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泰伯、子罕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日月至焉而已矣。’三月,天道少變之節,言其久也。顔子去聖人只是未達一間,故其心中存天理而祛私欲,能守得久也。蓋‘三月不違’與‘日月至焉’者,有内外賓主之辨。譬如屋子主常在内,雖或有出時,出未久而旋即還,入其屋不為空虚,此所以不失為主之道也。如或心常在外,遂為外物所牽,而出外仍忘還入,雖或有時而入,終是不安於在内,纔入便出。雖曰主人無異於為賓也,蓋天理為主,人欲為賓。仁在内,則我為主也;仁在外,則我為賓也。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克己,即其心安乎在内,而不出之時也;復禮,即此心不安於在外,而還入之時也。顔子之好學如此,若得享年,則其為學而至於聖人也無疑矣。
樊遲問(仁)〔知〕。子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蓋先其事之所難,而後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董子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者也。克己,即先難之事也。朱子答人之問:‘仁者,雖己無私,然安敢自謂己無私乎?’‘克己,正是要克去私心,(若)又〔卻〕計其效之所得,乃〔是〕私心也。只此私心,便(不)是〔不〕仁。[1]’愚謂先難,凡做事時求其當然底道理,念念在兹,雖或值艱險,行吾之所當為,無有較計商量,然後可以為仁矣。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此兩句互相照應,非篤信則不能守死,非好學則無以善道。好學而無篤信之工,則其所謂好學者,或非出於正矣;守死而不能善其道,則其所以守死者,不過徒死,而不可謂之善道矣。以好學而論,則如陳相、許行之學,非不篤信而其所學者,非正矣;召忽、苟息之死,非不守死而謂之善道,則非也。蓋明理循道,篤信聖賢之言,然後方可謂之好學也;取義成仁,深明輕重之分,然後始可言其守死矣。朱子謂:‘守死者篤信之效,善道者好學之功。’蓋四者互相為用,不可闕一者也。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蓋‘未可’者,猶言不易也;‘共學’,知所以求為學之方也;‘適道’,學而至於向道而往也;‘可與立’者,立乎道,固執經法不變之謂也。自學至立,固是為難,而若權之折衷,不到聖賢地位,則不可容易説到者也。經者,萬古不易之常道;權者,出於一時之不得已而處其變者也。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而伊川非之曰:‘權只是經也。’朱子則以伊川説謂恐未盡經與權,亦當有辨。孟子曰:‘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之與經,所争只毫釐,而固不離乎經也。如周公之誅管蔡。管蔡謀,危王室,得罪天下,固非周公之所可容貸者,則其誅之也,即聖人之處變而用權也。與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戕其同氣則一也。而太宗則出於争天下,不當用權而用權,此乃事同而心異也。蓋經與權,得中為難,非見道義之奥妙、事理之精密,鮮有合當底處置。如季札之終於辭巽而不肯立,卒致宗國之亂,是見義不精於守經也;張柬之等五王留一武三思,卒罹慘禍,以召韋后之亂,是見義不善於用權也。是以‘易九卦,終於巽(而)〔以〕行權’,權者,聖人之終事,非聖人不可用權。如舜之不告而娶,孔子之微服過宋,皆出於不獲己。如非聖人而妄託經權之説,倒行逆施,自以為是者,踵相接於後世。孟子所謂‘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者,為慮夫後之跋扈逆亂之臣,傅會文致、反經行權而發也。愚則曰:‘權’之一字,啓萬世無窮之弊,寧守經而見敗,不可用權而苟合,以此為心,則天下固無難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