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第一】
凡觀人者,見其辭色、舉措之有異於常,必謹察之,而得其情,然後可謂能觀人矣。凡讀聖人之書,審其言文行事之有異於常,必深究而知其意,然後可謂能讀書也。此為格致也,此為好學也。既不知觀人,又不知讀書,其為聾瞽也,又何以為學哉。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説乎?
程子曰:習,重習也。○學而時習之,則益知其前日之所未知也。直欲一時透徹不可得,思竭而惑矣,莫若且置之而時時更習之之為妙也。此學問之第一要法也。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君子有三樂:學日進,知日明,人益信,一也;成德如顔子,樂其自得,二也;法施於民,三也。
吾之所以信乎人者遠耳,徵諸人而知吾之進也。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為名則喪其實,務實則名自生。吾寧務實而不為名矣。實不足而人不知,則自力之不暇,何愠之有?實已足而人不知,則命也,愠於何有?命吾所遇之時位也。學之篤、行之遠、務實而不求乎外,君子之大方也,故首記之爾。○尹氏曰: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知不知,不在於己而在人,則安得以不愠?唯小人之情以為在人,故愠之耳。人之患於其所不知,置之而不思,及直求一時透徹而惑矣;不知徵諸人,而獨自以為賢,故天下惡之而不悟;又常舍實而求名。世之無學,以是三者也,無是三者,自可以至於仁也。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君子以修身為本。孝弟,行之始也;仁,人道也,忠恕是也。人性好利,而忠恕,求利之道也。聖人因其道而道之也。世儒以仁為‘愛之理、心之德’,然則人皆有心,而心皆有愛,又何勞學問而求仁哉?世儒又言四德為人心之綱,固無聖凡之異,而因物欲交蔽,故為惡焉。及其去其蔽而存其天,則亦聖也,非昔之不足而今之有餘也。然則今人之全無物欲者,亦或有之,為佛氏者多能絶其欲,而未見其為聖者,何歟?夫天下之物,無良成者也,必養而後成。人之心,有可以為仁之端,須其擴充而乃成仁耳,非人之心良有成仁也。孟子言之詳矣,其云‘若火之始然,其情則可以為善’是也。譬如實之養之以正,可以成合抱之木,非實之中良有合抱之木也。在實則曰四端;條達則曰忠恕;成材則曰中庸;施之于宫室器用,則曰德。忠恕曰仁者,如曰木也;中庸曰仁者,如曰材也。忠恕,未成之仁也;中庸,成德之仁也。凡語中言仁者,或指忠恕,或指中庸也。不能仁於其父母兄弟而仁於人者,未有也。行仁必自孝悌始,故曰行之始也。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唯力行為近之,唯强毅木訥近之。仁之失也,由於飾外而鮮樸實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朱子曰:曾子,名參,字子輿。盡己之謂忠。傳,所受於師者。○‘反身而不誠’,朋友不信矣。傳不習,則知不進。苟誠矣,無三者之過也。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敬,誠之發於外也,唯恐失之之心是也,不敢忽、不敢慢是也。敬事則鮮敗,信則民任焉,節用則財足,愛人則惠。使以時,則民力給。○朱子曰:敬者,主一無適之謂。○主一無適,誠也,何謂之敬乎?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先躬行而後博文。學文非謂讀書也,朱子以讀書為學,故此與下文之注支疑特甚。其辨在於‘食無求飽’之下。○朱子曰:力行而不學文,無以考聖賢之成法,識事理之當然。辨在‘食無求飽’之下。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所貴乎學者,為其能篤行也。能篤行,則必能篤學者也。苟為不能行,雖曰博學,亦猶未學也,其所謂學之無實可知矣。世之終身困苦,而‘夷考其行’不免於下流者,未知其所謂學者果何也。不得學之益,而反以壞其天性,悲夫!子夏之言,蓋為此也。○朱子曰:子夏孔子弟子卜商也。致,委致也。吴氏曰:子夏之意善矣,然其弊將至於廢學。辨在‘食無求飽’之下。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不威,狎侮也。固,陋也。雖上知,不學則不免於固陋也。
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君子之所以自重與為學之方,在於三言也。苟能三言,則可謂能重矣,可謂能學矣。不忠不信,與下流游,護過不改,而欲望人之不輕己也難矣。人無與之言,安得免於固哉?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朱子曰:慎終者,喪盡其禮;追遠者,祭盡其誠。○民知亡者之亦厚,而存者之不可薄也。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温良恭儉讓(而)〔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温,和柔也。良,慈惠也。恭,卑遜也。儉,節制也。讓,謙退也。剛悍、暴猛、凌厲、忲侈、峻亢之色不設於容貌,人皆心悦,樂以情輸之,故必聞其政。○朱子曰:子禽陳亢;子貢端木賜,皆孔子弟子。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没,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人存則志可見,亡則行可見。觀之者,子不可以不知父也,且以繼述之也。父之道者,父之平日所命,而子嘗奉行者也。若父之所行,而子改之者,曰‘不改父之政’,不曰無改於父之道也。且父之所行而善,則當没世無變,何止三年?如其不善,則當其在時且號泣而已之,況三年乎?父之所命而非是,而不獲己而强行焉者,如之何曰:不獲己於平日者獨不可不獲己於三年乎?豈忍猛改而暴父之過乎?若其政事之不善者,斯速已之,無令其父之久惡於人也。在己則受惡,在父則救過,仁厚之至也。救過不俟終日,受惡止於三年可矣。三年者,徐改之而無迹也。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禮者,分别親疏、尊卑、大小、遠近之等殺,而節文之以歸中也,中則和矣。知分别而不合於中,則不和,故曰和為貴。知和而和,不以禮分别限節而得中,則非中和者也,乃偏於和者也,故曰不可行也。禮節而和,樂和而節;節過則離,和勝則流。節,去其溢也;文,飾其實,使稱其質也,是謂節文也。
○有子曰:‘信近於義,言可復也。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朱子曰:復,踐言也。○左傳曰:‘以周仁、率義為信、勇,不以復言為信。[1]’恭而不中則侮。因,因而為援也。因援而事上者,不失其可親之人,乃賢者之愛我者也,如夫子因高昭子以通景公,及主蘧伯玉之類,伯高因子貢以見夫子是也。若如朱注,汎言交道,則當曰不失其仁,不曰親也,亦不曰因也。宗,尊尚也。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此為好學,則君子之所學可知矣。魯子問公明宣之不讀書,子路曰:‘何必讀書然後為學?’由此觀之,古人亦資讀書以為學也。而孔門之言學,未嘗及讀書者,何也?讀書欲以措行也,果能措行,則其讀書可知矣。苟不能措行,則雖讀書亦猶不讀書也。故以篤行為好學,而不及讀書也,非謂廢書而但行也。讀書所資以為學也,非讀書即為學也。不讀書,則何以躬行乎?亦何以博文乎?故學必以讀書為資也。今人但以讀書為學,而不意於措行,亦異乎夫子之所謂學也歟。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貧而不改其所樂,富而能行其所好。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言君子之進德無限止,而不可量也。
朱子曰:詩衛風淇澳之篇。治骨角者,既切復磋;治玉石者,既琢復磨。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知人而親賢,則人自知我。若所與者皆下流,而求人之知我,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