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第四】
凡二十六章。
正義曰:此篇明仁。仁者,善行之大名也。君子體仁而禮樂行[1],故以次前也。竊意:上篇明慎獨微旨,故終之以聖化聖樂以推其大,所謂知微之顯也;此篇明致和全體,故終之以恥躬約訥以撮其要,所謂知遠之近也,首尾呼應如此。此篇之旨,已自前篇末二章發之。樂雖成備,有盡善、未盡善之分者,以其所以德而等也;禮雖成備,有足觀、不足觀之分者,以其仁、不仁而等也。故此篇承之,反覆言不可不仁之故,及所以為仁之方,而仁體仁術無不備見,前後相接又如此。
子曰:‘里仁為美。正義曰:‘里,居也。’竊意:里,同裏也。言就仁者作裏且為美。擇不處去聲。仁,焉於虔反。安也。得知?’去聲。○竊按:言里於仁者且為美,若不擇處於仁道,安得為知乎?○汪武曹曰:‘擇不處仁,正是不能擇處。袁了凡、張侗初皆謂“既擇而不處,是既知而不處”,似深實非。’竊按:擇不處仁,正與中庸‘擇乎中庸,不能期月守’語意相似,只是言不能擇而處爾。
鄭氏謂:‘居於仁者之里為美,求居而不處仁者之里,不得謂知。’集注亦謂:‘里有仁厚之俗為美。擇里而不居於是〔焉〕,則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為知矣。’胤録曰:‘此章只以擇里看,似欠意味,恐當與孟子所引義同看。然孟子則重在擇字上,此則重在處字上,其嚮意處又自不同。詳玩可辨。此言若擇道而不處乎仁,其為不知孰大?聖人詔戒之旨,於是乎切。’
寅録曰:‘此章言里仁之美,以見處仁之不可已。謂里仁尚為美,況躬親仁道乎?然後於知字上更切。’竊按:‘里仁為美’一句上,所以引起仁切人境界,所以興發人求仁心志者,極為有力。蓋或薰陶染襲以資其德,或賙恤保愛以輔其生,里仁所以為美也。此固知者所能擇而至。若為人由己,則奚啻薰陶染襲之資而已?仁是生道,則奚啻賙恤保愛之益而已?其是非取舍之擇,既較於仁里之擇,而尤較於仁術之擇矣。所以擇處之為知,不能擇處之為不知也,較矣。○擇處仁道,為知之實,孟子言‘(知)〔智〕之實,知斯(不)〔二者弗〕去’是也。知斯者,擇也。不去者,處也。不能擇處乎仁,安得為知?○此章擇、處二字為上下諸篇關鍵。擇之精密,正從以上諸篇所論中得理;處之真篤,正從以下諸篇所論中得力。
竊意:茫茫宇宙間,所以為道者亦多矣。孰不自為着人?孰不自為有理?若從不知者眼中,必將以聖賢仁底道理雜在其間,不知所以為擇矣。剩使知以仁為道,而抑將有自以為仁,其實非仁者又與之混淆矣。然則吾聖門仁底道理,在所不詳擇不得也。此自論語首篇發明有在,故此即言合當擇處,而注意專在處字,言必消處也。故以‘不’字緊冒處字、擇字,且汎説在上面。聖言指歸,此可見矣。如此之故,第二章繼言處之之地,及所以處之方,以見天下之境遇以萬而仁無不可,以見天下之性才不一而無不可仁。至第三章及言愛惡,以見仁之為德,不但不變者是,所以權宜物者即是;不但自盡者是,所以盡物者即是。其功用體段,已略可見矣。第四章以下復言志仁,反覆勸戒,其逐章轉詳轉切之妙,會通有可得者,下文具詳。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去聲。約,不可以長處上同。樂。音洛。○集注曰:‘約,窮困也。’正義曰:‘言不仁之人,不可令久長處貧約,若久困,則為非也;亦不可久長處於富貴逸樂,若久長處樂,則必驕佚。’集注曰:‘不仁之人,久約必濫,久樂必淫。’大全饒雙峯曰:‘濫,如水之汎濫;淫,如水之浸淫。濫字是“窮斯濫矣”之濫,淫字是“富貴不能淫”之淫。’許東陽曰:‘不仁者久約則憂患,而諂諛卑屈之態生,苟且邪辟之行作;久富貴則佚樂,而驕矜縱誕之氣長,踰節凌分之事興。約者日流於卑下,樂者日趨於僭躐,見“濫”與“淫”意思。’竊意:不待濫淫至此,然後為‘不可久處約、長處樂’。若因約纔有一毫失操,因樂纔有一分僭差,這便是不可久長處。
久字、長字,人多互看。竊謂:恐當有分。長字比久字更是不限到量語,此亦見貧富難易意。聖經下字尋常斟酌之妙可見。○蔡虚齋曰:‘久字有二説。南軒謂“其一時猶或能勉强,蓋久則濫淫必矣”;吴氏謂“聖人待人厚,立言從容,故如此,如鮮矣仁之例”。前説長。’退録曰:‘不仁亦有許多般:有不處約樂已為非者,有纔約樂便濫淫者,有久長而後乃濫淫者。大要不仁而能久長處約樂者無之。然“不仁”之稱,與謂之小人者自别。若纔約樂便濫淫,以下人則不須論。大抵聖人導人勸善,必以極至處為準,而未至者舉矣;警不善,必舉至輕者為誡,而其甚者該矣。此皆重責人之道當如此。’○凡人所處之地,必非約則樂,不出兩頭。言約樂,則為仁之境遇盡矣,故下言安利,非外約樂别有安仁、利仁之地也。此不曰貧富窮達,而必以約樂言,何也?蓋關切心界上言,以見所以不可久、長處的實故耳。凡好惡所關,皆係‘約樂’字内。
仁者安仁,知去聲。者利仁。’集注曰:‘利,猶貪也。’包注曰:‘惟仁者自然體之,故謂安仁。’王注曰:‘知仁為美,故利而行之。’○竊意:安仁、利仁,其體一般,而安仁以成性處説,故曰仁者;利仁以立見處説,故曰知者。蓋仁者心下實體得不安,莫甚於不仁,故他莫能易此安;知者眼中實認得不利,莫甚於不仁,故他莫能易此利。集注曰:‘惟仁者安其仁,知者利於仁,皆非外物所能奪矣。’
語類曰:仁者安仁,如孟子説‘經德不回,非以干禄;言語必信,非以正行’。義理自然具足,所為皆是義理,知者求其是而去其非,所謂知也。問:‘所謂利仁者,莫是南軒所謂“有所為而為者”否?’竊按:若把利仁為有所為於干禄等,則固是不好底心,固是與利仁不同;若使所為只在好仁之心,則是亦為仁能實矣。有為亦何妨為利仁之事?○大凡仁知之分設有等級高下,到此章不必厚分。況其體仁一般,則有何淺深之可言乎?故於此必為等分講説者,皆屬衍旨,須當細擇。仁者之於仁,有不能自已之勢;知者之於仁,有不得自已之心。同是體仁真境,辟諸飲酒,則因性、因渴之差也;辟諸吃飯,則由甘、由飢之分也。因性、因渴,其醉正同;因甘、因飢,其飽正均,而特以所從入處細分出來,以廣為仁的蹊逕耳。今若以知字當未行前對行境界,而以利仁謂有見未得,如講家説,則豈不反傷聖人指示本意?觀乎易傳‘仁者見、知者見’,及中庸‘成功一’等語可見。然而有以‘生質、力學’,分安、利之等者,尤不可解。惟仇滄柱言:‘仁、知之界,只在安、勉分。然仁者品地,有得之生質本純者,有得之力學成功者,兼説始為完備。’此言得之,然尚分安、勉之等,以利仁為是未成功境地,則其見未到。○大全胡氏曰:‘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被袗鼓琴,〔若固有之〕[2]此安仁者久處約、長處樂也;原憲環堵,閔損汶上,魯之季文子齊之晏平仲,此利仁者之久處約、長處樂也。’竊按:安、利既不可劃分等級,則如此為説固疏矣,況如季友、晏嬰初未知仁者,豈以‘三思、一狐[3]’等若個善行,能保其長長處樂,竟無差漏乎?既不保此,則亦難以二子輩遽許為利仁之科。其於二子過詡何傷?若因此錯認安利真境,則反於體率真功眩亂非細,不可不辨。
講義曰:處約、處樂,仁者素之。不仁者以約為約,故不可以久處;以樂為樂,故不可以長處。安而為之之謂安仁,為之方安之謂利仁。○
録曰:可久、可長之謂安利。不能安利,則不可以久長處約樂矣。○吕晩村曰:‘安利是處約樂處見。講安利入玄微,便與本旨無涉。’仇滄柱曰:‘若看安利于仁之後可處約樂,似又微分兩層矣,不如即約樂中勘出吾心本體,尤為直捷明快。’李都梁曰:‘林次崖云:“處約不濫,處樂不淫,這便是仁。仁者處約自然不濫,處樂自然不淫,故曰安仁;知者處約則固守而不至于濫,處樂則固守而不至于淫,故曰利仁。”自有此説,後人宗之,不知仁字極大,安仁、利仁内包得處約樂。若但謂安利、約樂,則離卻約樂時,更將甚麽作仁?吕晩村謂:“講安利入玄微,便與本旨無涉。”蓋“安、利”二句,正不單在境遇上説,看安利入精微,豈反與本旨無涉?仇滄柱只坐約樂看得大了,安利仁都外不得,不知那寂然不動與念慮初發時,皆有個安利仁在也。但謂“安利於仁之後,方可處約樂”,則又分兩層。須知安仁、利仁内,便有善處約樂在。’退録問:‘以上諸説如何?’曰:‘大抵此章首言不仁之不可以處約樂,則可以善處約樂者之是仁可知。繼言仁知之分,則又於為仁之中更有安與利等差可知。要以見仁道之功用如許,及所由仁之蹊逕如彼而已。固非外約樂别有入精微之安利,亦非安利仁專為處約樂設也。’○竊按:凡人之所處,千萬其境,而一言蔽之,曰:‘不因約而失,則必因樂而差。’若能於此隨境隨遇,永無差失,則此正所謂‘處無不當,物無不正’者。夫仁功之大且至,已在‘約、樂’二句中發明,而又言凡仁道所以得致到此底,亦未嘗畫轍定鉽,刻期一律。其或德性純熟者從安邊行去,而只此一仁;其或見解分明者從利邊行去,而亦此一仁。人之材質有萬不同,而亦一言蔽之,曰:‘不仁邊植材,則必知邊業性。’此固宜仁,彼亦合仁,以其或安或利,為仁則同也。聖人言語,轉深轉細,正有節節抽發之勤,而論者乃謂約樂以外更有安利餘境,則是約樂二字不能盡天下之境遇矣,何以見其大?都梁語中寂然不動境界,則安利恐亦着不得矣。至其所謂‘念慮初發’,果是何等念慮耶?恐亦外境遇不得,而境遇不出約樂中。境遇則謂之約樂之外顧有思慮,可乎?斷見不成。而又若懲其説,謂安利只是安利,約樂則是不論所以善處者如何,而直説可安可利者只是約樂,則亦不成説。總是未有得乎為仁實境,本章歸趣故耳,惟在實心求道者看破得旨。
子曰:‘惟仁者能好去聲。人,能惡去聲。人。’集注曰:‘惟之為言獨也。’講義曰:‘仁則情正而好惡中,於好惡乎何有?’退録曰:‘能字上正見仁者好惡人。能字有自然底意思。所好是自然當所好,故曰能好;所惡亦自然當所惡,故曰能惡。’○又曰:兩能字内包涵多意,有不能知善之可好、惡之可惡者,有能知好惡而不能當所好所惡者,有能當所好惡而不能先之、遠之以終好惡者。種種不能,固非一端,逐境反看,能意畢見。不止此也,於當好當惡上,又各有許多般分數,一或有過不及之差,則惡能盡兩‘能’字限量?
吕晩村言:‘能字講到權用,即與仁字背,便講到功應上,似乎能字盡頭,卻也是外面一截。’竊按:能字不是權應,則果矣。然能字上此嫌本空,辨可不必。此猶講家例套。至於‘外面一截’之説,大故衍剩。原夫仁之為道,本指其事為上仁底得名,未嘗外功用有所謂體而自為境界者,亦未嘗外實物有所謂理而自為地頭者。千般論仁,只就事為上論説外,古無今無。反欲舍此講説,則畢竟是空界虚象,摸捉不出,只得討個理先地位,未發境界,終無樣範。未得方法者,此也。至於李都梁則曰:‘能好惡,正見從仁者内想出能好惡意來,不是夫子有意論好惡而舉仁者以立極也。時解提起好惡立説,已非本旨,更有單指賞善罰惡、進退人才者,尤覺支離。故好人惡人原縮歸能字内,能好能惡又縮歸仁者内,方見真切。’竊按:此條固文義精細,而亦不免猶中晩村之病。苟了仁説,則論仁只是論好惡耳。若言有意論好惡,何傷於論仁之旨乎?曰能,只是言仁之能賞罰、進退耳。若言單指賞罰、進退,亦何傷於論仁之旨乎?但必作經試考績語氣,則非是。然第看本文,有此嫌乎?故苟是仁者,則雖未嘗經好一人,經惡一人,其能自在以其德成者。然爾以此言之,都梁‘縮歸’兩句大有見解,但從此遂謂外功應則不可。若能看破試不試義,則終見仁未嘗外功應而自立的名目。辟如言烏獲多力,本因任重而為名,扛鼎由是,拔山由是。豈因手無鼎、肩無山,得謂舍重言力?○能字與上章‘可以’字相照看。凡經傳論德處,有可發例反隅者矣。
竊意:此篇編到能好人、能惡人,而括盡仁道及人境界,無餘遺矣。大抵仁人之於民,如和風甘雨之被物,物得其養而莫不生成,故其好惡皆有以益人也。好之至,用之;惡之至,退之。用則使民被其澤,退則使民遠其害。好之、惡之,莫不有以‘益乎人’之謂能好惡,言其盡好惡之用也。大學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是也。然又豈是從乎流俗之謂哉?只以‘安民為心’之謂父母之能好惡也。注中‘當理無私’及‘得其公正’之云,皆謂此爾。不然,若只論一人之無私,一人之公正,則烏能盡好惡之用,而得謂之能好惡夫?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如字。也。’集注曰:苟,誠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誠在於仁,則必無為惡之事矣。楊氏曰:‘苟志於仁,未必無過舉也,然而為惡則無矣。’
大全曰:‘苟,如“苟日新”之苟。’退録問:‘苟字與誠字何以分?’曰:‘苟字固有誠底意思,而更有若字意,只是真個能然之謂。至於誠字,則舉終始全體而言。’
語類曰:志於仁,則雖有過(舉)〔差〕,不謂之惡。(以)〔惟〕其不志於仁,是以至於有惡。此志字不可草草看。[4]○大全陳潛室曰:是君子、小人分路,猶向東行人一心向東去,無復有回轉向西之理。西向[5]人亦然。○竊按:朱子云‘志字不〔可〕草草看’,自有深意。讀者不察,尚謂為仁自一件道理,只是把心去傾向願慕而止,則縱令不草草,終成草草。持此安保其無個不自知而成惡者乎?孔子嘗云:‘不知春秋之義,禍在前而不見,亂在後而不知。’惡莫大於禍亂,而既曰不自知,則難道其願慕。仁便無此,何以斷言無惡否?然則如何而可?蓋人自是所行有事,於所行事上無不實心體履之謂苟志於仁。此但云志於仁者,特從其立頭分界處言也。不然,只是空空願慕仁做甚?然則此不必於志字上囑咐‘不草草’,惟當於苟字上着眼,然後可以得無惡實境。注中‘無為惡之事’,一‘事’字自明白。若只謂無惡念,更謂是思慮不到云爾,則此但見志字从心,而不見所志底自有事爾。故都歸孟浪説法,猜不着聖言旨歸,其使學者何賴以求仁哉?○凡天下所謂惡者,本無定形定名,只是隨處施所不當施之謂惡。苟志仁時,必於凡天下事定能施所當施,而施者皆順,何由有惡?惡之得名,不過如此,而其實窮天下之亂本於此,極天下之禍首於此。苟志仁時,一齊除了。無惡二字,豈不剔發人惕念?
竊按:以上四章之序,若云:人豈可以不處仁乎?苟使不仁,約而所以處者不可,樂亦所以處者不可。凡其所處無乎見可,必須或安或利。德成於仁,然後不唯從身邊見,其觸處都可。又於區處人上見其無處不宜,故言‘能好、惡’次之。若是,於天下之事永無一毫蹉跌,則禍亂何由而作?而可以吉,無不利矣。首章所發處仁為知之實,到此畢見矣。此章乃所以結煞以上三章之意,而引起以下諸章之旨。無惡二字,乃處仁實效也;志仁二字,乃體仁立頭也。
子曰:‘富與貴多財曰富,位高曰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上聲。也;貧與賤乏財曰貧,無位曰賤。是人之所惡去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語類問:‘讀作上聲可否?’曰:‘“自家離去”之去,去聲讀;“除去”之去,上聲讀。此章只是去聲。“去仁”之去,亦然,如“孟子去齊”之去。’也。竊意:富貴二者,雖是人情之所貪慕,而設令違道而得致,仁者不處也;貧賤二者,雖是人情之所厭惡,而設令違道而得免,仁者不去也。○佐録曰:‘人之所欲莫大於富貴,然君子所欲有甚於富貴者,故不以為我處焉;人之所惡莫大於貧賤,然君子所惡有甚於貧賤者,故不以為我去焉。君子所以為君子者見矣,仁而已矣。故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
胤録曰:‘兩道字恐是“道理”之道,皆指仁道而言。’竊按:集注及古注皆以‘不以其道得之’謂是不當得而得之之辭,雖似順便。但於富貴上,道字只以‘道理’之道言;於貧賤上,道字卻以事勢言道者,頗為傾側不安,故近儒李安溪言:‘兩“不以其道得之”似當一例看。蓋其謂“非道得貧賤”,語終未順,亦是言“不以道得富貴,則不去此貧賤也”。’竊按:此説亦疑及而未到者也。若出段隔句,承‘富貴’字言得富貴者,其謂義可安乎?此章上下道字,只指仁道而言;上下得字,只謂得其所欲、得其所惡而言。蓋在所欲,如欲至之之謂得;而在所惡,如惡免之亦可謂得。如此看,雖與俗文行用字眼不類,然實文順理安,定不可易。讀者意會。○或問曰:欲富貴而惡貧賤,人之常情,君子、小人未嘗不同。君子所以異於人者,特以非義而得富貴則不處,非義而免貧賤則不去耳。
君子去仁,惡音烏。乎成名?孔注曰:‘惡乎成名者,不得成名為君子。’李都梁曰:‘這名字,不是“名譽”之名,言算不得君子。’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集注曰:終食者,一飯之頃。造次,急遽之時。顛沛,傾覆〔流離〕之際。正義曰:‘造次,猶言草次。鄭玄云:“倉卒也。”皆迫促不暇之意。顛沛,偃仆。説文云:“偃,僵也。仆,頓也。”則偃是仰倒也,仆是踣倒也。雖遇此顛躓之時,亦不違仁也。’大全朱子曰:‘過宿為次,亦是不為久計之意,只是暫然率爾境界,非如大賓、大祭之時。’○竊按:急遽迫促等名號,似可統釋造次、顛沛,不應單屬造次。然原來造次、顛沛,同是倉卒急遽之謂。一義中細分,則造次者卻從地頭説,顛沛者卻從事機説。易以忽忘經過處曰造次,易以驚動失措處曰顛沛。造次如曾子易簀之時,顛沛如子路結纓之時。○説統曰:‘造次、顛沛,就在終食之中抽出言之。’竊按:無終食違,只是言全體無間斷。又抽出言造次、顛沛無不於是者,正是還證其全體終始無間斷得者如此。○汪武曹曰:無終食之間違仁,只是言未嘗須臾離仁耳。本兼常、變在内,然造次、顛沛之不違,更難於平常着意處不違,故又抽出言之。○‘終食’以下,更見君子以仁存心之實。
竊按:此章索言君子志仁至心,為仁實境,以終上章之意。其所欲不處、所惡不去上,見外輕内重,心有專向底貌狀光景;惡乎成名上,見作家作業,斷斷無他底精神體段;造次、顛沛,見為命為脈,體貼如一底德性伎倆。即上章志仁真境,而莫非無惡二字。細密盡頭,詳玩可見仁之所以為仁,君子所以為君子者矣。此何等緊切意思,著明語氣,而人或未究本旨,輒欲深講,每易蔓延外馳,不處、不去把作麤境,以為君子皮殼為仁初工者,已於章旨未了,因此遂分心境内外、工夫精麤。
諸説皆以末段為心為内,首段為境為外。又皆以首段為取捨上粗底工夫,末段為存養上精底工夫。
其為説愈多,而失真愈遠。若内外之分,聪慧者知議其非。
吕晩村曰:人將首節看做境,末節看做心,於是强分内外,不知富貴、貧賤雖外,不處、不去即内,‘無違、必於是’固内,而‘造次、顛沛’亦外。心境内外,不可分説也。
而精粗之分,猶襲謬見
困勉録曰:此章有精粗之分,無内外之分。
者,何也?乍看字面名目,不求體貼穩藉,以資實得,則奚獨至此而為怪?○或以此章富貴、貧賤,與第二章約、樂境遇比例看,可成説乎?曰:人未能擺越得内外精粗無限謬臼中者,正以此耳。然其實二章所以言‘處約、處樂’者,分明不是與下‘安、利’意作對説。彼内此外,彼精此粗云爾,則比例雖同,自不合援彼證此。且彼曰處約、樂,則以現成境遇説,而論其善處與否爾;此曰不處不去,則以方來取舍説,而驗其輕重所在也。語意自别,又不當境遇一例論此章也。其以為内外精粗對説分闢之證者,究不見當矣。然於此章‘所重、有在’上,見其於世物所以不交移能善處者矣;於此章‘終食、無間’上,見其於仁道所以不生疏而能安、利者矣。此則本章與第二章所以關會互發處,亦不可不知。
竊意:上章結首章之旨,此章及下章承之,以發第二〔章〕[6]安、利仁之旨,叮嚀致詳乎志仁實功。
子曰:‘我未見好去聲。下同。仁者,惡去聲。下同。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集注曰:好仁者真知仁之可好,故天下之物無以加之。惡不仁者真知不仁之可惡,故其所以為仁者,必能絶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於其身。○語類曰:‘“好仁〔者〕,無以尚之”,言好之深,而莫有能變易之者。“惡不仁者,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言惡之篤,而不使不仁之事加於己。此與“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皆是自己上事,非是專言好他人之仁,惡他人之不仁也。’又曰:‘此二者固無優劣。聖人之意,謂“我未見好仁、惡不仁者”。’又從而自解之曰:‘我意所謂好仁者,須是無以尚之者;所謂惡不仁者,須是不使不仁加乎其身者。是好之篤、惡之切,如此等人,不是説那略略恁地好仁、惡不仁底。’
林次崖曰:‘好仁者,非不惡不仁也,然所好在仁,祇見仁之可好,而欣慕愛樂之無已,終日在那仁上,未見夫不仁之乘間抵隙,有以加乎其身而可惡者,故不説其惡不仁。惡不仁,則所好在仁也。然仁卻未能就為我有,而不仁顧往往乘間抵隙為我害,故特惡之。深惡痛絶而必欲去之,故不説其好仁。’竊按:此條其於‘好仁、惡不仁’分界非不昭晰,而其謂無不仁之慮而不曰惡不仁者,已於好仁者分數頗覺生疏。其謂有不仁之慮而必曰惡不仁者,更於惡不仁分數尤覺失題,總由厚分‘好仁、惡不仁’優劣致此失耳。朱子‘無優劣’之訓,蓋慮有此爾,益見朱子憂後深長處也。然而〔此〕[7]章必排分‘好仁、惡不仁’兩邊者,大凡人有為際,同此用力,而有從必能邊起念進取者,有從不能邊惕念策勵者。其所從用力者有這兩般,故必也兩言方備爾。其實既曰惡不仁,則還是用力在仁,只是一片工夫,故下文總言‘用力於仁’云爾。○佐録曰:‘其為仁矣’語氣,見不即是仁而亦成為仁之意。○或以‘好仁、惡不仁’謂只是利仁邊事者,此解不但於兩章語勢各未深造,亦恐於為仁實境未有補益。蓋第二章則汎論仁者、知者心地貌狀,立準語也;此章着言為仁實功,指方語也。初無層等别歧,而指示仁道有可領會。好仁者,有安而好者也,有利而好者,及到成仁,總舉名目,不害有安、利之分,而同此一仁;惡不仁者,有不安不仁而惡之者也,有不利不仁而惡之者,及到成仁,總舉名目,亦不害有安、利之分,而依然同此一仁,切勿分等致蔓。○‘無以尚之’,好之篤也;‘不使不仁加乎其身’,惡之嚴也。集注曰:‘此皆成德之事,故難得而見之。’○吕晩村曰:‘聖人勸仁只在用力處。用力只是好惡。首節未見,正為無人如此用力。得盡兩者,是成其好惡之德之人,故注下“成德”字,人多誤認“成德”與下二節强分天人,失之遠矣。’竊按:凡言‘成德’處,皆當以此例看。晩村此一發明,誠不可少,切勿謂此章獨然,而尚謂他處‘成德’之云容有天人之分。○聖人言未見好仁、惡不仁。講者每云‘顔子已殁,曾子尚少故’云爾。竊意:未必然。言未見者,只是言其難得。學者但當仰體難意,惕念加勉而已,何必詰難到或有真無之際?凡云‘未見强者、未見好德、未見違道求志’之類皆然。
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正義曰:‘一日,一日之間。’退録曰:‘一日,與“一旦”意自不同,恐是謂一日之頃也。’○竊按:用其力於仁,即如上‘好仁、惡不仁者’是也。我未見力不足者。集注曰:‘為仁(由)〔在〕己,欲之則是。’退録曰:‘未見力不足者,力久足故也。’竊按:此非言仁道偏易。蓋人生分量原具仁資,自無力不足者也。
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集注曰:‘蓋,疑辭。’孔注曰:‘謙不欲盡誣時人言不能為仁,故云“蓋有能為之者矣,但我未之見也”[8]。’○退録曰:‘此節“有”字,即第二節“有”字。若如集注言“蓋有力不足”云爾,恐意味無當。’竊按:李都梁云:‘此言既莫肯用力,則亦未見欲進而不能者矣,故曰偶未之見,作深嘆莫肯用力之意。’此固説得,然亦恐於文義多費周旋,終不如孔注之穩。
竊意:末一節總結上文也,‘蓋有之’句還釋‘有能用其力於仁’之意,‘我未之見’句還釋‘未見好仁、惡不仁’之意。總是不欲厚誣,而到底見勸仁深切的辭氣。○既言力不足者之未見,重言用力者之蓋有而未見,所以明其必有而嘆其希有也。人皆挾其必有之力,而使聖人常有希有之嘆,正是惕念猛圖處也。
竊按:此章始嘆‘未見好仁、惡不仁’,次又言‘未見力不足’,求所以不用力之故而不得,則末復以‘蓋有而遇未見’釋以結之。朱子曰‘所以反覆而嘆息之也’。竊按:反覆嘆息之際,所以警發人為仁之志者懇切深到。○其曰‘一日’,則有不當以無暇而自委者;曰‘未見不足’,則有不當以無力而自委者;曰‘蓋有之’,則見非真無其人;曰‘我未之見’,則見夫子眼中,有不可以草草行為自為為仁者。此未必文義所具,而讀者以此求之,庶於向仁志趣關切不細。
竊按:此章因上章不違仁意,細分其所以不違,又有從好、從惡之分,而同是不違。此仁凡所從入之路,千蹊萬徑,而總而舉之,不出好惡兩般。於蹊徑不一上,有足想見其人皆可能處。故此復言未見力不足,而重嘆其未見用力者也。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集注曰:‘黨,類也。程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類。”’佐録曰:‘黨,同類相近之名。凡為善差失者謂之過,必不待矯飾而成者,故過必類近於其所存之實,而莫廋其情矣。’○竊意:大凡人不加意着念處見其過,故其德性所在,莫不以其類見露於過上,是所謂‘人之過也,各於其黨’。然過是過,德是德,事既差爽,則既不當直做為德,而但其所以為過者,各從其類近者發,故必謂之黨。尋常亦見聖言斟酌。觀過,斯知仁矣。’退録曰:‘斯,與“即”字義同,言即其過而知仁也。’竊按:上就其人本心直遂處説過,而言必以其類發見。則人果仁時,過亦必類仁而成,豈可不即過而知仁乎?○佐録曰:‘知仁’云者,不僅言仁不仁之可知也,凡其所以為仁之淺深大小,無不可知。
大全或曰:‘聖人只説“知仁”,集注尹氏又説到“人之仁不仁可知”,何?’饒雙峯曰:‘他見“各於其黨”兼君子、小人而言,故下句亦作仁、不仁説。要之,上文雖似兼兩邊,其意實重在這一邊。觀過知仁,恐只説這一邊好底。言雖過也,然因其過,猶足以見其仁。’退録曰:‘此章知不仁之義,恐不須説。若小人之不仁,即其善上亦可見,何待觀過?’○説統曰:‘首二句亦不徒概言過之不同,乃是言君子之過自不同於人。’竊按:觀此則自上句亦不是兼小人説,‘各’字直就君子之德亦有多般而言。
竊意:原夫過之為名,既是差失之稱,則只從道理上言其行道理之差失耳。若夫小人,本自乖戾,何言差失乎?且小人真情初不待過而知,則此不當論及,故此章自上二句,似不必兼説小人。然而曰‘各於其黨’者,只是該指其淺深等分而言爾。所謂‘觀過知仁’者,不止言堇分其仁不仁耳,即其為仁底如何模象,皆可即過而了斷云爾,故特曰‘斯知仁’。然則此章只就論過而云,果是仁者,則過亦仁爾。即其過,正當見仁親切所以形見成德之實,而又以見過自不同之關。此章正是觀過法,其意有在,非為觀人之仁不仁設也。若要觀人,何必待過為觀,不已偏乎?○記言:‘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與仁同過,然後其仁可知。’黄勉齋謂:‘如此則是必欲得人之過而觀之,然後知其仁,恐非聖人之意。’竊按:記禮者之意,果有與此章相通者。然詳玩記所言,只就觀人言過之莫廋其情意,其旨不過如此。至此章則特設觀過法,而從可見心迹之一致,而仁之為德可想矣;從可見差躓之有在,而仁之無缺有故矣。正其旨歸可見,而必欲作觀人之法,所以拖到不仁、過一邊,以致無益,而待過知仁之嫌在所不免。又心迹之疑,終難究竟。盍求聖言本意,勿以支辭自亂也。○王觀濤曰:過有二端:有偶不及檢者,有勢不得已者。顧不及檢之際,本心之惻怛發露最真;不得已之時,迫切之真情委曲可諒。○李都梁曰:大全劉氏引周公使管叔監殷孔子以昭公為知禮謂過。若管叔可以監殷周公使之,原非過愛,只到以殷畔時,見周公不能逆料乃為過。至孔子以昭公為不知禮,豈尚是聖人?以為知禮,正是為君受惡,正是事君盡禮處,何足為過?引來便是不切。諸儒俱深看了仁字,故有此病。○竊按:此章過字,王氏所謂‘二端之過’,皆當兼看,而此特大略耳。其類固多,至周公、孔子之過,亦在所該。而都梁以為不然,何也?彼固曰‘不能逆料’云爾,又曰‘為君受惡’云爾,猶云不是過不成,然則全體極至,有如周孔之仁,莫不有即其過而可知者。仁字又豈有不深看底一種仁字否?只緣回護聖人無過之見,而實非章旨,不可用。
竊按:以上七章,總是警人求仁之意。而上三章,要指仁底體段,以不知首章。及安、利二章。對説,而言及好、惡人,三章。以見所及之大。下四章,要指仁底工夫,故以志仁四章。提題,而言其無違底實力、五章。力足底實狀。六章。直至此章,説到觀過知仁,而仁之為德可以想知。夫仁不可外模旁樣而得底,其惟實用之力、因性之德乎!故‘好惡’章言其所以大之實,以結首章以下論仁大意;‘觀過’章言其所着力之實,以結四章以下為仁要旨。指出大意要旨上,總見聖人勸仁至心。下章更説到‘夕死可’,而其意更活,其旨益切,到底有想得仿像地。論仁真訣,於斯盡矣。學者盡心體得於此,然後下面聖教,方見是為我説法的,可以領其要而按其方矣。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集注曰:道者,事物當然之理。苟得聞之,則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竊意:道字只指仁道而言。何以知之?既是吾夫子口中説出底道,則不問可知為仁道也。苟是仁道,則略下語時,不偏漏則必生疏,不足以發明名義;多下語時,不但言不可,既自有諸經要旨,及本書正文中説下來的主意昭然,何必更贅?故只知道為仁道,則語無生疏而意有的確矣。○蔡邕石經本‘矣’作‘也’。
大全陳潛室曰:‘此“聞”非謂耳聞,謂心悟也,程門所謂“融會貫通處”。’蔡虚齋曰:‘聞道,不可淺淺看。’竊按:聞道,必也當得個體行能得境界,方説成‘夕死可’。然其必曰‘聞道’者,大抵道須是傳受得來方真,有非私意自創所可得正。畢竟能臻乎有已能得地頭者,莫非從此聞來方法中得底,而況直到有已能得地頭,然後所聞底方成聞。所以要歸其功,而曰聞道。然則聞字自無淺説之嫌,而融會貫通不須説矣,惡可以聞字是未及行之知,而謂偶于一言之下解悟一二件,如李辨説乎?○集注曰:‘朝、夕,甚言其時之近也。’竊按:此固正義,然其實自朝至夕者,一日間動作之始終也。聞道了自朝至夕,則仁底體段功用已見完備周全。説到此成就分明,然後方得説死亦可。然則甚言其近之中,亦不曾草草當仁,益見聖言曲折尋常無罅之妙。前第六章言用力處,不曰一時一朝而必曰‘一日’,亦此意也。
或問:‘朝聞夕死,得無近於釋氏乎?’朱子曰:‘吾之所謂道者,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當然之實理。彼之所謂道,則以此為幻為妄而絶滅之,以求其清浄寂滅者,初無所效於人生之日用。其急於聞之者,特懼夫死之將至,而欲倚是以敵之耳。是以為吾之説者,行法俟命,而不求知死;為彼之説者,坐忘立脱,變見萬端,而卒無補於世教之萬分也。’○汪武曹曰:‘王龍谿則謂“聞道能一死生。夕死可矣者,猶云未嘗死、未嘗生”。耿侗楚[9]則詆集注“生順死安”之説為隔靴搔痒,而謂“聞道,則此個原是無生死的。一息萬年,孰終孰始”?皆是謂形骸雖有生死,靈明之體初無生死。無非西來緒餘。’竊按:此章講説一涉説‘過’,每易流入王耿圈套。世俗之見,已自深染西氛楚瘴,纏繞淪溺,無計擺脱者,其咎在乎不本天而自立光景爾。或問中雖已豫辨之詳,見上。然而其但以當理言者,非不包涵該括,殆同粗淺。例語無以發明實界,有以鎮服邪説。或使學者株守字句,則不免與王耿輩分據過不及一頭,而優劣莫正也。若能本天論道,如六經本旨,則方知君臣、父子等要之為達道名目,窮達生死要之為行道境遇。境遇者,即是行達道底境遇也,自是天命所設,人性所具,離卻不得,區别不得。然後可以言王耿之言,而非王耿作怪之言;言世儒之言,而非世儒常例之言。聖人論道,自有一綫通脈會通宗旨。下語之不易,專由體行之難爾。正不可强辨以為知處,如何不致力深思?○夫死者,人生大終,而今曰‘亦可’,則道之為道,宜有以見之矣。若語類所謂‘道不可不聞’
朱子曰:聖人非欲人聞道而必死,但深言道之不可不聞耳。若將此二句來反之曰:‘若人一生不聞道,雖長生亦何為?’便自明白。
之意,自是伴見。若只作求道願聞懇切情懷,有如杜詩所言‘凍餒死亦足’
李都梁曰:朝聞道,則夕死方可。若不聞道,則枉了一生,空自死了。死得甚不可,則一息常存,此志不容少懈,必孜孜仡仡求聞道而後已。此恐是聖人吃緊為人處。
之意,非不緊到,而其於聖言本意,稍覺失歸。若以為已盡分量,死猶無憾者,似為近之。然道量無限,未易遽充,則夫子之訓只成虚設矣。如此如彼,舉坐看粗道字耳。夫道是如何者,謂之聞此死可也?夫既曰聞道,則必知順命之宜,命之所在,莫非是道;夫既曰聞道,則必知會統之義,統之所會,同一此道。故‘可’字姑設兩面義理講,一片聖意,庶可攬得。何謂兩面義理?有聞者意下肯可之可,有道理體勢上適可之可。自命視之,達行窮善,生順死寧,辟若君命之分陝,父命之分業,固無揀擇,只當隨處肯可。此即史氏所論程子之意,及退録所論是爾,
通義史氏曰:程子説,則當死而死,雖死亦可之意也。蓋死亦道中之一事,未得聞道,則無以盡事物之當然,行險僥倖,無所不至。死雖人所不免,亦將顧惜貪戀,而不安於死矣。既得聞道,則雖死期在今夕,亦道之當然爾,有何不可之有?○退録曰:道未嘗不在安樂,而患難亦是道。生死亦然。故苟得聞道,雖當死了,何異處生?知道者,不以凡人之所休戚為可否焉。當死而死,則死亦未嘗以為不可也。
但欠未聞道耳。苟知道之為道了後,前乎幾個聖賢,後乎幾個聖賢,旁之天下幾個聖賢,莫不接續會通,共此道理。辟猶雨天暘天,偕濟發育;今日明日,共運大化。彼此歸一,功均代謝,奚當以形骸久存,私萬古之道而謂可專乎?故苟聞道了,久生固無不可,死亦未嘗害事不可。此一款義,古無道出的説話,其理固然。會合此兩般説義,看出個‘夕死可’一片實境,則不可不聞之意,不言自見。至若立志上講説,及盡分上推究,諸般閒境,在所不勞提起。惟當求所謂道之為道,而務得其實境實界,以副夫子開示底苦心至意可也,毋徒為閒談,以助分疏柄欛。
竊按:此二章總承第六章以上之意,以見仁道之不以過欠,不以死虧,其所以發明之旨益深切矣。即與孝經論事之下繼以語喪者,面目不倫,意例正同,所宜細心玩究。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正義曰:‘士者,人之有士行者也。言士雖志在善道,而衣服飲食〔好其華美〕,恥其麤惡〔者〕,則是其志道不篤,故未足與言議於道也。[10]’竊按:未足與議,猶言未足以參與擬論其進取於道也。
竊按:前既云志仁無惡,今此‘志道’亦只是志仁道耳。若其志趣卑陋,似非所慮,而此乃云爾者,何也?曰:若衣之厭麤,食之厭薄,以其心言,未必為慝思邪志;以其迹言,未必為非度惡行。縱使無惡,尋常因循,安保其無此等乎?但不能美惡素之耳,故不足與議也。當下衣必避麤而華,食必避糲而精,顯然恥之者,自不消説。乃或有惡衣惡食,而不免自視欿然,因以作色張胆去敵華美者,是亦同歸於恥矣。又若有超脱物表,外衣食於身,而自謂忘情已久者,是亦因美惡之念關重,必待撇卻念頭而後得以自靖。如程子所論老佛者流,欲超生死,以敵生死之怵耳,亦未足謂不恥盡境。故退録曰:‘不能外衣食於道,故恥之與?不然也。不能視衣食以道,故恥之也。夫美惡分耳,何恥之有?然後可以進素位矣。志于道而不然者,不足以適道,故未足與議也。章旨如此,今必欲淺看恥惡境界,從以“志道”認作“志得”來,汎而不切。必如此説去,有何發明本意?’○正義所謂‘志道不篤’,亦須善看。使他所志底未真,則定不能置衣食於道中耳。任汝索性篤實,其何能脱出恥惡臼中?故且後説志之篤不篤,先須論道之真不真,然後所篤者真道,而方在夫子所與論之科矣。若因邢義,以此只作專内忘外,不及致察美惡意講,則非不精到,而猶未為切解也。○恥惡,情態固非一端,而必充類至盡,説到及此,然後進道實狀方見,而聖言指歸方得矣。幸勿以心勞而忽卻。
大全真西山曰:‘志于道者,心存乎義理也;恥衣食之惡者,心存乎物欲也。理之與欲,不能兩立,故聖人以此為戒也,學者必須于此分别得明白,然後可以進道。不然,則亦徒説而已。顔子“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此是不恥惡食;子路“衣(弊)〔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此是不恥惡衣。先輩云“咬得菜根,何事不可為”,是亦此意。’竊按:諸注中,此一條最無疵病。
竊意:道之與衣食之擇大故相反,而今必以此為言者,所以見道不外事物,而必須馴心自得於此等去處,然後可以得此道之規模,驗行道之功程。此實我聖門論仁處至切至實底見解也。上章之下編以此章,精密方盡,曲折方盡。下章乃就言實工真方,總是一意中。惟當細分,看出轉明精義。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大全黄勉齋曰:‘於天下,言於天下之事無不然。’吕晩村曰:‘於天下,猶云凡事爾。謂之天下者,言無處不然。與“子張問仁”章“於天下”同,非治天下、臨天下之謂也。’無適丁歷反。也,無莫也,集注曰:適,專主也。春秋傳曰:‘吾誰適從’是也。莫,不肯也。○按:漢書注‘適,主也’,爾雅‘莫,定也’。主者,疑是專主必為之意;定者,疑是執定不為之意。集注‘專主、不肯’之訓,蓋出於此。義之與比。’(毗)〔必〕二反。○集注曰:‘比,從也。’語類問:‘“義之與比”,是我這裏所主者在義。’曰:‘自不消添語言,只是無適無莫,看義理合如何。“處物為義”,只看義理合如何區處他。義當富貴便富貴,義當貧賤便貧賤,當生則生,當死則死,只看義理合如何。’
吕晩村曰:義從事物見,而其根具於心。○蔡虚齋曰:‘義者,事物之所宜也。義果當行則行,其行也以義,非吾有心於行也;義果不當行則不行,其不行也亦以義,非吾有心於不行也。若有心於行,則是適也;有心於不行,則是莫也。此三句語勢要相連説,言無此二者,只有一義耳。無適無莫,不是住語處。若無下一句,亦不成説話。’説統亦曰:‘三句文勢接得甚緊,猶云不如此而如此,中間下不得轉語。’汪武曹曰:‘此與蒙引説所見略同。若謂無適莫即是義,而一直説下,則不可;若謂無必為、必不為之心,而惟義所當為則為之,義所不當為則不為,如此而一直説下,有何不可?而困勉録駁之也。’○汪武曹曰:‘説統云“不曰比義,而曰義之與比者,心與義為一,從心流出,自然合符”。困勉録謂“此君子恐兼安勉説。若如此講,比字則單主生安一邊,備用可也”。愚謂困勉録之説甚當。語類有一條云“義之與比,非是我去與義相親,義自是與比”,愚亦疑記録有誤。’吕晩村曰:‘義之與比,猶云惟義是從耳。高其説者,要將比字説得無意而自合,混化而無迹,正與聖人之旨悖矣。’竊按:‘義之與比’固是惟義是從之意,自與‘安行’流出意無關。然其不曰‘比義’而曰‘之與比’者,正見因物順則,少無牽强以為義底意思。遣辭措語間,詳玩自見。語類一録,致有説統之失,大助陸汪期期吃界,初非難解,而講家自纏,類多如此,不可不知也。
蔡虚齋曰:適是偏這一邊,莫是偏那一邊。義之與比,亦不是兩邊都要有,只看理在何邊。理在這邊,便一向這邊去,不復顧那邊;理在那邊,便一向那邊去,不復顧這邊。此正所謂時中者也。若從兩邊取,便是子貢之執中矣。○陸稼書曰:天下之事,皆有一定當理。若不問其理之當否,一味要做,這叫做適;一味不肯做,這叫做莫。這適、莫,不是兩種人。適在此,便莫在彼,如剛柔、緩急、寬嚴、動静之類,主意在這一邊,便不肯在那一邊,總是一偏之見。若理之所當然,這叫做義。義之與適、莫,大不相同。存疑謂‘義是物之權衡,適莫是人之意見’,最明。人於平日無精義之學、集義之功,則一朝臨事,欲立主意,不知不覺走到適、莫一邊去了。從古來天下被這‘適莫’兩字不知壞了幾多事幹?君子則不然,其於天下之事,無有適而必為之念,亦無有莫而不肯為之念,只看義之所在何如,而便從之耳。義所當為則為,雖舉世非之而不顧,然非適也;義不當為則不為,亦舉世非之而不顧,然非莫也。毅然、確然認定一義,不敢絲毫走作,這‘比義’不要看做是圓融模樣。君子當守經,而守經固是毅然、確然;當變通而變通,亦是毅然、確然。無處不有一定之理,此是贊其有定見定力,不是贊其無成心。是惡偏執者之不合理,而欲以義正之;不是惡偏執者之有成心,而欲以義融之。明季講家謂‘適莫不是是非上差錯,只為添着意思’,依此説,則不論理而只論心,‘無適、莫’便是義了。此正謝注所謂‘佛老之學,自謂心無所住’者也,其説甚謬。又這比義工夫,專在臨事省察,正是用心去處,而明季講家謂‘比是從心流出,自然合符’,此是良知家話頭,皆謬説也。○
録問:‘必“義”與“比”,反非適、莫乎?’曰:‘無適、無莫,言素無適莫於一方,非謂心無取舍於萬為也。“比義”之為“適莫”,非所疑也。’竊意:無適、無莫,言不以利害、美惡、好惡等揀擇私情,以為肯不肯之謂也。無適、莫,亦豈以無成心主意,空蕩蕩以為高耶?然則其成心主意必有所在,在乎義耳,辟猶成大事者不顧小。若是其苟比得義時,心有專主亦何傷?而況所專主是義,而不專主在利害、美惡等私小揀擇,則固何嘗涉嫌適、莫乎?自夫老佛之説亂吾正法以來,為吾之説者,亦必厭卑有心作意等名目,致有高説比字,流入自然境界,此須深懲痛絶。○大全輔慶源曰:無適莫而不主於義,則猖狂妄行;無適莫而義之比,則步步着實也。
竊按:上二章所論生死等利害,及衣食等美惡,凡干好惡、揀擇上無所係着者,正是無適莫底實境。夫此心上好惡、揀擇脱然乎此等時,所要成就個一件大事者,必定有在此。到此章比義二字方説出來。上七章言其範量德性,之下編之以此三章,然後為仁有方矣。大抵行仁有地,生死、衣食等境地上如何處之是也;仁有實事,其所以處之無不得其義是也。言之到此已無餘藴,故下言所以道此與不道此底分歧所向,以使自擇所方而戒勉有歸。又下言所以害此底關綮所在,以使自察幾微而疑似有辨。莫非擇善微旨,慎獨要訣。自此以下,皆當以此立主意,推見解。
子曰:‘君子懷德,集注曰:‘懷,思念也。’竊按:下並同。○蒙引云‘此德字與“據於德”之德字不同,與“天下之達德”德字同’云云。其意蓋以德有‘性分固有’之德,有‘行道有得’之德,認定此德字是‘性分’之德,非‘行道’之德云爾。若是分别,則德字亦不免兩樣,觸處歧亂,可乎?苟了德字本意,此何必多争?夫德者,只指其所以得成個直心者言,勿論‘據德’、‘達德’之德,均指此耳。今此‘懷德’之云,亦言君子常要成就乃善,致得實然境界,以此思念之謂。此正指出君子真心實準,好作着功的地頭,而必講作‘思念、性分’上底云爾,則恐只成把玩。既有專想空的,不見個方做實力,惡在聖人發示旨意?小人懷土;集注曰:土,謂所處之安。○竊意:詳玩土字,直是‘土地’之土,亦有‘土着’之意,可以通看。然此章須見求所以得之之意,方得君子、小人兩地實境。但要以得善的是君子,要以得利的是小人,所道雖反,實切則同。故必以此對言之講者,既於上句必就性分上論德,故於此亦欲同例看。以‘懷土’作懷戀已有底説,則恐有未盡。夫小人之病,專在求得無窮極心腸,而今只説思念已有底,非不覈實,若作安土守分的氣味,則寧不倒晦卻小人實狀否?君子懷刑,竊按:懷刑,畏威之謂。粗而自刑辟所禁,微而至天意人心所厭惡,皆在刑字度内。小人懷惠。’竊按:懷惠,干澤之謂。粗而自富貴營求,微而至要福干譽,皆在惠字度内。
集注曰:‘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尹氏曰:“樂善,惡不善,所以為君子;苟安務得,所以為小人。”’李都梁曰:‘君子是趣向公底,小人是趣向私底。趣向一别,君子所以成其為君子,小人所以成其為小人。’○語類曰:‘懷刑,只是心常存法。大抵君子便思量苦底,小人便思量甜底。’竊按:此只就凡情上言甜苦耳。其實君子必思量在苦,則見君子所甜,自與人不同。又意思量苦底,欲其遠之也;思量甜底,欲其取之也。遠苦,所以日就其甜;取甜,所以日覺其苦。仍想懷德、懷土亦然,君子只是思量難底,小人只是思量安底。思量難底,所以日就其安;思量安底,所以日覺其難。○大全陳新安曰:‘懷德者,安於善;懷刑者,思法而不敢為非;懷土者,求在己之利;懷惠者,慕外至之倖。’竊意:懷德、懷刑,同是為義,而有專内、待外之分;懷土、懷惠,同是為利,而有務實、務虚之分。懷刑不及懷德,然因懷遷德,則君子無他;懷惠淺於懷土,然因懷進土,則亦小人無他。德、刑、土、惠,所以為君子、小人之道也,而懷之一字,其君子、小人所以成就到極之實與!○胡雲峯曰:‘論語以君子、小人對言者多,他章多指其所為者言,此章則指其所思者言。所為者,行事之著;所思者,心術之微。’竊按:他章固指行事之著,而行事上亦未嘗不指出心術之微言之,為緣無心外之事也。然則不獨此章言心術,然此章所言,特其心術分歧爾。正是‘安、利、仁’緣由,‘不違仁’苗脈,不可汎然看過。
陸稼書曰:‘懷德,不是空空想這德,便思如何樣講求此德,如何樣涵養此德。此德最易蔽於物慾,如何可以克祛物慾?此德最易雜於學術,如何可以純正學術?懷刑,不是空空怕這刑,便思刑多由言之不慎,當如何樣慎言;刑多由行之不謹,當如何樣謹行;刑非可以苟免,當如何守正;刑不可不見幾,當如何觀變。這四種中,懷德底高於懷刑底,懷惠底又不如懷土底,固自有淺深,然天下只有義利兩途,既在這一條路上走了,自然由淺入深,所謂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其終亦歸於一耳。這懷字與“喻義、喻利”喻字要分别。晩村謂:“喻是知邊事,懷是意邊事。”愚謂“懷”有在“喻”前者,有在“喻”後者。“喻”前之“懷”,象山所謂“所喻由於所習,所習由於所志”是也;“喻”後之“懷”,程子所謂“惟其深喻,是以篤行”是也。’竊按:此條其論此章懷字固有見解,而但於‘喻義喻利’喻字有所欠察。大抵次次喻透的境界,自在常常思念底中間,元是相隨的工夫,恐不勞分别。然但此以所懷的事件有主説,故曰懷;彼以所喻的曲折有在説,故曰喻。此固下字之攸當也。今乃分别得如陸氏之説,則不但失喻字中無限境地,吾恐‘喻’前之‘懷’竟屬虚想,而‘喻’後之‘懷’只成死守,豈不反失此章懷字發意乎?○李都梁曰:‘時解將懷德看做無所為而為,全不着力,而“懷刑”懷字真個懼怕王法,如免而無恥之民,豈不過甚?吾謂懷德只是好個那善,懷刑只是惡個那不善,所以朱子説“即好仁而惡不仁”者是。’又曰:‘細看懷字,雖是好仁、惡不仁,亦方是用力時,未便是成德時也。集注作初念為君子、小人説,故下趣向二字。’竊按:此條為懷德、懷刑之辨,則是矣,但其用力與成德分别之論,則未是。蓋成德之名,只指其用力將去的伎倆成性處言耳。德豈有無所用力時節,自為已成地位否?今此懷字,正是用力實狀。懷之到不能忘地,是謂成德。何得與好仁、惡不仁、成德者分别看?○都梁又曰:‘以懷德與懷刑對言,則懷德只是低頭自做工夫,懷刑尚待于外以自脩飭;懷土與懷惠對言,則懷土只是戀戀于己有之私,懷惠則只有逐利貪得之心。固有善惡、淺深之不同。然此章語意,恐只謂君子不但好善而已,亦是畏不善的;小人不但戀己所有而已,亦是利人所有的。俱似進一步説,意不在分别兩種君子、兩種小人,故集注統言之曰“趣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竊意:懷德、懷刑之為義正同,而所以為義者非一;懷土、懷惠之為利正同,而所以為利者亦非一。讀此章但當講求個以此以彼均是為義的實工,以資隨材進取之地而已;又當細察個以此以彼均是為利的迂谿,以資隨念防戒之地而已。縱使本文説兩種君子、兩種小人,其在學者致察詳擇之工,不害渾化作力。苟了此義,都梁此辨亦可不必。其説‘懷土’一節義,則辨見節下。
佐録曰:‘懷者,存着心胸,常念不忘之謂也。君子務内,故常懷於德;小人務外,故常懷於土。懷刑,存法者也;懷惠,干私者也。存法,則入德之門也;干私,則殉財之歧也。味哉!聖人之言也。君子同道而淺深俱舉,小人同道而輕重自該。’竊意:此章發意,專在懷之一字。君子之所以為君子,小人之所以為小人者,正在乎此。若無此時,甚事得成?故以此義係之上章之下,發禮仁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