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對策
【題 解】
論語對策作者丁若鏞,生平事迹見論語古今注題解。本書原附於論語古今注後,内容是回答國王關於論語問題的整理記録。題下有‘乾隆辛亥,内閣月課’的説明。(白源鐵)
王若曰:程子不云乎‘論語為書,其辭近,其指遠。辭有盡,指無窮。有盡者索之訓詁,無窮者會之以神’。有味哉,言乎!知此,則論語之所以為論語,與夫讀之之法,蓋亦不暇他求矣。
臣對曰:臣聞物莫靈於人,人莫尊於聖,聖莫盛於孔子。則孔子之片言隻字,實足為生民之模範,持世之維綱。然家語緯而多舛,孔叢僞而難信,禮記諸篇亦雜出於門人掇拾之餘,則後學之尊信體行,惟論語一部是已。然訓戒多因於時事,而今不可考;箋釋或出於私臆,而義隨以晦。聚訟紛然,卒無以發其淵微,得其正旨。節。苟欲使因文悟道,由淺入深,則亦惟在實踐而已。第二節删。
論語凡有三種:魯論也,古論也,齊論也。魯論與今本合,古論多一篇,齊論多二篇。古人所謂合三篇而為定論者,何所據而言歟?門人稱子四人:曾子也,有子也,冉子也,閔子也。曾子實傳道統,有子(賞)〔嘗〕[1]以似夫子而尊事之,其稱子當爾。冉閔之稱子,何所别而然歟?
臣對曰:三論之多少不同者,齊論多問王、知道二篇,古論分子張為二篇。臣以為齊論雜而古論訛也。據經籍志張禹合齊魯二書,删其煩惑,除其濫僞,則於魯論舊本不無出入,安有孔壁古書,而章句煩省一無所異者乎?分一為二,即不過劈盤庚裂顧命之手法,孔鄭之參考為注,陳何之一遵師説,誠可慨也。四(字)〔子〕[2]之獨為尊稱者,臣以為論語一書雜取門人之傳述,主之者雖是曾門諸弟,而或有冉閔門人之參訂一二,如‘侍側誾誾’、‘與粟五秉’之類,則亦尊之而已。
‘學而時習’,開卷第一義,而泛曰學習而已,則楊墨、佛老,何莫非學習歟?仁之一字,二十篇主宰,而皆從用處發明,則心德全體,實未嘗告人歟?
臣對曰:學習之不分道原者,臣以為夫子之前,天下一家,斯文一統,老子之學,亦於吾道之中以慈儉退隱為主而已,非如今之所謂道家鍊丹、醮青,妖邪罔誕之術,故實未(賞)〔嘗〕[3]别立門户。然則只稱學習,亦可以不亂於異端矣。仁字之皆説用處者,臣以為聖人教人,下學上達。能體驗於是德之用,則自能心得於是德之體,固何必言其理乎?仁者,二人也。其在古篆,疊人為仁,疊子為孫。仁也者,人與人之至也。子事父以孝,子與父二人也;臣事君以忠,臣與君二人也。兄與弟二人也,牧與民二人也。由是觀之,倉羲製字之初,原以行事會意。今必以藹然一理指點於杳茫之域,臣不以為急也。
犬馬能養,何晏之所解太近迫切,而朱子掃舊注而取之者,何義?管氏三歸,史漢之所論,明指娶女,而集傳據説苑而改之者,何説歟?
臣對曰:‘犬馬能養’之注,臣以為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有五倫。此章文例,正與相類。蓋言人之所以異於犬馬,以其有敬也。聖人辭令温和,宜不知何晏所釋,恐犬馬養人之説得之矣。管氏三歸之解,臣以為古者諸侯娶三姓,大夫娶一姓。春秋公羊傳曰:‘魯有西宫,以諸侯有三宫。’而何休注以為諸侯娶三國女。是時僖公為齊所脅,以齊媵為適,而廢楚女于西宫,故國策曰:‘管仲為三歸之家。’公孫弘曰:‘管仲取三歸。’食貨志曰:‘在陪臣而娶三歸。’據此諸文,則説苑之文有不必論者矣。
一貫一也,而在曾子則曰言行,在子貢則曰言知。問仁一也,而在顔淵則曰乾道,在仲弓則曰坤道,何歟?
臣對曰:一貫之或知或行,臣以為道者,人之所行,語曾子而有‘吾道’二字,則此所謂行也;學者,人之所知,語子貢而有多學一節,則此所謂知也。然一者,恕也。行恕以成仁,固一貫也;知恕而强仁,亦一貫也。不可以知行之别,而疑其有異也。問仁之乾道坤道,臣以為:奮發剛克,所以復禮,則其剛、其復,陽也;敬以主静,恕以順物,則其静、其順,陰也。雖然,亦不必切切然分配也。
孔顔樂處,不在於疏食水飲,則所樂之境界可以明言。聖人氣象,足觀於温良恭儉,則鄉黨之畫出無已太煩歟?
臣對曰:孔顔樂處,臣以為:人未到孔顔地位,不能享其樂味,自不能知所樂何事。然樂其道,樂其善,樂其仁義,無往而不樂也。鄉黨畫出,臣以為:聖人之全體氣象,雖盡於温良恭儉四字,其居處飲食,一動一静,無往非教,則一篇模畫,不可闕也。
三子之言志,自是實事,則浴沂風雩之對,何獨歎於曾點?諸侯之糾合,不過伯術,則未嘗輕許之仁,何遽與於管仲歟?
臣對曰:浴沂風雩之對,臣以為:三子之言,騖外而遺内;曾點之對,超物而返真。千載之下,尚令人融和動盪,自然有春風太和之樂。夫子之許之者,此也。管仲許仁之義,臣以為:‘如其仁’三字,非許仁之辭也。蓋曰管仲之功足以當召忽之仁也。其者,忽也。如者,當也。然管仲之功及於生民,不可與楚令尹、陳文子比而同之也。
桓兄糾弟,較著於傳紀,而程説之是非紛然。丘明、虞仲難考者,時世,而諸家之聚訟至今。此事論定將無其期歟?
臣對曰:桓弟糾兄之訟,臣案春秋傳:齊小白入于齊公羊曰篡,穀梁曰不讓,皆桓弟糾兄之故。又荀卿曰:‘桓公殺兄以反國。’又史記曰:‘襄公次弟小白。’即管仲自為書,亦曰:‘齊僖公生公子糾、公子小白。’特漢薄昭上淮南王書有‘齊桓殺弟’之語,而此因有諱,不足為據也。丘明虞仲之訟,臣案漢藝文志左傳、國語皆魯太史左丘明著。又司馬遷傳云:‘孔子因魯史記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劉向、劉歆、杜預輩皆言丘明與孔子觀魯史而作春秋,則其人與孔子同時也。陳敬仲之卜詞,已知八世之昌,魏畢萬之筮詞,預言諸侯之復,則其人在戰國以後也。臣以為:左傳之中不無後人之濁亂,非皆丘明之筆,丘明非有二也。臣按史記云:‘武王求泰伯、仲雍之後,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乃封周章之弟虞仲于虞。’又漢書云:‘武王封周章弟中于河北之虞。’蓋虞仲本名仲,而虞其封也。此即仲雍之孫,非仲雍矣。若左傳宫之奇之言曰:‘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者,據所祖而言之,不足疑也。
言性言德,每就氣質,則所謂本然者,何不概見?得之不得,必曰有命,則所謂罕言者,果指何處歟?
臣對曰:德性之每言氣質者,臣以為:包本然,兼氣質,然後方是一部人性。而高深之理,必在本然;訓戒之切,多因氣質故然也。然‘本然’二字之義,臣所未曉,何以達其旨乎?雅言之,罕言利命者,臣以為:罕者,希也,非絶也。其一二處言命,未足疑也。性命之理高深玄遠,初學淺識,未易通曉,豈可以常言之乎?
四教先文而後德,四科先德而後文,或先或後,豈無精義?四勿制外而安内,四毋直内而方外,一内一外,亦無等級歟?
臣對曰:四教之先文,因文而悟道也;四科之先德,貴實而賤華也。四勿之制外,四毋之直内,兼修而並進也。先儒之闡發既明,臣不必贅陳也。
講義利之章,而使人激感者,何人?論南子之事,而謂己不敢者,誰歟?
臣對曰:鵝湖講席,論喻義喻利之訓,而四坐激勵;和靖雅操,礪不緇不磷之志,而自言不敢。則不啻雍門之易泣,殆同柳惠之善學,其人固可知也。
記者非一人,聞者非一時,而先儒所云一個高手鍊成文理者,得非臆料?揚雄著法言王通著中説,而論者或云酷類論語者,不亦僭汰歟?
臣對曰:記録者非止一人,臣以為:學則同師,問則同道,則千狐之皮可成一裘,無怪其文之鍊成矣。倣效者厥有二家,臣以為:俳優倣儒,小兒豎屋,則周人之璞,宋人之鼠,不在外貌之酷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