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
‘克伐怨欲’章
問:‘克去己私’與‘克伐怨欲不行’,固不同矣。然克己用力處,只在於非禮勿視、聽、言、動,則禁止之與制而‘不行’相去幾何?蓋一心之中,天理人欲不容並立。勿者,本心卓然為主,而有以禁夫非禮之萌,則私意無所容而心德全矣。若夫制而‘不行’者,不能禁止於幾微之際,而特力加排遏,使之不發於外矣。此其所以不同者歟?農巖曰:四勿之異於‘不行’,須先味‘克己復禮’四字,可見其工夫意思自别。既識得此意思,則所謂四勿者,其必克去非禮之私,而一復乎‘天理之節文’者,可知矣。蓋顔子之為仁,而夫子告之以‘克己復禮’,則已説得為仁大體極盡而無餘矣。若四勿者,只因顔子問其條目而説出此四個地頭耳。使當時無‘克復’之云,則所謂‘勿’者亦何以别於‘不行’哉?來喻不以‘克復’意思看‘四勿’,而卻只據‘四勿’以定克己工夫之淺深。要之,似於當時問答曲折,有未深察,而遽欲分别於‘勿’與‘不行’二者之間,恐未免硬安排也。
‘管仲不死’章
問:程子之論管仲,其義精矣。然管仲之意,則恐不必知其所事之不必死而不死也,特偶未之死耳。但自聖人觀之,其輔弟争兄,既為非義,則雖不同死,不甚害於道理。而後來所就,則實有天下後世受其賜者,故不責其死,而與其功耳。假使桓弟而糾兄,則仲或不肯輔桓。若其必死,則未可定也。且未得為仁者,心有所忍而不安之謂也。然或不精於義,則其所安者未必為仁,而所不安者不必害仁也。是以管仲之不死,於心或有所不安,而其所不當死者,則不足害於仁也。若子路之死於衛,則是‘食焉不避其難’為心,自以為安,而於義有未至,則不過為不得其死者耳。故惟其義盡,是以仁至,斯言信矣。農巖曰:管仲不死之説,大義得之。‘義理不精’以下,發明尤有功。但云‘或不肯輔桓’,則恐管仲未保其能如此。
桓兄糾弟。
晩谷曰:近世西河毛氏辨析程先生‘桓兄糾弟’之説,而以為桓弟而糾兄,夫桓公、子糾之誰為兄、誰為弟則未暇評訂。而至若義理之正,則程先生已從稱金等書以明子糾非承命當立之世子,則先示可以死之義,次明不必死之義,以附大聖人許仲之訓,有何不可?而毛氏乃自以為發所未發,求揜前賢,想其氣象膚率,都無尊先輩之意,不亦可吝者乎?
以直報怨。
問:朱子釋‘以直報怨’曰‘愛憎止所謂直也’,蓋以公為公心、以私為私怨而為之説。曰:‘人雖有怨於我,吾之所以報之,則當一出於公心,無所私焉。如彼雖吾所怨,而其人果賢而可用,我方為國擇人,則忘其怨而取之是也。’然若以此意例之,則其報之也,亦必待其有罪可罰,而後吾從而罪之可也。然則其所以報之者,初不為吾之怨,特因其罪而罪之也。其所以用之者,初非忘吾之怨,特因其賢而取之也。此則待天下之人也皆然,又何待有怨者哉?且怨有大小輕重,若於父兄之怨,以其賢而取之,則失之太厚,而為忘讎。於睚眦之怨,而因其罪而報之,則失之太薄,而為逞感。是豈‘以直’云者哉?且人亦有私德於我,而公得罪於國,則是報德亦將‘以直’,不獨報怨為然也。反復思之,而終未得其所安。及觀或問,有曰‘怨有公私曲直之分’,‘以直’云者不以私害公,不以曲勝直,當報則報,不當報則不報。以此而參集注之義,則所謂公者,公義也;所謂私者,私意也。蓋於其怨也,彼曲而我直,則當報者也;彼直而我曲,則不當報者也。當報而報者,雖若一人之怨,而實天下之公義也;不當報而報之者,直一己之私而已。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者,即此之謂。而其所以為直者,一視天理之當然,而不以己之私意加焉耳。或曰不當報而不報,固可也。今曰‘愛之取之’,則無乃太過。而憎之舍之,何自而生乎?曰:愛者,對憎之辭也;取者,對舍之言也。不以辭害義可也。若是父兄之讎,則雖在不當報,固不可犯吾手而取之,下於此則待之平平,無所怨毒,固不害其為愛。若有才可用,而吾又為公取之,亦何不可之有哉?農巖曰:‘以直報怨’之説,集注、或問終似不可强合。舊時看得集注及或問意思,故以愛與取為不報,憎與舍為報,正如左右争説之意,而後來覺得以愛憎取舍為報不報,終是不近,故有所劄論。今録去此與來説,始疑其異,而後信其同者,正相反矣。且以來説論之,其云‘愛者對憎之辭,取者對舍之辭’,則似以愛為取,只為不報之意,而其下卻云‘不可犯吾手而取之’,又云‘有才可用,吾又為公取之,亦何不可之有’,又似以取為進用之意。此則所云‘愛憎取舍’者,又是前因其賢而用之、因其罪而罪之之意也。此卻可疑,幸更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