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 下】
首 章
‘以所不愛及其所愛’,不仁者亦豈不愛所愛哉?但不仁之禍必至於此,而自不覺其如此也。
‘盡信書’章
‘血流漂杵’,雖謂商人自相殺,然武成,想當時史官所作,疑恐未免如今文人溢美溢惡之辭,不自知其過於實。後之觀者於此等處但當領其意而已,固不可執以為信也。
‘舜飯糗茹草’章
竊謂有得於此,則貧賤富貴可以一視而不動心矣。
‘為關’章
南軒謂‘古人創法,凡以為民,後世以利為國’[1]云。以利,謂意在取民也。意在取民者,蓋由於殉慾妄用,財匱,不得已而為此耳。在人上者能深探其本,而去其所以致此之由,則可以不自利而利民耳。
‘周于利’章
‘周于德’,不敢遽為形言。要之,信道篤而自守固者,邪世邪説不能以惑之矣。
‘好名之人’章
今當於簞豆上省察。
‘民為貴’章
君固為民而設,然使萬民司平於君,則其受民之奉宜厚也,民之尊而奉之亦宜也。但君不養民而虚之,則民相聚而叛之,雖非道義之當然,亦理勢之所必至也。臣弑君,子弑父,雖臣子之罪,亦君父有以致之也。世家巨族,與國同休戚者,或不得已而為變置之事,雖非義理之至當,亦事勢之所必至耳。使君果虐民,危社稷,則雖無變置,其死亡可立而俟。故孟子發此説以警時君,使之以此存心耳。若臣民之視君,則不可如是。孟子之言當活看,不可拘執。
‘仁也者人也’章
‘合而言之,道也’,尋常不曉。試以程子所謂‘率性之道’觀之,則仁者,人之所以為人之理,即性也;人者,身也。以是人由是性,是即率性之道也。然則朱子之意亦可以此窺之:仁即理也,既賦於人而為性,則其於人身日用之間、彝倫之敍、動静云為之間,莫不皆有仁之則焉,是以仁之理合於人之身而言之,即道也,率性之道亦不外此矣。但中間措語頗覺有病,蓋言不能達意之故,無以真知其有病而真有以易之,但俟來哲耳。○又約言之曰:集注謂‘以仁之理,合於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謂道’,蓋仁之理賦於人之身,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所謂‘合而言之,道也’。○‘高麗本有“義也者宜也”以下二十字’[2]云,高麗即今朝鮮,今本國未見有此本,豈以不同於中國通行之本,故廢而不行歟?
‘君子厄於陳蔡’章
此章無甚意義,蓋未可曉。豈嘆陳蔡君臣皆不足以知聖人歟?抑是言聖人亦有窮時,窮者士之常,士當於此而勉之,不失其常歟?
‘貉稽’章
士固當不以謗訕為憂喜,然當因謗訕而反求於身。安知我之所行有近於此者乎?雖無近似,亦當省察我必有得此之由,必反躬自省,不可遽以為無傷而恬不動心也。
‘以其昭昭’章
‘使人昭昭’,‘使’字是‘使令’之‘使’,謂令人昭昭耶?是‘役使’之‘使’,謂其使人也以昭昭也?俱未曉。
‘口之於味’章
上節略曉文義,下節難曉。今敢僭説曰:仁義禮智皆天之所賦,而人之所以為性者也。然氣稟之不齊,人或偏於一而不足於四,或厚於三而遺其一,或冥頑之性與四者皆相反背,或四者皆厚矣,而偶或於一事有所蔽。假如仁人之父子,平日固嘗慈孝,或他日為讒謗離間,以致慈孝之道未全美,是亦命也。然皆在我所當致力之地,故不可諉之於命,只得自責也。○‘聖人之於天道’,不敢妄説。然朱子於五者之命有‘所稟’、‘所值’之説,今以所稟言,此則聖人亦有不能盡乎天道者;以所值言,則聖人之德不得與天地同其造化,如孔子在下位而時不能用也。然恐‘所稟’之説為長。○‘性也,有命’,性指氣質,命合理氣;‘命也,有性’,命專指氣,性專指理,此朱子説也。然則指氣者,食色之性也;指理者,性善之性也;合理氣者,以天所賦予之分限,參諸人所當為之正理而言。人所當為,即天之命。朱子嘗以‘正理’訓‘命’,即此意也。專指氣者,只是言賦予之豐嗇厚薄而已。陳氏以貧賤之安分屬之氣,富貴之不過其則屬之理。愚之瞽説因陳氏此説而意之也,然富貴之不過則為理則易曉,貧賤之安分為氣則未曉。下節諸家有氣數之語,蓋以人之有貴賤、壽夭、豐嗇、厚薄之不齊,乃乘氣數之盛衰者歟?僭疑富貴貧賤皆可謂之理,謂之氣。借以色之一事言之:貧人之妻儉陋,富人之妻巧冶,是氣也;知其如是而安之者,理也。帝王之姬妾未必美色,而貧士或有美妻者,氣也;雖帝王不可以奪貧士之妻者,是理也。但品節限制則專主理耳。○更詳之,鄙説頗覺牽强,不如且從陳氏説。
‘浩生不害’章
‘可欲之謂善’,可欲,猶言可愛慕,集注之意然也。然凡事之可欲者,善事也;不可欲者,惡事也。但此言善人,非言善事,故不可如此解之,只得依朱子説。○陳氏謂聖神必自善信而充之,而又曰生知安行,則有不由科級者,僭疑不必然也。且如孔子,自孩少時,人必知其異於常兒;及稍長,則人必見有可愛慕之實,是猶學知之善信也;及年益長,氣益强,義理益明,聖德日新,則從心所欲之時,固與志學、而立之時不同矣。但自他人見之,不覺其有是耳。如曰‘不思而得’,則如云觸物即覺,不待苦心勞思而得之,非謂堕在牀褥即知萬事萬物之所宜也。其得之由於本心之昭明,故於所當為,明見其必當如是而不可如彼者;其行之出於至誠,不待勉强,所謂‘不勉而中’也。朱子於論語‘志學’章以為‘日用之間,必有獨覺其進而人不及知者’,愚之僭説實本於此云。
‘盆成括’章
今之處世者當以括為戒。
‘業屨’章
觀孟子與或人問答,與今人氣象大不同。
‘人皆有所不忍’章
所不忍、所不為者固多矣,然人或明於此而蔽於彼,或不忍不為於此而忍為於彼,能以所明者達之於所蔽者,則為仁義矣。今人宜體此意。○‘無受爾汝之實’,大全載朱子名實之説,陳氏謂此用趙注,與集注不同,而曰‘較明白’。愚意恐集注為長。‘以言餂、以不言餂’,‘皆穿窬之類’,則凡事之不當為而為之,雖尋常細事,皆穿窬之類也,況心智機關乎?
‘言近指遠’章
‘不下帶而道存’,以集注觀之,則所言者目前之至近,而義理之精微無不該於是也。○‘人病’二字若句絶,則言人之病在於‘舍其田’云云也;若不句絶而連下文讀,則言人以‘舍其田’云云者為病也。然‘人病’作句,則語雖短而意勝,故今讀皆以二字為句。
‘堯舜性者’章
‘性者、反之’,僭説已見上篇。但中節‘哭死而哀,非為生者’,此一句卻不可曉,以俟來哲。注及諸家皆不講解,必易知之語,而愚獨不曉,是必蒙蔽之所致也。○或疑‘哭’是弔哭,‘生者’,孝子也,言弔哭而哀,非以慰孝子之心也。然其説甚淺陋,恐不是,今不得已,姑依此讀之。
‘説大人藐之’章
後生必須先立得‘我得志弗為’之心,然後能‘勿視其巍巍然’耳。苟不先立此心,雖欲勿視,内顧歉然,必有所不能。苟或能之,則是凌犯長上,輕蔑大人者耳,非孟子之所謂也。然此心必須十分確定,不可移易,又於平居日用、存心應物之際每每省察,如有些少查滓未去,必須斬絶根本而後已。不然,則此心若存若亡,未得志未必真能勿視,而既得志未必真能不為也。抑以今日言之,得志所當不為者,豈但‘堂高數仞’等而已哉?宜推類而廣之。
‘養心莫善於寡欲’章
余形氣之欲甚多。此外如妄想坐馳等事,多因憂愁困倦、中夜無寐而有之;又自以晩有所悔,多有正助之病,此亦欲也。此外如舊習未能脱去處,亦欲也,宜銘省。
‘孔子在陳’章
鄉愿,鄉之所謂謹愿人也。凡今之人易流於鄉愿,蓋鄉愿是不為善,不為不善,占取善惡之中間,上不甚見非於善,下不至見忌於不善,如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者,皆鄉愿意思也。且如飭行自脩所以免罪,隱居不仕所以免禍,而或反以此得禍者,乃不幸也,則必曰:‘何必如是苟異於人而得禍哉?與衆雷同,隨行逐隊,而苟免於亂世,斯乃處身之智也。’其平日存心立論蓋如此,故至於國有大事,或不免隨衆雷同,曲從邪論,或囁嚅不能盡言者,皆是也。間有一兩人,但欲己不與於是,微示不同之意,以此得罪,則使其親戚相愛者見之,未言則必沮之,既言則必誚之,此所以易流於鄉愿也。此皆由於徒知有利,而不知有義故也。大抵凡君子所當為者,皆中庸之道,衆人之所當行,而今人以為不可及也。見古人有行之者,則或曰:‘古書未必盡信。’或曰:‘古今懸殊,古亦罕見,故稱之,今人安能及乎。’間或今人有欲循蹈規矩者,則或謂之索隱行怪,或謂之高行卓絶,而未有以為中庸之道也。殊不知古今人心不甚相遠,時異事殊,故於小小儀文或未必盡同,至於大節大義則不可不同。況古人所稱,乃遇中庸之變而處之能得中庸者,故舉此以為處變之準則耳。此皆由於經不正,而庶民不興之所致也歟?如余亦頗有此病,此外如未脱舊習,亦是類於鄉愿,宜并日日省察。○更思之,古人所謂鄉愿,乃鄉愿之人也;不肖今所論鄉愿,乃鄉愿之俗也。鄉愿之人猶足以亂德,況鄉愿之俗,乃舉世之人議論如此,其為害豈不甚乎?此所以漸趨於下,而今之鄉愿為古之鄉愿之罪人也。
‘由堯舜’章
此乃言道統之傳,不肖固不敢妄有云云,然宜詳究孟子之言。朱子集注并引明道墓述之意,而仔細思量,以玩其意趣之所在,雖恐或有外馳騖遠、不切實用之病,然不可預憂其如此而閒慢放過也。抑嘗因是而思之,自絶學復明之後,中國之人嗣而作者蓋亦有多人矣,雖或恐未必真得朱子正脈,然多是門人弟子之傳授。至於海外夷邦,語音風俗與中華邈不同,但得程朱蠹簡遺墨以為誦説之資耳。近世諸儒因書而玩理,若有所得者,雖恐或有未必合程朱之意,然知有此學而慕之,是亦程朱之徒也。自夷邦不知此學者言之,則使是邦知有此而尊尚之,是其功賢於明絶學,是亦夷邦之程朱也。今之學者雖未必得近世諸儒之意,然苟有志於近世諸儒,則是亦近世諸儒之徒也。僭見以為今之人若欲為學,其意必要不敢一毫少枉此心而已,其工夫次第則有先於此者,有後於此者,其用力節目亦有其方,俱不可廢,然其大要必先立此心而已。今不如此,而以聖賢策上文字誦説數遍,胡思亂量,自矜有得,而於自己心上不曾體驗,故於臨事或不能得力,有誤認是非者,有不察放過者,此如畫師傳神,容貌髭髮無一不似,而實非人也。如余前日多有此失,今亦未能實蹈此言,故記之以為致力之地。抑曾見近年士大夫有心實在利而外慕此名者,後生有志於學者亦或未免有此弊,欲并以告之,使不枉用心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