大勇,以掃去賁、黝、舍麤底勇。而其必攀得夫子起來者,精神意思蓋在於此中間。又因丑問,誦告子之言,而著其功用之失,雖不復言己之功用,而自然著見。又於其間多説氣字,待其復叩,始吐出此浩然二字。而又以知言先之,所以著告子之異於己者,以其不能知言;而己之不動於心者,以其能知言而養氣也。其説氣,則曰‘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此其所以承夫子、曾子傳授之大勇,而不動心有不足言矣。氣合而道義行,義集而浩氣生,此二段極言内外本末交相為養之道,而繼之以告子之未嘗知義,喻之以宋人之揠苗助長,以劈破義外之説,痛懲正助之病,而所謂養氣之工夫,不動心之所以然者,於此無復餘藴矣。其下復因丑問説出知言。蓋上文丑之先問養氣,而不及知言,抑有意思。朱子云‘某嘗以為承上方論氣而問,今看得不然。如大學説正心修身,合殺在“致知〔在〕格物”一句[1]’云云,大抵以用力之最先者收殺於最末,古人語勢亦有如此处也。其説‘知言’更無許多語句,而但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此心字為知言之宗旨,與上項許多心字首尾相應,而一章之指大可見矣。‘宰我、子貢’以下雖於此章似贅,然細看源委收殺之體,則蓋以此為孔子張本也。竊觀孟子之意,以為君子之道當不止於不動心而已,必如孔子之大聖,然後能盡其性也。故於上文説曾子之大勇也,已引夫子為重;而至此以下極言大聖人規模氣象,而又特説仁、知二字,合於前所稱大勇之勇,而為三達德於此,而聖人之道無以有加矣。夫‘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既有此三者,則隨事坦然,應物無礙,所謂任大責重非所可論,而恐懼疑惑更何足道乎?於篇終卒舉顔、閔、尹、夷諸人,而遂及孔子之至精極大,雖不敢自比於聖人,而亦不欲願居於數子,蓋其夫子、曾子之統,隱然有不得以辭者矣。其中所謂‘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足)〔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者,所以明霸王之事在聖賢固無所難;而‘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皆不為’者,又以明聖賢立心處事,其根基實在於此。此等人一片心地正大光明,洒落快活,浩然之氣充滿流行,隱然自見於言外矣。末則以三子贊嘆夫子之言終之,而語意儘又有次第,皆所以發明聖人之極致,而其意蓋曰聖人之事如此,而吾之所願亦在此,不但不動心而已也。此章自首及尾,從初至終,節節關鎖,句句照應,然其上下問答,反覆逶迤,曲折儘多,似若不相聯屬,故以致讀者未易曉得。朱子解此章説話,集注之外與人往復論辨,不啻累萬言。然則此章之旨固不可輕易論説,只當深究朱子注釋之意,而推見孟子立言之本旨,庶乎其可也。
‘以力假仁’章 格致事。
問:‘無思不服’之‘思’。
曰:愛慕不忘之義也。
‘仁則榮’章 格致事。
問:‘貴德’之‘德’,指有德之人耶?
曰:此當以論語‘好德如好色’之德字看。其下所謂士字,即此有德之人也。
問:賢言位,能言職,如何?
曰:賢是有德者,故言位。位,即貴尊之意也。能是有才者,故言職。職,各治一事也。
問:‘般樂’之般字。
曰:與書所謂‘盤遊’之‘盤’同義。盤者,安也。
問:‘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此已結上文之意,而其下又引詩書為言,何也?
曰:是如大學‘治國’傳下段三引詩詠嘆之意也。
‘尊賢使能’章 格致事。
問:‘廛無夫里’,注所云‘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者,謂其二十五家當納者,一人都自納之否?
曰:似不然矣。古制所傳雖不知其詳,以下段‘使出一夫百畝〔之〕税’之説推之,似是一家若各出一疋,則一里之出當為二十五疋,而其中或有不種桑麻者,又罰之使出一疋之布。此人之元納者一疋,已入於二十五數之中,而此一疋比他為加出,則此所以罰之也。
又問:若然,則不曰‘使出一家之布’,而必曰‘使出一里之布’者,何也?
曰:一里云者,即其出布名目,如今所謂軍布、户布之稱也。今若曰出軍布、户布云爾,則其為一軍、一户之布自可知之。然此等處不必深究,莫如闕疑之為愈也。
問:‘天吏’。
曰:吏是君所命者,而人君亦奉行天命,故謂之以吏也。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格致事。
問:不曰‘不忍之心’,而必曰‘不忍人之心’者,何也?
曰:天地生物之心,人與物皆得之以為心,則人於物亦不無不忍之心。而至於人與人自是一類,比物最近,故於人上着‘不忍’字始為襯切。而人之中,赤子入井尤有所不忍者,此所以上段曰‘不忍人’,而下段繼之以孺子事也。
問:天地生物之心是理是氣?
曰:‘復,其見天地之心’,復乃動之端,是造化流行處,實理為氣主。
問:孺子入井之際,怵惕惻隱之發,聖凡同然。衆人則内交要譽之心又從後而生,此則何為而然?
曰:衆人雖於物慾昏蔽之中,本心自然呈露發見。當怵惕惻隱之時,仁體固洞然,而介然之頃已不可尋覓,内交要譽之念續續出來,譬如畫脂,乍分開而旋凝合矣。是以此章歸宿在擴充二字。學者緊要在於擴充,雖有善念,不能擴充,則終無以有為焉。
問:言惻隱而並及羞惡、辭讓、是非,何也?
曰:羞惡、辭讓、是非皆從惻隱中出來,是四者本皆相連。蓋存而為四性,發而為四端,四端之惻隱即四性之仁,言仁則義禮智固在其中。然若細分其目,則悉數之然後乃為備也。其言惻隱而並及於三者,實此意也。
‘非人也’一句,與上‘人皆有’相應。有則人,無則非人。非人,乃禽獸也。
問:上既引‘先王’為言,下又曰‘賊其君者也’,其必以君道為説,何也?
曰:此篇連上數章,歸重皆在於行仁政,且充此四端推之於四海者,非得位則不能也。
問:‘自謂不能’一句已足矣,而又舉‘(吾)〔其〕君不能’以言之者,何也?
曰:上段説先王之政,而下段所謂‘保四海’者固是人君之責,故加説事君之道以備其意。
‘矢人、函人’章 格致事。
問:章内八個仁字,有體用淺深之别耶?
曰:‘豈不仁’、‘里仁’、‘處仁’之‘仁’,是汎言仁字。‘夫仁’之‘仁’,其體段甚大。其下四仁字,承上文翻轉説來者耳。
問:引物方仁,非不多也,必以尊爵、安宅比之者,何也?
曰:當是之世,人慾横流,只知爵禄之可貴,而不知仁之為良貴;只知廣厦之可安,而不知仁之為安宅。故孟子援世人之所好而以喻之,欲令知此仁之為真可貴、真可安,而本在於吾身,則其所援比者切矣。
問:四德似無先後之可言,而‘得之最先’云者,何也?
曰:人得天地生物之心以生之,則稟生之初先得此仁,而義、禮、智包在其中矣。
問:注云:‘不仁,故不智。’
曰:頑然不覺,是不仁而不覺,故便為不智。
問:‘不智故不知禮義之所在’,此禮義指性而言耶?指發外而言耶?
曰:以‘所在’字觀之,則指發用處耳。
問:‘矢人’、‘弓人’、‘射者’,以照應看耶?
曰:照應看亦似無妨。
‘告之以有過則喜’章
問:告過之喜,善言之拜,何以有優劣耶?
曰:子路待其告過而喜,禹則不待過而聞善言則拜,大小公私之别可見。然後學可先以子路為師,然後可至禹舜地位矣。
問:子路之於禹固有等級,而至於禹之聞善言拜與舜之善與人同,均是樂善之意,則何以分别其等級也?
曰:禹之拜,有屈吾身受人言之意,則不能無人己之分;舜之善與人同,乃是公天下之善,而視人善猶己之善,視己善猶人之善,初無人己之分。以此觀之,不無分數。
又問:舜聞善言則亦當拜乎?不拜乎?
曰:舜則必不拜矣。其聞人之善言也,取以為己善而已,何拜之有?以禹之下車泣辜見之,亦不能無迹。此等處比之於堯舜,自有毫釐之别,拜與泣蓋是一般。
‘伯夷,非其君不事’章 格致。
問:孟子嘗稱夷惠以清和之聖,而以隘、不恭斷其偏處。既曰聖,則何有偏處之若是耶?
曰:聖是造其極之名,特以清之至、和之極而言之,非指無所不通底聖也。既有偏處,則不得為中,君子其可由乎?
問:‘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是亦隘處耶?
曰:然。
問:如此,則聖人當事非其君、友非其友耶?
曰:此不可以以一端論。而若使孔子當夷齊之時,則不必餓死於西山;寧叩原壤之脛,而不必見冠不正而望望然去也。此終是夷之隘處。而惠曰‘爾為爾,我為我’,‘爾焉能浼我’者,甚有不恭底氣,此乃君子之不由也。然而以後學論之,則當以夷之不事其君為法。遽欲以孔子為效,則難矣,必也至孔子地位,然後當法孔子中和之事。此亦不可不知處也。
問:清和固是一偏之聖,而若欲取其一,則取清乎?取和乎?
曰:清和俱有弊,而和之弊甚於清,與其取和,寧取於清。若徒以和為主,而無三公不易之介,則必流入於今日所謂蕩平之論,至於清者則無如此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