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第十六】
凡十三章。
洪曰:此篇或以為齊論。○案:魯論、齊論,傳者不同,經則不殊。兩家所傳,各為全部,非合齊魯而為一部論語也。惟齊論有問王、知道二篇,今所不傳,餘二十篇魯齊之所同,豈得以季氏一篇特拈為齊論乎?魯論者,龔奮、夏侯勝、韋玄成父子、夏侯建、蕭望之等所傳,以其本出於魯人,故謂之魯論。齊論者,王吉、朱畸、王卿、貢禹、五鹿充宗、膠東庸生之等所傳,以其本出於齊人,故謂之齊論。古論者,孔壁所出,孔安國作訓解,馬融述之。古論有兩子張,為二十一篇。然其文皆同魯論。以其為古文,故謂之古論,其實本一部也。昔安昌侯張禹參互齊魯之説,而包氏、周氏章句出焉。漢末鄭玄以魯論為之主,而旁考齊古二家為之注。陳羣、王肅、周生烈皆從鄭法,而何晏為之集解。即此三論源委,考之於兩漢、魏、晉儒林傳、藝文志,已歷然明白。今乃云季氏一篇獨為齊論,豈不謬哉?其文體不同者,記者各殊爾。胡泳、金履祥並述洪氏之説,蓋考古之學疏矣。
金曰:齊論章句,頗多於魯論。見漢書。此篇首章句語甚多,後章亦然,故疑其文從齊論。○駁曰:非也。章句頗多者,取一樣經文,分合不同。魯論一章,齊論或分之為二章,故儒林所作章句之數多於魯論也。分章訓解者,當時謂之章句。若其經文原有增多,則漢書必當云文字多於魯論,不得云章句多也。且‘曾點浴沂’之章,‘堯曰歷數’之章,亦句語甚多,何不並謂之齊論也?○邢氏謂積章成篇,積句成章,原是謬解。魯論有包氏章句、周氏章句,如尚書之有歐陽章句、大小夏侯章句、牟氏章句。漢書云章句多於魯論者,謂章句分章之數多於魯論,非文字有多少也。漢書謂尚書今文、古文,其文字異者七百有餘。若經文有不同,即謂之文字,不云章句也。
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於柙,龜玉毁於櫝中,是誰之過與?’冉有曰:‘今夫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脩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今由與求也,相夫子,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内。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内也。’皇本‘持’作‘扶’,‘扶’作‘持’。
孔曰:顓臾伏羲之後,風姓之國。邢云:僖二十一年左傳云,‘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太皥與有濟之祀。’杜注云:‘四國,伏羲之後。顓臾在泰山南,武陽縣東北。’本魯之附庸,當時臣屬魯。邢云:春秋之時,强凌弱,衆暴寡,故當此季氏之時,顓臾已屬魯為臣。季氏貪其土地,欲滅而取之。冉有與季路為季氏臣,來告孔子。○邢曰:將有事者,將有征伐之事。純云:成十三年左傳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故凡言有事者,非祀則戎也。○孔曰:冉求為季氏宰,相其室,為之聚斂,故孔子獨疑求教之。朱子云:冉求尤用事,故夫子獨責之。○孔曰:使主祭蒙山。邢云:蒙山在東,故曰東蒙。○又云:禹貢徐州云,‘蒙羽其藝。’地理志云:泰山蒙陰縣,‘蒙山在西南,有祀[1]。顓臾國在蒙山下’。○孔曰:魯,七百里之封。邢云,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有勳勞於天下,是以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里。’顓臾為附庸,洪云:魯頌曰‘奄有龜蒙,遂荒大東’。又云:‘乃命魯公,俾侯於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在其域中。邢云:在此七百里封域之中。○孔曰:已屬魯,為社稷之臣,何用滅之為?○朱子曰:夫子,指季孫。孔云:歸咎於季氏。○馬曰:周任,古之良史。邢云:周大夫也,與史佚、臧文仲並古人立言之賢者也。○補曰:陳,排布也。列,軍伍也。布陳之法,比其材力,伍伍為列。如馬之齊力。力不足者,不敢就列。○補曰:危,傾也;未及顛。顛,躓也。輕扶曰持,挾護之。緊持曰扶。保抱之。○朱子曰:‘相,瞽者之相也。’補曰:家宰之謂之相,本取瞽相之義,故喻之以扶持也。人之作惡如顛覆,其匡救者如扶持。○邢曰:兕,野牛。爾雅云:‘兕,野牛。’郭璞云:‘一角,青色,重千斤。’説文云:‘兕如野牛,青色,其皮堅厚,可制鎧。’交州記曰:‘兕出九德,有一角,角長三尺餘,形如馬鞭柄。’○馬曰:柙,檻也。邢云:説文云‘柙,檻也。檻,櫳也’。一曰圈,以藏虎兕。櫝,匱也。説文云。失虎毁玉,豈非典守之過邪?邢云:以喻主君有闕,是輔相者之過也。○補曰:虎兕,喻季氏暴戾。龜玉,喻季氏尊貴。出而搏噬,則守柙者之罪也;毁而破壞,則守櫝者之罪也。明季氏行惡作孽,則家相不得不任其咎。○朱子曰:固,謂城郭完固。○馬曰:費季氏邑。○邢曰:後世必為季氏子孫之憂。朱子云:此冉求之飾辭,可見其實與季氏之謀矣。○孔曰:疾如女之言。至‘疾夫’絶句。○補曰:舍,止也,但也。孟子曰:舍皆取諸其宫中而用之。但當曰欲之而已,今必更作他辭。○孔曰:國,諸侯。家,(鄉)〔卿〕[2]大夫。○朱子曰:寡,謂民少;貧,謂財乏;均,謂各得其分;安,謂上下相安。○朱子曰:季氏之欲取顓臾,患寡與貧耳。然是時季氏據國,而魯君無民,則不均矣;君弱臣强,互生嫌隙,則不安矣。○補曰:君大夫士,其田禄有差,而其儀物隨之有隆殺。各得其分,則所受均而財用不屈,故無貧。○補曰:人和,則少可敵衆,故無寡。○朱子曰:安則不相疑忌,而無傾覆之患。○朱子曰:内治脩,然後遠人服。有不服,則脩德以來之。○補曰:脩文德,謂敦孝悌,興禮樂。○補曰:安之,謂不侵擾。○補曰:遠人,謂域外諸國。如淮夷、徐戎、鄫、莒之屬。○補曰:分崩,如土之崩也;離析,如木之析也。朱子曰:‘謂四分公室,昭五年。家臣屢叛。’昭十二年,南蒯以費畔。廿七年,陽虎伐鄆。定五年,陽虎囚季桓子。十二年,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以襲魯。補曰:此季氏之罪,以不能匡救,故罪二子。○孔曰:干,楯也;戈,戟也。○補曰:蕭牆,家之垣也。禮曰:‘蕭合黍稷,臭陽達於牆屋。’謂蕭煙所及之牆。○補曰:蕭牆之憂,指由求二子也。二子方為季氏之家臣,在蕭牆之内,不能為懷遠綏邦之策,而謀動無名之干戈,是其主君之憂也。孔子嚴實二子,謂其興亂動兵之罪,不但為公室之罪人,抑將為季氏之罪人。
馬曰:陳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案:才力非可陳之物,惟選徒編伍,有比力之法,周任取之,以為度德就位之比也。
包曰:輔相人者,當能持危扶顛。○案:輔者,持車之木,兩旁木。所以備車之傾覆也。相者,導瞽之木,瞽之杖。人導瞽亦曰相,周禮云。所以備瞽之顛覆也。扶顛持危,以喻繩愆糾謬,匡救其惡,不可作邦分崩説。
蔡曰:持危扶顛,只陳力之意,下三句只是上文之意,通此段俱作周任之言。○駁曰:非也。‘危而不持’以下,是孔子之言。○又案,隱六年云:周任有言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昭五年,叔孫昭子即位,殺豎牛仲尼曰:‘叔孫昭子之不勞,不可能也。不以立己為功勞。周任有言曰:“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
〈考異〉 皇氏本‘持’作‘扶’,‘扶’作‘持’。○純云:皇本誤也。饒云:危未至於顛,故持之;顛則既踣,須扶起之。中庸云:‘治亂持危。’
馬曰:固,謂城郭完堅,兵甲利。○案:‘兵甲利’三字,朱子删之,是也。
孔曰:舍其貪利之説,而更作他辭,是所疾也。○林希元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直趕到‘而為之辭’,作一句讀。見存疑。○駁曰:非也。邢疏亦似以十三字通作一句。悲之曰悲夫,善之曰善夫。見檀弓。孔注以‘疾夫’絶句,未嘗無據。但‘舍曰’二字訓之曰‘舍其貪利’之説,全不合理。舍者,止也。
包曰:政教均平,則不貧矣;上下和同,不患寡矣。○吴省庵云:均,非財賦之有增也,只是各享其所入,便不見有貧;和,非人民之加益也,只是各統其所屬,便不見為寡。
蔡曰:文德,仁義是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類。○駁曰:非也。仁義,質也;禮樂,文也。禮樂不興,何以文矣?樂記云‘禮樂皆得,謂之有德’,是文德也。
〈質疑〉 朱子曰:遠人,謂顓臾。○案:‘遠人’與‘邦内’相照,而顓臾既在邦内,則遠人非顓臾也。○樂木亭云:夫子所稱遠人,當是指魯接壤之鄫杞諸國言也。
孔曰:民有異心曰分,欲去曰崩,不可會聚曰離析。○案:此訓疑有所據。鄭曰:‘蕭之言肅也。牆,謂屏也。君臣相見之禮,至屏而加肅敬焉,是以謂之蕭牆。’○案:肅牆為肅敬之牆,則茅屋為矛戟之屋乎?其義恐非。
鄭曰:後季氏家臣陽虎果囚季桓子。○蘇曰:舊説以蕭牆之憂為陽虎之難。○(蔡)〔蘇〕[3]曰:定〔公〕五年,陽虎始專季氏,囚桓子。至九年,欲殺桓子,不克,而出奔齊。前此者,季氏之所為,惟虎之聽,非二子之罪也。定五年,孔子年四十有七,冉有少孔子二十有九歲,蓋年十八而已,未能相季氏也。定公十二年,子路為季氏宰。哀公十一年,冉求為季氏宰。皆見於春秋。則伐顓臾非陽貨出奔之前,其在季康子之世歟?○案:蔡説是也。然陽虎之伐鄆,在昭二十七年。時昭公居鄆陽虎與孟僖子伐之。陽虎之囚季桓子,在定五年。時公山不狃以費畔。陽虎之盟三桓,在定六年。盟之於周社。陽虎之作亂奔齊,在定八年。時公子為司寇。厥明年,孔子攝政,誅少正卯。定九年。厥明年,會于夾谷孔子攝行相事。定十年。厥明年,孔子為大司寇。定十年。厥明年,仲由為季氏宰,謀墮三都。定十二。此見於史傳者也。季氏之謀伐顓臾,若在墮費之後,則冉有不應曰‘顓臾固,而近於費。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其在墮費之先,審矣,豈在季康子之世乎?意者陽虎奔齊之後,孔子攝政之初,二子同時作季氏宰,有是問也。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季子然乃季桓子之弟,見先進。而大臣之問,明是新得二子而如得重寶之語。其在攝政之初,不亦明乎?
〈質疑〉 朱子曰:案左傳、史記,二子仕季氏不同時。此云爾者,疑子路嘗從孔子自衛反魯,再仕季氏,不久而復之衛也。○案:哀十一年,冉有為季氏宰,與齊師戰于郊,有功。朱子之意蓋據是也。然詳玩季子然之語,二子之仕於季氏,必在季桓子之時。則顓臾之問,其在定九年、十年之際矣。
〈質疑〉 朱子曰:言不均不和,内變將作。其後哀公果欲以越伐魯而去季氏。○案:公宫在蕭牆之外,越國在邦域之外,豈可以哀公之以越伐魯為蕭牆之憂乎?況孔子之心先公室而後季氏,以此懷憂,恐無是理。況哀公因此去位,孫於邾而奔於越季氏則安然無事。事見哀二十七年。此豈季孫之所當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