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 上篇】
‘孟子見梁惠王’章 格致事。
問:利有好底,有不好底,如易所謂利,皆是好底利也。然則梁王之問利也,孟子何以知其意之必在乎不好底利,而直對説仁義以拒之耶?
曰:戰國之世,王道不明,而人心陷溺,惟知利之為利,而不知仁義之有利。則當是時也,知行仁義未嘗不利之道者,獨孟子而已。如梁惠王者,詎能識此道理耶?推此可知其所問者,必是富强之利也。且以‘利吾國’之説見之,則分明是利己之利也。其於易所謂義和之利、程子所謂利物之利,其公私較然判矣。
問:‘何必’云者,是深絶之之辭也。以孟子對齊王好貨好色之手段,於此何獨不因其言而善導之耶?
曰:此是儒者本來白直手段。而至於貨色之對,因其明處而善誘之,即‘納約自牖’之義,非可以一概論也。且貨色之中有天理,有人慾,猶可審擇而取舍;至於惠王所問利字,則全是人慾之利,固宜一切痛斥,豈如貨色之問而巽辭以答乎?
問:‘亦有仁義’之‘亦’字。
曰:不必實看,只是承接得語也。
問:‘苟為後義而先利’,不謂‘先利而後義’,而如是倒言之者,何也?
曰:此一節專言求利之害,故先言‘後義’而後言‘先利’,以歸重於利字也。
問:既曰‘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已言其為利之害;而繼以‘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極言其不奪不饜者,何也?
曰:‘而國危’三字,亦足以見征利之為害。然以萬取千、以千取百而猶不足,必盡奪之而後足,利心之無厭如此矣。梁王之意專在利上,但知利之為利,而不知利之有害,故孟子極言弑奪之禍。蓋重釋國之所以危之意,而結之以‘不奪不饜’。不如是則無以見利心之大可畏,而何以折梁王好利之心哉?
問:仁不遺親、義不後君,是專指下之人而言之,則集注之必自‘人君躬行’上説來者,何也?
曰:此非朱子得於孟子之言外也,實推上文而得之。蓋上之人好利而下之人效之,則仁義之效亦當自人君躬行而始之矣。又曰:上之人躬率之意,亦當於‘王亦曰仁義’之‘王’字可見。
問:遺、後二字,亦可互换看耶?
曰:仁者,愛之理也,愛莫大於愛親,仁者豈忍遺其親乎?義者,事之宜也,宜莫大於急君,義者豈忍後其君乎?故遺、後二字從仁義上緊貼看來,意味深切,互换看也不得。
問:以上文‘亦有仁義而已’一句見之,則其意若將鋪張仁義之道理,而下端只就仁義之效驗而言之者,何也?
曰:梁王之意方在於利之一字,而今遽告以仁義之道理而已,則何能得歆動他?所以只言仁義之利也。又曰:上文極言為利之害至於弑君奪國,下文明言仁義之利及於急君愛親。將此二段看去,則其求利未得而害已隨之者,仁義之未嘗求利而利在其中者,皎然明白,固不待智者而可知其取舍趨避之地矣。若非孟子,豈能説得到此耶?
問:一章之内,始以仁義對利而言,中則單言義,末復以仁義對言之,何耶?
曰: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義者,對立而不可闕一,始之兼言者,此也。義有截然斷去之意,故於言利處必取義而對言之,中之單言義者,亦此也。末則又舉體用之全,與首段相應者也。
‘立於沼上’章
‘靈臺’、‘湯誓’二章,今合而看之,則令人深有感慨之志矣。蓋靈臺之樂,壽域也,春臺也;湯誓之怨,水火也,塗炭也。其氣象之不同,為如何哉?然若究其本,則只由人主之一心公私利害之間,此所謂‘差之毫釐,繆以千里’者也。此不但人君監此為深戒,至如學者一念之間,亦不可不深省而警懼也。
‘移民移粟’章
‘好戰’一段雖是設譬,亦所以諷梁王好戰之失。
問:庠序之教於救荒之政恐似不急,而孟子必以此告梁王者,何耶?
曰:庠序之教與井田之制本自相貫。蓋既使富之,又施教焉,如是而後,王政乃備矣。又曰:老者衣帛食肉而少者不與者,是敬長養老之義也。若非庠序之教,亦何能如是耶?此所以與制産相貫也。
問:豚彘之别。
曰:豚,恐是兒猪之稱。
問:‘王無罪歲’者,未知梁王嘗有罪歲之言否?
曰:以‘於國盡心’、‘民不加多’等語見之,則可知其有罪歲之意也。
‘狗彘食人食’一段語,説到得十分界,以挑發梁王惻怛之志,所以有下‘願安承教’之語也。
‘願安承教’章 治國事。
‘民有飢色’應‘厩有肥馬’,‘野有餓莩’應‘庖有肥肉’。
問:‘作俑’似不是大段罪惡底事,何至於絶其後嗣耶?
曰:人者,仁也。仁即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為人者也。人之所以為人者,以其有不忍人之心,而今乃象生人之形以瘞之,其心已不仁,而生生之理便遏絶矣,豈有後嗣之可繼耶?
始言‘率獸而食人’,繼言‘為民父母’,以示殺民之尤不可以忍為者。而其下又因‘始作俑者,其無後’之語,以象人而殉之猶不可為也,況驅生民而陷於死地,尤可忍為耶?其辭意之痛切恳惻,可謂一節深於一節,宜使梁王感發其不忍之心。而梁王終不能悟,惜哉!
‘晉國,天下莫强’章 治國事。
問:‘願比死者’,此語專為長子而發耶?抑西喪南辱之時,人民必多死亡,欲其並雪人民之恥耶?
曰:此死字從上文‘長子死’出來,則其願比而一洗之者,專專為長子而言也。
問:惠王之問專在於為死者洒恥,而孟子則汎以‘地方百里可以王’為答,何也?抑惠王患其力弱,不能雪恥,故然乎?
曰:不然,孟子此語似汎而實不汎。王如施仁政如下段所言,則雖使民制梃可撻秦楚之堅甲利兵。如是,何畏於彼哉?況且此時無義戰,雖有勝敗,豈有雪恥之可言乎?又曰:地方百里猶可以王,則雖喪七百里,斯民之歸與不歸不在於地,而只在於仁政,此意亦可見。
問:先言‘省刑罰’而後言‘薄税斂’,何歟?
曰:刑罰過重,則民無所措手足,其為生民之患,甚於税斂之厚矣。其先此而後彼,豈不以是耶?
問:孝悌忠信,人道之大者,則乃待其暇日而修之者,無或有違於急先務之意耶?
曰:以道理言,則孝悌忠信固為先務;而以事勢言,則衣食足而後暇及禮義。況此章只就王政上説及庶民事,則先耕耨而後禮教,不亦宜乎!
‘孟子見梁襄王’章 平天下事。
問:此章以他章例觀之,只當記梁王、孟子問答之辭,而必記‘出,語人’以下之言,如何?
曰:蓋欲使後世知人君威儀言語之不可不慎也。
問:‘孰能與之’,能字可疑。蓋‘一之’上固合着能字,‘與之’上則未知合着,如何?
曰:當時義理不明,但以戰争為事。襄王於孟子‘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語,疑其迂而不之信,蓋不知‘天下莫不與’之義,則與字上着能字,又何疑乎?
問:‘天下莫不與也’,此文上下照應,未甚曉然,如何?
曰:‘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應‘旱則苗槁矣’,‘如有不嗜殺人者’應‘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應‘勃然興之矣’。‘誠如是也’者,謂民之引領而望之,誠如苗之勃然而興之云也。此則總結上文而言也。‘民歸之’以下對上文‘天下莫不與也’以起語,而又引‘水之就下’,以喻其歸之之速也。
‘觳觫’章 治平事。
問:論語有稱齊桓、管仲之功,而孟子云‘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何也?
曰:齊桓、晉文雖假仁義以濟其私慾,而當周之東遷,政教號令不行天下之際,能合諸侯、攘夷狄,使天下之人咸知尊周之義,其有功於當時者,亦莫大於桓文,故孔子略其罪而稱其功。然其事則豈聖人之所可取也哉?是以孟子因時君之問,直謂‘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孟子亦非不諒桓文之功,而必告之以此者,蓋當是之時,諸侯惟功利是務,而不復知有王道,故斥之以‘後世無傳焉’。此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者也。
問:宣王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其能知王道之本在於德乎?
曰:不然。孟子將‘無(已)〔以〕,〔則〕王乎’一句以啓發宣王之好意,故宣王輒問王道之如何。然此德字則只是略見王道不在於功利而在於德而已,第未知其所謂德者為何如耳。且宣王之問王道也,既説‘德何如’,而孟子以‘保民’告之。保民二字極有味。若曰有如堯舜之德之王云云,則非但語意迂遠,不能開道王心,雖堯舜道亦不出於保民,而況且保民是德之發見者乎?
問:‘王見之,曰’,此一句以文理觀之,雖無見之二字,亦似無妨。
曰:蓋見宣王之見牛,而後乃發不忍之心;而‘以羊易之’,亦分明是見牛未見羊故也。然則此二字豈可汎汎看過乎?古人作文字,一字皆有味。
問:舍之二字宜在‘就死地’之下,而今在於上句者,何也?
曰:可見其惻隱之心隨感而即發見底意也。
問:‘王笑曰是誠何心哉’,笑者屬之七情,則出於喜者也。齊王既不能反求而得其本心,又無以自解於‘牛羊何擇’之問,則有何所喜而遽笑之耶?此笑字與下‘笑而不言’之笑字,其義同耶?不同耶?
曰:笑固屬於喜情,亦有非喜而笑者。如聾者多笑,蓋不能解聽人言,而又嫌人之以己為不知,故輒為之褎然。齊王之笑,得無類此耶?下段笑字亦非為喜也,而羞縮掩藏之意較多。
問:‘是乃仁術也’,術即方法也,集注何以‘法之巧’解之耶?
曰:術字之釋以方法,於他則可,而於此則不襯。蓋法有正有巧,巧者,就難處者而通變得正者也。齊王不殺牛而又不廢釁鍾,此所謂法之巧者也。巧字尤有力。
問:‘見牛未見羊’一句語足以解齊王之惑,而又復引‘遠庖厨’以告之者,何也?
曰:蓋示其不忍之心施於見聞之所及,則今此易羊者非為害於不忍之心矣。
問:集注:‘見牛則此心已發而不可遏,未見羊則其理未形而無所妨。’夫理者,心中所具。而曰心曰理者,只是互用之文耶?抑或有些分别之可言耶?
曰:心字理字,用處各異。在見牛,則惻隱已發,宜着心字;在未見羊,則既無形見,宜着理字,互换不得。
問:孟子反復詰問,而宣王之或笑或悦者,何也?
曰:王曰‘誠有百姓者’云云,宣王既不能反求其心而徒自發明於百姓之言,故孟子乃以‘以小易大’、‘牛羊何擇’等語詰問其所以然。則宣王之答是也極為難處,故但為虚笑而又不能自覺。至謂‘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則其憤悱之意出於色辭之間矣。孟子始告以‘見牛未見羊’,使宣王之心釋然覺悟,則宣王之所以為悦者當如何也?
問:‘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注曰:‘猶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所謂本者,指親親仁民而言;而‘推之’之推字,自‘老吾老’一節中‘推恩’、‘不推恩’、‘善推其所為’三個推字出來耶?
曰:然。
問:‘力足以舉百(斤)〔鈞〕’,此等説只是設虚,而其歸重處則都在於‘不用恩焉’數句否?
曰:然。
問:所引詩‘刑于寡妻’以下之語,似不襯合於老老幼幼之義,如何?
曰:孟子引詩之意,只是推明老老及老、幼幼及幼、天下運掌之意而贊嘆之,若就字句間一一較其同異,則失其本旨矣。
問:‘權’、‘度’,集注釋以‘本然之權度’。所謂‘本然之權度’,何也?
曰:本心之義理也。又曰:‘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一篇精神,都在此段。
問:興兵構怨,實非人心之所快,則齊王何獨以是為快?而孟子指以為問者,何也?
曰:此快字與上文‘隱其無罪’之‘隱’正相對。以常情言之,則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固非人心之所快,然以是為快者,物欲蔽之也。今齊王隱於殺牛而快於此三者,是豈無所由而然者哉?故指此而詰之,挑出一個欲字,欲王自知愛民之心輕且短之由也。又曰:宣王欲發明此一快字,故不知不覺之中乃發‘求吾所大欲’之語也。
問:‘欲疾其君’之欲字。
曰:直曰‘疾其君’則語勢甚未安,故下得欲字,要他宛轉其辭意耶。
問:‘請嘗試之’,嘗字,諺解與試字分釋,然則嘗字當作何訓?
曰:嘗,韻書曰‘口試其味’,蓋有試字之意。
問:‘樂歲終身飽’,終身二字異於終歲,其義如何?
曰:嘗聞退溪以為終身字當置‘樂歲’之上看,以終其身而樂歲則飽,凶年則免死亡也。此語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