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
凡十六章。
【一章】*[1]
或問[2] 學之為效,何也?曰:所謂學者,有所效於彼而求其成於我之謂也。以己之未知,而效夫知者以求其知;以己之未能,而效夫能者以求其能,皆學之事也。〇[3]曰:習之為‘鳥數飛’,何也?曰:説文文也。‘習’之字从羽从白,月令所謂‘鷹乃學習’是也。〇曰:學而時習,何以説也?曰:言人既學而知且能矣,而於其所知之理、所能之事,又以時反復而温繹之,如鳥之習飛然,則其所學者熟而中心悦懌也。蓋人而不學,則無以知其所當知之理,無以能其所當能之事,固若冥行而已矣。然學矣而不習,則表裏扞格而無以致其學之之道;習矣而不時,則工夫間斷而無以成其習之之功。是其胸中雖欲勉焉以自進,亦且枯燥生澀而無可嗜之味,危殆杌陧而無可即之安矣。故既學矣又必時習之,則其心與理相涵,而所知者益精;身與事相安,而所能者益固。從容於朝夕俯仰之中,凡其所學而知且能者,必皆有以自得於心而不能以語諸人者,是其中心油然悦懌之味,雖芻豢之甘於口,亦不足以喻其美矣。此學之始也。〇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若何而樂耶?曰:理義,人心之所同,然非有我之得私也。向也吾獨得之,雖足以為説矣,然以之告人而人莫之信,以之率人而人莫之從,則是獨擅乎此理,而舉世倀倀不得於其心之所同也。是猶十人同食,一人既飽而九人不下咽,則吾之所説雖深,亦曷為而能達於外耶?今吾之學所以得於己者既足以及人,人之信而從者又如此其衆也,則將皆有以得其心之所同然者,而吾之所得不獨為一己之私矣。夫我之善有以及於彼,彼之心有以得乎我。吾之所知者,彼亦從而知之也;吾之所能者,彼亦從而能之也。則其歡忻交通,宣揚發暢,雖宫商相宣、律吕諧和,亦不足以方其樂矣。是學之中也。〇曰:人不知而不愠,何以為君子也?曰:常人之情,人不知而不能不愠者,有待於外也。若聖門之學,則以為己而已,本非為是以求人之知也。人知之、人不知之,亦何加損於我哉?然人雖或聞此矣,而信之有不篤,養之有不厚,守之有不固,則居之不安,而臨事未必果能真不動也。今也,人不見知而處之泰然,且略無纖芥含怒不平之意,非成德之君子,其孰能之?自是日進而不已焉,則不怨不尤,下學上達,雖至於聖人,可也。此學之終也。〇曰:學有大小,此所謂學者,其大學耶?曰:不然也。學而習,習而説,凡學皆然,不以大小而有間也。且灑掃應對之事,正門人小子所宜先也,聖人豈略之哉?曰:程子之於‘習’有兩義焉,何也?曰:‘(重)〔時〕復思繹’者,以知者言也;‘所學在我’者,以能者言也。學之為道,不越乎兩端矣。然諸説或概舉其凡而不指其目,或各指其一而不能相兼。惟程子則先後兩言皆指其目,而有相發之功焉。然諸説如范謝楊尹,就其所指亦各有所發明。但范氏所引性習近遠及伊尹之言,則與此章文意為不類耳。〇曰:‘時習’之所以‘説’,諸説孰近?曰:夫習而熟,熟而説,脈胳貫通,最為精切,程子所謂浹洽者是已。而祖其説者,皆莫知以為言。其次則惟范氏之所謂串、尹氏之所謂自得者近之。然范氏本為知所以脩身治人而説,則不待習之串而已説矣。其後復引兑卦之象,乃有‘比於説而未正夫説’之説,則是所謂‘習而串’者,又未足以盡夫説也,其自為矛盾益甚矣。或以為德聚而説者,語意亦疏。或借‘理義悦心’之云以為説,則理義之可説,乃人心之同然,不待習而後得也。或借‘習矣不察’之云以為説,則察之與習已為二事,而其於説又不相關也。且凡並[4]緣假借,最釋經之大病。蓋或文句偶同而旨意實異,或志意略似而向背實殊,或反以彼之難而釋此之易,或强以彼之有而形此之無。使意已親者引之而反疏,義已明者引之而反暗,甚則彼此俱昧,而欲互以相明,如獐邊之鹿,鹿邊之獐,循環無端而卒無所決。其偶值文意之適同而無前數者之患,亦不免為倚重於人而取信於外,終不若出於吾之所親見而自言者之的確而真實也。至於周氏獨以習熟為言,則似矣。顧亦以為熟而察,察而説,則首尾衡決,氣脈不通,而不復有所發明也。豈其以習熟為常言,而習察有經據,故必借而雜之其間然後為慊耶?曰:謝氏‘朋來’之意如何?曰:不止其所而放乎言外以為高,此最謝氏之大弊也。〇曰:朋來之樂,奈何?曰:以為樂其可以取益,以為樂其相與講學,則我方資彼以為益,彼又安能自遠而來哉?以為樂其義理之不二,則是未能自信而藉外以為樂也。以為樂於才大而友遠,以為樂於充實輝光而聞譽有以致之,則是以此自幸而有驕吝之私也。至於知不講之為憂,則知講學以為樂,則正前所謂‘以彼之有形此之無’者。夫樂與不樂決於吾心可矣,豈待此而後判耶?惟以程子之言求之,然後見夫可樂之實耳。且其‘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之云,纔九字爾,而無一字之虚設也,非見之明而驗之實,其孰能與於此?其次則游氏所謂成物者為近之,但必引‘三樂’以為言,則又堕於假借之病耳。〇曰:然則程子所謂‘不見是而無悶’者,非耶?且古人之言,必引詩書以為證,何哉?曰:程子所謂易語,非其立意之所恃,而古人之引經,亦吾説已立而資彼以為助耳,非初無所主而藉彼以立也。且又有一説焉,嘗讀胡氏春秋‘獲麟’之卒章,幾無一語之出於己,而讀者不覺其為他人之辭也。若此者又安得以假借而病之耶?曰:説、樂皆出於心,而程子有内外之辨,何也?曰:程子非以樂為在外也,以為積滿於中而發越乎外耳,説則方得於内而未能達乎外也。或不及此而反其言,則失之甚矣。〇曰:‘不愠’之説,孰為得之?曰:君子之學,固不求人之知,亦非有意於求人之不知也。然有實者人自知之,豈必有求知之心,然後人得以知之耶?此所謂人不知者,正以宜見知而或有不然者耳。而或者乃以聖人之事當之,則已過高而失之矣。至其為説,又謂上焉者存其德、脩其身,故人莫得而知之;下焉者為善以求知,而後人得以知焉,則亦疏且戾矣。且其以‘潛龍無悶’為聖人之德,有諸内而形諸外乃下焉者之事,則是乾之六爻,獨初九為盛德,至於九二之德博而化,則既少貶,而九五之萬物咸睹,反為下焉者之為矣。世豈有此理哉?有引老聃‘知我者希,則我〔者〕貴’以為説者,則又過高而有自私之病。夫君子固不求人之知,然豈有幸人之不知而自喜其身之貴者哉?異端之言大率如此,引者豈偶未之思與?又引孔顔之樂以明此句之義,亦猶‘聖者能之’之云耳。又有謂‘不愠則其自待厚’者,又有謂‘安於命故不愠’者,皆非。夫君子之不愠,自見其無可愠耳,豈以自待之厚,與迫於不得已而後然哉?又有引‘不念舊惡’以明之者,則非其類。有以遺佚不怨,阨窮不憫當之,則亦已大高矣。又有以為既説且樂便能不愠者,則其説似亦大快,不若程子、楊氏為得之也。至論其所以然者,則尹氏尤為切。使人之始學,即知是説以立其心,則庶乎其無慕於外矣。〇曰:有信於始、中、終,為此章之説者,何如?曰:是其言之也約,未有以見其得失,然亦無所當於文義矣。〇曰:是諸先生‘君子’之説,子程子則不容議矣,敢[5]問餘説之大體得失何如?曰:是亦豈區區之所敢議?然嘗竊揣之,則其寬平正大者或失於未精,整峻嚴恪者或苦於未暢,通達奇偉者或有過高之病,醖藉敷腴者或有柔緩之失,而清和靡密者又未免牽合支離之患也。惟周氏敦厚易直,雖言不皆中,而頗有醲郁之風。尹氏平淡簡約,雖意有不周,而其精實之味為不可及耳。若張子之學,雖原於程氏,然其博學詳説,精思力行,而自得之功多矣。故凡其説皆深約嚴重,意味淵永,自成一家之言。雖或有賢知之過如程子之所譏者,然其大體非(諸)[6]人所能及也。〇曰:謝楊之書,傳者不同,何也?曰:謝氏之書,今本出於胡氏,蓋其所裁定者,比舊為差約,然語脈亦有不貫處,顧無大害,不復追正爾。楊氏書乃其所自筆削,前後三本,今此乃其中本,然亦有改之而反不如舊者。如此章初本,末有‘承挺[7]’、‘貫蝨’兩句,文意自完。中本增之,則語涉空幻,而上下文意亦齟齬而不屬矣。後本改為‘持弓矢,審固正己而後發’,雖則稍就平實,又覺其辭意燥澀,又而未免齟齬之病,殊不可曉也。
精義 伊川解曰:‘習,重習也。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説也。’‘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故可樂。’‘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又語録曰:‘所以學者將以行之也。時習之,則所學者在我,故説。習,如禽之習飛。’又曰:‘鷹乃學習之義。“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説在心,樂主發散在外。’又曰:‘説先於樂者,樂由説而後得,然非樂不足以語君子。’○范氏[8]曰:學先王之道,將以行之也。學而習之,知所以脩身,知所以治人,則説矣。習之言試也,易‘重險’之卦曰‘習坎’。水之於險也,必洊至而不已,然後能乘險而流焉,君子於難事也亦然,故其象曰:‘常德行,習教事。’夫必有常也而後能立。孔子習周公者也,顔淵習孔子者也,人君習堯舜,是亦堯舜而已矣。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伊尹曰:‘習與性成。’學者之習,所[9]以反其性也。習之而串,則與性一矣。易曰‘兑,説也’,而兑之象‘以朋友講習’。朋友講習所以求道,故可説之。善莫善於講習。‘不亦説’者,比於説矣,猶未正夫説也。‘學而知之者,次也’,所以求為聖人。及其成功,則無習;無習,則亦無説矣。孟子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才小者所友近,才大者所友遠。君子之學,有同道者自遠而來,則亦可以樂矣。夫説自外至,樂由中出,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習在己而有得於外,朋友在人而有得於内。君子之道,求為可充也,能如此者,其惟好學者乎!在孔子,則弟子自遠而至是也。君子不病人之不己知,小人惟恐人之不知也。潛龍之德,‘不見是而無悶’,‘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惟聖者能之’。此皆藏其德而脩身者也。人莫得(以)〔而〕知之,是以道不行,時不遇,獨立乎世,未嘗有悶,斃而後已,亦無悔焉。下焉者為善而必蘄乎人知,有諸内必形諸外,未有不知者也。不知而愠,則不知於命,無以為君子。故人不知而不愠,斯可以為君子矣。○吕氏曰:信於始而不疑,故時習而不捨;信於中而有孚,故朋來乎遠方;信於終而不悔,故人不知而不愠。○謝氏曰:‘學而時習’者,無時而不習;‘坐如尸’,則坐時習也;‘立如齊’,則立時習也;‘造次必於是’,則造次時習也;‘顛沛必於是’,則顛沛時習也。如此,則德聚矣,能無説乎?‘有朋自遠方來’,非必同堂合席、專門同師,然後謂之朋也。考諸古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求之今人,信其與己之不異,皆朋也。能無樂乎?夫道同則相知,不同則不相知,師弟子之間猶有不相知者,況它人乎?是以‘一鄉之善士,斯得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得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得天下之善士’。‘知我者希,則我貴矣。’人不知而不愠,則其自待者厚,斯不亦君子乎?‘學而時習之’,所以自處也;‘有朋自遠方來’,同乎己者也;‘人不知’,異乎己者也;‘而不愠焉’,則幾於樂矣。論語一經,大抵不出此三者。‘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顔子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皆不愠之謂也。○游氏曰:‘理也,義也,人心之所同然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心所同然者而已。學而時習之,則心之所同然者得矣,此其所以説也。故曰“理義之説我心,猶芻豢之説我口”。今試以吾平居之學驗之,若時習於禮,則外貌無斯須不莊不敬;時習於樂,則中心無斯須不和不樂。無斯須不莊不敬,則慢易之心無自而入,而本心之敬得矣;無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無自而入,而本心之和得矣。時習之,則時有得矣;時有得矣,其為樂可勝計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故積於中者厚,然後發於外者廣;得於己者全,然後信於人者周。有朋自遠方來,則發於外者既已廣,信於人者既已周矣。非夫積厚於中,得全於己者,曷至是哉?此其所以樂也。孟子曰:“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夫聞譽施諸身,則“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夫豈借美於外哉?惟不借美於外,則志願在我,而世之所可願者屏焉。其為樂也,烏可已耶?蓋君子非樂於朋來也,樂其聞譽有以致之也;非樂其聞譽也,樂其“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有以致聞譽也。然求為可樂者,亦反諸身而已矣。“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蓋不知命,則“行險以徼倖”,將無所不至,其趨於小人也,孰禦焉?尚何以為君子乎?若夫尊德樂義之士,囂囂自得,“不怨天,不尤人”,“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非君子成德,孰能至於是哉?故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語成德也。不然,“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與夫“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悶[10]”者,何以稱夷惠?説也、樂也、君子也,言其義則然。若夫所以説、樂,所以為君子,則在於學者之心得。譬之飲食之美也,借使易牙日譽於前,而己不預饗焉,終不足以知味。’又曰:‘時習於禮,則外貌無斯須不莊不敬;時習於樂,則中心無斯須不和不樂。且將日進於理義之地矣,故説。内足以成己,外足以成物,君子所謂三樂者,内外兩得矣,故樂。學而至於樂,則在我者無憾矣。宜其令聞廣譽四馳也,而人有不知焉,是有命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今也,“人不知而不愠”,則非成德之士、安於義命者不能爾也,謂之君子。’○楊氏曰:顔淵‘請問其目’,學也;‘請事斯語’,則習矣。學而不習,徒學也。譬之學射而志於彀,則知所學矣。若夫承挺而目不瞬,貫蝨而懸不絶,由是而求盡其妙,非習不能也。習而察,故説。久而性成之,則説不足道也。‘有朋自遠方來’,學者以其類至也。合志同方,相與講學,故樂。夫孔子以學不講為憂,則講學之樂可知矣。朋來,人知之也。以人知而樂,不知而或愠,亦非君子矣。○尹氏曰:‘學而時習之’,無時而不習也。能有所自得,故説。‘有朋自遠方來’,其道同而信之也,故樂。學在己,不知在人,何愠之有?故曰君子。
【二章】*
或問 仁何以為‘愛之理’也?曰:人稟五行之秀以生,故其為心也,未發則具仁義禮智信之性以為之體,已發則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誠實之情以為之用。蓋木神曰仁,則愛之理也,而其發為惻隱;火神曰禮,則敬之理也,而其發為恭敬;金神曰義,則宜之理也,而其發為羞惡;水神曰智,則别之理也,而其發為是非;土神曰信,則實有之理也,而其發為忠信。是皆天理之固然,人心之所以為妙也。仁之所以為‘愛之理’,於此其可推矣。或曰:然則程子以孝弟為行仁之本,而又曰‘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何也?曰:仁之為性,愛之理也。其見於用,則事親從兄,仁民愛物,皆其為之之事。此‘論性而以仁為孝弟之本’者然也。但親者,我之所自出;兄者,同出而先我,故事親而孝,從兄而弟,乃愛之先見而尤切。人苟能之,則必有不好犯上作亂之效。若君子以此為務而力行之,至於行成而德立,則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其愛有差等,其施有漸次,而為仁之道生生而不窮矣,又豈特不好犯上作亂而已哉?此孝弟所以為行仁之本也。〇曰:然則所謂‘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無孝弟’者,又何耶?曰:此亦以為自性而言,則始有四者之名,而未有孝弟之目耳,非謂孝弟之理不本於性而生於外也。〇曰:然則君子之務孝弟,特以為為仁之地也耶?曰:不然。仁者,天之所以與我而不可不為之理也;孝弟者,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但人為物誘而忘其所受乎天者,故於其不能不然者或忽焉而不之務。於此不務,則於其所不可不為者,亦無所本而不能以自行矣,故有子以孝弟為為仁之本。蓋以為是皆吾心之所固有,吾事之所必然,但其理有本末之殊,而為之有先後之序,必此本先立而後其末乃有自而生耳。非謂本欲為彼,而姑先借此以為之地也。大率聖賢之言若此類者甚衆,皆以是説求之,則不失其立言之旨矣。〇曰:‘然則義禮智信,為之亦有本耶?’曰:‘有。’請問之。曰:‘亦孝弟而已矣。但以愛親而言,則為仁之本也;其順乎親,則為義之本也;其敬乎親,則為禮之本也;其知此者,則為智之本也;其誠此者,則為信之本也。蓋人之所為五常百行之本,無不在於此。孟子之論仁、義、禮智、禮、樂之實者,【眉批】 一本無上禮字。正為是爾。此其所以為至德要道也歟!’曰:諸家之説如何?曰:范説大概得之,但所引‘脩身、正心、誠意’者,為衍説耳。孝弟自為人道之大端,非以其可以誠意而先之也。且所謂誠意者,欲其造次顛沛之間,思慮隱微之際,必以誠實而無一毫自欺之心,又豈獨於孝弟一事為然哉?為是説者,既不察乎論語之文,又不考乎大學之意,其亦甚矣!謝氏則正與程子説中或人所問‘由孝弟可以至仁’者相似,而反乎程子之説者也。但其意不主乎為仁而主乎知仁。比之或説,其失益遠耳。蓋其平日論仁,嘗以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但能識此活物乃為知仁,而後可以加操存踐履之功;不能識此,則雖能躬行力踐,極於純熟,而終未足以為仁也。夫謂‘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可矣,必識此然後可以為仁,則其為説之誤也。其誤如此,故其於旁引四條者,皆有若‘不知仁,則但為某事而已’之説,而又以孝弟特為近仁而非仁也。夫四條者,皆所以求仁之術,謂之非仁猶可也。若孝弟,則固仁之發而最親者,如木之根、水之源,豈可謂根近木而非木,源近水而非水哉?其曰‘以事親從兄充之,則何往而非仁’,又以不好犯上作亂特為閭巷之人由而不知之事,必其深念自省,而有以察夫事親從兄之時之心,然後為知仁,皆此意也。夫曰‘由孝弟充之而後為仁’,則是孝弟非仁,必其識此活物而充之,然後為仁也。故又以為閭巷之人徒能謹於事親從兄,而不識其為活物,則終不可以入道。必其潛聽默伺於事親從兄之時,幸而得其所謂活物者,然後可以為知仁也。然直曰知仁,而不曰為仁,則又並與其擴充之云者而忘矣。必如其説,則是方其事親從兄之際,又以一心察此一心而求識夫活物,其所重者乃在乎活物而不在乎父兄。其所以事而從之,特以求夫活物,而初非以為吾事之當然也。此蓋源於佛學之餘習,而非聖門之本意。觀其論此,而吕進伯以為猶釋氏之所謂禪,彼乃欣然受之而不辭,則可見矣。又所謂‘人心之不僞,莫如事親從兄’者,亦非是。有子之意,乃論其當然之要,非論其僞不僞也。且若專以孝弟僞不為[11],則五常百行豈皆出於人為之僞耶?曰:然則程子之論手足頑痹為不仁者,奈何?曰:是固所謂愛之理者,與謝氏活者之説相似,而其所以用力者不同,學者不可不察也。蓋人能事親而孝,從兄而弟,則是吾之所謂愛之理者,常存不息,而為仁之本於此乎在也;事親而不知所謂孝,從兄而不知所謂弟,則是吾之本心頑然不仁,而應乎事者皆不得其當,如手足之痹頑矣。仁與不仁,皆必責之踐履之實,非若謝氏反因孝弟以求活物,幸其瞥然見之,而遂以為得仁也。〇曰:游氏以下諸説得失,願卒聞之。〇曰:游氏説‘不好犯上作亂’者,得之;其論‘為仁之本’,則失程子之意矣。楊氏‘舉彼加此’之説,得之;其引‘有犯無隱’,則非本文之旨矣。其曰‘務本之一事’,蓋以‘務本’為汎言,而‘孝弟’為指其事耳。然曰‘一事’,則似有大務本而小孝弟之意,亦其言之小疵也。周氏‘進於道’者,不可曉,豈非猶有惑志於老氏‘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之説耶?
精義 明道曰:孝弟,本其所以生,乃為人之本。孝弟有不中理,或至於犯上,然亦鮮矣。孟子曰:‘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乃誠孝也。推此可以知為仁之本。○伊川解曰:‘孝弟,順德也,故不〔好〕[12]犯上,豈復有逆理亂常之事?德有本,本立則其道充大。孝弟行於家,而後仁愛及於物,所謂“親親而仁民”也,故為仁以孝弟為本。論性,則以仁為孝弟之本。’或問:‘孝弟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謂行仁自孝弟始。孝弟者,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個仁義禮智四者而已,曷嘗有孝弟來?然仁主於愛,愛莫大於愛親,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又曰:‘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愛親者不敢惡於人,便是孝弟。盡得仁,斯盡得孝弟;盡得孝弟,便是仁。’又問:‘“為仁”先從愛物推如何?’曰:‘“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能親親,豈不能仁民?能仁民,豈不能愛物?仁民而推親親,墨子也。’○范氏曰:孝弟,則宜無犯上。然而曰鮮者,有至焉,有不至焉者也。至於好作亂,則未之有,決矣。子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禮順,莫善於弟。’民知親愛禮順,則犯上宜鮮矣。道之有本,如木之有根,水之有源也。無本則無自而生焉。故君子為仁有道,在脩其身;脩身有道,在正其心;正心有道,在誠其意。誠意莫如孝弟,未有事父孝、事兄弟而不忠於君、不順於長、不愛於人者也。○謝氏曰:上章論為學之大體,此一節論求仁之方也。夫仁之為道,非唯舉之莫能勝,而行之莫能至,而語之亦難。其語愈博,其去仁愈遠。古人語此者多矣,然而終非仁也。如恭、寬、信、敏、惠為仁,若不知仁,則止知恭、寬、信、敏、惠而已;‘克己復禮為仁’,若不知仁,則止知克己復禮而已。‘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此特飾身而已,何以見其為仁?‘仁者,其言也訒’,此特慎言而已,何以見其為仁?有子之論仁,蓋亦如此爾。為孝弟者近仁,然而孝弟非仁也。可以論仁者莫如人心,人心之不僞者莫如事親從兄。莊子曰:‘子之事親,命也,不可解於心。’此可見其良心矣。至於從兄,則自有生以來良心之所未遠者。以事親從兄而充之,則何往而非仁也?夫事親從兄之心,‘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終身由之而不知’者,尚能不好犯上作亂,況於真積力久,擴而充之者乎?今夫出必告,反必面,冬温夏凊,昏定晨省,亦可以為孝矣,閭巷之人亦能之;長幼有序,徐行後長,亦可以為弟矣,閭巷之人亦能之。然而以閭巷之人為有道,不可也;以為終不可以入道,亦不可也。但孝弟可以為仁,可以入道,在念不念之間。蓋仁之道,古人猶難言之,其可言者止此而已。若實欲知仁,則在力行自省,察吾事親從兄時此心如之何。知此心,則知仁矣。○游氏曰: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弟,故順可移於長。孝弟者,忠順之資也。其不足於忠順者寡矣,故孝弟之人鮮好犯上。至於不好犯上,則忠順足於己,而悖逆之氣不萌於中矣。若是者,其事君必如其親,憂國必如其家,愛民必如其子,固足以禦亂矣,曾何作亂之有?故曰‘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木漸於上,水漸於下,有本者如是。故君子之道,亦務本而已矣。孝弟也者,‘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擴乎四海’,入此者為仁,履此者為禮,宜此者為義,信此者為信,順此者為樂,兹非仁之本與?知孝弟為仁之本,則‘本立而道生’之説見矣。○楊氏曰: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舉斯心加諸彼而已’,無二道也。事親有隱而無犯,則孝弟之人,宜無犯上者;移之事君,有犯而無隱,則犯上蓋有不得已而然者。謂之好,則鮮矣。孝弟非仁之本,蓋為仁之本也。欲為仁,當務孝弟,此務本之一事耳。若師氏‘至德,以為道本’之類皆是。論語之書,竊意有子、曾子之門人共成之也。孔子没,子夏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羣弟子惟曾子為最少,而是書記其死。又惟二子獨稱子,餘無稱子者,則其尊之與夫子等,故首述二子之言繼夫子之後,為是故也。○尹氏曰:孝弟,順德也,順則宜無犯上。不好犯上矣,其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仁,性也。為仁之道由孝弟而生,故為仁者必本乎孝弟。
【三章】*
或問 子於前章既以仁為‘愛之理’矣,於此又以為‘心之德’,何哉?曰:仁之道大,不可以一言而盡也。程子論乾四德,而曰:‘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推此而言,則可見矣。蓋仁也者,五常之首也而包四者,惻隱之體也而貫四端。故仁之為義,偏言之,則曰愛之理,前章所言之類是也;專言之,則曰心之德,此章所言之類是也。其實愛之理,所以為心之德。是以聖門之學,必以求仁為要,而語其所以行之者,則必以孝弟為先;論其所以賊之者,則必以巧言令色為甚。記語者所以列此二章於首章之次,而其序又如此,欲學者知仁之為急,而識其所當務與其所可戒也。〇曰:夫子所謂鮮仁,程子乃以‘非仁’釋之,何也?曰:夫子之言,所謂‘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者也。程子則懼夫讀者之不察,而於巧言令色之中求少許之仁焉,是以推本聖人之意,直斷其不仁,以解害辭之惑也。説經如此,其可謂有功矣。而後之説者,猶紛紛然置曲説於其間,其亦不察也夫!曰:范氏之説如何?曰:聖人之意,所謂‘鮮矣仁’者,蓋曰如是之人少有仁者之云耳,非謂如是之人其仁少也。今曰‘有時而仁’,又曰‘其心未必不仁’,則失之矣。夫人心本皆仁,雖或賊之,而豈可以多少論哉?且曰‘有時’,則又不在乎心而在乎時矣。又曰‘為利而其心未必不仁’,則豈有其心為利,而猶得為仁者耶?是皆牽於‘鮮’之為‘少’,而不察乎聖言婉微之體,是以曲為之説而失之。觀夫程子之言,則可以見其得失矣。〇曰:吕氏之説,不亦善乎?曰:言固欲巧,而不可巧其言;色固欲令,而不可令其色。今曰‘欲巧、欲令’而不明此意,則已疏矣。且徒以脩之内外為别,而不知為己為人之有異,亦未足以定取舍之極也。蓋誠為己也,則脩於外者乃所以養其内,而不患本之不立;誠為人也,則其飾乎外者安得謂之脩?其為害又豈但本之不立而已哉?曰:謝氏之説,所引多端而不為判決。子以其意為如何也?曰:彼其所引若多端者,然一言以蔽之,亦曰為己為人之不同而已。蓋意誠在於為己,則容貌辭氣之間,無非持養用力之地;一有意於為人而求其説己,則心失其正而鮮仁矣。故夫子告顔淵以克己復禮之目,不過視聽言動之間,而曾子所言‘君子所貴乎道者’,亦在於容色辭氣四者而已。所謂‘遜以出之,情信詞巧’者,但不欲其直情徑行以招悖入之患而已。至於詩人所謂‘令儀、令色’者,則大賢成德,能遠暴慢之效;鄉黨之所記‘恂恂、怡怡’者,則聖人‘盛德之至’,‘動容周旋中禮’之妙也。若夫小人訐以為直,色厲内荏,則雖若與為巧令者不同,然覈其矯情飾僞之心,則實巧令之尤者耳。學者於謝氏之説,以是辨之,庶乎其得之也。但所謂‘出辭氣’者,則非曾子之意,請及其本章而論之。〇曰:游楊周氏之説如何?曰:游氏大抵不切,而其所謂誠、敬、僞、諂者,名義皆若未當。其曰‘不絶其為仁’者,則又若范氏之失而小不同也。楊氏所謂‘便儇、皎厲’者,其初本也,意本甚正,而其次本乃引表記以為説,則本末倒置,而非聖人之意矣。彼雖託於夫子之言,其流傳之有誤乎?喜援據而不擇是非,其累有如此者。且不察乎巧令之所以為巧令者,亦若吕氏之失。其曰‘非盡不仁’者,又若范游之失,而復小不同也。蓋范氏乃以一人而言,游氏以二人惡有淺深而言,楊氏則直以善惡相對而言耳。若周氏者,其庶幾乎!然其曰‘違仁多矣’,似亦失程子本意,而‘狂者蕩,愚者詐’以下不可曉,豈其辭之未達者歟?
精義 伊川解曰:‘巧言令色,鮮矣仁’,謂非仁也。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范氏曰:‘巧言令色孔壬’,堯舜畏之,以比驩兜、有苗,則宜曰‘不仁’而已,然而曰鮮者,則有時而仁也。夫巧言令色之人,亦為利而已,其心未必不仁也。人君邇之,必敗亂天下,其無以鮮而易之也。○吕氏曰:君子言非不欲巧,色非不欲令。蓋脩於外者,本有所不立;脩於内者,末足以兼之。○謝氏曰:仁雖難言,知其所以為仁者,亦可以知仁矣,若‘孝弟為仁之本’是也;知其遠於仁者,亦可以知仁矣,若‘巧言令色,鮮矣仁’是也。然巧言令色,知之亦難。禮曰‘情欲信,辭欲巧’,詩稱仲山甫之德曰‘令儀令色’。然禮所謂‘辭欲巧’,亦鮮仁乎?仲山甫之德,亦鮮仁乎?至於聖人所謂‘孫以出之’,辭亦巧矣;‘逞顔色,怡怡如也’,色亦令矣。豈以好其言語、善其顔色,直以為鮮仁也哉?至於小人,蓋嘗訐以為直矣,言何嘗巧?雖内荏而色厲,色何嘗令?然則何者為巧言?何者為令色?若能知出辭氣可遠鄙倍,則知之矣。此宜學深思而力索,不可以言語道也。○游氏曰:仁者,誠而已矣。無僞也,何有於巧言?仁者,敬而已矣。無諂也,何有於令色?巧言入於僞,令色歸於諂,其資與木訥反矣,宜其鮮於仁也。使斯人之志在於巧言令色而已,則孔子所謂‘朽木、糞牆’,孟子所謂‘鄉原終不可以入德’;使其人之志在於善而失其所習,則猶可以自反。此聖人所以不絶其為仁,而止言其鮮也。然則仲尼之惡令色也如此,而詩人以美仲山甫,何也?蓋詩人之所謂令色者,與仲尼之意異。善觀詩者,以意逆志可也。○楊氏曰:‘君子服其服,則文之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之以君子之辭。容辭以文之,而實之以君子之德,雖或巧令,未為過也。故記曰“辭欲巧”,詩美仲山甫而以“令儀令色”稱之,則巧令非盡不仁也。然是之人務為容辭之文,而不實之以其德者多矣,故鮮矣仁。’又曰:‘便儇皎厲,其去道遠矣,焉得仁?’○尹氏曰:巧言令色而仁者,鮮矣。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則知仁矣。
【四章】*
或問 程子所謂‘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何也?曰:盡己之心而無隱,所謂忠也,以其出乎内者而言也;以事之實而無違,所謂信也,以其驗乎外者而言也。然未有忠而不信,未有信而不出乎忠者也。故又曰:‘發己自盡謂忠,循物無違謂信,此表裏之謂也。’亦此之謂而加密焉爾。〇曰:程子又謂‘忠信者以人言之,要之則實理’者,何也?曰:前章五常之目已具此意矣,請復詳之。夫信之為信,實有之理也。凡性之所謂‘仁義禮智皆實有而無妄’者,信也,所謂實理者是也。其見於用,則出於心而自盡者謂之忠,以循物而無違者謂之信,而凡四端之發,皆必以是為主焉,所謂‘以人言之’是也。蓋五行之氣,各居乎一方而王一時,唯土無不在,故居中央而分王於四季。是乃天理之本然,而人之所稟以生者莫不象之,此人之所以克肖天地而為萬物之靈也。〇曰:‘傳不習乎’之説,不從程子、范、尹,而從謝楊周氏,何也?曰:以文義考之則然。且先‘忠信’而後‘傳習’,亦後章‘餘力學文’之義。或曰:諸説何如?曰:謝説‘九流皆出於聖’,此蓋襲史遷之誤。又謂‘謀而忠、交而信、傳而習為真知。道無二致,人己為一,而膠於無我’者,則過之。又謂‘謀非臨事而謀,信非踐言而信’,亦皆失於太高而非事實,少有餘味也。游説雖非曾子之事,然深有警於學者。但以處己接人,正心應物分而為二,則失之耳。蓋閒居獨處,固有所謂‘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者。今曰‘立行無不信’,則固以其循物無違者言之,而無不言不動之謂也。豈有接人之際,猶有不忠不信之累,而遽可謂之立行無不信、處己無可憾者乎?就使其立行之云,或出於一時立言之差,而失其本章之所謂,則誠内、形外初無二致。未有正心、處己無不忠信,至於内省一無可憾,接人之際反入於不忠不信而自不悟者也。至於正心誠意,則又初無專於内而不通乎外之限。且既曰‘無須臾忘’矣,則宜其動静語默,無一息之或違也。若應物之際又遽失念如違仁,則其所省正心誠意、無須臾忘者又安在耶?細考其説,似未免於老釋之弊。惜乎,其篤於為己,而擇之不精以至此也。楊氏‘傳習’之説得之。至於違仁、違道之别,則吾有不知其説者矣。周氏‘内則見道於忠信,外則見道於傳習’,亦不可曉。豈其謂道别為一物而於此見之,亦如二章之失耶?且此章正為力行體道之實,亦不當以見道為説也。
精義 明道曰:‘發己自盡謂忠,循物無違謂信,表裏之謂也。’又曰:‘傳不習乎,言不習而傳與人。’伊川解曰:‘曾子之三省,忠信而已。’又語録曰:‘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忠信,内外也。’○范氏曰:曾子守約,動必反諸身。‘為人謀而不忠’者,有我與人故也;‘與朋友交而不信’者,誠意不至也;‘傳不習’者,講學不明也。夫治己者未至,則教人者不足,故曾子懼夫傳不習也。○謝氏曰:九流皆出於聖人,其後愈傳而愈失其真。如子夏之後,流為莊周,則去聖人遠矣。獨曾子之學,用心於内,故傳之無弊。其親炙而得之者,有子思。子思之學,中庸可見也。考中庸,則知曾子矣。聞而得之者,有孟子,考孟子之書,亦可以見子思矣。蓋其所學至真至正如此。惜乎,其嘉言善行不盡傳於世,如孟子所稱曾子之事,不載於論語者甚多,則其泯滅者有矣。今其幸存者,可不盡心乎?如此三者,未可以淺近論也。為人謀而忠、與人交而信、傳而習,非真知道無二致、人與己為一,其能如此乎?‘為人謀而忠’,非特臨事而謀,至於平居静慮,思所以處人者,一有不盡則非忠矣;‘與朋友交而信’,非特踐言而後信也,驩然有恩以相愛,粲然有文以相接,一有不盡,則非信矣。傳者得之於人,習者得之於我。傳而不習,則道自道、我自我,終不能相合而一矣。‘執柯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者,以其二物故也。傳而不習,他人之道,我何與焉?何以異於‘執柯伐柯’也?惟習而熟,則道與我為一矣。凡此三者,幾於無我則能之,是學之至也。○游氏曰:考曾子之學,主於誠身,則其操心宜無不忠,其立行宜無不信,而處己者無憾矣。慮其所以接人者,或入於不忠不信而不自悟也,故日三省其身焉。省之如此其固,則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者,庶乎可以跂及矣。然此特曾子之省身者而已,若夫學者之所省,又不止此。事親有不足於孝,事長有不足於敬歟?行或愧於心,而言或浮於行歟?慾有所未窒,而忿有所未懲歟?推是類而日省之,則曾子之誠身,庶乎可以跂及矣。古之人所謂‘夜以計過無憾而後即安’者,亦曾子之意。曾子於正心誠意之道,宜無須臾忘也。惟於應物之際,恐或失念而違仁,故日所省者三事而已。○楊氏曰:仁之於人,無彼己之異。謀之在人,猶在己也。謀之不忠,違仁遠矣。朋友之交,與君臣、父子同謂之達道,蓋人之大倫也。交而不信,違道遠矣;傳而不習,口耳之學也。君子之修身,其患孰大於是?故曾子之日省者如此。○尹氏曰:曾子之三省,誠而已。為人謀而不忠,與人交而不信,不習而傳於人,皆誠所未至也。曾子守約,故動必求諸身。
【五章】*
或問 道之為治,何也?曰:道者,治之理也,以為政者之心而言也。〇曰:然則曷為不言治?曰:治者,政教號令之為治之事也。夫子之所言者,心也,非事也。若范氏以魯變至道為言,則其失既遠。至其卒章又以富之而未及夫教為言,則其自相矛盾又甚矣。游氏‘引養引恬’之説,似以‘道’為‘引導’之義,然與孔氏書傳不合,豈新義之云耶?然下文五者亦非引導之事,其説不得通矣。〇曰:‘千乘’之説,包氏、馬氏孰為得耶?曰:此義蓋嘗考之,疑馬氏為可據。蓋如馬氏之説,則八百家而出車一乘;如包氏之説,則八十家而出車一乘。凡車一乘,甲士步卒合七十五人,而馬牛、兵甲、糧糗、芻茭具焉,恐非八十家之力所能給也。然與荀子、王制之説不同,疑孟子未嘗盡見班爵分土之籍,特以傳聞言之,故不能無小誤。若王制,則固非三代古書,其亦無足據矣。〇曰:五者之目,諸説孰為得之?曰:程子、張子至矣。楊氏之説,曲折詳備。周氏以愛人為主,而四者為之先後,雖非本文之意,然其説亦善。尹氏‘後世不能先此’以下,蓋本二夫子之意,而其卒章尤切也。若范氏,則疏而不切。謝氏以子路‘何必讀書’之言為是,當於本章辨之。其曰‘古人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則千乘之國亦足以用心’者,則又若以為小國寡民本不足治,特以其治之之道與天下同,而治之之效有如此者,然後勉而治之耳。蓋其素論常[13]有不屑卑近之意,是以其言多類此。若如其説,則其所以敬事而愛民者,亦豈出於誠心哉?曰:‘節用愛人’,游楊之説不同,孰為得耶?曰:互相發明,而義各有當也。蓋楊氏之説,胡氏發明之為尤詳。胡氏曰:節用者,愛人之本也。然愛人者,其名覃[14]衆,故慕之而易道;節用者,其事切己,故憚之而難行。徒以愛人之名揚於衆,而不能以節用之實本諸己,則雖曰愛人,而人終不蒙其愛矣。而游氏所譏,則申子、韓侯‘弊[15]袴’之説耳。
精義 伊川解曰:‘今之諸侯能如是,足以保其國矣。’又語録曰:‘有愛民之心,然而使民亦有不時處。此則至淺,言當時治千乘之國,果能此道,則亦可治矣。聖人之言雖至近,上下皆通。此三句若推其極,堯舜之治亦不過此。若常人之言近時,便只是淺近去。’又曰:‘“敬事而信”以下事,論其所存,未及治具,故不及禮樂刑政。’○張子[16]曰:道千乘之國,不及禮樂刑政,而言‘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言能如是則法行,不能如是則法不徒行。禮樂刑政,亦制數而已耳。○范氏曰,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道千乘之國,變而至道也。敬事所以修己,敬則事無不立,信則民可使,節用則不乏,愛人則本固,使民以時則穀不可勝食、材不可勝用,五者治國之常法也,故曰道。此足以富之而已,教之則未也。禮記曰‘國家未道’,然則魯變至道,亦未至夫教也。○謝氏曰:學之為王者事久矣。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此言是也。然夫子不與之者,特非所以待子羔也。子貢謂:‘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夫子未嘗得邦家也,知其為邦家之道,則可以為天下國家矣。得志行乎中國,不得志行乎家人,其為道一也,況千乘乎?古人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可以一天下,朝諸侯,則千乘之國亦可以用心矣。‘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雖為天下,亦何獨不然?‘敬事而信’,敬而信也。‘節用’則能‘愛人’。‘使民以時’,民事不可緩也。○游氏曰:道之為言,未及治也,猶書所謂‘引養引恬’而已,馬融謂‘為之政教’者,近之矣。‘敬事而信’,德教以道之也;‘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政事以道之也。有德教以道之,則尊君親上之心篤;有政事以道之,則勸功樂事之意純。有國之道,何以加此?蓋敬朝覲之事,則君臣嚴;敬冠昏之事,則男女别;敬喪紀之事,則民知哀死而慎終;敬祭祀之事,則民知報本而追遠。事之所在,無所不用其敬焉,則民孰有不敬者哉?一號令之出也,一期會之時也,一賞罰之用也,一嚬笑之形也,無所不用其信焉,則民其有不信者哉?由是道而誠於心,則‘有虞氏未施信於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於民而民敬之’者,亦久於斯道而已。雖然,知敬事而已,未及乎信,則上慢而多欺,非所以治民[17];知信而已,未及乎節用,則侈費而傷財,非所以裕國;知節用而已,未及於愛人,則將吝細而少恩,非所以厚下;知愛人而已,不知使民以時,則將輕用其力、輕奪其務,非所以養民。如[18]是五者而法度加焉,則治人之道足矣。當孔子時,斯道也將亡矣,故亟言之,使道之以道,則於法度乎何有?○楊氏曰: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蓋有土有民,無非事者。然而事不敬則下慢,敬而不信則下疑,下慢而疑則事不立矣。敬而信,以身先之也。易曰:‘節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蓋侈用則傷財,傷財必至於害民,故‘愛人’必先於‘節用’。然使之不以其時,則力本者不獲自盡,雖有愛人之心,而人不被其澤矣。若‘春析夏因’、‘既蜡而不興功’之類,所謂時也。然此特道之而已,未及為政也。苟無是心,雖有政,不行焉,與孟子論王道之始同。○尹氏曰:敬其事,信於民,節用,愛人,不奪其時,以是五者道其國,可謂言近而易行矣。然推其極,雖堯舜之道亦不過如是而已。後世不能先此,徒欲以刑政而為治者,其亦不知本矣。有志於南面者,其可以言近易行而忽諸?
【六章】*
或問 六章之説。曰:程子、范、游、尹氏得之。但程子‘本立而文自至’者,失之太快耳。所謂‘盡得孝弟,然後讀書’,亦曰盡夫為子為弟者平日所當為之事耳。非謂盡孝弟之道,如所謂‘孝弟之至’者,然後可以讀書也。若謝氏所謂‘盡孝弟之則,正謂孝弟之至’,而其言過矣。必若是而後學文,則豈復有學文之日乎?范氏以‘汎愛衆’為‘以所愛及所不愛’,謝氏以為‘充其無害人之心’,皆非是。此但為汎愛衆人,而無忿疾忮害之心。若游氏所謂‘處衆而汎愛衆人’者也,未嘗遽及此也。此所謂‘行有餘力’,但謂行此數事而有餘暇之力耳。而游氏去其力字,則亦若謝氏‘盡孝弟’之云矣。夫是數者,終身由之而常患於不足,又何如而為有餘乎?曰:他説如何?曰:謝氏以‘學文’為‘游於藝’,似亦太輕。程子以為讀書,則凡所以講乎先王之道以為脩己治人之方者,皆在其中矣,豈特‘游於藝’而已哉?楊氏以文學為餘事,意亦類此。至於專以推其所為説,蓋亦便於假借,而不悟其所包之有不盡也。周氏語意亦若繁冗,然自‘多識前言往行’以下則佳。若游氏之敷陳詳盡,有以深究後世棄本逐末之弊。而蘇氏之説,又有以正近世好高躐等之失,則尤讀者所宜詳味也。蘇氏曰:孝弟仁信,本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此孔子所以教人也。蓋曰不賢者自是以寡過,而賢者自是以無所不至也,故曰‘下學而上達,雖孔子亦然’。今之教人者不亦異乎?引之極高,示之極深,未嘗養之於學、游之於藝也,而遽告之矣。教者未必能,而學者未必信,則亦妄相從而已。少而習之,長而行之,務以誕相勝也。風俗之壞,必自此始矣。
精義 明道曰:‘行有餘力’者,當先立其本也。有所本而後學文。然則有本則文自至矣。○伊川解曰:‘為弟子之職,力有餘則學文。不修其職而先文,非為己之學也。’又語録曰:‘學文便是讀書。人生便知有父子兄弟,須先盡得孝弟,然後讀書,非謂以前不可讀書。’○范氏曰:此修身之大略也。入孝出弟,立身之本也。‘庸行之謹’,‘庸言之信’,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衆則汎愛之,仁者則親之,以善為主也。夫子之教人,以德行為先,文學為後。學文者,行之餘事也。○吕氏曰:行謹而言信。○謝氏曰:此言學者當知所先後也。天下之人,愛親為易,盡孝為難;事長為易,盡弟為難。能盡孝弟,則能明人之大倫,又能‘庸言之信,庸行之謹’,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親仁以成己,則在我者立矣。至於‘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者,其‘游於藝’之謂乎?○游氏曰:入孝而出弟,身謹而言信,處衆而汎愛,則友而親仁,君子之務,此其本也。有所未能,則勉為之;有所未至,則力致之。待其有餘也,然後從事於文,則其文足以增美質矣。猶木之有本根也,然後枝葉為之芘覆。苟其無本,則枝葉安所附哉?夫文者,詩、書、禮、樂之謂也。詩者,言此情而已;書者,述此事而已;禮者,體此而已;樂者,樂此而已。使其孝不稱於宗族,其弟不稱於鄉黨,交遊不稱其信,醜夷不稱其和,仁賢不稱其智,則其文適足以滅質,其博適足以溺心,以為禽犢者有之,以資發塚者有之,託真以酬僞,飾姦言以濟利心者,往往而是也。然則無本而學文,蓋不若無文之愈也。是以聖人必待行有餘力,然後許之以學文。不然,固有所未暇也。後之君子,稍涉文義,則沾沾自喜,謂天下之美盡在於是,或訾其無行,則驁然不顧;或詆其不足,則忿疾如深讎,亦可謂失羞惡之心矣,烏知聖人之本末哉?○楊氏曰:自孝弟而達之於汎愛、親仁,蓋推其所為也。君子之所務者,本而已,學文乃其餘事。○尹氏曰:為弟為子之職,孝於親,弟於長,謹於行,信於言,汎愛乎衆而親仁人,此德行也。行之有餘力,則以學文。德行,本也;文藝,末也。故窮其本末,知所先後,可以入德矣。
【七章】*
或問 七章之説。曰:此章諸説,大旨略同,而程子、游、尹氏為優,惟‘賢賢易色’,當從舊説。蓋孔子兩言‘未見好德如好色’,而中庸亦以遠色為勸賢之事,則古人之言,其以德色相為消長也,舊矣。范謝之説,於此為得。但范氏論‘好色、賢賢’之優劣,失之。而謝氏便以‘如好色’為‘易色’,亦非是。所謂‘如好色’者,特孔子責人之緩辭,非以為既好色而且好德也。吕氏謂:‘此所未學者,文耳。質具而文不足,非所患也。此意亦疏。子夏所謂未學,豈特文而已乎?質具而文不足,特比之以文滅質者為愈耳。以為非所患而止於是焉,則亦非聖門之所許矣。子夏蓋疾時人之不務本實而徒事空言,且以為是非學者不能耳。然其言抑揚之間,若有過中之弊,故吴氏[19]病之,而周氏亦以為有激而言,蓋得之矣。范氏以‘本立、質美’言之,輕重之間似得其適,但語少倒耳。吕氏之説,乃因子夏之言而又過之者,讀者於此亦不可以不察也。謝氏所謂‘長幼必能有序,夫婦必能有别’者,既横溢而旁出;其曰大舜為法,聖人生知,則又失於過高矣。楊氏‘尊賢、親親’之説巧矣,然子夏之言未必有此意也。必若其言,則上章所言之序,又何説以通之乎?
精義 明道曰:‘致身’猶言‘致力’,乃委質也。○伊川解曰:‘見賢改色,有敬賢之誠也。事君、事親、與朋友〔交〕[20],皆盡其誠,學求如是而已。’又語録曰:‘言見賢即變易顔色,愈加恭敬,好善有誠也。’○范氏曰:惡惡臭而好好色者,人之誠也。以好賢而易其好色之心,則善無以加矣。然而好賢者,未必誠好之也。賢賢者,誠心以為賢,此好之篤者也。事父母竭其力之所至,事君不敢有其身,故危難不避,而終之以信,此可學之資也。雖曰未學,必謂之學也。本立而質美故也。○吕氏曰:質具矣而文有不足,非所謂患也。所謂質者,誠而已矣。賢賢至於改色,好善有誠矣;事親不愛其力,孝有誠矣;事君不有其身,忠有誠矣;待朋友而不欺,交際有誠矣,四者先立乎誠。所未學者,文耳。○謝氏曰:‘賢賢易色’,‘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天下之誠意無易於此。此‘好德如好色’,亦可謂好德之至也。‘事父母能竭其力’,共為子職而已;‘事君能致其身’,不敢有己而已;‘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在我者不欺矣。父子有親,君臣有義,朋友有信,能如此,則其長幼必能有序,夫婦必能有别矣。則舜所以為舜,其法可傳於天下者,其能外是乎?聖人,人倫之至也,此而曰未學,不得謂之不學也,其亦幾於生而知之者乎?○游氏曰:‘天下之達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先王之時,在上者舍是無以教,在下者舍是無以學,故孟子曰:‘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今能‘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則其於人倫厚矣。學之為道,何以加此?‘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仲尼之門,子夏以文學名而其言如此,則知古之所謂學者在本而不在末,故學而篇大抵皆在於務本。○楊氏曰:事君親、交朋友,人倫之大者,學者明此而已。苟能是,雖曰未學,斯謂之學,可也。然先之以‘賢賢易色’者,蓋學本於致知,親賢所以致知也。故為天下有九經,而‘尊賢’在‘親親’之先,亦此意也。○尹氏曰:賢其賢,則敬賢之誠見於色,故曰易色。於其事君、事親、與朋友交,皆盡其誠,無所不用其極也。學者,學此者也。故雖未學,必謂之學矣。
【八章】*
或問 八章張子‘學則不固’之説,如何?曰:此蓋古注舊説,而張子從之,但文勢若有反戾而不安者。蓋曰‘不重則不威’,則當曰‘不學則固’;若曰‘學則不固’,則當曰‘重則有威’。且學之為功,又豈止於不固而已哉?吕楊之説,蓋亦如此。而楊氏所謂‘可與權’者,則又過之。且以夫子之言推之,則學而後‘可與適道’,適道然後‘可與立、權’,豈易遽言也哉?曰:范氏‘忠信’之説如何?曰:是亦以内外為言,若程子之意者。但其以‘誠’訓‘忠’,則為未精耳。程子誠忠之辨,見於第七篇之二十四章,考之則可見其得失矣。〇曰:吕氏以‘主’為‘託’者如何?曰:觀上下文意,皆在己之事,恐其未應及此。且夫子所以對樊遲‘崇德’之問者亦云,而以‘徙義’繼之,則又如何而可通也?曰:謝氏以‘主忠信’為‘不言而信’,如何?曰:是亦過高而失之矣。然不獨此而已,凡其所謂忠信者皆然。蓋得於程子‘實理’之云,而於其所謂‘以人言之’者,則有所略而不察也。〇曰:謝氏所謂‘改過’之説,如何?曰:仁義者,心之正也;不仁不義者,行之失也。既不幸而陷於不仁不義矣,不知則已,既知之,則其可以憚改而不復於仁義之正乎?蓋其理有所不得,則其心有所不安,故不容憚改以自棄於小人之域耳,非曰知其無常而後改之也。且如謝氏之言,則善之與惡勢均體敵,而無賓主輕重之分,既可以忽然而為善,則亦可以暫時而為惡矣。蓋其意急於勸勉而誘人之改過,而不知其言之失於輕也。〇曰:謝氏所謂‘此章非論生知安行’,如何?曰:聖人之言,皆為學者而言也。若生知安行,則固無所待於聖人之言矣,豈獨此章而已哉?謝氏獨以此章為非論生知安行者,則其於他章宜其每每過高而失之也。且人之為過亦有淺深[21],不必專以過而改為困而學之事,以其所引顔淵、季路之事觀之,亦自可見。蓋此章之説,惟游氏為無病,而楊氏‘取友改過’之説亦善,詳味之可見。〇曰:‘不如己’之説,程子、周、尹氏以為不忠信者,楊氏亦以為合志同方者,如何?曰:此蓋不欲自謂人不如己而生自滿之心。且慮夫必勝己者而後友之,則勝己者又將視我為不勝己而不吾友耳。其意已善矣,然考之不詳而慮之或過,則亦不得而不論也。蓋人之賢否優劣,隱之於心則有準則,非彼我好惡之私所能蔽也。故學者之心,雖不敢輕謂人不如己,然至於接人待物之際,或親或疏,或高或下,亦有不容以分别為嫌者。故於齒德之殊絶者,則尊而師之;於賢於己者,則尚而友之;其不若己者,雖不當就而求之以為吾友,然亦必有矜而容之,勉而進之。是皆理勢之自然,非我之敢為自滿,而亦未嘗輕以絶人也。彼賢於我者,其視我者亦若是耳,又何自棄我為哉?且世之陋者之所以樂以不若己者為友者,其故亦可知已。蓋樂於縱恣,故憚直諒者之正己而不敢親;安於淺陋,故忌多聞者之少己而不肯問。至於凡庸猥之流,則喜其臨己[22]而足以為高;便僻佞柔之徒,則説其下己而足以自肆也。夫其所以定取舍者如是,是以賢智日遠,而所與居者無非厮役徒隸之人,雖有美才良質,亦且忽不自知而堕於小人之歸矣。是則聖人安得不一言以警之,然亦曷嘗使之輕為自滿而謂人莫己若也?蘇氏之説,蓋得其略。蘇氏曰:世之陋者,樂以不己若者為友,則自足以日損,故以此戒之。是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吾友矣。而謝氏所引申顔事亦甚善。
精義 明道曰:聖人言忠信多矣。人道唯在忠信,不誠則無物。且‘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者,人心也。若無忠信,豈復有物乎?○伊川解曰:‘不厚重則無威儀,所學不能安固。所主在於忠信,所親者必忠信。遷善不可不速,君子自脩之道當如是也。’又語録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嚴,而學則亦不能堅固也。’○張子曰:將修己,必先厚重以自持。厚重知學,德乃進而不固矣。忠信進德,惟尚友而急賢。欲勝己者親,無如改過之不吝。○范氏曰:‘言重則有法,行重則有德,貌重則有威,〔好〕[23]重則有觀。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君子所貴乎道者,正己而〔已〕,故‘不重則不威’;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内,故‘學則不固’。為人而不重,未有不易其守也。忠者,誠也;信者,不欺也。君子之守,誠為大;其與人也,不欺為大。故心必以忠信為主,言必以忠信為主,行必以忠信為主。忠信,所以立本也。‘無友不如己’者,所以進德也。夫與賢於己者處,則自以為不足;與不如己者處,則自以為有餘。自以為不足,則日益;自以為有餘,則日損。過而憚改者,不能强為善也。湯改過不吝,則又賢於勿憚改者矣。此三者,修身之要也,自天子至於士,皆不可不務也。○吕氏曰:學則知類通達,故不至於蔽固。主,讀如‘於衛主顔讎由’之‘主’。主,所託也;友,所輔也;改過,所以自治。所託失人,則勢窮;所輔不如己,則德不進;所以自治不勇,則惡日長。○謝氏曰:‘此一段,當分為四事:自重、忠信、友如己、改過,學者闕一不可也。人孰有生而知之者乎?能學而知之、困而知之,亦善矣;孰有安而行之者乎?能利而行之、勉强而行之,亦善矣。此非論生知安行者也。自重、忠信、友如己者,學之事也;過而改,困之事也。“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中庸曰:“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齊明盛服,特威儀耳,何以見其修身乎?蓋為冠所以莊其首,為履所以重其足、所以防其躁也。古之君子必佩玉,進則揖,退則揚,周旋中規,折旋中矩,所以使非僻之心無自入也。夫容貌衣服之間,尚能移養如此,而況視聽言動能自重哉?學如之何而不固也?則其“儼然人望而畏之”,亦餘事耳。忠信,進德之本也,所謂“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者也。儻不知此而欲進德,何異“絺兮綌兮而欲温,吸風飲露而欲飽”?無是理矣。夫人自非上智下愚皆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則其薰蒸陶冶,能無待於朋習乎?以子貢之賢,孔子猶戒以“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蓋事衰世之大夫,友薄俗之士,難與並為仁矣。自非聖人,孰能無過?惟其改之為貴。“師也過”,過也;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亦過也。但小人過於行事,君子過於情性耳。夫仁義何常之有?蹈之則為君子,捨之則為小人;不仁不義亦何常之有?循之則為小人,捨之則為君子。君子所以勿憚改者,蓋知其無常也;小人所以憚改者,蓋安於故常也。顔回,百世師也,而曰“不貳過”;季路,亦百世師也,“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荀卿嘗謂之鄙人,蓋亦有過矣,豈以嘗有過而害其為百世之師乎?知此,則知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無損於明也。今人以嘗有過而自棄自暴,以為終不可以為善,遂至於文且飾者,亦愚矣。’又曰:‘申顔自謂不可一日無侯無可。或問其故,曰:“無可能攻人之過,一日不見,則不得聞吾過矣。”人不可與不勝己者處,鈍滯了人。’○游氏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此君子之重而威(之)〔也〕。重而威,則德性尊矣,故君子日就,小人日遠。由是而學,其思之必精,其行之必篤,其問之必切,其聽之必專。入乎耳,著乎心,此德全而學固矣。反是,則言招憂,行招辱,貌招淫,好招辜,何威之有?道聽而塗説者有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者有之,何固之有?忠信,所以進德也。如甘之受和,白之受采,故善學者其心以忠信為主。不言則已,言而必忠信矣,故其言為德言;不行則已,行而必忠信也,故其行為德行。止而思,動而為,無時而不在是焉,則安往而非進德哉?故為仁不主於忠信,則仁必出於姑息;為義不主於忠信,則義必出於矯抗。操是心以往,則禮必出於足恭,智必出於行險,安往而非敗德哉?而何進德之有焉?譬之欲立數仞之牆,而浮埃聚沫以為基,亦没世不能立矣。故主忠信者,學者之要言也。孟子之論尚友也,以一鄉之善士為未足,而求之一國;以一國之善士為未足,而求之天下;以天下之善士為未足,而求之古人。‘無友不如己者’,尚友之道也。求得賢者尚而友之,則聞其所不聞,見其所不見,而德日起矣。此仲尼所以期子夏之日進也。孔子曰:‘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蓋能改一言之過,則一言善矣;能改一行之過,則一行善矣。若過而每不憚改者,其為善可勝計哉?然則君子之道,以威重為質,而以學成之;學之道,必以忠信為主,而以勝己者輔之。雖然,使其或吝於改過,則賢者未必樂告以善道,故以‘過則勿憚改’為終焉。○楊氏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自重之道也。‘儼然人望而畏之’,則有威矣。學然後可以與權,故不固。‘主忠信’,所以進德也;‘無友不如己者’,資以輔仁也。然過而憚改,雖有輔仁之友,無益矣。或問:‘“無友不如己者”,商也日進,以其好與勝己者處也。然我之不賢,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友[24]也?’曰:‘所謂如己者,合志同方而已,不必勝己也。’○尹氏曰:不厚重則無威儀,無威儀則志不篤,志不篤則所學不能堅固。主於忠信,其忠信不如己者則勿友也。遷善貴速,故‘過則勿憚改’,君子自修當如是也。
【九章】*
或問 九章之説。曰:程子、游氏善矣。范氏‘慎字’之説非是,其曰使民勿倍勿忘,亦非也。君子之慎終追遠,乃吾事所當然,吾心之不可已者,豈為教民而後為之哉?若謂曾子之行,一於孝而及此,則為得之。謝氏之説,於‘歸厚’之義無所當。且‘歸’字之義,正謂民歸於厚耳。今曰‘己德歸厚’,似亦羨於文也。楊氏因‘歸厚’之文,而引‘惟民生厚,因物有遷’,以就夫‘反其生’之説,則亦巧矣。然詳曾子意,恐不如是之支也。尹氏蓋總程子之説,而改‘大’為‘事’,則失之矣。此外,又有蘇氏、洪氏之説亦可觀焉。蘇氏曰:‘略於喪祭,則背死忘生者衆而俗薄矣。’洪氏曰:‘曾子之學,以忠信孝弟為本,故其言如此。’
精義 伊川解曰:‘居喪盡禮,祭祀致誠,慎終追遠之大者也。凡事能慎於終,不忘於遠,足以化民,歸於厚德也。’又語録曰:‘慎終追遠,不止為喪祭。’○范氏曰:慎者,誠也。於終者,誠之如始,使民勿倍也;於遠者,追之如近,使民勿忘也。先王重喪祭,所以厚民德也。曾子之行一於孝,‘慎終追遠’者,孝之終。○吕氏曰:喪祭者,‘慎終追遠’之一端耳。○謝氏曰:養生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蓋人情之至極而不可以僞也。為之棺椁衣衾,為之春秋祭祀,聖人豈以强民哉?彼有感於狐狸之食、霜露之降,非為人而然也。以此處己,則己德歸厚矣;以此教民,則民德歸厚矣。○游氏曰:終者,人所易忽也,而慎之;遠者,人所易忘也,而追之,厚之道也。○楊氏曰:人少則慕父母,其生厚矣;有妻子則慕妻子,知好色則慕少艾,仕則慕君,‘因物有遷’也。至於終遠,猶且慎之而不忘,則‘民德歸厚’矣。歸者,‘反其生’之謂也。○尹氏曰:居喪盡禮,祭祀盡誠,‘慎終追遠’之事也。推而至於天下之事,皆能慎其終,不忘於遠,非惟己之德厚,化民亦歸於厚德。
【十章】*
或問 夫子未嘗求聞諸侯之政,而子貢有‘夫子求之’之説,何也?曰:此就子貢之言,借其‘求’字而反言之,以明夫子之未嘗求,如孟子之言伊尹‘以堯舜之道要湯’也。若謂夫子欲聞其政,而為是卑巽以求之,則失之矣。楊氏以為聖人求之在我,正謂此病。又謂‘暴慢侈泰,人所忌嫉,則雖欲求之而不可得’者,雖足以警夫如是之人,然其説之流,亦將有求容患失之恥,學者尤不可以不知也。吕氏真以為‘求而人與之’,則又甚矣。〇曰:它説之得失奈何?曰:范氏之説,皆非所以言聖人。謝氏以為此一節論學成而光輝著見,亦非本旨;以為因是足以見之,可也。其論聖人之容,夸張迫急,而於文義之間多不暇擇。如以‘温’為‘清和之發’之類,皆非是,細考之可見矣。又與周氏皆引‘吾其與聞之’為説,恐亦未然。此言‘至於是邦’,則非其居魯時矣。大抵此章説之善者,莫逾於程子,而胡氏亦有所發明也。胡氏曰:‘凡人未見聖,若不克見;既見聖,亦不克由聖。’彼既語夫子以政矣,未聞一君舉國以聽其所為。然是亦可以為之兆也,而聖人一言不契,則委而去之,未嘗屑就在濟時。行道之心雖篤,而未嘗屈道以信身也。曰:‘程子之訓五德,二説不同,如何?’曰:‘前説訓其體之言也,後説推其用與效之言也。尹氏雜而用之,已失其旨,又於“不侮、無欲”之下,各以也字係焉,其失愈甚矣。’
精義 伊川解曰:‘温、良、恭、儉、讓,盛德之光輝接於人者也。温,和厚也;良,易直也;恭,莊敬也;儉,節制也;讓,謙遜也。德容如是,是以諸侯敬而信之。’又語録曰:‘子貢善形容孔子德美,温以接物,良乃善心,恭則不侮,儉則無欲,讓則不好勝。至於是邦,必聞其政。’○范氏曰:‘温、良’,仁也;‘恭、儉、讓’,禮也。‘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是以所居之國,必聞其政也。詩曰‘干禄豈弟’,又曰‘求福不回’。豈弟非以干禄,不回非以求福,然豈弟則干禄之道也,不回則求福之道也。夫子之求之也,其亦此之類也與?子貢之徒,各以其識知之淺深而觀夫子之德。其所以得政則由五者,雖堯舜之聖,見於外者亦不過乎此。若子貢,則可謂善觀夫子矣。○吕氏曰:‘温、良、恭、儉、讓’,皆謙德也。人道惡盈而好謙,況聖人之謙乎?此所以求而人與之也。○謝氏曰:此一節論學之既成,德性内充,必有光輝著見乎外者。蓋誠之不可掩也,故以聖人儀形明之。蓋粗厲感慨,則必髮上衝冠;剛暴狠愎,則其容悻悻然;將有求者,必以喜隨人。如此者,不可勝計也。然則德至於聖人之地者,其必有聖人之容,如‘天子穆穆,諸侯皇皇’是也。聖人之容,非誾誾、非侃侃、非提提、非總總,柔不為物侮,剛不為物懼,其惟‘温、良、恭、儉、讓’足以名之乎!蓋清可為也而難於温,温者,清和之發也;和可為也而難於良,良者,易直之發也。本無侮人之心,貌如之何而不恭?本無侈泰之心,用如之何而不儉?本無競强之心,行如之何而不讓?至於此,則泰然矣、儼然矣。其泰然也,豈不如春?其儼然也,豈不如秋?豈不容止可觀?豈不威儀可象?豈不和樂?豈不莊敬?‘遠暴慢’不足道也,‘遠鄙倍’不足道也。夫容貌如此,諸弟子豈不能學而致之乎?蓋有忿懥之心者必不温,有忮剋之心者必不良,有欲上之心者必不恭,有驕人之意者必不儉,有物我之心者必不讓,則‘温、良、恭、儉、讓’,其惟聖人能之乎?今去聖人久矣,以此五者想(見)[25]其形容,猶能使人興起,而況於親炙之者乎?借令魯衛之君雖甚庸且鄙,觀如此人也,獨能不驚且疑乎?獨能不親且敬乎?欲有為於一國者,其能不就而謀之乎?雖不為當時所用,猶為當時所敬;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也。學者儻有心於聖人威儀之間,亦知所以進德矣。然則為子貢者,亦可謂善觀聖人矣,亦可謂善言德行矣。於此,豈獨知聖人哉?又將以知子貢矣。○楊氏曰:夫子以是五者得之,則求之在我耳,所以異乎人之求之者也。若夫暴慢侈泰,則人所忌嫉。雖欲求之,其可得乎?○尹氏曰:‘温、良、恭、儉、讓’,聖德之光輝接於人者也。温,和厚也;良,易直也;恭,則不侮也;儉,則無欲也;讓,謙順也。德容如是,是以諸侯欽而信之,至於是邦,必聞其政也。
【十一章】*
或問 十一章之説。曰:‘觀志、觀行’,范氏以為子觀父之志行者,善矣。然以文勢觀之,恐不得如其説也。蓋觀志而能承之,觀行而能述之,乃可為孝。此特曰觀而已,恐未應遽以孝許之也。且以下文‘三年無改’者推之,則父之志行亦容或有未盡善者,正使實能承述,亦豈遽得以孝稱也哉?謝楊周氏蓋用舊説,而晁氏、洪氏之説亦當。晁氏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此觀行之一節也。’洪氏曰:‘父没雖可以行其志,然改父之道於三年之中,則無愛親之心,而其行亦不足觀矣。’‘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程子之説不明。范楊周氏為一説。謝游尹氏為一説而小不同。蓋尹氏得其用心之本,而游氏得其制事之宜,二説相須,為不可易。意者程氏亦若尹氏之云也,謝氏則過之矣。夫孝子居喪,思慕哀痛,則誠有不可堪者。然視不明、聽不聰、行不正、不知哀,君子病之。豈有三年之久,視其父之所為有不可不改者,顧乃恍然惘然,如醉眠夢魘而恬不知省,而可以為孝乎?范楊周氏之説,則所不改者,乃子道也,非父道也。若以‘於’字為言,則‘於’之為字,未見施之如此其重者。〇曰:必若尹游之説,則夫子之言,得無有所不盡者乎?曰:為人子者,本以守父之道,不忍有改為之心,至有所遇之不同,則隨其輕重而以義制之耳。三年而改者,意其有為而言也;其不可改,則終身不改,固不待言;其不可以待三年者,則又非常之變,亦不可以預言矣。善讀者推類而求之,或終身不改,或三年而改,或甚不得已則不待三年而改,顧其所遇如何,但不忍之心則不可無耳。或曰:昔謝方明承代前人,不易其政。其必宜改,則以漸變之,使無迹可尋。為人子者,不幸而父之過有當必改者,以是為法,而隱忍遷就於義理之中,不亦可乎?曰:吾嘗聞之師矣,以為此其意則固善矣,然用心每每如此,即駸駸然所失卻多。必不得已,但當至誠哀痛以改之而已,何必隱忍遷就之云乎?至哉此言!足以儆學者用心之微矣。
精義 伊川解曰:孝子居喪,志存守父在之道,不必主事而言也。○范氏曰:‘父在觀其志’,則能先意承志,諭之以道;‘父没觀其行’,則能繼志述事,顯揚其美;‘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也。若其有過,父在則當争,父死則當改,不可以待三年也。○謝氏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觀其志可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孝之終也,觀其行可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豈以為父之道不忍改與?蓋三年之間,賢者處之,則如白駒之過隙。當是時,皇皇然如有求而(不)〔弗〕得,望望然如有從而(不)〔弗〕及,坐則見親於牆,食則見親於羮,於父之道可改也、不可改也,亦遑恤乎?○游氏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若堯舜文武之道,雖行萬世不可改也,何止三年?若武帝榷利之政,德宗宫市之事,昭帝、順宗不逾年而改之,天下後世不以為非者,何待三年?今言‘無改於父之道’,則在所當改而可以未改也。人君、士大夫皆當如此。居喪之制,有‘不言而事行者’,有‘言而後事行者’,有‘身自執事而後行者’,此尊卑之等也。如以為聽於冢宰為嫌於改父之道,則孔子所謂‘古之人皆然’者,豈為其父皆有可改之道乎?蓋哀恤之道當然。○楊氏曰:父在,人子有不得行其志者,故父没然後可以觀其行。‘出必告,反必面’、‘不遠遊,遊必有方’,若此類,皆於父之道也。君子不忍死其親,故三年猶不改是焉,可謂孝矣。○尹氏曰:父在觀其所志,父没觀其所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説者謂:‘如其道,雖終身無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則‘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孝子之心所不忍故也。
【十二章】*
或問 ‘小大由之’,諸説不同,而皆屬之下文,今獨從程子而屬之上文。何也?曰:以上文考之,既曰‘禮之用,和為貴’,則所謂‘斯為美’者,皆指禮與和而言也。今若以為由禮,則上固云‘和’,是豈得越‘和’而指‘禮’?且小大之事,正欲其一由於禮。豈有一由於禮而反至於不可行耶?若以為由和,則上之所謂和者,又未始離於禮也,亦不得遺禮而主和矣。且既曰由和而有不可行,則其曰‘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者,不亦重復之甚乎?若楊氏之意,則以‘小大由和,為不知和而和’者,與‘小大雖能知和而和,而不以禮節’者為兩説。等[26]其説,雖足以巧免重復之弊,然‘小大由之’一句,亦未見其必為由和也。故此章之説,惟程子為得之,而范周尹氏皆祖其説,蓋亦不可易也。〇曰:若如范氏之説,則遂以樂為禮之用,可乎?曰:樂記有之‘天高地下,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則其相為體用也,古有是言矣。〇曰:謝氏之説如何?曰:其論禮之有和者,善矣。蓋曰:‘禮之所以有是品節之詳者,皆出於人心自然之節。聖人制禮,特使人由是以中其節,而非以人之所不欲者强之也。故行之雖或甚苦,而自有不失其和。若不本於此,而徒勉强於儀貌之間,則是徒禮而無和矣。’此説蓋得之。但其曰‘為禮至於難從,則不若夷俟踞肆之愈’,則其抗激之弊,又有甚焉者耳。其論季氏之祭,為有禮而無和者,亦恐未然。詳禮家之説,正謂季氏之祭,舒肆不肅,故遲緩至此。及子路為宰,而‘室事交乎户,堂事交乎階’,室事者,祭時;堂事者,儐尸。則宗祝有司各供其事,而無前日之失。然則豈和不足之謂哉?請問楊氏之説。〇曰:本文之意,蓋曰‘禮之用,以和為貴’耳。今曰用和,則既失其句讀矣,又引‘履,和而至’以明以和為貴之義,恐亦非易意也。詳易之文蓋曰:‘履之為卦,君臣上下各履其位,而得其和者也。’‘和’則疑於‘夷易’,而非‘極至’之義。然各得其所而不亂焉,則是乃所以為至也。其下八卦之説,其例皆然,不應獨以‘和而至’為和,而後‘不可以有加’也。其下云云,則前已辨之矣。
精義 伊川解曰:‘“禮之用,和為貴”,恭而安,别而和,為可貴也。’又語録曰:‘禮勝則離,故“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樂勝則流,故“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禮以和為貴,故先王之道以此為美,而小大由之。然卻有所不行者,以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故亦不可行也。’又曰:‘“禮之用,和為貴。”有不可行者,偏也。’又曰:‘知和而和,執辭不完。’○范氏曰:凡禮之體,主於敬,及其用,則以和為貴。先王為禮,非以强世,蓋欲天下皆可行,人情莫不安,此所以為美也。敬者,禮之所以立也;和者,樂之所由生也。有敬而無和,則禮勝;有和而無禮,則樂勝。樂勝則流,禮勝則離矣。知和之為美,而不以禮節之,則至於流,此其所以不可行也。故君子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動而有節,則禮也;行而有和,則樂也。有子可謂達禮樂之本。○謝氏曰:禮樂之道,異用而同體,相反以相成。陰陽也、剛柔也、動静也、仁義也、文武也,莫不如是,何獨禮樂不然乎?有子知以和為貴,蓋有見於此也。知此,則知酒清而不敢飲,肉乾而不敢食,豈强勉以害飲食之性哉?一獻而百拜,几設不倚,豈强勉以害安逸之性哉?天下宜之,後世安之。自唐至周,數千載間,無苦心刻意,不與民共由,離所不安之患。父子益親,君臣益序,情性益厚,風俗益敦,得非以和為貴而致然也?先王之澤既衰,禮文不出於誠意而出於勉强,不出於循理而止於飾貌。從事於斯也,往往如季氏之祭,雖有强力之容、肅欽之心,跛倚以臨祭者多矣。禮家使人如此之難從,殆不若夷俟倨肆之愈也。至此,則和之禮喪矣。真儒既不得位,無制作之時,曲士又牽於世俗之習而莫能察其源也。或以為僞者有矣,或以為難以强世者有矣,或以為忠信之薄者有矣,要之,語末流而不及先王也,豈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者歟?‘小大由之,有所不行’,恐其無辨也。聖人於一拜一揖,升降之間,猶有隆殺焉,又況小大乎?則其用和於下大夫者,必有異於上大夫矣。‘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蓋惡其瀆也。事君之辱,朋友之疏,豈不以數乎?家人之失節,豈不以婦子嘻嘻乎?知此,則知所節矣。聖人之和所以異於人之和者,知其有反而已。‘小大由之’,不以禮節之,故均於不可行也。○楊氏曰:禮以敬為本,進為文,進而不已則離,故以用和為貴。易曰:‘履,和而至。’至則不可以有加矣,故先王之道斯為美也。然小大皆由之,則有所不行焉。孔子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侃侃,和也)[27]。上下異施,則非小大由之也,此之謂‘知和而和’,然和而不以禮節之,則流矣,亦不可行也。○尹氏曰:禮之弊,則至於離;和之弊,則至於流。禮之用,以和為貴;先王之道,以斯為美。小大由之,然復有所不行者,蓋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則失於流故也。
【十三章】*
或問 所謂‘約信而合宜,則言必可踐’,何也?曰:人之約信,固欲其言之必踐也。然其始也,或不度其宜焉,則所言將有不可踐者矣。以為義有不可而遂不踐,則失其信;以為信之所在而必踐焉,則害於義,二者無一可也。若約信之始而又求其近於義焉,則其言無不可踐,而無二者之失矣。〇或曰:然則葉公所云‘復言非信’者,何耶?曰:此特為人之不顧義理,輕言而必復者發,以開其自新之路耳。若信之名,則正以復其言(而)得之也。今不警其言不近義之差於前,而責其復必其言之失於後,顧與信之所以得名者而亂之,則亦矯枉過其直矣。諸家乃引之以釋此句,以為信不近義,則言有不必復者,是乃使人不度於義而輕發其言,以開誕謾欺僞之習,其弊且將無所不至,非聖賢所以垂世立教之旨也。〇曰:為恭而中節,則能遠恥辱,何也?曰:致敬於人,固欲其遠於恥辱。然不合於節文,則或過或不及,皆所以自取恥辱。惟致恭而必求其近於禮焉,則其可遠恥辱也必矣。〇或曰:先儒又有以為恭而近禮,然後君子行之以遠恥辱。若非禮之恭,則寜身被困辱而不為也。其説何如?曰:此其意善矣,然亦非有子之意也。有子之意,本為謹其言行,以防後患於未然之前,所謂‘言必慮其所終,行必稽其所弊’者也。豈使人不戒於初,而徐計之於已然之後,崎嶇反側,如或者之言哉?〇曰:因是二者,因不失所親,則為可宗,何也?曰:信近義矣,恭近禮矣,而或失其所親焉,則亦不足尚也。故必因此而又得其所親,然後為可宗耳。楊氏之説蓋如此。且此章前有‘孝弟謹信而親仁’之説,‘厚重忠信而友勝己’之説,後又有‘不求安飽,敏行慎言而就正有道’之説,其與此章之意亦相表裏也。或曰:因,猶依也;宗,主也。言人欲有所依,必度其人之賢而後依之,則在我不失其所親,而彼亦可以為宗主矣。此説小異而亦可通,更思之可也。〇曰:諸説不同者非一,其得失奈何?曰:程子四説大率相似。其意蓋曰:‘為信而言終可復,則其信為近於義矣;為恭而能遠恥辱,則其恭為近於禮矣。因恭信而不失其近於禮義,則亦可宗矣。’此文義固亦可通,但語意曲折,似稍費力,而遠恥辱之意尤不分明。蓋其本意固以為不合禮而自恥辱者,然於文未有所見,則安知不有苟為卑巽以求免乎恥辱者,而冀其得近於禮者耶?此由不先求近乎禮義,而俟其言之終可復。且既遠乎恥辱,而後卜之,是以其説至於若是迂遠而難通也。張子‘信、恭’之説,已辨於前。‘可宗’之説,蓋亦類此。至引此章以蒙上章之義,則是將以‘復言、遠恥、可宗’為和,而‘不復言、不遠恥、不失所親’為禮也。夫‘遠恥、可宗’之為和,可也。若以‘復言’為和,而‘不復’為禮,則無乃反其類之甚乎?吕氏上二句本張子説,而下一句自為一義,則尤迂晦而不通矣。謝氏‘復’字之説,與上文‘信’字殊不相干;‘恭近禮而遠恥辱’之説,則得之矣。‘因不失其親’一句,與吕氏略相似,特‘可宗’之云為少異耳。范楊周氏大意皆得之,而皆不免於小失。蓋徒憂‘復言’之害義,而不察乎有子之言,意之所重乃在乎‘不復’之害信也。是以其大意雖若得之,而終未免近乎張子之説。至‘恭近於禮’之説,則皆得之,但范周所引‘恭而無禮則勞’者為不切耳。楊氏推説兩句以及聖人,理固如此。然聖賢之言本為學者而發,自與聖人不同。若每事如此推説,則亦不勝其費於辭矣。末句之説,惟楊氏為得。范氏既不可曉,而周氏又因程子之言,前固已論之矣。
精義 明道曰:信本不及義,恭本不及禮。然信近於義,恭近於禮也。信近於義,以言可復也;恭近於禮,以遠恥辱也。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親近於禮義,故亦可宗也。如言禮義雖不可得見,得見恭信者斯可矣。○伊川解曰:‘信能守約,恭能遠恥,近於禮義也。因不失於相近,亦可尚也。’又語録曰:‘信非義,近於義者,以其言可復爾;恭非禮,近於禮者,以其遠恥辱爾。信恭因不失近於禮義,亦可宗敬也。“親”亦訓“近”。’又曰:‘因其近禮義而不失其親,亦可宗也,況於盡禮義者乎?’○張子曰:君子寜言之不顧,不規規於非義之信;寜身被困辱,不徇人以失禮之恭;寜孤立無助,不失親於可賤之人。三者知和而能以禮節之也。上有子之言,文相屬而不蒙者。凡論語、孟子發明前文,義有未盡者,皆挈之。它皆放此。○范氏曰:信而無義則賊,故復言非信也;恭而無禮則勞,故不能遠恥辱也。信必近於義,故能成其信,故言不必信,皆可復也;恭必近禮,則能成其恭,故其恭不入於諂,而恥辱可遠也。君子所因者本,而立愛必自親始,親親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親’。聖人本末先後有序,君子必自修如此,而後能至焉。德有本,道有源,其學出於聖人,故可宗也。○吕氏曰:‘信’主‘復言’,然非義之信,有不必復其言;‘恭’主‘遠恥’,然非禮之恭,有不足遠其恥;親親主於有宗,然親失其等,有不足正其宗。義理之差,必至於此,不可不察。尾生復言,非義之信也;夷王下堂,非禮之恭也;墨子兼愛,不可宗之義也。○謝氏曰:復,當如‘復白圭’之‘復’。言至於使人可復,亦可謂善言矣。言而信,固已善也,而況於近義乎?信,則‘言之必可行’者是也;義,則言之中倫者是也。信且近義,則可以世為天下道矣,使後世多識者亦可以畜德矣。言至於如此,其有不可復者乎?不侮之謂恭,中節之謂禮。畏人而不敢侮人者有矣,未必中節;自愛而不敢侮人者有矣,未必中節也。何謂中節?擎跪曲拳,過位必趨,禮也,臣道矣,何恥辱之有?見父之執猶事父,年長以倍猶事父,禮也,子道也,何恥辱之有?勞則争先,行則必後,禮也,弟道也,何恥辱之有?何謂不中節?非所當致恭而致恭也。非所當致恭而致恭,施於在我之上者,猶妾婦之道也;施於在我之下者,是啓寵納侮之道也,其招恥辱必矣。因,親也,故‘姻睦’之‘姻’、‘婚姻’之‘姻’皆从因。推吾一視同仁之心,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此特可以謂之汎愛,不可以謂之親。何謂親?繫之以姓,綴之以食,内親也;甥舅姻媾之聯,外親也。若是者,生當有燕食之歡,死當有功衰之戚。所謂親者,豈他人可以擬倫也?推此而達之,亦有可親者乎?有之,其惟君乎,治我也;其惟師乎,教我也;其惟友乎,成我也。三者雖非天屬,亦可以親矣。捨此三者之外,亦有可親者乎?吾恐不免於諂賤也。既諂賤矣,豈謂所尊身之道?惟親不失其所親,然後為可宗也。信不食其言,恭以飾其身,親以與人同,自衆人觀之,亦可謂美行矣,然一入於非禮非義之地,適足以招恥辱、取不敬也。信乎,求道非難,欲免斯者,其惟學乎?蓋惟學可以明善。○楊氏曰:信不近義而復其言,是小人而已。以其近義,故可復。恭不近禮,則有恥辱之道焉。以其近禮,故能遠恥辱。若夫惟義所在,則言有不必復也。恭而安,則遠恥辱不足道也。信不失義,恭不悖禮,則交物之道至矣。又因不失其親焉,是亦可宗也。○尹氏曰:信非義也,以其言可復,則近於義;恭非禮也,以其遠恥辱,則近於禮。然則恭信於禮義為近者也。因其近,雖未足以盡禮義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
【十四章】*
或問 十四章之説。曰:尹氏最善,范吕侯周氏説次之。但‘謹言’之説,范吕皆以為恥恭[28]不逮之意,侯氏又但戒於多言,則未盡聖人之意。夫所以謹於言者,豈徒為是二者而已哉?范氏‘就有道’之説,似亦太輕。若論主善為師,固當如此,但非此章之旨耳。又引孔文子之好學以配孔顔,而歎知學者之鮮,則其輕重亦不倫矣。若文子之所謂學,則亦豈難知哉?且‘好學、下問’自兩事,亦非以‘下問’而得為‘好學’也。侯氏以‘無’字為非禁止之辭,是矣。其曰‘與“不”字不同’,則‘不’字亦非禁止之辭也。疑或有誤字,不然則不可曉矣。周氏‘貪之本也’一句,未有所當,其他則皆善也。此外,則胡氏及張敬夫之説亦善。胡氏曰:食期飽,居期安,人之情也。而聖人之言如此,豈反人之情而强其所難?亦曰有志於學,則不當以此為念耳。食必求飽,居必求安,役役焉惟口體之奉而無所不至焉,其(分)〔去〕[29]於道也不亦遠乎?○張敬夫曰:世固有不循物欲而勉於言行者,然其所學毫釐之差,則其所謂敏者有非所當敏,而所謂慎者有非所當慎,其弊有不可勝言者矣。若謝氏之説,則過高甚矣。不求安飽,本文亦謂志其大者而不留情於此耳,未遽及乎孔顔曾孟之事也。孟子五鼎,乃謂其喪祭之禮,非若主父偃所謂五鼎食也。其論敏慎,大意既不的當,而務為誇張隱秘,使人不可曉。然以其後改之説考之,則所謂敏者可見。又以其平日之言推之,則所謂謹者又不過曰‘出辭氣’而已耳。若但如此,則胡為其不直言之,而必為是枝蔓之辭乎?然夫子敏謹之云,恐亦未遽及此也。‘就有道而正焉’,亦方語夫學者求師取友之時耳。顔孟之云,乃其終身事業之所就,豈遽責之於此時哉?楊氏引‘終日不違、求其放心’等語,以明不求安飽之説,亦大過矣。夫未得有道而正焉,則未知其何以為仁而志之如此其切;已能從事於仁如此其切,則又何為方且就正於人而考其是非哉?大凡此章本意,且為學者大概立志、修身、求師、取友而言,而諸公推之大過,以至於此,其亦誤矣。孟子所謂‘不敢不飽’者,乃晉平公食於亥唐之家,不敢以其尊貴而略賢者之禮耳,非亥唐之食而飽也。楊氏所引,似亦誤矣。
精義 伊川解曰:‘敏於事’,勇於行也。○范氏曰:‘君子志於道,而不願乎其外,故食不求飽,居不求安。敏於事,行之如恐不及也;慎於言者,“恥躬之不逮也”。苟有道者,則就而正焉,故無常師。若此,可以為好學矣。學者,所以學為聖人也。論語記夫子之言“好學”如此。’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此其自言也。其於門人,獨稱顔子好學,而孔文子不恥下問,亦謂之好學,則知學者鮮矣。’○吕氏曰:不志於私養,學所以專;不事於徒言,必見於行事,學所以實;所趨不謬於道,學所以正。學至於此,可謂好矣。○謝氏曰:‘此一節不可以事求,當以情性推之。蓋上世嘗有茹毛食腥者矣,及至聖人易之以烹飪,則食正欲其飽者也;嘗有陶復陶穴者矣,及至聖人易之以宫室,則居正欲其安也。此豈人之私智為哉?蓋聖人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何獨好學者無求飽、無求安?口之於味,四肢之於安逸,獨與人異乎?是不然。孔孟曾顔,學者之師也。其事有可考者,如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與瓢飲、簞食、在陋巷,可謂不求飽且安乎?是不然。此無財不可以為悦者也,有財則為之矣。前以三鼎,死且易簀,可謂不求飽且安乎?此不得不可以為悦者也,使其從大夫之後,斯為之矣。然則聖賢所以過人者安在?謂聖賢有求安求飽之心,則不可也。敏非欲速之謂,聖人非欲速者也;敏非進取之謂,進取乃狂者之所為。夫欲速與進取,聖人既不為,及至衆人,無欲速則有遲鈍不及事之累,不入於狂則有不忘其初之患,於斯兩者之間,其惟敏乎?慎非簡默之謂,言及之而言,豈可簡邪?豈可默邪?慎非囁嚅之謂,與上大夫言而誾誾,在朝廷而便便,正欲其厲也。言及之而言,言而且厲,可謂慎乎!既一出於口,何慎之有?捨是數者之外,可以求慎言之理矣,然而難言也。“就有道而正焉”,非篤意於美身為切問近思之學者,不能如此也。蓋倚聖人之門牆,説巽言從法言者豈少哉?此未可謂‘就有道而正焉’者。未得之,欲罷不能;及聞之,語而不惰;既得之,拳拳服膺而勿失。其惟顔氏之子乎!有能從事於兹數者,蓋亦考其用心,考其行事,果何求哉?非好學而何當之?捨顔氏之子,不可以語此矣。當知自孟子以後,無復髣髴於此矣。’又曰:‘敏是得理之速。明理而行,不期而速,非是手忙脚亂。’○楊氏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則是心不可須臾離也。夫食而求飽,居而求安,亦常人之情也。雖賢者蓋有不敢不飽者,如亥唐是也,君子何容心哉?隨所遇而已。而志在於求飽與安,則違是遠矣。孟子曰:‘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則學者,學此者也。又能敏事而慎言,則内外進矣。然不知‘就有道而正焉’,則敏慎或失於狂簡不知所裁,亦未足為好學也。○侯氏曰:食欲飽也,求飽則志於飽;居欲安也,求安則志於安。志於飽,志於安,非學者也。‘學如不及,猶恐失之’,事不可不敏也;‘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言不可不慎也。學欲詣理,‘就有道而正焉’,求所以詣理而自信也。苟如是,非好學而何?‘無’字,非禁止之辭,與‘不’字不同。○尹氏曰:君子之學如此,可謂篤志力行者矣。然不取正於有道者,未免有差。如楊墨者,學仁義而差者也,其流至於無父無君,謂之好學可乎?
【十五章】*
或問 何以知‘無諂無驕’之為子貢質其學也?曰:常人貧則必諂,富則必驕。今能若此,則可謂有志而能自强矣。子貢雖未免於貨殖,然以其志之所存,與其學之所至,庶乎其不諂不驕者,故以質之夫子而審其淺深也。〇曰:然則‘切磋、琢磨’之别,其詳可得聞乎?曰:古之工事不可考也。以今言之,則治骨角者切以刀,磋以鑢;治玉石者琢以錐鑿,而磨以沙石也。大抵切琢成形,磋磨入細。以理推之,古今當亦不相遠耳。〇曰:大學之傳亦引此詩,而以‘道學、自修’釋之。今諸家引為此章之説,而子不然,何也?曰:古人引詩,斷章取義,姑以發己之志而已,或疏或密,或同或異,不能齊也。彼傳所釋,蓋亦以精粗為言,然於詩文,則磋、琢二字有不協者。今必引以釋此,不亦拘之甚哉?〇曰:然則蘇氏之釋,亦若此矣。子剽其説而没其名,何耶?蘇氏曰:磋者,切之至者也;磨者,琢之詳者也。切之可矣,而復磋之;琢之可矣,而復磨之。君子之學也,欲其見可而不止也。往者,其已言者也;來者,其未言者也。子貢言‘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此之所謂可者。蓋貧(則)〔而〕防其諂也,富(則)〔而〕防其驕也,紛紛乎自防之不及[30]。孔子曰‘貧而樂,富而好禮’,夫貧而樂,雖欲諂不可得也;富而好禮,雖欲驕亦不可得也。豈不賢於彼二言哉?然亦未可以為至也。自是而上,見可而不止,則必有至焉者矣。子貢得是二言而識其所未言者,故孔子予之。曰:蘇氏之説,於文意最為得之。吾之説誠不異乎彼矣,然其大旨則有不同焉者,故不得據以為説也。蓋彼謂樂而好禮未足為至,自是而不已,則是將有至焉者矣。而吾謂以貧富而為言,則至於樂與好禮而無以加矣。夫蘇氏之意,豈以為將有忘乎貧富者然後為至耶?此老佛之餘,而非孔子之意矣。故胡氏非之曰:‘貧而樂,非顔子不能;富而好禮,非周公不能。夫子所以誘掖子貢者高矣,猶以為未至,則孰可以為至者耶?’其説當矣。〇曰:諸説大旨則皆異乎子之云矣,其亦有可論者耶?曰:無諂無驕,程叔子以為能處其分,與伯子所論樂與好禮互相發明者,皆善矣。然以樂與好禮為隨貧富所治,叔子亦以為能自脩,則似皆未安也。夫好禮以為脩治可也,樂則豈脩治之謂耶?周尹氏以為非自脩不能者,其説若可通矣,然於‘其斯之謂歟’者,又有所不協。范楊氏與周尹同,而以道學、自脩分屬樂與好禮而言,則又加密矣。然其所不協者,終亦不能以强協也。謝氏以問學成德為言,亦倣大學程子之意。乃必以‘成德’易夫‘自脩’,則固知夫貧樂之非自脩所及而避之也。其論問學成德之不同,則亦有未盡者。夫子之意,本但以無諂無驕僅為能處其分,而未有以進於道。若樂而好禮,則其造道入德之深,有非前人之所及耳。非必以接於人而後見者為不足,求於己而自得者為有餘也。況不諂之士,豈必皆出於人?而不驕之士,亦豈必皆出於吝哉?周氏之説,蓋必類夫謝氏‘物我’之云,然因人不為之説,則又益疏矣。至於告往知來,其説亦多不通。如程子説,則子貢第能咏嘆夫子之言,未有以見其知來者;如范楊尹氏説,則反若告往而知來者;如謝氏説,則子貢第能形容夫子所言之階級,亦未有以見其知來也。大抵此章諸説皆不得其文義,故説雖精而終有不合也。若范氏以為外有餘而内不足,故以無諂無驕為善,亦非是。使子貢而果不免於如此,則亦不足以知無諂無驕之為美者矣。吕氏之説,不見於語解,而見於文集,豈其少時未定之論也與?此外,則曾氏、張敬夫之説,亦有可觀者。曾氏曰:以貧故無諂,以富故無驕,貧富之道耳。樂非以貧,好禮非以富,出於情性而貧富不能解也。○張敬夫曰:安於無諂無驕而不知進學,固未足貴,而所謂‘無諂無驕’者,學者亦非可忽也。居貧而有一毫求之之意,居富而有一毫自恃之心,皆諂與驕也。此病未除,而曰吾樂與好禮,未之聞也。必也,無諂無驕,而後樂與好禮可得而進焉。又不可以不知也。
精義 明道曰:‘貧而能樂,富而能好禮,隨貧富所治當如此。子貢引切磋琢磨,蓋治之之謂也。若貧而言好禮,則至於卑;富而言樂,則至於驕。然貧而樂,非好禮不能;富而好禮,非樂不能。’又曰:‘貧不怨則諂,諂尤甚於怨,蓋守不固而有所為也。’○伊川解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能處其分也;樂與好禮,能自脩也;切磋琢磨,自脩各以其道也。告之以樂與好禮,而知自脩之道,知來者也。○范氏曰:切磋者,道學也;琢磨者,自脩也。‘貧而樂’,非志學者不能也;‘富而好禮者’,非自脩者不能也。子貢外有餘而内不足,故以‘貧無諂、富無驕’為問,蓋心所謂善矣。夫子進之,而其知又足以知來者,所謂‘聞一以知二’,其自知亦明矣。○吕氏曰,孟子曰:‘無(常)〔恒〕産而有(常)〔恒〕心者,惟士為能。’夫士苟能守其恒心,雖死生之際,可以無變,況貧富之間哉?有玉於斯,使之成器,必切磋琢磨之。工不同,而玉質未嘗變也。士之處於貧富亦猶是也,貧則以道自樂,富則以禮自好,皆欲吾身之入於善。雖貧富之異,而吾心未嘗動也。若夫無諂無驕,則其心亦有動矣。此孔子所以謂‘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為美也’。○謝氏曰:此一節,論質美者當學以成之也。‘貧而無諂’者,無諂於人也;‘富而無驕’者,無驕於人也,此物我相對之稱也。貧而樂,貧而自樂也;富而好禮,富而自好禮者也。人亦何與於我哉?蓋‘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至於‘蹴爾而與之,乞人(之)不屑’,及其嗟來,雖謝也有所弗食。若斯人也,何嘗諂於人哉?觀其狷介之志,何時而能樂邪?此‘貧而無諂’直異於‘貧而樂’也。富者,怨之府,儻知所以損怨之術,亦何敢驕於人?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能知所以守富之術,亦何敢驕於人?然其自愛之心,未免乎吝也。若斯人者,亦何時而中禮邪?此‘富而無驕’與‘富而好禮’直不同也。子貢聞一以知二者也,舉一隅而能以三隅反者也,故知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義。如切如磋,問學也;如琢如磨,成德也。語以‘貧而樂,富而好禮’,而知問學成德之事。善乎,子貢之達也!嗚呼,其亦異高叟之為詩矣!○楊氏曰:貧而樂,非有道學不能也;富而好禮,非知自脩不能也。故子貢以切磋琢磨言之,其知來矣。所謂‘聞一知二’者,有見於斯歟?○尹氏曰:貧能無諂,富能無驕,安分而已。至於‘貧而樂,富而好禮’,非自脩者不能也。切磋琢磨,自脩之謂也。告以樂與好禮,而能知自脩之道,‘告往知來’者也。賜也,能以意逆志而得之,故曰‘可與言詩也’。
【十六章】*
或問 十六章之説。曰:尹氏善矣。范楊亦佳,但‘知人’之説,二家各得其一偏,而范氏‘未有不知’之云,楊氏‘求為可知’之説,則非此章之所指矣。吕氏‘充知有命’之説,皆非至論。謝氏之説,既非本文意,而又不免驕吝之私,亦猶其首章‘不愠’之云也。侯周氏上句似范氏,下句似吕謝,皆已辨於前矣。
精義 范氏曰:‘學以為己,非求人知也,故不患人不己知。然道積於中,則德見乎外,未有不知者也。若己不知人,則賢者不得以為師,善者不得以為友,何以進其德矣?故人有能而己不知,君子之所患也。○吕氏曰:‘不患人之不己知’,知,人知也。君子之學,自充其知爾。若人之不知,則亦有命而已矣。孟子曰:‘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謝氏曰:天下之理,自下視高則難,自高視下則易,如七十子知夫子則難,夫子知七十子則易。人之所以相知,何有不然者?大人之視小人,如見肺肝;小人而窺君子,莫見畛域。以是觀之,知人者為大乎?人知者為大乎?盍亦急於知人乎?急於人知乎?此學者之患也。○楊氏曰:君子求為可知而已,人知、不知,無以加損焉,何患之有?不知人,則詖邪淫遯之辭足以妨道而亂德,其為患也孰甚?○侯氏曰:知人明哲之事,非學造精微者不能,故君子所患者,患學不造理、識不明達爾。人之不己知,非所患也。雖然,己既明哲而知人矣,豈有人不知哉?○尹氏曰:君子求在我者也,故‘不患人之不己知’。其不知人者,則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為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