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淵第十二】
凡二十四章。
正義曰:此篇論仁及政。李都梁曰:‘此篇多記與弟子言仁者,所謂天德也;與君、大夫言政者,所謂王道也。其言治己及物,所謂天德做出王道也;其言政化本身,所謂王道必本於天德也。學者讀此,可以知内外合一之學矣。’竊按:天德、王道、名言之分,亦未是聖門至論。此篇只是承上篇大義,就聖人隱脩底德實上,推説其至大至遠、無不包括之量即在於此,以見學者功内已盡王道功用,無不及者爾。所以語德之量,則必言及天下之化;語化之本,則必説在吾身之德。天德、王道,語若可分,其實即德論化、即化論德。要使知此德無外,外此無德人之政,外此無王者之業,隱脩這裏,可自盡爾。初不是主為政言,此不得不資於仁;亦不是主王道言,此不得不本於天德也。毫忽之差,主意千里,讀者亦不可不辨也。○仁者,善德之大名也,故此篇論仁。仁德所以體物底樣子即在於禮。禮者,體也,故上篇終之以禮,而此篇承之以禮。論仁,仁之為道,已可領略矣。次明敬恕大方,無怨本意,然後仁為仁底大義已盡。三章言為仁之力,四章言致力之工,五章言致工之務,六章言處務之要,七章言務要之實,八章言成實之備,九章言成備之制,仍論其心。心者,心德也。十章論崇德,仍論辨惑。惑者,害德也。如此可以正人不正,故十一章論政,十二、三章論所以致之之由,十四章論所以致之之工,十五章論所以致之之方,十六章論所以致之之本,十七章以下專明以身率正之化,所以君子必先慎乎德者如此,而德外無政也,故二十章以下,論德而辨似:一以辨亂道之行,一以辨亂德之心。辨之到此,亦已精矣。然後統論仁知之德:一以見此道理功用之溥,一以見此道理機括之妙。而末二章,以朋友終之,與共此道理之謂朋友也。朋友,譬如濟川之舟楫,功用由於此;譬如弯弓之兩臂,機括由於此。
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馬注曰:‘克己,約身。’孔注曰:‘復,反也。’正義曰:‘言能約身反禮則為仁。’○竊按:己字訓身,即指吾這個身子而言。然身與己之分,身以身形言,己則對人之辭。克己,約身也。‘克己復禮’之云,如約我以禮。語意觀下文非禮勿視、聽、言、動,則復禮之外更無克己之功可知。而後之講者,混論蹉躓,折講克、復,以為各做的工夫,可謂謬矣。夫禮者,體得物情,道無不洽之名。而形與之化,致身如禮是之謂仁,故曰:‘克己復禮為仁。’然則,克己復禮,何由折講為得否?己字既指此身而言,則須知吾人所以為人者,然後可以得道。大抵人之為人也,固可為善。而如不能脩治檃括,則又未必不以為不善,何也?‘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必消克察自反,節約以禮,然後可以為仁。聖人固嘗説‘仁者,人也’。信乎,以此身克復於禮,方成為仁。‘克己復禮’之為言,猶云治身就道爾也。馬注所云‘克己約身’,非以‘克’訓‘約’,言要克治吾身,必消節約耳。正好活看。○約身為克己,從來説如此。惟劉炫曰:‘克,勝也,言勝己私也。’此揚子雲‘勝己之私之謂克’語,亦謂‘己之私’,必于己字下添之私二字,未嘗謂己即私也。承其弊者,混己曰私,致字書便‘己’注作‘私’,引論語為証,不幾誣乎?毋論字義無此,即以論語言‘人無二己’,現有‘為仁由己’,己字在下,一作身解,一作私解,其可通乎?夫子是語,本引成語,春秋楚靈王聞祈招詩,不能自克,以及於難,夫子嘆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楚靈若能如是,豈其辱乎?’乾谿據此,則‘克己復禮’本屬成語。夫子一引之以嘆楚靈,一引之以告顔子。而左傳則明有‘不能自克’作‘克己’對解,何嘗有私慾戰勝之説?且克字原來有勝意、有能意,俱只是有所擔荷振作之謂,以為勝字不是勝負之辭,以為能字更是用力之辭。其曰克己,總見於自己有以扶豎策勵,使之不流蕩、不休歇的諸般意一齊都見,而但不見除祛意耳。大凡人之生也,要可使擔荷得此道理。故若其心思,則有無不通之量;若其形骸,則有無不能之具,有不自為爾。若能自為,則必有無不能之勢矣。故既有此身,正當克治自力,到底以禮矩為準,以使此個形氣心思與禮俱化,然後方能德以天下,算得個仁。然則聖門工夫,只是克己而已。然若單説克己,則禮準不見;亦只是復禮而已,然若單説復禮,則又其身樣不見。故必言‘克己復禮’,然後方説為仁。劉炫之‘克’訓‘勝’,‘己’訓‘身’,且無不可,而但是過看克字為除去義。故以為此身之可祛以私,遂以身字直作私字。然本文己字不專謂私。若説祛己,竟無此身,成何道理?只緣名義欠詳,致使申説者有厭形骸、鶩虚空之失,不幸與桎梏仇視之見為説相近,是將絶物廢倫,吾不見其禮可得復,而與仁相反矣。以此求道,所以聖學終晦,其可不察乎!○復,反也。輔慶源云:‘反,歸也,如行者之歸於家也。’竊按:原夫有意學問者,未嘗不知為善去惡,則其心所準本在禮上,但是工夫未到,每欠律己與化之境耳。若能克治吾身之未盡如禮者,以反吾本心所準,是之謂仁矣。先賢反歸之意,自來謂此而説者,必欲遠推性分上,以為當初原有全部禮文完備具在,中間見壞,而今乃復得,如夏康、漢光之重恢神器云。若是生來本具之禮,果爾全盡,真無減於成聖後貌樣,則他家所謂學问障礙之説,容或無怪。而窮盧面壁,初不涉色相劫界者,應得生成全體,何用刻苦工夫如聖人説乎?且必曰復其生初,則生初之吾獨非此己乎?然而曰己當克祛,夫吾以之生者既當克祛,則又將謂所復者何許?玩來此義到底不成。或説有云:‘“言可復也”,復字訓踐。此復字亦不如訓踐之為勝也。’竊按:此説雖似苟艱變通之見,然看來其義亦通,與訓‘反’之旨若有不同,意實歸一。若作反意,以為復初之説,則固倍經旨,不可從。又若作踐意,以為依樣貌襲之見,則亦淺之為仁矣,又當深察辨别。○朱子曰:‘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如坐當如尸,立當如齊,此禮也。坐而倨傲,立而跛倚,此(非禮)〔己私〕也。揆轉倨傲、跛倚之類,必使之如尸如齊,方合禮也。故克己者必須復此身於規矩準繩之中,乃所以為仁。[1]’竊按:克己也,復禮也,不可對説克己復禮,猶言凡將己身上事為無不勝,能恰得所準之禮云爾。其以謂克己又須復禮者,分明作兩截工夫,不可;其以為克己即復禮者,意欲合一,而猶是對説,亦不可。畢竟克祛己私之説作主為崇,所以另説個克己工夫,終於己與禮化真境無限妨礙。朱子以為‘必須復此身於規矩準繩之中’,此一條當玩深意。○克字本當以禮字作主講。所以克治者,正在禮與非禮之間爾。不然只是克祛,何成為克治?故或以為佛氏之徒,克己不復禮。然愚謂:彼正從己敗禮底甚類,奚足為克己乎!何也?以其自無禮在,縱使許大刻苦,只是成就其私好耳,未嘗克治脩整得一分,使之毫髮近似個禮也。
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佐録曰:‘一日,謂一日之頃也。’正義曰:‘言若能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皆歸此仁。’○程子曰:‘克己復禮,則事事皆仁,故曰“天下歸仁”。’退録曰:‘天下歸仁,言天下皆歸於仁也。’佐録曰:‘天下之事莫非仁之事矣。’○竊按:‘天下歸仁’之説,乍看難解,而深體可見。蓋仁之為道,只是自我體物以為德之道也。夫身之所事,即天下事也。若無天下,身將何事?若無此身,萬事誰為?故上文言己者,所以屬天下之事也;言禮者,所以善天下事之則也。果能盡其則於屬己之物,則是能統萬物而為仁矣。天下其有外於仁者乎?故曰‘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楊氏以為‘天下皆在吾之度内’意可玩取,而但度内二字,汎而無發。其意當云‘天下萬事,通脈連絡,盡入吾仁底裏許’,云‘參贊化育不窮,用之道’即此爾。仁之為德,不其大矣,其必以一日言,何也?曰:此義於里仁第八‘朝問’章已詳矣。此亦是言克復輒歸之意。而言一日處,方見成就信然。故集注云:‘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疾書曰:‘一日者,非指一日之功。蓋工夫積累,則必有克盡之一日矣。到此,天下安得不歸仁?’竊按:‘天下歸仁’者,即仁天下之謂也。此言‘克己復禮’,然後便説是仁天下,下文即説‘為仁由己,由人乎哉’。聖言到微密處,必致意詳切如此,讀者須細察得旨。
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注曰:‘行善在己,不在他人。’集注曰:‘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以)〔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竊按:此不但言無難,是專責重自己之意。夫德莫大於天下歸仁,而此即由己底復禮有以致然。果乎!見為仁由己,不由他也。若是,則為仁本自無由人之嫌,又何必發明到此?曰:原來仁之為道,固不是好己的小道理,自是管攝人物,指其所以體行區處上以之論仁,故説個仁字時,人多錯認,每從舍己勤物上起見,則以為仁不由己而必由乎人。此乃凡識之通患,是以小自煦煦之見,大至有兼愛之差,不有循人之失,則必致求人之怨。今古之謬見者,何限乎?故有意為仁者,必須明辨此關,能知仁底所事雖在天下,若夫所由仁之地,則實在己不在人。然後既無絶物之弊,又無舍己之失,庶可於工際無差矣。故此一段語,於發明論仁處所不可少也。○疾書曰:‘由己’帖‘克己’,‘由人’之人帖‘天下’。
竊按:此章看下文説目處,以視、聽、言、動説,即指此身。而不曰身而曰己,抑何也?蓋此不是汎言治身,乃現面立主着指為仁者自身,己故不曰身而曰己。此見立言之精,蓋己只是私我一個身子,而苟其能盡禮時,便令天下歸仁。可見此身不易,所以為天下之本也。首篇以孝弟為仁之本,已是發其端,到此特著其着工之詳。人孰無此個身子,可以自輕自棄乎?○此一段以己字立本,而禮字所以立其則也,歸字所以終説其大也。末復以‘為仁由己’結之,而用力肯綮全在克字。李光地曰:‘“一日”以下,只是申足上句之意。“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此句則是提醒鞭辟處。’
顔淵曰:‘請問其目。’包注曰:‘知其必有條目,故請問之。’集注曰:‘目,條件也。’竊按:目字是言條目,而亦有指目意。以夫子上文總説‘克己’,猶未見其指何着克,故復請其目。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鄭注曰:‘此四者,克己復禮之目也。’集注曰:‘勿,禁止之辭。’語類曰:‘説文謂勿字象旗脚。纔見非禮來,便禁止之,如三軍方趨,而麾旗退之也。[2]。工夫只在勿字上。’
竊按:非禮勿視,則視瞻尊矣;非禮勿聽,則非辟遠矣;非禮勿言,則口無擇言矣;非禮勿動,則身無擇行矣。四者所以為仁。○語類,或問:‘非禮勿視、聽、言、動。’曰:‘〔目〕不視邪色,〔耳〕不聽淫聲,如此類工夫卻易。“視遠惟明”,才不遠,便是不明。“聽德惟聰”,才非德,便是不聰,如此類工夫卻難。視聽言動,但有些個不循道理處,便是非禮。’○又曰:‘非禮勿視、〔勿〕聽’,‘姦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非是耳無所聞,目無所視。[3]○大全朱子曰:‘視與看見不同,聽與聞不同。如非禮之色,若過目便過了,不可有要視之之心;非禮之聲,若入耳也過了,不可有要聽之之心。’竊按:若在不得自由處,故宜如此。然至論君子規模,豈當從他入目入耳,但是不要視聽便罷?必消預有以區處,凡使耳目所接皆出於正。如眼中所見,則有若殷輅周冕之類,不使未盡於此者得接於目;如耳中所聞,則有若佞人鄭聲之類,不使近似於此者得接於耳。故知不但是言動自我,視聽亦是自我為底,不可言是從外至者。○伊川曰:‘人之視最在先,非禮而視,則所謂開目便錯了。次聽,次言,次動,自有次序。’竊按:急切莫如視,故先之;動該一身,故以為終。○饒雙峯曰:視聽言動四者,詳言是四件,約言只二件,所謂‘言行,君子之樞機’是也。又約言之,只是動,故中庸只説‘非禮不動’。顔子是問克復之目,故以詳告之。
或問謂:‘非禮而勿視、聽者,防其自外入而動於内者也;非禮而勿言、動者,謹其自内出而接於外者也?’竊按:此條中視聽與言動内外出入,恐亦不必分。蓋視聽言動均是以己接物之名,只當以去視去聽與發言起動同例看,以盡其身所以處天下底事目而已。只當於勿字上,見仁工所以不遺餘力處;於視聽言動上,見仁工所以到細盡精處。語到此,方見無遺漏、無虧欠全體。○視聽言動上非禮則勿者,正要視聽言動上必合禮也。此不使之必合於禮,而姑使之勿為非禮,何也?蓋必合禮境地不可遽語,且不必説也。非禮則勿,馴致到無,則自成必合禮。故如言‘非禮不動’,如言‘不願勿施’,如言‘所惡毋以’,必皆着言用力實地,未嘗逕説成致盡頭。聖門教法,原來如此。
竊按:從古以來,心與物内外之分久矣。到此章,亦多此一辨,未必有補經旨,徒亂真耳。夫所謂内者,方寸之謂;所謂外者,事物之謂。若於方寸中論仁,則仁無名目。雖稱其藹然、曖然者,謂之仁心之體。然此若無事為及物時,將焉用彼藹然、曖然之心為哉?故聖門論心,必也論其所以為事物之心;論仁,必也論其所以處事物之仁,未嘗舍事物謂自有在中之心與仁云爾。到此,‘克己復禮’一段語中,其旨已暢。必言乎己,則視聽言動自無不該;必言乎禮,則事物當則自無不具,故曰‘天下歸仁’。而謂之‘為仁由己’,固未嘗自有在中之仁謂可論心於此也。然但是統論為仁之道,姑未嘗指的名目,故顔淵特發其目。夫指物曰目,指事曰方。問克己之目,即是問為仁之方也。而夫子曰云云,蓋耳目口鼻者二,身上名目也;視聽言動者一,身上事為也。而所視聽言動者,即天下之物也。然則,凡天下之物,有孰非一身上事為者乎?於是乎有以勿其非禮者,使之純然一出乎正,則是之謂仁焉已矣。其能以藐然之身參贊化育,‘仁外無道’者,此也。聖門發明,若是詳盡,而至今讀者猶自聽瑩,乍看上段,有曰克復而天下歸,則以為此乃心與物之分也。及其曰由己不由人,則據以自斷為仁果是在中之心而不當求之物上也;及見事物之目,則仍歸之事為之末,而謂之此特制於外以為養中之助者也。節節而為之辭,殆不可詰,而其實仁在事外,求仁無路,終然自道其道而非聖門所服行之仁也。今顔子請目一問,正是發明為此,何不詳細融會以為平實玩究地也?
顔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正義曰:‘言回雖不敏達,請敬事斯語,必行之也。’集注曰:‘事,如“事事”之事。’大全陳新安曰:‘事事,上“事”字,是用力,活字;下“事”字是死字。’竊按:此以上‘事’字,釋‘請事’之事也。○集注曰:‘顔子默識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勝之,故直以為己任而不疑也。’竊按:恐不必顔子獨知其力而為己任也,大凡人有此力皆可以擔當此任,則兩賢請事之語,蓋所以證印仁道可為之實耳。夫子此數語,其論仁旨歸最為詳盡,且見其有許大許難者在,故顔子特替衆人發此語,以明其大且難者,初未嘗有不敏之所不及者云爾。正使千萬人皆知有及為之力也,殆不是惟我獨能之謂。讀者當於此有以體察而自勉,慎勿奉推而斂退。
或問曰:顔子於是請事斯語而力行之,所以三月不違而卒進乎聖人之域也。然熟味聖言,以求顔子之所用力,其幾特在勿與不勿之間而已。自是而克念則為聖,罔念則為狂,特毫忽之間耳。學者可不謹其所操哉?○集注曰:此章問答,乃傳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幾,非至健不能致其決。故惟顔子能之,而凡學者亦不可以不勉也。○語類,問:‘聖人言仁處,如“克己復禮”一句,最是言得仁之全體否?’朱子曰:‘聖人言仁處,若見得時,何處不是全體?何嘗見有半體底仁?但“克己復禮”一句卻尤親切。’竊按:恐不但是説得親切,其所發明更是該備全盡,故特記承謝之言,下章倣此。○語類又曰:夫子答羣弟子卻是細密,答顔子者卻是綱領。如答司馬牛以‘其言也訒’,若能訒即牛之‘克己復禮’也。至於答樊遲,答仲弓之類,由其言而行之,皆‘克己復禮’之功也。
正義曰:‘此並下三章,皆明仁也。’竊按:三章亦不是偶然類記論仁語也。蓋此篇承上論德意,首發仁説。仁者,善德之大名也。夫子嘗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成名者,成實之謂也。故此章以‘克己復禮’言,而成德實之義無不見矣。以下諸章,轉轉發明,各見章下。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孔注曰:‘為仁之道,莫尚乎敬。’正義曰:‘大賓,公侯之賓也;大祭,郊禘之屬也。人之出門,失於倨傲,故戒之出門如見公侯之賓;使民失於驕易,故戒之如承〔奉〕[4]禘郊之祭。’○竊按:注者以章下有‘在邦’之文,必欲以有國者言,故謂‘大賓,公侯之賓’。然愚恐未必。下言‘在邦、在家’,只言隨在皆然之意,不當以此局定為有國者獨然。果爾,則此獨為有國者工夫,而不得為學者通規耶。故知所謂大賓,只以隨位所接為極敬處言已,何必作言公侯之賓?大祭亦然。
其必以出門、使民言,何也?竊按:門,意者謂房闥之門。大凡人家以房闥為燕息之所,若其聽事接物,則必於堂□□,故堂謂之廳。廳者,聽也。是知要就其有作為處言,故謂之出門。使民,就其中指其接待處言也,不特汎言作為。而曰出門者,見纔動輒然之意。使民亦然。凡於小民尋常使令處,皆用極敬,其無所不敬可知。或嫌為出門、使民之前,猶有地頭,而聖不言敬於此者,尚有遺漏。故前賢補之云:‘此“儼若思”時也,出門使民時其敬如此,則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門、使民然後敬也。’此一段補説,在所不已乎?竊按:聖人言語,故自圓滿。補不當補,每涉蛇足,不獨此章為然也。夫以此一段既謂是敬意,則原夫敬之為敬,只當於事為上論其謹慎如失之念,是謂之敬爾。若其無事之時,剩有境地,安得懸空有主一之工乎?此時若有念慮上洞屬者,亦謂之敬。然無事時念慮,只不出注擬在事為上耳。不然,徒是矜悚竦直,何算為敬?故畢竟論敬,只不出事為裏許,何必補説到出門、使民以前空界乎?此欲精説境地而反使敬義不明,何以得此二句神意?○此必以大賓、大祭言,然後君子用敬底心境畢見,何也?大凡人事作為上,著見不可不謹處,莫若見大賓時;嚴畏不可不慎處,莫若承大祭時。對門堂間尋常易苟者,則言見賓;對民人等卑賤易忽者,則言承祭,所以見無尋常、無卑賤,皆當如見賓、承祭時無苟無忽爾也。然賓祭時與平居使令時,所敬事件各有攸當,若不先辨,終有囫圇説不去者。夫見賓時,自有端章、擯相、獻酬等節,即謂之平居時,亦須有此等不得;又承祭時,自有弁冕、籩豆、侑饗等節,謂之使民處,亦須有此等不得。於是,不可不只説其矜莊肅整底體貌外樣。然體貌外樣濟得甚事?果爾,冀缺對饁,漢成恭默,皆可謂事斯語矣。從此心敬不見,而敬只成外樣道理,於仁奚當?今試論之見賓、承祭時,自有賓與祭事件;出門、使民時,又自是事件不同,固不必移彼事件為此事件,亦不必將彼時體貌外樣以為此時亦爾。蓋若是大賓,則必是外國他家,毫有不謹,則臧否所歸,知以為榮辱所關;若是大祭,則必是先祖百神,設有不慎,則歆吐所在,知以為禍福所關。故凡於關賓關祭底事件,人自知寅畏尊敬,其孰無致謹致慎,恐失恐差之心乎?但是衆人之情,其於看大看重處能知謹慎,而到尋常事為輕賤去處,則以為差失無關,懈忽何妨,所以敬心不在,而去禮日遠也。夫子明晰夫此道理不行之故由此,故就人所自能處,特舉大賓、大祭上謹慎致敬之心,以為若自出門之初直至使民之小,誠能致謹致慎。如見賓承祭時,一動或差,視無異榮辱所在;一民或失,視無異禍福所在,則庶可為敬事之極致。而凡於一身上視聽言動,何由有一毫非禮之舉乎?此實君子本領,成仁骨力,聖門所稱慎獨之功,博約之學,以至無間斷、無遺漏者,莫不由此個心頭辦得。此二句發明,正是有力如此。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竊按:此明為仁之方也。上文所敬以之察而勉之者,即此。○正義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他人亦不欲也。’竊按:且後論他人,凡情上欲也不欲,但是所欲不欲近譬在己,以得其當施與不當施道理耳,此之謂恕。敬行此道理不已,未幾當各得分願,則是所謂仁也。豈遽以凡情上欲不欲論哉!○此段己字,即上章己字。勿字,即‘四勿’字,克治之功也。施字,即視聽言動上事,‘天下歸仁’者在此。○語類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富壽康寧,人之所欲;死亡貧苦,人之所惡。所欲者必以同於人,所惡者不以加於人’。問:‘如以刑〔罰〕[5]加人,豈人所欲?’曰:‘伊川云:“恕字,須兼忠字説。”忠是盡己。以刑〔罰〕加人,其人實有罪,其心亦應自為當然,故以刑加之,非强所不欲也。其不欲被刑,乃其私心。今人只為不理會忠,而徒為恕,其弊只是姑息。’[6]竊按:凡於考察欲不欲之際,若不能盡己情實而汎然考察,則希不失為姑息。此一條發明深當玩究。但富壽康寧,是姑舉大節耳。細而至一視聽言動上,皆當以此例體察。若到如此體察得時,無論私情上苦邊、樂邊,但以非禮加我,是謂己所不欲。故君子之賞罰必慎,總為此也。細而至一邪視、一傾聽,施之有造次之忽,其可得乎?
在邦無怨,在家無怨。’退録曰:正己而不求於人,故無怨。○正義曰:‘在邦,謂為諸侯;在家,謂為卿大夫。’竊按:在邦、在家,恐不當局定如有邦、有家看。出而用於邦,則皆可謂在邦;入而處於家,則仍可謂在家。○此句‘無怨’,只當如程子所言‘自我無怨’意講。蓋於自反無怨處,正見仁者深知夫道理由己,初無旁賴外求之心。胡不慥慥之工,正是在此。此章首二句言求仁之心,次二句言求仁之方,到此句方是説德性實境。仁之所以為仁者,非此不見。而從前注家皆以為‘必無人怨’之意。若果仁者,則人亦應無怨,其言未嘗非也。但以為止言其效者,似無義理。使以自考之義出,而尤不可曉。大凡為仁之工,方且近譬實體,或恐有一毫汎忽未恕、生疏未忠之不暇,而反使遠就彼邦人、家人,考驗我之能不能,然後方為進道之資乎?○上四句,只是言通行道理,不必拘定於家於國,故此句方統承而言之。然入之於家,境地切近,更是尤咎易成,故終之以‘在家無怨’,以見致察歸重意,亦天下國家推本之旨與?
語類曰:‘此六句,〔又〕須作一片看始得。’又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緊接着那“出門、使民”(句);“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緊接着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句)。直到這裏,〔道理〕方透徹。似一片流水注出來,到這裏方住,中間也間斷不得。[7]’竊按:‘出門、使民’時,着須無不敬。敬之如何?惟恐當施或失耳,此敬恕只是一片。若要反身行恕,必消‘無怨’始得,此恕與無怨只是一片。朱子所云‘直到這裏方透徹’者,其意如此。其云‘到這裏方住’者,只是其語氣方圓滿住足耳,非謂工夫到此可以住止無更進之勞耳。○又按:恕則反求在己,怨則尤咎在人。尤咎正與反求相對,若有一分尤咎人之心,則必不能自反盡道;若有十分反求之心,則自不能暇及尤咎,故曰無怨所以成就仁德。舜之事親,盡其孝而已,若有怨意歸咎在親,何以使瞽瞍底豫?周公之事君,盡為臣而已,若有怨意歸咎在君,亦何以使成王悔情?此正道理行不行關頭,成不成妙訣。惟在為者自得而自驗而已,有不可言語喻者。故此章以此二句終結,敬恕之末可以意會。
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正義曰:‘此亦承謝之語也。’竊按:説見上末節下。○大全馮厚齊曰:‘左傳仲尼云,古語有之曰[8]“克己復禮,仁也”,蓋古有此語。’又曰:‘出門如賓,承事如祭,仁之則也,亦古有此語。’竊按:上下章‘斯語’,皆指古此語而言,然又須見夫子發明出色,然後‘請事斯語’之意更覺精神。
正義曰:‘此章明仁在敬恕也。’竊按:上章言克復為仁,則此當云克復在敬恕也。○又按:此章又當見上章關合聯貫意,説見下。
竊按:夫身之所以克復於禮者,敬而已,故記禮者首之曰‘毋不敬’;天下所以歸仁者,恕而已,故孟子言反身强恕而曰‘萬物皆備於我’;為仁由己,未嘗由人,何怨之有,故中庸論自邇自卑之本而曰‘反求諸其身’。敬以行恕者,其以身復禮之靈錘乎?推己及人者,其天下歸仁之活脈乎?隨在無怨者,即求仁得仁之慢火候也。上章只言復禮,不言如何為禮,則此言敬;上章只言歸仁,不言如何為歸,則此言恕;上章只言由己,不言如何反己,則此言無怨。無怨,則外願絶;恕,則物理體;敬,則禮節謹。三者備矣,則本無不得,理無不歸,而身之所為無不復於禮矣。身復於禮,而仁成矣。然則上下二章,正當關合相發,要終而舉其準範,大而稱其量。克復統言經法,而工夫自見;敬恕着言工夫,而經法亦見。以其答語上該貫之全、承當之大正同,故兩賢承謝之言亦同。二章相次,同記謝語而文亦不殺者,其旨當看。而讀者猶不知致察,以為深玩服膺地,或因過分乾道坤道,有為持守勇決平穩等分别,執以為兩賢優劣之評,聖教隨材之證。凡其推説,非全無據,以愚見之,殆不是問路趲程的汲汲意思,得藥療病的緊切情懷。告者、承者方有苦心發明,誠實受用,而只如從旁考校樣,閒議論便罷,不惟馬肝先嘗為無益也,幾何免聖門中人侮道之誚乎?
司馬牛問仁。集注曰:‘司馬牛孔子弟子,名犂,(宋人),向魋之弟。’正義曰:‘史記弟子傳云“司馬耕,字子牛”,是也。’竊按:牛名或稱犂,或稱耕,所記不同也。子曰:‘仁者,其言也訒。’音刃。○集注曰:‘訒,忍也,難也。言仁者(則)〔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發〕也。’汪武曹曰:‘其言也訒,是自然能訒,與訒其言不同,須辨。’○吕晩村曰:‘曰“仁者,其言也訒”,則是仁者自訒,非訒其言即仁,可知。’竊按:果如下文所言‘苟知為之難’,則其言當自訒,便是仁矣;若果只是旁樣仁者,而不必要他訒其言,則便於答牛處有不着題之病;若果緣牛躁而多言,而姑以此告,則便於論仁際有偏枯之失。讀者慎勿預講此節,且當徐究下節以得其旨,則自不妨訒言即仁。
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正義曰:牛意嫌孔子所言未盡其理,故復問。○注者以已字語意,謂其意少言訒之辭然。竊按:未然。蓋已者,無他之辭。牛之所問者仁,而夫子輒云‘仁者,其言也訒’。還恐言訒者皆仁矣。世固有忍言、難言者,自是不少,若混此謂仁,則嫌於看仁上反致不明,故更此設問。但未知仁者之是實為難,而訒斯所以謂之仁也。或有强閉之訒,其實非訒,何可同擬於仁乎?故下文直指訒底原故,而方見訒之所以是仁,無他矣。
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退録曰:‘為之難,謂行仁難也。為其為之也難,故言自訒,如擔重任者自不能快步。’集注曰:‘仁常存心,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强閉之而不出也。’○竊按:玩‘得無’二字,言訒原故自見。若知言訒原故,則言訒之是仁,可見矣。非疑仁者未必言訒者,是疑混言訒意,謂未必盡仁無他者,看已字可見。故夫子直説訒之所以為訒者,以明之初不是强閉不出者同謂之訒也。
竊按:大凡學者之言,必隨其準擬見解,皆可説出為言。有意此仁者,孰不其言皆仁乎?故‘言’字須是直把當仁者言量看。然若是個實做仁者,必自覺其信然之難,其何以恰得副所言無愧乎?所以言自不易出,為其恥躬之不逮也。故此必以‘言’字立樣,以見個仁底準量。然後曰:此言訒出,則便是仁者云爾。夫訒者,既不是易言,亦不是不言,只是所言慎出,出不輕快之謂。苟究其所以不得不訒底原故,亶為其行之也難,有行不逮言之故爾。其鑿地實踐,如恐不足的真功苦操無不可見矣。如‘先事後得、先難後獲’等,皆是義也。但此章特從言訒上,挑出知恥真境耳。其所發明真切處,正有出色,而或以為只説‘四勿’中一端,其未察言訒原故,而易言若是乎?○凡經傳中又當看‘言’字分别,若‘非禮勿言’之言,是從説出於口之言;若‘言行’之言,直説道理期責之言爾。此章只是汎指出口之言,如渴而呼水,寒而呼衣等言,何以訒得?亦何必訒?為但是非禮則當勿耳。不明此别,故胡雲峯遽以此章為只説‘四勿’之一,恐非得‘言訒’之意者也。蒙引駁之,是也。
正義曰:‘此章言仁之難也。’竊按:此不是言仁之難為,不可幾及,只是從言訒上描出知難的苦心,從知難上描出實踐的真功。實踐,則必知難;知難,則必言訒。故有意為仁者,必當言訒。而言不自訒,必由實踐知難而訒。訒,豈可聲音笑貌為哉?上二章,説明仁之為仁及仁之為方,詳盡且備,故此係以‘言訒’、‘其為難,得無訒’上,終見為仁者策勵孟進的實力。此即‘三德’語勇之意,而亦上篇編‘三復’同旨也。有意體行者,細察服膺,以致君子之德,可也。君子之德,下章論詳。
司馬牛問君子。正義曰:問於孔子,言君子之行何如也。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正義曰:言君子之人,不憂愁,不恐懼也。○集注曰:‘牛兄桓魋將為亂,牛常憂懼。故夫子告之如此。’竊按:此章是明君子成德實境,不是為牛之憂懼而發。然但不因處憂懼者告此,則不憂懼的實境有難體認,故集注云然。若因此只作有為一時之訓,則不可,詳見總説。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竊按:此與上章覆問之意正同。蓋緣世或有塊然頑然能不憂懼者,牛疑恐難以此等皆謂是君子,故復問發之也。大全輔慶源曰:‘牛之再問,足以發聖人涵蓄之蕴。’
子曰:‘内省不疚,音扶。夫何憂何懼?’包注曰:疚,病也。自省無罪惡,無可憂懼。○集注曰:言由其平日所為無愧於心,故〔能〕内省不疚,而自無憂懼。
集注晁氏曰:不憂不懼,由乎德全而無疵。故無入而不自得,非實有憂懼而强排遣之也。○李都梁曰:‘輔慶源云“不憂不懼,疑若有之而强排遣之也;何憂何懼,則是自無憂懼爾”。’愚意兩‘不’字甚有力,正是斷然不如此便是成德境界。但未推出所以然實故,故牛未之悟爾。兩‘何’字承‘内省’句來,故語氣如此,與兩‘不’字義意元無殊也。
精義范氏曰: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内省不疚,則由此至於樂天知命。不憂不懼,聖人之事也。○語類曰:‘為學須先尋得一個路逕,然後可以進步。如孔子説“内省不疚,夫何憂何懼”。須觀所以“不憂不懼”,由“内省不疚”。又須觀所以“内省不疚”如何得來。’竊按:此固須觀,然只當於克復敬恕上觀此得出,又不必到此發新,使尋别般路由。○蔡虚齋曰:‘雖有非意之來,亦非己所自致,而不必憂懼矣。’或曰不憂懼未説到吉凶禍福,此泥也。且看集注‘向魋作亂,牛常憂懼’,憂懼甚麽?‘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豈都是不説到禍福?吕晩村曰:‘此憂懼二字,專指禍福。雖有可憂懼之事,而自省無愧,則自無憂懼。若言存心處,則憂懼皆君子操脩所有,豈得打破此二字哉?’李都梁曰:‘憂懼,不必果有得失禍福之來而然也,晩村煞定臨時,非是。’○竊按:憂懼,平時、臨時之分亦久矣。然愚恐蔡吕當從,李氏非之,見誠局矣。夫憂懼者,禍患方至,則憂在危機,懼在危形。隨他已值未值,究竟所謂憂懼者,即指可憂可懼的事端而言。如不貼可憂可懼之事,只言平日心事,則其曰所憂懼甚麽?如將以平日虚慮之念謂憂,戒慎之心謂懼,而謂之君子無此,可成説乎?然則只當於值憂懼而不憂懼處,見君子之德實。故集注必據司馬牛之憂懼説,良有深意。孔注則專謂解牛之憂懼而發其説,似太過。若是聖教只成有為不備,豈不於君子德實反欠發明?今若過懲此弊,汎以平日之不愧怍當不憂懼意,則非無然者,而亦覺不切。説者動引集注中‘平日所為無愧於心’一句為據,然集注所指,不過曰自考其平日所為,初無可以致憂懼者,則是可内無所愧云爾,豈曾以不憂懼□指平日事耶?總由不見聖人説明所以為君子底本意,故汎説平日偶可説得全體,而殊不知汎説反覺汗漫,無注意所歸爾,可乎?夫此章只是發不憂懼義,而記必以司馬牛答司馬牛之問,而必告以不憂懼者,其旨歸當察。為緣憂懼境地,莫切莫大於牛,若能於此等去處真見其憂懼不撓於中,則是其斷然為君子無疑。若非道全德備,初無致然之累、内省之疚者不能也。凡君子所以於天下事變之來,無可以撓奪牽礙得者,有若是矣。此正於值憂懼而不憂懼上,見其信然德實。聖人必以不憂懼答司馬之問,以發君子之為君子者,本意如此。而人自不察,自取紛紜,何哉?
正義曰:‘此章明君子也。’竊按:成就仁德,是謂君子。故三章之下,係以明君子。語到不憂懼,然後方見君子成就信然處。所以,於天下無擔當不勝底所任,無區處不及底事變,此即君子之本領也。君子所以為君子者,亦多矣,都須會統於此,以見德實所在,然後學者有準有驗,無似是之歧矣。○上章言訒,只同尋常,而及到‘為之難’出脱,然後言訒,方見仁者之實;此章不憂懼,亦似尋常,而及到‘内省不疚’出脱,然後不憂懼,方見君子之實。‘為之難’者無他,‘内省不疚’是也;‘内省’者無他,下章‘敬無失、恭有禮’是也。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無通。○鄭注曰:‘牛兄桓魋行惡,死亡無日,我為無兄弟。’集注曰:‘牛有兄弟而云然者,憂其為亂。’○正義曰:按哀十四年左傳云,宋桓魋之寵害於公,公將討之。未及,魋先謀公。公知之,召皇司馬子仲及左師向巢,以命其徒攻桓氏。向魋遂入於曹以叛。民叛之,奔衛,遂奔齊。是其行惡死亡之事也。
或問曰:桓魋欲弑宋公,而欲殺孔子,其惡著矣。而其弟子頎、子車亦與之同惡,此牛所以憂也。○竊按:雖有兄弟而不可以兄弟視,是謂亡矣。知孟子兄弟無故之樂,則知司馬牛之憂矣。又按:亡與無通,而亦當少别。亡者,本有而今無其道之謂。
子夏曰:‘商聞之矣,集注曰:‘蓋聞之夫子。’正義曰:‘商子夏名,謙,故云“商聞之矣”,示非妄謬也。’○竊按:子夏不言聞之夫子,則下文‘死生’二句蓋古語也。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正義曰:言人死生短長,則有所稟之命;財富位貴,則在天之所予。○竊按:命,即天命也。而論死生,則曰命;語富貴,則曰天。何也?蓋死生者,分定有命;富貴者,得失在時。以其不易之我有,而謂之有命;以其莫測之有在,而謂之在天。着眼‘有’字及‘在’字,命字、天字攸當之義,不難知矣。然以分定不易而言也,以隨時莫測而言也,總見非人力私意所可容為,則有命、在天雖若分排,其實互言以明不可營致之意耳。○精義謝氏曰:命,自其所稟言;天,自其所遇言。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正義曰:言當敬慎而無過失,與人交接恭謹而有禮。○大全饒雙峯曰:‘敬以心言,恭以容言。敬易能,無失為難;恭易能,有禮為難。敬無間斷,則為無失;恭能中節,則為有禮。’吕晩村曰:‘無失有禮,方是君子[9]之敬恭。’竊按:雙峯説中間斷二字當玩,若有頃刻廢輟,固為間斷;若有毫發差錯,亦是間斷。無失二字當兼此二義講。○蒙引曰:恭而有禮,當把‘恭近於禮、恭而無禮則勞’來照。禮是節文,若恭於人不問所宜,汎汎一概施之,反不成道理。○集編曰:案朱子曰:‘敬者,恭之主乎中者也;恭者,敬之發於外者也。’竊按:或以‘敬而無失’為與‘與人恭而有禮’對,必以敬為持己邊事。然其實敬何嘗另有個持己,以與‘與人(事)〔恭〕[10]’相對為説乎?原來,敬只是凡事恐失之謂,則凡事上可以該得。而此必更説個‘與人恭而有禮’者,為緣只説敬,則道理樣則不現,又須説‘恭而有禮’,方見所敬底作何貌樣。與本篇第二章‘説敬即説恕’,下篇‘説敬即説居處恭’之意,俱見聖門言語尋常周悉之妙。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集注曰:‘命稟於有生之初,非(人)〔今〕所能移;天莫之為而為,非我所能(移)〔必〕,但當順受(以脩其在己者)而已’,‘則天下之人皆愛敬之,如兄弟矣’。正義曰:‘如上所言之理,則四海之内,九州之人,皆可以禮親之為兄弟也。君子何須憂患於無兄弟也。’○李衷一曰:‘意謂君子能盡其敬恭,雖四海之遠,都是兄弟。疏者尚可親,況親者乎?“何患無兄弟”,當從自己兄弟看,不當從四海看。大抵司馬牛處兄弟之間,決有未盡道處。子夏此言,分明欲牛自盡敬恭以感其兄弟爾,原不是欲牛把自己兄弟舍置了,認别人做兄弟也。’竊按:此説最得經旨。陸稼書、袁了凡、李都梁諸家皆從其説,必有所見,當俟後子夏論正耳。了凡之言曰:‘到此田地,四海之人將為兄弟,況其親者乎?若能魋而遷善,則是我能立命也,我能格天也,固無患乎無兄弟也。使其怙縱不悛,則是我立命有虧也,事天未至也,亦非兄弟之患也。’可謂其善之為説矣。
大全陳新安曰:‘死生富貴,惟當聽其在天;敬恭禮節,則當盡其在己。’輔慶源曰:‘既告以安命,又勉以脩身,使兩盡其道。’○李都梁曰:‘牛之憂無兄弟,亦非不當憂者,但不知以天命自安,則徒憂無益;不知以敬恭自盡,則終無以感化其兄弟,而免其憂也。故子夏既有以解之,而復有以勉之,其道盡矣。’竊按:子夏二語,謂其解之,則都可謂解之;謂其勉之,則總是勉意,似不當以解之、勉之分屬上下。況若非安命,究竟於感化處道理不盡,亦不是安命盡己為各項道理。所謂解之,又不當只作寬慰其心,使之自安而已。凡君子處憂,必有所以憂之之道。而終可得以無憂者,即君子之至德也。故此章若言解之,只是解此理也;若言勉之,亦只是勉此理也。且所謂安命,亦不以委天任命、無作為為貴,緣方有盡己及人的實功收效,故於其有命在天者計較營謀,自不必及云耳。若只是夷然漠然,如曠達家所為,則又奚以安命為哉?大抵為道者若毫有違天干命之心,則是所謂顧外邀幸,道理不成。故語盡道處,必言安命,正是一片工際。所以云安命盡己,亦不當分各項道理。○原夫無兄弟之憂,無他,憂夫兄弟之失道而身亡家喪,將有罔極之禍耳。則牛也此憂,祇不免死生得失上關心,究竟憂咎在兄弟上成憂,此正道理所以不行,故子夏告之曰:‘若夫喪亡之事,惟當聽天,原不當有所歸咎。’而君子自有個敬恭的道理,所當勉在此,即可使汎然海内人皆可有兄弟之道,則凡嚮所謂有命、在天者,亦當吉無不利,是專在我自為如何耳。然則果是君子也,斷然無歸咎别人之理,故曰‘何患無兄弟’。其所以勉解司馬牛之憂者,亦切矣。即與前章‘為仁由己、邦家無怨’者同意,而又説到處變上,愈加詳切。君子之憂變也,其諸異乎人之憂變也。
此章若不從道理上論兄弟,只從兄弟上論親愛,則縱説個感化之妙,畢竟上漏命天,有不相關之疑;下輕兄弟,為有無不關之嫌。千萬解説,此嫌終纏,何不從聖門人答問微旨,看出大意所在。原夫兄弟之為道也,同承二人之後,與共一家之事,箽篪迭和,道義相成,輔相作依,事業同歸,不但親愛而止,此正所以成就親愛之道也。故其道之得失也,室家之與亡以係,教化之行抳以關。詩詠死喪,孔懷兄弟;易著正家,亦云兄弟良有以也。有若司馬氏之兄弟無道,若是牛也當此,能無憂乎?其憂也,不特傷恩失愛,即為道理不行之憂覆宗喪家。憂無不關此,無不兄弟之無道致然。故曰:‘我獨無。’上章固曰君子不憂不懼,然若到此境,剩使有君子‘内省不疚’之行,疑當免不得憂懼。所以此章繼記司馬之問,以發上章未發之餘也。但是牛也終不免歸咎在兄弟上,所以未必能自盡在己,故子夏告之如此。子夏一段,正是處變無失底精義盡矣,豈當以不出孔子口中而遽論疵病乎?今夫桓氏之失道,固至於死生未保,然此則有命;又至於富貴都喪,然此則在天。末梢結裏未必盡兄弟之咎,則姑不當妄想到此,亦不必憂慮到此,君子自有所當為者在,何也?敬恭是爾。果使敬行道理盡恭盡禮,真個無一毫之失,則是可謂行己無怨而得天下之歸仁者矣。勿論同父母所生,雖至四海之内,苟同人類,則可使與共此道,則兄弟之道盡矣。故舜於東夷文於西夷,道揆合符,則有若五臣十亂,不啻僚友即兄弟也;有若堯舜禹益,不但兄弟即父子也。子夏‘皆兄弟’之説卻是實境,非若天地同胞之意,直謂大父母所育,汎即兄弟爾。今反於此言競疵不已,至謂二本無差等之見,抑獨何哉?夫君子所以必當自脩者,為其極將到此爾。苟使在己道理至於此極,則路人尚然,況我失道之兄弟豈獨無歸正反真之理乎?是以父子之變,莫如瞽瞍,而終見底豫;君臣之變,莫如太甲,而終見自艾;兄弟之變,莫如管蔡,而終亦蓋愆。若致感化,則是道而無他矣。凡其憂關失道的覆身喪家等,有命在天者,亦當無不可以祈求挽回,庶保無虞。君子脩己之功,豈不誠大哉!然而試觀其四海皆然處,固未嘗由人而致,則凡干道理之行,曷嘗有不由己者乎?故曰:‘苟是君子人也,但患己道理未盡復,豈患在彼者如魋耶?’細玩語意,節節發明君子道德,最為詳切;節節解釋司馬所憂,極為備盡。就事明道,所以詳切到此;指路釋憂,所以備盡到此。上則不歸命天於度外,下則不置兄弟於輕科,所謂七停八當,盛水不漏之論,正於此等語見之。凡説語病,皆自病也,經册中何曾有病語參錯?○疾書曰:胡氏‘不踐言’之論,當矣。而於此章之旨無所發明,徒著子夏病痛,抑將何為?讀者只宜論其言之當否,不合迤及於言之踐不踐也。今者有與人論辨,不察是非,强而折之曰‘爾躬之不逮’,則誰敢抵賴?此固屈人之長策,然恐不免為薄俗事,豈意以此加之聖門人言語乎?
竊按:此章承上章,極言其所以然也。夫君子之不憂懼,非故為託大引高地也,實有個自反致化,無不順迪之道,則終必有真成不憂懼地。所以不憂懼,即是君子之極境也。下説明遠其所以致此之實乎?○此章大義,猶言君子只當盡其道理,其於喪亡覆絶等,徒患何益?患字兼上章憂懼二字而言,‘何患’即是‘何憂懼’耳。孟子所謂‘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者,即此也。然此不可以恬淡而致,亦不可以氣魄而能,此惟至德感化,真無憂懼者,方算是無一朝之患,此豈可易言耶?下章言‘明’言‘信’,即其所由然之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