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泰初姪問】 七月十六日
序 王公國都記中‘王宫,王者之宫;國都,諸侯之都’云云,意則固通,而語似欠明。愚見則此不必分稱以王者、諸侯,似當只以立學之處所看也。王宫,通指東膠大學,在國中王宫之東;及諸侯小學,在公宫南(南)[1]之左也。國都,似通指虞庠小學,在西郊;諸侯大學,在郊也。蓋郊是國都之外,而稱國都者,猶王宫之東亦稱王宫也。舉王宫而言,則公宫可以通看,未知如何。讀書記大學。
來説亦是,但章圖曰:‘天子之學即王宫之學,諸侯之學即國都之學。’蓋以大義為主也。
經 章句大全記中‘大全,謂諸儒小注也’,下語似未穩。竊詳章句得小注而後方有大全之義,非小注獨為大全也。似當曰:‘大全’云者,該小注而言之也。未知如何。
得之。
明德者止者也。 竊詳凡德字有得字之訓,故‘人之所得乎天’云者,固是照管字義,為德字張本者也。然尤庵以此為釋德字者,則果誤矣。記中所謂‘就明而德已在中’者,誠為的確,其下所論俱極詳悉。但所謂‘天者,命也,性也’之性字,恐是理字之誤書者,而‘能致其虚靈不昧’之‘能致’二字恐未穩。如何?區區嘗以為只‘虚靈不昧’四字即所謂‘明德’,而正指心性也。以明德分言之,則虚靈不昧處是心,虚靈不昧底是性。如是看,敢問如何?
所示誤處,儘看得是,末段説亦皆通允矣。大抵鄙論明德一款,固為有據有證,井井不紊。第金生直卿嘗謂:‘“通下者也”以上,方是“明德”之全訓。’當時以為太拘,今以下文‘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及或問所謂‘全體大用,蓋無時而不發見於日用之間’者揆之,恐此説終為周備無欠,亦不可不知也。
人生得天地之性。 語類答陳北溪‘知覺’之問曰:‘理未知覺,氣聚成形,理與氣合,便能知覺。’北溪必因師説而有此言也,果似無病。而栗谷非之者,恐是賺連當世分看理氣之弊,而並疑先儒也。至於沙溪、守夢又因而推之太過,記中所論誠然矣。然舉‘太極説’以下五條以駁栗説,恐非所以盡前人之意也。如程子之論性與孟子不同,而程子豈不知孟子之意,又豈斥孟子之言也?要之,兩説皆不可無,而惟觀其所從而言者如何耳。幸於此更加詳審,簡當下語,如何?蓋理氣固是二物,而所謂有先後,有相合,乃窮源極本之論也。據物上看,則實未有相合之時、相離之處;若以言語指擬,則可以剔出對舉,以明理自理、氣自氣之脈絡。然不可以造化機括處,便謂真有偏出雙行之實也。朱門以來,理氣之説甚明。後儒因狃於分析一邊,反不明於造化者多矣。栗谷以獨到之見,有為而言之,故只舉程朱所論混合一邊推衍説破,終未見其為病也。但必欲論栗谷之過當處,則栗谷之意,凡於分説理氣處,在先賢,則恐或下語未精,誤學者眼目;在前儒,則或恐其滯於言語,實未見其道體。竊恐其意似已偏了,且樂渾全而惡分析,則難以明理。又理之一字,尤有切於用工,故聖賢教人多在偏處説,而猶不能無後弊,況又惡人偏説,只務察其混合之妙,則恐或至於微看理字,見得氣重,其弊反有甚者矣。栗谷急於救一時之弊,不暇深念其後弊,此似是栗谷之失也。愚見如是,未知如何。
此段所論,殊極諄切,不任荷戢。蓋栗谷以高明超卓之資,其於理氣性情上實有自得透徹之見,豈後學之粗涉儒家,只管推排文義者所得以論乎?第其義理周正處,惟在聖學輯要‘論心性情’章中。至於理氣長書,横説竪説,雖似痛快,其間名義道理往往不無與先儒出入者。至以朱子‘四端,理發;七情,氣發’之語直為記者之誤,不思就本文更求通看默會之道,則恐其主張‘不相離,非有合’之意太似過當而然也。雖其本意欲矯退溪、雲峯之失,而其説不免偏重。如此,一弊未祛而一弊又生,豈能盡得聖門中庸之理耶?但觀來説,其所加勉於弊論勤矣,然其自議此老,則無異所謂同浴而譏裸裎者,亦未知何如也。本説更詳之,别無剩語,惟‘一向’至‘氣合’八字删去耳。
當因其所發止復其初。 記中‘又按’一條:‘所謂“因其所發”,似指誠意而言。蓋此“所發”實承上文“本體之明”説下來,故當以情言之。’竊詳此段脈絡正意,固不出情之一字,比經文條目工夫别成一義,明矣。蓋與‘正心’傳章句説‘察’説‘敬’者,同有功於後人者也。然其大義自與經文不異,故語類曰:‘明之之明,乃致知誠意等事也。’今以‘所發’地頭言之,愛親敬長之知,好善惡惡之意,亦在其中。此意似又不可不察也。鄙人讀書之拙法,先尋脈絡正意,然後如又有餘意之自在其中者,竊欲從地頭兼看,以足用工之節度。未知此個意思,畢竟為看書之病否?如何?
所諭‘别成一義’與‘説察説敬,同有功於後人’者,甚當。愛親敬長之意,已在小注朱子説中。‘以正意為主,以餘意兼看’者,自是讀書之通法,但有些少牽强之病,則便非正見也。
知至。 語類曰:‘尋常只將“知〔至〕[2]”之至作盡字説,近來看得合作“切至”之至。知之者切,然後貫通得誠意底意思,如程先生所謂“真知”者是也。’朱子此言雖非‘知至’之正意,而備言外之一義。幸依記中‘兼存一説’之例收録,如何?尋常點檢得人己上不得力處都在此關,故竊嘗有味乎此言,漫及之耳。
語類‘切至’之説,得所未聞,當加添録,甚荷甚荷。
必自慊而無自欺。 ‘一於善’改以‘必自慊’,既是朱子晩年定論而為萬世不易之訓,而區區尋常未見其晩筆較好於舊説,尤未曉北溪之以‘一於善’闕卻‘惡惡’一邊為欠者也。今見吴氏虚齋亦不能無疑於此。記中只斥其非,而不言其‘一於善’之當改處,愚意又不能釋然。因竊更思之,經章句中特於誠意、致知、格物訓詁之下,並以‘欲其’二字繼以言之,其意不過曰‘格物欲其物格,致知欲其知至,誠意欲其意誠’云爾,非有所以重言用工之意也。然則‘一於善’語雖要切,正是誠意之事,已自在於‘實其心之所發’一句中矣,非所以疊説於誠意處也。朱子之所以改之者,或出於此歟?‘自慊、自欺之得序,與傳文所云相左’者,‘不必費辭,自有可明’者,傳文之‘毋自欺’為誠意之事,此注之‘無自欺’為意誠之驗,蓋毋字與無字意不同故也。傳注之得序相殊,各得其當從,可知矣。如是看得,未知如何。
此所論皆甚明允,甚慰人意。鄙説中‘至其不分善惡’云者以下,皆欲言‘一於善’當改之意。雖或未臻痛快,固自有義,幸更詳之。‘得序’二字似出於節要與南軒論中和末書。然紙頭注云‘得,唐本作“次”’,則今恐不宜循用也。
格,至也止無不到也。 ‘窮至’之窮字,尋常以為窮究之義,蓋欲看以微帶窮推究賾之意也。雖觀諸書,無有的指如鄙見者。而程子之必稱‘窮而至之’,章句之必加‘窮至’云者,太煞有意,似不可與極至之義無甚分别矣。今見沙川之言曰:‘窮字之意,與所謂“如窮人無所歸”之窮同。’如是,則意味不緊切。而記中似亦從之,未知鄙見果誤耶?更賜示破,如何?○栗谷所云‘格物之格,窮底意多;物格之格,至底意多’者,只明其窮底意上重而下輕,非謂至字之意上下有間也,亦似無妨,而然終涉苟簡。且其所以諺釋,正如沙川之説,殊欠平順。記中雖以偏重斥之,亦可矣。而其所謂‘已窮至’之説與愚見微不同,敢此取正焉。竊謂‘格’之為訓,只是至字。而在‘格物’,則窮字意思自在其中,非人强加之也。不如是,則意不通。稽諸他經,亦多此例矣。至其在‘物格’,則只用至字訓而自足,無待乎窮底意也。栗谷雖以一字之義上下差異為嫌,而其所為説終覺苟簡,寧不如一依‘格物’注,必下‘窮至’二字;‘物格’注,只用至字之意,看得儘自然。是故栗谷又有‘“物格”只是至底意’之説,恐當為定論矣。且以‘格物’之‘窮至’對‘致知’之‘推極’,‘物格’之‘無不到’對‘知至’之‘無不盡’,殊極整齊簡易。經文本意似只如此。未知如何。
‘格物’一章,旨趣、工夫俱無明白可據者,程叔子始曰:‘格,至也。窮理而至於物,則物理盡。’朱子仍之,不敢有加。蓋爾雅釋詁有‘格,至也’之訓,其本似出於此,而亦無明證。尋常以為‘格’雖正訓,非窮究其理,則無以成其至,故曰‘窮至事物之理’云爾。蓋既曰窮究,則所諭‘窮推究賾’之意,豈待前説而保其必然耶?至於沙川‘窮人’之説,非窮究之謂,乃窮極之稱,字雖同而義則異。當時以其上下文義取之,亦未有必從之見也,要當商量去就耳。○‘格物’之格,兼用窮、至兩字;‘物格’之格,只用至字。栗谷及鄙説皆嫌其上下異義而然。然栗説‘物格’之格全無‘窮’字之義,而曰至字意多,有若‘窮’字之意亦與其間,故所諭苟簡者是也。雖於鄙説其無‘窮’字之義正同,而只因工夫、功效兩節而曰:既於用功可曰‘欲窮至’,則其於收效豈不可曰‘得窮至’乎?義或小礙,而理無不通矣。若來諭所謂‘或窮至,或至,各還其本意’云者,最為經省無病,謹當以此為正。
峻德。 記中按‘峻德’一條,自‘必加克明之功’以下,恐成語病。無已,則只曰‘“峻德”雖是固有之大德,然其功效極至之後,方見其大’云云,則見之者不疑。如何?
所諭未詳。豈以堯是生知之聖,故‘加功’以下反成語病耶?今欲自‘必加’至‘之域’,改之曰‘必有克明之功,然後其德’云云,如何如何。
誠其止獨也。 末端‘又按’兩條所云自欺、取舍之説,考覈明的。愚意亦嘗以輯注所謂‘非指下文“小人閒居為不善”而言’者為主,而不察於‘容其’二字之義。今見記中云云,殊覺釋然。但朱子所謂‘舊説’‘終非本文之意’者,蓋似以所謂‘自欺之根’為太委曲而言也。今雖以傳文文義觀之,‘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自是自欺之甚底;好善不如好好色,惡惡不如惡惡臭,自是自欺之微底。此個意思依然自在,然則以兩節大義雖固以‘毋自欺’與‘自欺’反説一遭看了,其間又自有精粗之别,亦不可不知。不爾,則非少病矣。然則記中末段所論‘舊説之失’,似涉太過。若删去‘之失’二字,則語義平當而文勢亦不妨矣。○記中所論自慊之義,殊極詳確。然竊詳‘自慊’是形容好惡得真時意態,推其地頭,正在誠意、意誠之間。從其輕重而通言於工夫、功效,恐自無妨。語類中諸説之同異似固然矣,今若必以言於工夫者為定論,則似未見其的確,而又引經文章句為證,恐非其當。未知何如。
來諭‘好善不能如好色’一款,所論亦好。末段二字亦已删之。○所諭‘自慊’之義正在誠意、意誠之間,從其輕重而通言於工夫、功效者,豈以(以)[3]自慊為功效,不惟諸儒之言如此,朱子説亦有之故耶?誠意、意誠,其間所争固不多,然義理文勢有主有客。今方説‘毋自欺’之功,而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反欲歸之於‘意誠’之效,則將置‘富潤屋,德潤身’於何地耶?且不從朱子晩年手筆,而欲因語類未定之説,必為通看於彼此,恐亦未當。若曰其以工夫看者固是正義,苟能誠意,則意固已誠矣,其間不甚相遠,亦為如此看,則其或可耶?不敢質言。
以審其幾焉。 按:‘幾者,動之微’一段,與‘意者,心之發’不同。‘蓋欲推上一步地痛下工夫’云云,殊涉可疑。幾雖動之微處,猶不可與情同指,只是指意之初萌處而言也。蓋意是緣情計較,所涉稍廣,故拈出其初萌處以為猛省之地。若謂之‘推上一步地’,則便是未發境界,恐不可如此説也。大凡獨者,以意之地頭而言;幾者,以意之幾微而言。雖所指各異,而不害為三者同一途也。且‘欲動未動之間’云者,尋常未曉。朱子之意,從古聖賢教人用工只在心之未發、已發兩件而已,安有别尋其欲動未動之間而用工之理乎?妄意朱子此言,蓋指其意之稍涉事為者而言,故不得不如此説也。未知如何。
所謂‘推上一步地’者,正指欲動未動之間而言,非有所干犯於未發境界也。易曰:‘幾者,動之微。’通書曰:‘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其注問:‘幾如何是動静體用之間?’朱子曰:‘似有而未有之時,在人識之耳。’蓋意者,心之所發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幾者,動之微,欲動未動之間,便有善惡。然則‘意者心之發’與通書‘幾善惡’之訓,皆似汎指而通言耳。‘幾者動之微’是欲動未動之間,又與易所謂‘吉凶之先見’者,實為幾之最上初頭,似有而未有之際,故曰‘推上一步地痛下工夫’。雖不出於‘意、獨’圈套,而乃在於‘意、獨’初頭云爾。(辛)〔幸〕更詳之,如何如何。
近思録首篇太極圖説注‘精粗本末,無彼此也’一句,愚尋常以為此與形而上下為道器大義略同。‘精粗本末’似屬形,‘彼此’似屬道器矣。且此句文勢實與上句‘五殊二實無餘欠’相對,而意義則參差作對,蓋‘精粗本末’對‘餘欠’,‘彼此’對‘五殊二實’矣。栗谷所謂‘一理通於無精無粗、無本末、無彼此之間’云者,不成文義,似必沙溪傳説之誤也。然熊氏所謂‘陰陽為粗為末’之説,記中所論‘陽末陰粗’之道,看來畢竟未安。敢此稟質。近思録。
大抵圖説‘精粗、本末、彼此’語,與上句‘五殊二實無餘欠’相對,而意義則參差作對一款,反復推究,終未見得其必然,不敢有説。鄙記‘陰陽粗末之道’以下兩句,亦嘗病之。今來説又如此,謹改以‘陰陽之粗,末;太極之精,本’,似差簡省,未知然否。
心一也止觀其所見如何耳。 記中‘惟觀所見之當否’云云,恐似非程子所謂‘如何’二字本意也。愚則以為惟觀其著書者之所見,在於指體而言,則只一個心字可以未發看;在指用而言,則只一個心字亦可以已發看。未知如何。
‘心一也’條,鄙説‘當否’二字曾修改,而曰‘在體則謂之體,在用則謂之用而已’,恐亦不背於來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