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 下】
凡三十八章。
【首 章】
精義 尹氏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天下不以為不仁,為其所得為故也。戰國之戰伐,以不義而并吞耳。仁不仁之效,於斯可見。
【二 章】
精義 張子曰: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故雖湯武之舉,不謂之討,而謂之伐。陳恒弑君,孔子請討之,此必周制。鄰國有弑逆,諸侯當不請而討。孟子又謂‘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然湯十一征,非賜鈇鉞,則征伐之名至周始定耳。○尹氏曰:征也者,王者之正天下也。春秋之際,敵國相殘耳,皆王者之罪人也。
或問 武成‘血流漂杵’之云,乃紂之前徒倒戈之所為,荀子以為殺者皆殷人,非周人者是也,而孟子之不信,何哉?曰:此亦拔本塞源之論,蓋雖殺者非我,而亦不忍言也。程子以為孟子設為是言,蓋得其微意矣。張子教人讀詩書之説,亦甚善。張子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義’,此教人讀詩法也。‘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此教人讀書法也。
精義 伊川曰:‘夫載事之辭,容有重稱而過其實者,當識其義而已,固不可執而盡信也。苟執信於辭,則時或害於義,不如無書之為愈也。因舉周書武成而言,吾於是篇之中所取者,如二三策之所載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非謂盡信其辭也。孟子之設是言也,懼後世之惑,且長不仁之心,謂聖人之征尚多殺如此,雖曰其徒之相攻,不至如是之甚也,亦以規學者執辭忘義,不獨施於書也。’又曰:‘聖人取書,其辭或有害義者,固有所芟除更易也;其不易者,其政其事耳。若武成書“血流漂杵”之辭似可改,然而不易者,則以其非害義之辭故也。’○張子曰:‘武成取二三策’,言有取,則是有不取也,孟子只是知武王,故不信‘漂杵’之説。知德斯知言,故言使不動。疑。○尹氏曰:讀書者,不考其理而惑其文,則何獨武成哉?
【四 章】
精義 尹氏曰:武王之伐商也,順乎天而應乎人。人皆稽首歸之,各欲正己也,焉用戰為?為人君者,當法武王而已。
【五 章】
精義 伊川曰:只是論得規矩準繩,巧則在人。○尹氏曰:規矩法度,可以告者也。巧則在其人,雖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
【六 章】
精義 尹氏曰:非聖人至命,則不能臻此。
【七 章】
精義 尹氏曰:‘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故曰一間。觀其存心則然。
【八 章】
精義 尹氏曰:古今之為關,亦猶王者之征伐與當時之征伐也。
【九 章】
精義 伊川曰,易家人上九之象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謂也。’言治家之道以正身為本也,爻辭謂‘治家當有威嚴’,而夫子又復戒云‘當先嚴其身也’。威嚴不先行於己,則人怨而不服,故云威如而吉者,能自反於其身也。孟子所謂‘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也’。○尹氏曰:妻子至親且近,而不能行,況可行於他人乎?故曰‘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十 章】
精義 尹氏曰:中庸言‘凡事豫則立’,此之謂也。
或問 好名之人,能讓國矣,而不能忘情於小物,何哉?曰:千乘之國,辭受之間,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之地也;簞食豆羹,得失之際則微矣,人亦何暇注其耳目於斯哉?好名之士,所以飾情於彼以取美名,而不意其鄙吝之真情實態乃發露於所忽易而不虞之地也。趙氏舊説不察乎此,使孟子之言為無所發明警戒,而若有所不必言者。范氏因之,誤矣。尹氏之言,若有今説之意,然失之太簡,無以見其必然也。
精義 尹氏曰:好名之人,非有德者也。
【十二章】
精義 尹氏曰:三者以仁賢為本,無仁賢,則禮義政事處之皆不以道。
【十三章】
精義 尹氏曰:當時之君,見不仁而得國者,不知天下之不可以示取也。【眉批】 示,或作‘力’。
或問 ‘民貴君輕’之説,得不啓後世篡奪之端乎?曰:以理言之,則民貴;以分言之,則君貴。此固兼行而不悖也,各於其時視其輕重之所在而已爾。若不惟其是,而姑借聖賢之説,則亦何辭之不可借,而所以啓後人之禍者,【眉批】 ‘後人’之‘人’,或作‘世’。又豈止於斯言乎?○曰:變置社稷,程子以為變其所配之人,諒乎?曰:以湯變夏觀之,則固有是事。然初不為水旱也,且以水旱之故,不自省己,而遽廢其配祭之人,於理亦有未安者。若集注之説,則出於彭城陳無己之論,曰:‘有為句容令,多盜,改置社稷而加禮焉,既而盜止。’愚竊以為此或有合於古人之意,故取之以為説焉,庶乎其少安也。
精義 或問:‘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社稷,土地之神,如何變置?’伊川曰:‘句龍配食於社,棄配食於稷,諸侯之國亦各以其有功水土者配。旱乾水溢,則變置所配之人。’曰:‘所配者果能致力於水旱乎?’曰:‘古人作事,唯實而已。始以其有功水土,故祀之。今以其水旱,故易之。’○尹氏曰:君以民為本,當時諸侯不知國君、社稷或有時變置也。
或問 程子以為夷惠聖人,傳者之誤,今考之孟子之言此者非一,豈皆誤乎?曰:未必誤也。彼曰聖之清、聖之和,則固不思不勉而從容自中矣。但其所至出於一偏,而不若孔子之備,所以不得班於孔子耳。○曰:孟子,學孔子者也,乃屢稱夷惠而深嘆仰之,何耶?曰:夷惠之行高矣,然偏勝而易能,有迹而易見。且世人之貪懦鄙薄者衆,一聞其風而興起焉,則其為效也速,而所及者廣。譬如薑桂大黄之劑,雖非中和,然其於去病之功為捷,田夫販婦大寒大熱者之所便也。若孔子之道,則廣大而中正,渾然而無迹,非深於道者,不能庶幾其萬一。如參苓芝术之為藥,平居有養性之益,而緩急伐病之功未必優於薑桂大黄,非所以施於閭巷之間、危急之候也。孟子屢稱夷惠,而不及於孔子,其意殆以此耶。
精義 伊川曰:‘人皆稱柳下惠為聖人,只是因循前人之語,非自見。假如人言孔子為聖人也,須直待己實見聖處方可信。’又曰:‘夷惠聖人,傳者之誤。’○尹氏曰:百世之下,聞其風者莫不興起,聖人之功大矣。
或問 十六章之説。所謂‘合而言之’者,其以‘人’為‘仁’之謂乎?曰:楊氏之説如此矣,非孟子之意也。孟子此章,但論仁與道之所以名耳。故本文以‘言之’為説,程子亦以率性謂道。道是總名釋之也。蓋言人而不及仁,則血氣物欲之私而已。言仁而不即人之身以明之,則又徒為虚言,而無以見天理流行之實。故必以仁之理合於人之身而言,然後仁之為道可見。蓋仁則性而已矣,道則父子之親、君臣之分,見於人之身而尤著。程子所謂‘公而以人體之’,亦此意也。張子意亦如此,而復小異,覽者詳之。其曰‘義生於仁之不得已’,則其名理當矣。游氏以人仁泯而後為道,謝氏以道立而人仁之名亡,其皆老氏之餘乎?○或曰:外國别本,‘人也’下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理也;智也者,知也’凡十五字,信乎?曰:不可知也。姑記之以俟知者可也。
精義 明道曰: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是也。仁者,人此者也。敬以直内,義以方外,仁也。若以敬直内,則便不直矣。行仁義豈有直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則直也。夫能敬以直内,義以方外,則與物同矣,故曰‘敬義立而德不孤’。是以仁者無對,放之東海而準,放之西海而準,放之南海而準,放之北海而準,醫家言‘四體不仁’,最能體仁之名也。○伊川曰:‘仁,理也。人,物也。以仁合在人身言之,乃是人之道也。’又曰:‘“合而言之,道也。”仁固是道,道卻是總名。’又曰:‘仁之道,要之只消道一公字。公是仁之理,不可將公便唤做仁。將公而以人體之,故為仁。只為公則物我兼照,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恕則仁之施,愛則仁之用也。’○游氏曰:仁者,以道之在人者名之也。立人之道,則仁之名所以立。合而言之,則仁與人泯矣,此其所以為道也。○謝氏曰:這個人與這個仁相合為一,便是道。道立,則仁與人之名亡矣。○楊氏曰:由仁義行,非行仁義,所謂合也。○尹氏曰:為人而不進仁,何足以言人?人與仁合,則道也。臣聞之師曰:‘世之不知仁久矣,醫家所謂四支不仁者,可以知仁矣。’
或問 張子‘接淅’之説。曰:如此,則未見其去之甚速之意,當從舊説。
精義 尹氏曰:聖人去父母之邦與它國如此,則於禮義輕重可知。
【十八章】
精義 尹氏曰:君子無上下之交,則國與時可知矣。
【十九章】
精義 尹氏曰:文王、孔子,大聖人也,不能免羣小之愠,而況其下者乎?顧自處者如何盡其在我者而已。
【二十章】
精義 尹氏曰:大學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於天下國家。其有不順者,寡矣。欲以昏昏而使人昭昭,未之有也。
【二十一章】
精義 尹氏曰:仁義,人心之所固有,安可舍其良心哉?或作或輟,而欲成德,是茅塞之類也。
【二十二章】
精義 尹氏曰:城門之軌,豈兩馬之力哉?歲久而用多也。高子以‘追蠡’言之,失之矣。
或問 ‘發棠’之説。曰:范氏言之詳矣,然其所以止為‘不可復’之故者,雖未可以臆説定,顧其事勢則或然耳。華陽范氏曰:孟子在賓師之位,方以仁義説齊王,卒而聽其言,故發棠邑之粟。然而不行王政,孟子言終不合。及再饑,孟子遂不復言,度其不可言也。
精義 尹氏曰:孟子嘗勸齊王發棠邑之倉以賑貧窮,其後齊饑,陳臻謂孟子將復為之也,不知聖賢之事在為所當為而已矣。
或問 二十四章之説,所謂性命者,何不同也?曰:性者,人之所受乎天者,其體則不過仁義禮智之理而已,其發則雖食色意欲之私,亦無不本於是焉。命則因夫氣之厚薄而賦於人之名也,不惟智愚賢否之所繫,雖貧富貴賤之所值,亦無不由於是也。故君子於食色意欲之私,則不謂之性,而安於貧富貴賤之有命;於智愚賢否之殊,則不謂之命,而勉於仁義禮智之有性也。○曰:然則此其專為貧賤、愚不肖者言之耶?抑其通言之也?曰:孟子之意似若專為貧賤、愚不肖而言者,而其推之,則亦無不通矣。蓋富且貴者,雖所求之必得,而亦必有制度之節;聖且賢者,雖所稟之已厚,而亦未嘗不勉其所當勉也。○曰:諸説如何?曰:程子至矣。張子又自為一説,於義亦通,惟‘智之於賢者’一句,恐未必然。其曰‘付命於天,責成於己’者,則語到而意切矣。又‘不以薄而不修,不以淺而不勉’者,亦善。最後一段‘性也,命也’以下,尤佳。范氏以‘五者之命,皆為天之所以與我者,然君子不以天既與我而不修’,此則專主於聖賢而言。若前所推説者,然以為推説則可,以為正説,則‘有性焉’一句為不通耳。楊氏以‘性中本有聲色臭味之五者’,終亦未盡。蓋推其所自而本於性則可,以為本有而直謂之性則不可。此亦當深察也。或説以五者之命,【眉批】 ‘説’,唐本作‘問’。皆為所值之不同,如舜之於瞽瞍,則仁或不得於父子;文王之於紂,則義或不得於君臣;孔子之於陽貨,則禮或不得於賓主;子貢不能聞一知十,則智或不得於賢者;孔子不得堯舜之位,則聖人或不得於天道。此皆命也,然君子當勉其在己者而不歸之命。此説與張合,但‘賢者’一句不同,於義亦可通也。
精義 伊川曰:‘口目耳鼻四肢之欲,性也;然有分焉,不可謂我須要得,是有命也。仁義禮智,天道,在人賦於命有厚薄,是命也;然有性焉,可以學,故君子不謂命。’又曰:‘仁之於父子,智之於賢者,謂之命者,以其稟受有厚薄清濁故也。然其性善,可學而盡,故謂之性焉。稟氣有清濁,故其材質有厚薄。’○張子曰:‘孟子以智之於賢者為命,如晏嬰智矣,而獨不知於仲尼,非天命耶?’又曰:‘智之於賢者,知人之謂智,賢者當能知人。有於此而不受知於賢者,智不施於賢者也。晏嬰之賢,亦不知仲尼,於仲尼猶吹毛,直欲陷害孔子,如歸女樂之事。’又曰:‘智之於賢者,彼此均賢也。我不知彼,是我所患;彼不知我,是命也。均聖人也。舜禹受命受禄,苟不受命受禄,舜禹亦無患焉。’又曰:‘養則付命於天,道則責成於己。’○吕氏曰:雖命不易,惟至誠不息,亦足以移之,此大德所以必受命,君子所以不謂命也。○楊氏曰:口之於味等,性中本來有這個,若不是性中有,怎生發得出來?○尹氏曰:性者,言其有命;命者,言其有性。蓋以人生所欲者,君子不專以言性;人之當為者,君子不專以言命。君子所能,衆人所病,究言其理,有教存焉,此其所以或言性而不言命,或言命而不言性也。
或問 二十五章之説。曰:善者,人之所欲;惡者,人之所惡。其為人也,處心造事,行己接物,凡其所為,一皆可欲而不可惡,則是可謂善人矣。然此或其天質之美,或其知及而勉慕焉,未必其真以為然,而果能不失也。必其用力之久,一旦脱然有以真知其善之在己而不得不然,決定真實,而無一毫虚僞之意,然後可以謂之信人矣。然亦足以自信於心而已,未必其行之充足飽滿,而無歉於身也。然既信之,則其行必力,其守必固,如是而不自已焉。則其所有之善充足飽滿於其身,雖其隱微曲折之間,亦皆清和淳懿而無不善之雜,則是所謂美人者也。然亦足以充於其内而已,而未必其能發見於外也。又如是而不已焉,則其善之充於内者,彌滿布濩,洋溢四出而不可禦。其在躬也,則睟面盎背,而施於四體;其在事也,則德盛仁熟,而天下文明,是則所謂大人者也。然大而不化,則其所謂大者,未能離乎方體形迹之間。必其德之盛者,日以益盛;仁之熟者,日以益熟,則向之所謂大者,且將春融凍解,混然無迹,而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其吉凶矣,是則所謂聖人者也。至於是,則造道入德之功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是其盛德至善之極,無聲無臭之妙,必有非耳目所能制,心思所能測者,是則所謂神者,而非聖人之上復有神人也。夫自可欲而至於大,則思勉之所及也。至於聖且神焉,則雖非思勉之所及,然非思勉之而不已焉,則亦未有至焉者也。○曰:如子之説。然程子、張子之言,‘可欲’則皆以其理言之,若與子異,何也?曰:固也。自理而言,則凡可欲而不可惡者,皆善之理也。自人而言,則亦必其知是理而志之之後,得如是之人也。二先生之以理言,欲學者知是理而志之,以求為如是之人耳。有志於學者,不可以不熟考而深思之也。但如其言,則於文義微有不協,使‘可欲’一句若無實者,故張子又有‘“善、信”二句,離則不可’之説。蓋推其文義,終有所未安也。故愚竊獨以人言之,庶幾不失其文義,而其理則固未嘗有違也。抑張子之言,又有所謂‘大能成性之謂聖’者,有‘以大而化之為天道神化之化’者,有所謂‘心存無盡性之理,則皆不能無可疑’者。其曰‘求仁必於未惻隱之前,明善必於未可欲之際’,則欲學者用力於平日涵養之功,非欲使人求之恍惚窈冥之際也。○曰:樂正子以善名矣,而以餔啜從子敖,先舘舍,後長者,何也?曰:言在二者之中,則有餘於善而不足於信矣。此其所以未免於程子所謂‘受變於俗’者歟。
精義 伊川曰:‘可欲之謂善,便與“元者,善之長”同理。’又曰:‘善便有無個底意思。’又曰:‘士之所難者,在有諸己而已。能有諸己,則居之安,資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馴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則能不受變於俗者鮮矣。’又曰:‘今雖知可欲之為善,亦須實有諸己,便可言誠。誠便合内外之道。’又曰:‘覺悟便是性。’又曰:‘學要信與熟。’又曰:‘乾,聖人之分也,可欲之善屬焉;坤,學者之分也,有諸己之信屬焉。’又曰:‘充實而有光輝,所謂修身見於世也。’又曰:‘中庸言“其次致曲”以至“著則明”,謂之光輝之時也。’又曰:‘大而化之,只是理與己一。其未化者,如人操尺度量物,用之尚未免有差。若至於化者,則己便是尺度,尺度便是己。顔子正在此,若化則是仲尼。在前是不及,在後是過之,此過不及甚微,惟顔子自知,它人不與。卓爾是聖人立處,顔子見之,但未至爾。’又曰:‘“聖人不可知”,謂聖人至妙,人所不能測。’又曰:‘孟子言“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非是聖上别有一等神人,神即聖而不可知。’又曰:‘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若上竿弄瓶以至斵輪,誠至則不可得而知。上竿弄瓶始於習,數尺而後至於百尺,習化其高,矧聖人誠至之事,豈可得而知?’○或問:‘横渠言“大則不驕,化則不吝”,此語何如?’曰:‘若以大而化之解此,則未是。然“大則不驕”,此句卻有意思,只為小便驕也,“化則不吝”,化煞高,不吝未足以言之。驕與吝兩字正相對,驕是氣盈,吝是氣歉。’又曰:‘大人正己而物正,充實而有光輝之謂也。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非是聖上别有一等神人,但聖人有不可知處,便是神也。化與“變化”之“化”同,若到聖人,更無差等也。’○張子曰:‘求仁必求於未惻隱之前,明善必明於未可欲之際。’又曰:‘樂正子、顔淵知欲仁矣。樂正子不致其學,所以為善人信人,志仁無惡而已。顔子好善不倦,合仁與知,具體聖人,獨未至於聖人之止耳。’又曰:‘善人云者,志於仁而未致其學,能無物而已,“君子名之必可言也”如是。’又曰:‘善人欲仁而未致於學者也。欲仁,故雖不踐成法,亦不陷於惡,有諸己也。【眉批】 ‘未致’之‘致’,論語作‘志’,‘不陷’之‘陷’作‘蹈’。“不入於室”,由不學,故無自入聖人之室也。’又曰:‘篤信好學。篤信不好學,不越為善人信人而已。’又曰:‘可欲之謂善,志仁無惡也。誠善於心之謂信,充内形外之謂美,塞乎天地之間之謂大,大能成性之謂聖。天地同流,陰陽不測之謂神。’又曰:‘顔子、樂正子皆到可欲之地,但一人向學緊,一人向學慢。’又曰:‘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其在人也,知義利用,則神化之事備矣。德盛者,窮神則智不足道,知化則義不足云。天之化也運諸氣,人之化也順天時,非氣非時,則化之名何有?化之實何施?中庸曰“至誠為能化”,孟子曰:“大而化之,皆以其德合陰陽,與天地同流而無不通也。”所謂氣也者,非待其蒸欝疑聚,接於目而後知。苟健順動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耳。然則象若非氣,指何為象?時若非象,指何為時也?人取釋氏銷礙入空,學者捨惡趨善以為化,此直可為始學遣累者薄乎云耳,豈天地神化所可同語也哉!’又曰:‘大,可為也;大而化,不可為也,在熟而已。易謂“窮神知化”,乃德盛仁熟之致,非智力能强也。’又曰:‘大而化之,能不勉而大也不已,而天則不測而神矣。大幾聖矣,化則位乎天德矣。’又曰:‘大而未化,未能有其大,化而後能有其大。’又曰:‘大亦聖之任,雖非清和一體之偏,由未忘於勉而大爾。若聖人,則性之天道,無所勉焉。’又曰:‘無我而後大,大成性而後聖,聖位天德,不可致思謂神,故神也者,聖不可知。’又曰:‘聖不可知者,乃天德良能,立心求之,則不可得而知之。’又曰:‘心存無盡性之理,故聖而不可知謂之神。’又曰:‘聖不可知謂神,莊生謬妄,又謂有神人焉。’○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於聖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擴充之至於神,則不可得而名矣。莊子又謂有神人焉,非也。
或問 逃墨逃楊,果若是其有序歟?抑其偶然言之,無先後也?曰:張子之言,則固以為有彼善於此之意,然亦未可知也。
精義 尹氏曰:聖賢不為已甚者。
【二十七章】
精義 尹氏曰:民為邦本,取之無度,則危矣。
【二十八章】
精義 尹氏曰:寶得其寶者安,寶失其寶者危。
【二十九章】
精義 尹氏曰:小有才智而昧於義理,鮮能免於殺身之害。
或問 三十章之説。曰:此無異説。但‘夫子〔之〕設科’以下,舊説以為孟子之言,而讀‘子’為‘予’,則失之矣。又有以為此章皆或者與舘人問答之詞,恐亦或有此理,更考之可也。
精義 吕侍講曰:孟子日歷諸侯至滕侯之國,就客館於上宫。有人織屨以為業,置之牗上而失之,其主館之人求而不得,疑其為孟子之從者所匿也。是時孟子從者常數百人,故人多疑其間容有為攘竊之事者。或人之意以為孟子大賢,從之游者皆必有慕善向道之心,不容為盜。若或有之,將有累孟子之德,故發此問。孟子因為言聖賢之門,所以待學者之事,曰:‘子以是衆從者之來學於我,有為因利乘間為盜竊之事而來與?’或人悟其不為如此,故云‘殆非也’。孟子説之設科立教以待學者,蓋亦有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故舍我而去者,不追呼之使來;有教無類,故從我而來者,不拒逆之使去。但能以此求道之心而至,則受而教之,不保其為不義。設為不義,亦非孟子之累也。論語稱:‘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孔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故聖賢在下,其所以用人,苟有向善之心皆取之,亦以進人為善,不為異日之不保而廢其今日與人為善之意。○尹氏曰:苟以是心至,皆在所教者誨人不倦也,又見孟子答小人而有理。
或問 三十一章之説。曰:張子、吕氏皆得之,但吕氏説‘爾汝之實’與‘仁略義詳’者,恐未然。‘爾汝’,集注已言之。仁義之詳略,則不忍之心與害人之心易見,而羞惡之心、穿窬之類多端,故彼略而此詳,欲其於此有以識其推擴之端耳,非為欲其不為所取者設也。吕氏蓋推其説,以告君欲其有以審納之耳,故其言如此。然不先明聖賢之意,推説為主,亦非義理之所安也。
精義 張子曰:‘不穿窬’,義也;‘謂非其有而取之曰盜’,亦義也。惻隱,仁也;如天,亦仁也。故擴而充之,不可勝用。○吕侍講曰:凡人之心,於所愛子弟親戚,皆有不忍害之之心,但能達此心,施之於其所忍。所忍者,謂他人也。推己愛親戚之心達之於他人,推愛人之心達之於禽獸,則是仁也。凡人之心,自非元惡大憝,如穿窬為盜,皆知其不為,但能達此心,其它所欲為而不合於義者皆不為,則是義也。達者舉此心加諸彼,充者充己性之所有。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不能充之,則不能仁民愛物,故擴而充之此惻隱無欲害人之心,則仁不可勝用,言仁有餘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不能充之,雖不為穿窬小盜,萬鍾之禄則不辨禮義而受,故擴而充之此羞惡不為穿窬之心,則義不可勝用,言義有餘也。賤者相呼以爾汝,自士以上知相欽,而不可呼以爾汝矣。欽人者,人嘗欽之,故不受人所爾汝,能擴而充此自欽欽人之心,欽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内皆兄弟,無所往而不為義也。餂取物也,未可以言而言,則是以言餂取人之心也,知其所以言語動其心故也,如蔡澤未見應侯,先宣言而激怒也。可以言而不言,則反以不言餂取人之心也,知其可以不言動其心故也,如商鞅知秦孝公意在强國,而不言强國也。穿窬者,不必穿人之牆,踰人之屋以竊其貨財,但觀人之容色,窺測人之向背,或順人之旨,或激人之意,抵間伺隙以取財利,皆是穿窬之類也。此章之初,兼論仁義,其後於義説之詳者,欲人辨小人鄙夫見利忘義,委曲從人者,無以異於穿窬之盜也。苟能辨之,則不為如此人所取。○尹氏曰:孟子謂‘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論其心實然也。推廣其仁義之心、良心者,則皆誠之謂也。
或問 三十二章之説。曰:不知道者,務為高遠之言,則固荒唐而無餘味,然欲其近,則又鄙淺而無深遠之趣也。不知約之可守,則固汎濫而少成事,然欲其約,則又狹隘而無廣博之功也。然則所謂善言善道者,非有道之君子,其孰能知之乎?○曰:諸説如何?曰:皆得之,但張子‘下帶’之説非是。
精義 伊川曰:‘“不下帶”言近也。’又曰:‘“帶”蓋指其近處,“下”猶舍也、離也,古人於一帶必皆有意義,“不下帶而道存”,猶云“只此便有至理存焉”。’○吕侍講曰:君子之言至近,而指意深遠,則可謂善言也。所守至約,而德施廣博,則可謂善道也。‘不下帶’者,近在目前也。君子之言,近在目前而道德存焉,此言近而指遠也。修之一身,可謂約矣;身正則物正而天下平,此守約而施博也。君子治身如農夫治田,除草曰芸,農夫治田必除其草,則苗可長;君子治身必去其惡,則德可進。人之患在於不治己而治人,不責己而責人,辟如農夫舍己之田,治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責人深也;所以自任者輕,責己薄也。言近而指遠,臣請以孔子之言明之,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其言可謂近矣;‘君使臣以禮’,則君道盡;‘臣事君以忠’,則臣道盡,此其指遠也。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其言可謂近矣。然而舜舉皋陶湯舉伊尹,是亦愛人,是亦知人,此其指遠也。先王正心而後修身,修身而後齊家,齊家而後治國,治國而後治天下。正心修身者,守約也;治國治天下者,施博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急先務也;堯舜之仁不偏愛人,急親賢也。急先務,急親賢,守約也;知周萬物,道濟天下,施博也。古之帝王無不修身以治天下,帝嚳修身而天下服,堯舜修己以安百姓,皋陶戒禹曰:‘慎厥身,修思永。’中庸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此)〔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一曰‘修身’。又曰:‘君子篤恭而天下平。修身者,治天下之大本也,故君子之所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君子所以自任者必重,求於人者必輕;責己者必以厚,責人者必以薄,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顔子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孟子曰:‘舜人也,我亦人也。’揚雄曰:‘治己以仲尼,此自任者重也。’表記曰:‘聖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人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此求於人者輕也。成湯急於己而緩於人,書曰‘與人不求備’,此責於人者薄也;‘檢身若不及’,此責於己者厚也。君子以堯舜之道勉己,故日進於德;以中人之道望人,故人樂為善。若不治己而治人,若不責己而責人,猶農夫舍己之田而治人之田也。○楊氏曰:作文字,要只説目前話,令自然分明,不驚怛人不能得,然後知孟子所謂‘言近’,非聖賢不能也。○尹氏曰:正心誠意,以至於平天下,理一而已。君子得其本,故曰‘不下帶而道存焉’。芸人之田者,不求諸己者也。
或問 三十三章之説。曰:程子至矣。其論堯舜禹湯文武一條尤有功,非其學臻聖域,則孰能及此乎?但以‘經德不回’為教人之語,則小失其文義耳。然其所謂‘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者,兼夫‘經德不回’以下而言,聖人之事也;‘行法俟命’、‘朝聞夕死’者,以言進學之方也,此其等級明矣。而楊氏乃以為至盛德之地,然後能行法而任夫生死。又以‘哭死而哀’皆為行法之事,則正猶尹氏之論‘純亦不已,三月不違’之誤也,予亦已辨之於論語之篇矣。吕侍講説詳實,而於章内數語聖賢之分者,有所未明。又以‘反之’為反身而誠,則此為復其初,彼為反諸己,其所指亦不同矣。吕‘正’字説皆精密,但前説乃以‘行法俟命’通乎上文而言,則亦誤也。謝氏所謂‘當然而為之’,及楊氏所謂‘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出於誠心之自然,非為人也’,其説亦善。然謝以為‘當然而為之’是為天之所為,【眉批】 唐本‘天之’下有道字,‘所為’之‘為’作‘謂’。據精義,唐本誤。’以此贊夫聖賢,則可以此自處,則甚乎其廣已而造大矣。尹氏不論‘性之之德’,而專言‘反之之功’,其意亦善,而語有未到,讀者審擇而精思焉可也。然是理也,三代以降,惟董子嘗言之,而諸葛武侯言於其君,有曰:‘臣鞠躬盡力[1],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程子語其門人,有曰:‘今容貌必端,言語必正,非欲獨善其身以求知於人,但天理當然,亦曰循之而已矣。’此三言者所指雖殊,要皆行法俟命之意,外此則亦寂寥而無聞矣。斯道之傳不傳,考之於此,其亦可見也夫。
精義 明道曰:‘湯武反之身之者,學而復者也。’又曰:‘湯武反之也,湯武身之也。身,踐履也。反,復也。復則至聖人之地。’又曰:‘聖人無過,湯武反之也。其始未必無過,所謂如日月之食,乃君子之過。’又曰:‘“經德不回”,乃教上等人禍福之説,使中人以下知所畏懼修省,亦自然之理耳。若釋氏怖死以學道,則立心不正矣。’又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君子“行法以俟命”,朝聞道夕死之意也。’又曰:‘堯與舜更無優劣,及至湯武便别。孟子言“性之、反之”,自古無人如此説,只是孟子分别出來,便知得堯舜是生而知之,湯武是學而能之。文王之德,則似堯;舜禹之德,則似湯武。要之,皆是聖人。’○吕侍講曰:性者,由仁義行也;反者,反身而誠也。中庸曰:‘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堯舜是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湯武是也。中庸曰:‘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堯舜也;學而行之,利而行之,湯武也。君子内有其德,則外有其容,禮樂交錯於中,發形於外,故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論語鄉黨篇記孔子之容止,皆盛德之至也。經,常也;回,邪也;干,求也。君子常一其德,不為回邪,不欺鬼神,不愧屋漏,所以誠意正心,非求福禄也。哭死者,或以德,或以親。哭之以哀,非為生者,為禮也。顔淵死,子哭之痛,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哀發乎誠心,是以動而不自知,【眉批】 ‘動’,恐‘慟’字之誤。此非為生者也。言語必信,所以存誠,不欲欺人,非以正行為名也。仁義禮智,君子之法也。法在己,命在天,君子修其在己者,聽其在天者,故曰‘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君子之道,必法堯舜,故此章先言堯舜湯武。性之者,上也;反之者,次也。君子正心修身,本于至誠為善而已,無求于外,則可以為湯武,可以為堯舜也。○吕氏曰:‘無意而安行,性也;有意而利行,非性也;有意利行,蘄至于無意,復性者也。堯舜不失其性,湯武善反其性,及其成性,則一也。故四聖人者皆為盛德,由仁義行,而周旋中禮也。為生而哀,非真哀也;干禄而不回,非真德也;正行而信,非真信也。仁義,德也;禮,德之法也。真哀、真德、真信,則德出于性矣。德出于性,則法行于己者安;法行于己者安,則得乎天者盡。如是,則天命之至,我何與哉?亦順受之而已。’又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聖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聖人性之,君子所以復其性。’○謝氏曰:‘仁者,天之理’,非杜撰也,故‘哭死而哀’,非為生也;‘經德不回’,非干禄也;‘言語必信’,非正行也,天理當然而已矣。當然而為之,是為天之所為也。聖門學者大要以克己為本,克己復禮,無私心焉,則天矣。○楊氏曰:到盛德田地,便只是行法俟命而已,任它生死可也。若未到其地,安能行法?‘哭死而哀至’,非以正行者言。‘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出於誠心之自然,非人為也,只此便是行法。○尹氏曰:反之者,修為而復性也。反之而至於動容周旋中禮,則至矣。行法者在己,命則聽之而已,不以繫乎己也,惟能反之者為然。
或問 孔子畏大人,而孟子藐之,何也?曰:程子以為記録之誤,或然而未可必也。吕侍講敷陳詳實,反復懇至,尤得告君之體。其曰‘藐之所以敬之’,則所以發孟子言外之意者盡矣。謝楊以孔孟之分而言,則學者所當知也。然予嘗以為後世之畏大人,非畏大人也,畏其巍巍然而已矣,故進而君公之,退而爾汝之。孟子之藐大人也,不視其巍巍然者而已矣。故雖不肯枉尺而直尋,而齊人之所敬王,莫如孟子也。特以當世之士以道殉人,内無所守,故特發此以立其志,使其意氣舒展,無所拘束,勿畏其巍巍然爾。若夫君子以禮存心,固將無所不用其敬,豈特於大人而反藐之哉!
精義 伊川曰:孟子書中門人記録時錯一兩字,如‘説大人則藐之’,夫君子‘毋不敬’,如有心去藐它人,便不是也。○吕侍講曰:大人謂當世之尊貴也,所為多非先王之制,以道觀之,不足畏也,故曰‘説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富貴之勢’。則氣舒意展,言語得盡。八尺曰仞,爾雅云‘桷謂之榱’。題,頭也。大人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此宫室過侈,非先王之制,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此食色過數,非先王之制,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後車千乘,此酣酒嗜音,外作禽荒,非先王之制,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居處過制,奉養非度,動静失禮,皆我所弗為也。在我所行者,居之以仁,由之以義,節之以禮,和之以樂,皆古聖人所制之法也,我心何為畏彼人乎哉!孟子之意,所言在我者,道耳;在彼者,勢矣。道與勢孰重?藐之,所以伸道。然則孔子曰‘畏大人’,何謂也?大人有道,則不嚴而尊,不動而威,此孔子之所畏也。若夫無道在上,以富貴自驕,大其聲色,拒人於千里之外,晏然自以為如日之在天,殊不念人心將離,而富貴之勢將去矣。君子有憂世之心,欲援天下之溺,乃定心定氣,條陳性命之理,道德之要,古今成敗之機,國家安危之策,以説其大人,庶幾感悟,格其非心,此孟子所謂藐之也。藐之,所以欽之也,故曰:‘我非堯舜之道,不敢陳于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謝氏曰,孔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時諸國君相怎生當得它聖人恁地禮數?是他只管行禮,又不與儞計較長短。與上大夫言,便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便侃侃如也。冕者瞽者,見之便作,過之便趨,蓋其德全盛,自然到此,不是勉强做出來氣象,與孟子渾别。孟子‘説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猶自參較彼我,未有合一底氣象。○楊氏曰:孟子言‘説大人則藐之’,至于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若在孔子則無此也。觀鄉黨一篇:‘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以至‘見冕者與瞽者,雖褻,必以貌’,如此何暇藐人。禮曰‘貴貴’,為其近於君也;‘敬長’,為其近於兄也,故孔子謂‘君子畏大人’。○尹氏曰:内重則外輕。○問:‘孔子“畏大人”,孟子“説大人則藐之”,如何?’曰:‘孟子方其陳説君前,不直則道不見,故藐之。若其平居,則其胸中亦未嘗不畏且敬也。’
或問 養心寡慾之説。曰:程子至矣,而其曰‘不必沈溺’者尤密,其論荀卿之失者,尤精也。吕侍講所謂‘天下之難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其亦善矣。但所謂‘心者,性之用,可以成性,可以失性’,則懼其不純儒者之説也。○曰:周子之言,不止於寡而存者,奈何?曰:語其所至,則固然矣,然未有不由寡欲而能至於無者也。語其所至而不由其序,則無自而進;語由其序而不要其至,則或恐其安於小成也。是以周子之説,於此為有相發之功焉。
精義 伊川曰:‘養心者,且須是教它寡欲,又差有功。’又曰:‘養心莫善於寡欲。不欲則不惑,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又曰:‘養心莫善於寡欲,欲皆自外來,公欲亦寡矣疑。。’又曰:‘孟子言“養心莫善於寡欲,欲寡則心自誠”,荀子言“養心莫善於誠”,既誠矣,又何養?此已不識誠,又不知所以養。’又曰:‘學莫大於致知,養心莫大於義理。古人所養處多,若聲音以養其耳,采色以養其目,舞蹈以養其血脈,威儀以養其四體,今之人都無此,只有個義理以養心,又不知求。’○吕侍講曰:養者,治也;寡者,小也;欲者,感物而動也。治心之道,莫善於少欲。少欲,則耳目之官不蔽於物,而心常寧矣。心常寧,則定而不亂,明而不暗,道之所自生,德之所自成也。不存焉者,梏亡之謂也。寡欲之人,操其心而存之,無有梏亡之患,故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則妄動而無節,妄作而失常,善端所由喪,而天理虧焉,故雖有存焉,寡矣。是故心者,性之用也,可以成性,可以失性。得其養,則道進而德長,所以成性;失其養,則反道敗德,所以失性。善養心者,正其思而已矣。目欲紛麗之色,視思明,則色欲寡矣;耳欲鄭衛之聲,聽思聰,則聲欲寡矣;口欲天下之美味,思夏禹之菲飲食,則口欲寡矣;身欲天下之文繡,思文王之卑服,則身欲寡矣。寡欲如此,而心不治者,未之有也。臣竊聞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甚哉,天下之難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伯益戒舜曰:‘罔游於逸,罔淫於樂。’召公戒武王曰:‘玩人喪德,玩物喪志。’舜與武王猶且戒之,以廣聖德,臣願陛下留神孟子寡欲之法言,則聖心清明,可以通性命之理,可以達道德之奥。治天下之操術,未有不由此也。○尹氏曰,臣聞之師曰:不欲則不惑,所欲不待沈溺也,有所向者即謂之欲。
【三十六章】
精義 吕侍講曰:孝子之於親,生則致其養,終則致其哀,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曾晳嗜羊棗,而曾子忍食之乎?夫膾炙非不美也,天下之所同嗜也;羊棗非天下之所共美也,曾晳獨嗜者也,以曾子之孝,豈不能忘口腹之欲而孜孜膾炙哉?思其平生所獨嗜者,故食膾炙而不食羊棗也,猶諱名不諱姓,諱其所獨而不諱其所同也。○尹氏曰:誠孝之至然也,公孫丑之言陋矣。
或問 ‘狂狷’、‘鄉原’之説。曰:程子二説皆善,張子於反經尤致意焉,皆切要之語也。其曰‘正經能久,則儘透徹’,學者當深念之。吕范亦詳,而文義間有未安者。吕正字説反經,以事言之,固必至此然後為盡,但孟子之意,未必遽指此也。
精義 明道曰:‘過猶不及,如琴張、曾晳之狂,皆過也,然而行不掩焉,是無實也。’又曰:‘孔子與點,蓋與聖人之志同,便見堯舜氣象,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伊川曰:中者,只是不偏,偏則不是中。庸只是常,猶言中者,是大中也。庸者,是定理也。定理者,天下不易之理也,是經也,孟子只言反經,中在其間。○張子曰:‘鄉原徇欲而畏人,其心穿窬之心也。苟徇欲而不畏人,乃明盜耳。遯辭乃鄉原之辭也。無執守,故其辭妄。’又曰:‘踽踽,猶區區也;涼涼,猶棲棲也。’○吕侍講曰:‘夫曾晳志不欲仕,可謂切於為己者也,仲尼與之,而孟子以為狂,何也?’曰:‘狂者,非猖狂妄行之謂也。其志大,其言高,不合於中道,故謂之狂。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以子張所為過中道,故亦謂之狂也。牧皮之事雖不可見,其行與二子同也。狷者雖有所不為,而知不足以知聖人,故次於狂也,若荷蕢、荷蓧之徒,能不仕於亂世,而知不足以知聖人,故謂之獧也。非若憤世嫉邪者,或自沈於河,或抱木而死,故聖人取之也。夫聖人之道,猶日之中,不及則未,過則昃。賢人非不欲中也,仁有所不盡,而知有所不及故也。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常者,斯可矣。”有常者,聖人尚欲見之,況狂者狷者又非有常之所能及,安得不取之哉?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又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常,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常,其德或承之羞,考其言之次第而推其意,則有常之不及狂狷也必矣。蓋二者於道各有所立故也。孟子之書至此,將終痛先王之道不行,而邪説異行害正,故下文云“惡似是而非”。似是而非者,鄉原是也,衆人之所難辨,而聖人之所深惡,故尤取於狂狷也。人道以往來為禮,則過我門而不入我室,雖聖賢不能無恨也。不以為恨者,惟鄉原爾。原,善也,能使一鄉皆以為善人者,以其外假飾以聖人之道,而内潛希世之志,衆人不能辨也,惟孔孟為能辨之。其“不入我室”,蓋亦宜然,故不以人道望之。以其不足責也,乃以為德中之賊也。’曰:‘“何以是嘐嘐”,非斥狂者之語也,彼狂者何為如是嘐嘐?然志大,其言行不相顧,前所謂“行不掩其言”也。蓋狂者進取,而志在於善。鄉原惟欲人謂己為善,故以狂者為非是而斥之也,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此鄉原之言,非斥古人之語也。踽踽,説詩者以為“無所親”;涼涼,左傳注云“薄也”。’曰:‘彼古人之制行,何空自踽踽涼涼?然無所親厚,蓋古人義之與比,而鄉原惟欲自媚於世,故以古人為非是而斥之也。“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鄉原自道也。既不取狂者言行不相顧,又不取古人獨行於其世,意以為但能使一世之人以為善,則可矣。“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原也”,此孟子道鄉原之情狀也。閹者,居幽暗而伺察者也。夫直道而行,豈能使人皆以為善?惟潛萌姦心以求媚於世者,則能於世皆以為善也。孟子之弟子惟公孫丑、萬章善問,能發孟子之藴,故問:“一鄉之人皆稱以為善,不惟一鄉也,如是而之於天下,無所往而不見稱者,而獨孔子以為德之賊,何也?”孟子於是為之極論鄉原之行,欲求其非而舉之,無可舉之非;欲求其惡而刺之,無可刺之惡。流俗者,王道不行,風俗頹靡,如水之順流而俱下,若獨以為不然,獨以為不善,則必見非於流俗,而鄉原乃與之同;汙世者,王道不明,而人所見者汙下,若衆人皆濁而己獨清,則必得罪於汙世,而鄉原乃與之合。非忠信而似忠信,故非之,無可舉之非;非廉潔而似廉潔,故刺之,無可刺之惡,但浮沈俯仰以同流俗、合汙世而已,故汙世流俗之衆人皆悦之也。自以為是者,既不取狂者,又非古之人,求自媚於世而得其所欲,故自以為是也。堯舜之道,仁義而已矣,而鄉原者,同心非出於仁義也。【眉批】 ‘同’,疑作‘固’。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非難辨也,惟似是而非者,人之所難辨也,故曰德之賊也。鄉原之亂德,聖人之所惡也。孔子、孟子道不行於世,故辭而闢之。使孔子、孟子得志中國,静言庸違,象恭滔天,如驩兜、共工者,將即四罪之罰,然後天下咸服。況乎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則雖鄉原不能亂也。’○吕氏曰: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所謂經者,百世不易之常道。大經者,親親、長長、貴貴、尊賢而已。正經之道,必如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然後親親之經正;必如王者父事三老,兄事五更,然後長長之經正;必如國君臣諸父兄弟、大夫降其兄弟之服,然後貴貴之經正;必如堯饗舜,迭為賓主,湯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然後尊賢之經正也。○尹氏曰:君子之取於狂狷者,蓋以狂者志大而可與進道,狷者有所不為而可與有為也。所惡於鄉原者,為其似是而非也。似是而非,所以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則其惑人也滋矣,故曰德之賊焉。君子則必反經而已,非萬章反覆辨問,後世何以明之?
或問 卒章之説。曰:范氏所謂七篇大意者,得之矣。但禹、皋陶之徒,本皆名世之士,伊尹、太公又湯文之師,非必見其君而後知之也。至於湯、文、孔子,又以生知之聖,亦非必聞前聖之道而後得之也。此而曰‘見而知之、聞而知之’者,蓋以同時言之,則斯道之統,臣當以君為主;以異文言之,則斯道之傳,後聖當以前聖為師。學者不以辭害意焉可也。至於章末二句,則孟子之致意深矣。觀其所謂‘然而無有乎爾’,則雖若託於不居,而其自任之實可見。觀其所謂‘則亦無有乎爾’,則雖若嘆其將絶,而所以啓夫萬世無窮之傳者,又未嘗不在於斯也。學者誠能深考其言而自得之,則古人雖遠,而其志意之所存者,蓋無以異乎日相與言,而授受於一堂之上也,故余於此竊以子程子之傳繫焉。後之君子,其必將有慨然有感於斯者夫。
精義 尹氏曰:‘見而知之’,見而知此道也;‘聞而知之’,聞而知此道也。孟子自謂聞孔子之道,而卒不得行焉,故曰‘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雖嘆而不怨,豈能已也哉?傷時而已。以是終篇,門人蓋亦有識之者與?
我尤庵先生一生用工於程朱書,雖在大衰之年,未嘗一日閒過。嘗於耽羅栫棘之時,編輯此書,未及繕寫,而遽有楚山之禍,嗚呼痛哉!先生知火色日急,遂目告訣書,託尚夏,使之刊行。而歲月已久,未克鋟梓。今先生外孫權侯以鎮為安東伯,竭力剞劘,其幸大矣。權侯以尚夏自初與計其事,逕以跋語見徵,義不敢辭,略綴數行於下方。抑此書只取精義之見於或問者,故其中緊要之語間或有見漏。洛中編書者以為棄之可惜,添録於原章中,雖便於考閲,而非先生立綱分目編次之本意,後學不可不知也。
崇禎後庚子五月二十一日
門人安東權尚夏 敬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