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貨篇】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謂孔子曰:‘來!予與爾言。’曰:‘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陽貨之欲見孔子,非有慕聖向德之心者也,只欲使聖人出其門下,自尊其身者也。其心尤險,此其竊權、囚主,無所不至也。不畏君子之視其肺肝,無恥之甚者也。故無恥者,無所不為。或曰:‘夫子瞰無往拜,似非不校之德,亦似效尤。’曰:‘惡少者,猶可恕;惡大者,仁者不饒,此以直報之義也。若往拜而成其自尊,是助桀也。’夫子曰‘不可也,不可也,吾將仕矣’者,是所謂言遜。然只為言遜而違於理,則亦非君子之言也。聖人辭氣,體認而得其旨,則可以處世矣。
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天地之中,只有理氣而已。氣以成形,而理在其中,然後有性之名。性即理也,然到那名以性時,已帶氣質,故理雖無惡,而因氣有清濁,性不能純善,而有萬不同。雖然,本原‘繼之者善’之理則一而已。故孟子言性善,急於救時,單搦理一而為言也。仲尼則但就‘成之者性’而言,故曰‘性相近’,是就理在氣質者而言也。今以堯舜桀紂論之,其性不啻天壤冰炭,何可謂相近?若就有生之初,同得繼之者善而言,則不啻相近而已,即孟子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之性也。性雖萬殊,而一原之理則同,故不同之中猶有相近;而雖濁駁者,習善則可以復於同。夫子警學者以謹於習,故就萬殊而垂戒;孟子喻世人以可為善,故就一原而立訓。蓋所遭之時不同,而其言少異。其實一為萬,而萬是一而已。
子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
昏騃蒙窒者,厥初稟氣至濁、至嗇,與狗豕蟲豸無異,猶不及馬牛之知覺者也。元不可與論於人理愚知之科者也。此所謂下愚,則桀紂及懶惰之類也。今問桀紂曰‘汝是下愚’,則必怒矣,是下愚真可惡也。如惡之,寧不思改乎?知惡而不思去愚之道,真是下愚,亦奈何哉?悲夫!亦有一種人,以聖賢讓與别人,自當為惡,曰‘彼亦人,我亦人,庸何傷’,此即視蛇蝎勝似麟鳳者也,其昏騃亦狗豕而已,雖聖人如之何?亦有一種人,稍有知覺,而每事自欺,以身試禍而自得,以己罔天而自喜,是下愚之尤甚者,反不如狗豕之因其天分猶有真心也。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
夫子之刀將用之天下,而大而不容於世。忽見寧馨小子試之於一邑,不覺戲言之自發於口。讀者須體認‘莞爾而笑’,那時夫子心下何如,是亦顔子‘退省其私,亦足以發’之喜一般。呼二三子而語之,是無限好懷。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説,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公山、佛肸之召,猶示欲往之意,憂世如傷之心何如也,當時君大夫之泄泄何如也。雖然,若無夫子之德,當以子路不悦為正,是所謂‘無伊尹之心,則不可’者也。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衆,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子張問仁於孔子,決非門人所記,有似莊子輩所引文法。此是孔子書,而曰‘問於孔子’,失主客體裁,讀者當知之。有編家語而稱‘孔聖家語’者,甚無義理。只稱‘家語’,則與稱‘子曰’之義同。若稱‘孔聖家語’,則這聖字便成平等題目,人間有無數聖了。必欲下‘孔’字,稱以‘孔氏家語’,則猶可矣。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繫而不食?’
‘不曰堅乎’、‘不曰白乎’,非平平地等閒‘堅’、‘白’,猶曰:‘如此堅底,豈非所謂堅歟?如此白底,豈非所謂白歟?’蓋謂堅一堅十分堅,白一白十分白,如此然後不磷不緇。若以七九分堅白,學孔子,撞一撞,片片粉碎;没一没,窣窣黑地,狼狽滋甚,幸勿以聖人為口實也,匏瓜也哉!九州千八百國,便是儱侗寂漠底。諺解‘吾’字作句,特用伊吐,真知讀書哉!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不曰‘何不學詩’,而曰‘何莫學夫詩’,語意頓挫,有督過意。善惡事俱載方策,獨詩可以興者,以其歌咏之故,心氣舒暢,與詩為一。歌善詩,則風動歆豔,心怡神旺,自然感發其良心;歌惡詩,則瞿然悚惕,心愧神餒,自然懲創其逸志。是以可以興,可以觀,及其可以羣,可以怨,所得尤深。至於事父、事君,則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今之讀詩,何曾有這一段功?草木鳥獸之名,於君子修齊平治之工,有何緊關?然一草一鳥,周公有所不知,非全聖。周官制度固當有一二分欠闕,其理有不可易言者,夫子豈苟為博識而已而為此言哉?且非特知其名而已,苟知其名,當盡知其形容性情方得。今之讀詩者,以其無用於科文,故初不留念記識,哀哉!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歟!’
今人不讀二南,不覺其正牆面;雖讀二南,不覺其去面牆。奈何?此聖人所謂‘吾末如之何’者也。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
苟失其本,玉帛、鍾鼓非禮樂也。今亦當曰:‘學云學云,章句云乎哉?文云文云,詩賦云乎哉?士云士云,巾服云乎哉?’
子曰:‘色厲而内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荏字訓柔弱,而有邪曲之義,从草从任,草是柔弱,任是孔任。蓋巧言令色、諂媚阿諛,徒是柔底事。易以陰柔為小人。大抵小人無剛者,每事求諸人而不能自守。雖悻悻自矜,終是屈曲轉滑,内懷此心而外示嚴厲不可犯之色,豈不是穿窬也?墦間乞食時,何等柔腸;驕其妻妾時,何等厲色。信乎,穿窬而已!
‘常畏人知’四字,畫出小人。
子曰:‘鄉愿,德之賊也。’
鄉之為言嚮也,每事專趨向於人不能自守也。主於徇人而不能自守,則鄙俗甚矣。鄙俗之人咸稱愿,則似是而非可知也。此則所謂‘鄉人皆好之’也。以人皆好之,而怗怗然自處以德,豈非德之賊乎?全體惡者,可誨以改。鄉愿,萬無入德之理。
子曰:‘道聽而塗説,德之棄也。’
路曰道,行路曰塗。未必是道上聽得,而塗中説了也。言其不着心,而汎率輕浮也。塗字尤是輕淺,纔聽一言,不解意味,不究義理,輕輕自知,怗怗自喜。纔入耳孔,不耐入送腔裏去了,旋從口中灑灑説出了。雖對坐聽之,如在道上聽;雖對坐説之,如行路而説。何曾留蓄在心,以益德行?雖日聽師友之言,日説道義之談,依舊是癡措大,豈非德之棄乎?謂之棄者,痛疾憫惜之辭。若諺所謂風聞而走説也,非特無益於德,氣象駭惡。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
鄙夫,即小人也。謂之鄙夫者,其意尤切。小人,細小卑薄之稱,以行事言者多;鄙夫,庸惡陋劣,以心情言,故尤痛切。宜曰‘不可事君’,而曰‘可與’、‘也與哉’,甚言欲唾其面,不忍對視之意。
‘庸惡陋劣’四字,細思令人欲嘔。驕人白日,自誇豪雄,而昏夜乞哀,庸之甚也;巧言令色,自夸恭遜,而幽險姦狡,惡之甚也;美食高堂,自誇清高,而吮廱舐痔,陋之甚也;富貴安逸,自誇材幹,而婢顔奴膝,劣之甚也。此類非特不可與事君,亦不可與共州里也。
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再言‘天何言哉’,致丁寧之意。
惜子貢終不喻,學者當思。若喻,當以何辭對耶?唯朱子知其未喻,他人則未知也。‘天何言哉?’夫子既詳釋之,誰不喻哉?朱子以為不喻,此是自家知行俱到,故意思自别。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没,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不曰‘期已足’矣,而乃曰‘已久’,況耐三年之久乎?禮樂雖曰不輕比論,於親喪而慮及於彼,則哀忘已甚。譬引穀登、改火,以為可已之證,則履其霜露,恝然無怵惕悽愴之感者,不仁甚矣。衣錦、食稻必曰‘衣夫’、‘食夫’,這錦字、稻字,一倍珍美,擡頓‘衣、食’字,使渠駭懼反省。若曰‘忍衣如此珍美之錦,忍食如此珍美之食’云爾,又着‘於’字於‘汝’上,則把起錦、稻二物築着宰我身上,而即對曰‘安’,實是意外,實是意外。‘汝安,則為之’上似復有‘子曰’,而纔曰‘安’,即曰‘汝安則為之’,當是夫子平生一怒,記者亦寫當時景色,故去‘子曰’。釋言古禮三年有不忍之義,再言‘安則為之’而着‘今’字,又是加一層峻切。若曰‘予也無三年之愛’,則只是倒詰之辭而已;曰‘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懇惻感激之意,殆令人落淚。‘其父母’之‘其’字,予也寧不心驚?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
但曰‘終日無所用心’可矣,而着‘飽食’二字,真是食蟲。‘難矣哉’,望斷之辭。‘不有’二字,這博弈是何等冷物,分明牧猪奴戲耳。觀‘難矣哉’、‘不有’、‘猶賢乎’八字,猶不省悟者,誠禽獸而已!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曰:‘賜也亦有惡乎?’‘惡徼以為知者,惡不孫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衆人之好惡,私一己之同異而已;聖賢之好惡,公天下之善惡,好惡之正也。讀書者苟能以聖賢所惡七事惕然自省而化其氣質,則上可為君子,下不失全身保族。七事有一於身,亡身破家。其或幸生,六親俱離,鄉里共棄。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女子、小人養之以無私,則自然不勉莊而自莊,不要慈而自慈。莊莅慈畜雖善道,若有心則便是私,莊而益不孫,慈而益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