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詩之言,本謂邦畿之内,民各莫居也。止字不必看作‘必至是而不遷’之義,故只訓曰‘居也’,非謂畿外四夷之民思欲歸止於畿内也。東陽説固矣夫!
邦畿千里之内,自西自東,自南自北,民各安其所止,如萬物莫不有所當止也。民止於邦畿者,於章内大旨無甚取義,只託此為喻,如詩之興體,故章句以物言,言物則萬物皆舉之矣。至下節‘黄鳥’,即其一物,而又乃帖出人字以明之,然其至善當止處包涵而不露。人欲知所當止之處,須於第三節求之。
君臣父子皆添人字,與上文一人字為對。上文人字即帖君臣父子等也。君不仁,臣不敬,皆有愧於鳥之止隅矣。此之人字,即君之所使、臣之所事者,便是如所使、所事之類,各須處以人道之盡,方是得其止也。如孟子之責難於君,‘舜之烝烝,乂不格姦’,是謂能為人臣子矣。若婦寺之忠、野人之孝,雖愛之甚,其能處君父於人道之盡乎?不如是,皆非所當止矣。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處於彼者即在于此,然則上之一人字為許多人字之苗脈張本,彼此交盡而無餘藴矣。或曰:‘至善之目未必帖文王身上看,即因“敬止”之義推演為説,凡君臣父子之外與人接者,皆包在“國人”字中。’
大學一書,緊要在功夫,故必先難而後易。父子天屬而君臣義合,故仁敬難於慈孝也;君勢尊而臣勢下,故君仁難於臣敬也;鞠育之恩無窮而愛養之誠易怠,故子孝難於父慈也。
首言各有所當止之處,次言當知所當止之處,次言所當止之目,而引聖人之至善為學者之標準,使學者於其大者究無不到,而其所不言亦皆旁推而通也。
敬止,謂得其所止也。止有不遷之義,非安則不能,故章句兼安字説,尤明然。且其安所止者,必須由知之明而後得也。知或不盡,便是危動難安,如何能止哉?故章句又添‘無疑’字,方完備無欠。
按:詩‘菉’作‘緑’,注:‘緑,色也。’既以緑為色,故至下章‘緑竹青青’注云:‘青青,堅剛茂盛之貌。’然大學作‘菉’,則‘緑’與‘菉’通也。小雅云‘終朝采緑’,‘采緑’不可訓色,故注乃據爾雅云:‘緑,王芻也。’按爾雅‘菉,王芻’,郭注云:‘菉,蓐也,今呼鴟脚莎。’蓋爾雅之文非‘緑’也。若‘緑’與‘菉’不通,則何獨訓‘采緑’之‘緑’為‘王芻’,此其義有未詳者也。按毛傳云:‘緑,王芻也。竹,萹竹也。’皆據爾雅為解。爾雅云‘竹,萹蓄’,郭注云:‘似小藜,赤莖節,好生道傍,可食。’本草注云:‘處處有之,布地而生,節間,白華,葉細緑,人謂之萹竹。’蓋我國俗名馬齕草者是也。又草木疏云:‘有草似竹,高五六尺,淇水側人謂之緑竹也。’朱子又以漢書‘淇園之竹’為證,皆似有理。然須以古書為信,從爾雅為是。此類於學者功夫雖無緊要,然一字蹉過,便壞讀書之正法,故不免謹以記之。
宋熙寧間有吴安道者,試舍人院,已入等,有司以安道所賦緑竹詩背‘王芻’古説,而直以為竹,遂黜不取。富弼言史記敍載‘淇園之竹’,正衛産也,安道語有據。遂賜進士出身。朱子説蓋有所自也。
鑿,鏨也,乃攻玉石之鐵釘也。椎同槌,所以扣鑿者。鑢,磨錯之器,或石或鐵,通謂之鑢也。鐋本乎木器,於木套中露刃為之,今之邊鐋、面鐋之類是也。自‘如切如磋’以下,見於爾雅,蓋古語相傳如此也。爾雅又云:‘骨謂之切,象謂之磋,玉謂之琢,石謂之磨。’此與章句不同。然章句之解極精,學者謹當以守之。
‘盛德至善’是明明德止於至善,故章句云‘以明明明德者之止於至善’也。道學自修者,得明明德止於至善之由也;恂慄威儀者,明明德止於至善,表裏之盛也。卒乃指明明德止於至善而嘆美之也。章句一‘實’字,須帖經文‘明明德、止於至善’看可也。吴氏謂:‘理在事物為至善,身體此理為盛德。如君之至善是仁,能極其仁是君之盛德也。’夫理在事物,何涉於民之不能忘也?君之至善是仁,則與君能極其仁何别?若然,‘盛德’字已包‘止於至善’,而其‘至善’字乃指元初賦與之明德。如此説者,何異隔靴抓痒。
‘前王不忘’,承上文‘盛德至善,民不能忘’而言所以不忘之由。上文是釋明明德,故只於前王身上説盛德,末乃提起民字為新民張本,而未曾説到新民上。及下文該説親賢樂利,則方始明上所謂‘不能忘’有由然矣。
親賢樂利,何以見得新民意思?賢其賢者,朱子謂‘聞而知之,則必有開來之教矣’;親其親者,朱子謂‘子孫保之,則必有貽厥之謨矣’。既稱君子,則非但仰德而思恩而已,蓋有興起而克似,故朱子云爾。‘樂其樂、利其利’,亦必由教而得。天敍天秩苟有不明,則民各争為樂利,不日而亂,豈至於没世之久乎?是以欲使其親賢樂利,須新民。
上章言‘君子’,指不可忘之前王也;此章言‘君子’,指不能忘之後賢也。既曰‘前王不忘’,繼之曰‘君子’,則恐人將‘君子’帖‘前王’看,故章句别下其字。其字乃帖‘前王’也,所謂‘其賢、其親’之其也。
愚按:此一節文義有可疑。‘賢、親’字屬前王,‘樂、利’字屬後民,語勢不同,是一也。前王縱不德,後王豈不合親其親乎?後王之親其親,不繫於前王之賢否,是二也。‘樂其樂、利其利’,若截去其上‘樂、利’二字,只觀‘其樂、其利’四字,未見得是使人樂利底話法,是三也。竊謂賢賢親親如中庸尊賢親親,前王新民之教,能使君子賢者賢之、親者親之,使小人樂者樂之、利者利之,無一物不得其所,愈久而不衰,其可忘乎?且君子,對小人之名,而有二般義。若指不肖者為小人,則其對為賢者也;若指無位者為小人,則其對為有位者也。此則恐非以位言者也。如易所謂‘君子豹變,小人革面’之義,君子既被新民之化,有豹變之實;小人雖不能丕革自新,亦樂利而安於化,皆所以不忘也。今詳朱(之)〔子〕之旨,小人則分明是無位之小人;而至‘賢賢’,則或問釋之以‘聞而知之’,遂引孔子仰文武之德為證,則卻又是賢者之君子也,是甚可疑。其有二般義,奈何?上古君子居位,小人在下,豈有異名?至後世,則君子或在下,小人或居位,以位則君子之位,故無論賢不肖而謂之君子,而小人亦然;以人則或不肖者尊顯,故雖居其位,謂之小人,而君子亦然,要觀其所主言如何。
‘咏嘆淫泆’,小注引樂記云‘咏嘆之,淫泆之’。按樂記‘泆’作‘液’,章句所云不可謂專出於樂記。然‘泆’與‘液’恐或通用也。按十三經注疏詩賓之初筵説序云‘君臣上下沈湎淫液’,疏曰:‘樂記説樂之遲,云“咏嘆之,淫泆之”。則淫泆,遲久之意。’此直作‘淫泆’,未曾别於‘液’,則知二字或是古人通用者也。又按樂記疏云:‘咏嘆者,謂長聲而嘆〔矣〕;淫液者,謂音連延〔而〕流液不絶之意。’如傳中引詩而言者,是咏嘆之也;仍以釋之,重致意焉者,是淫泆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