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王通判講語】
通章分作五段看:首二節論平治在絜矩,而求其義,凡好惡、用人、理財皆包括在内矣;‘樂只’三節統論好惡、公私之得失;‘先慎乎德’八節即理財以明好惡、公私之得失;秦誓五節即用人以明好惡、公私之得失;末五節雖言理財得失,而用人亦在其中,戒務財用之小人不可使為國家,分明亦是説用人,無非推廣絜矩之意也。通章以絜矩為綱,以用人理財為目,以好惡貫。凡好惡之公與得,便是絜矩;好惡之私與失,便是不能絜矩。
首二節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亦有見於心之同而已。上能老吾之老以孝教家,國人亦觀感而興起於孝;上能長吾之長以弟教家,國人亦觀感而興起於弟;上能恤吾之孤以慈教家,國人亦不悖而興起於慈。觀此,而國人之心不異于家矣,天下之心獨異於國乎?是以平天下,君子必有絜矩之道以處之。推心之所欲,以度人心之所同欲,裁成有方,使天下各遂其孝弟慈之願,而截然其均平,斯已矣。絜矩之義何如?人之所處不能無上下、前後、左右者,其勢也;而不能無惡于上下、前後、左右者,其心也。反之於心,而上下、前後、左右之所施不能無惡于己,則亦推之以心,而上下、前後、左右之所惡不使復加於人。夫我既不施其所惡,則人自各得其所欲,上下四方均齊方正,而無不均之嘆矣,所謂絜矩之道蓋如此。以此而平天下,則興起於孝弟慈者,又豈有一夫之不獲哉!
‘樂只君子’三節
是道也,施之好惡,達之理財、用人,而一得一失,固治亂之所由係者。嘗觀南山有臺之詩曰:‘樂只君子,民之父母。’君子何以謂民之父母也?民心有好惡,惟父母能體之。君子絜矩,而好其所好、惡其所惡,則上以民之心為心,保其民如保赤子,民必以君之心為心,尊其君猶愛其父母矣,此好惡能絜矩之得也。節南山之詩曰:‘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蓋言有國者,民所瞻仰,好惡不可不慎也。苟不能絜矩而辟於所好、辟於所惡,則禍及天下,怨歸一人,為天下之大戮矣,惡在其為民父母耶?此好惡不能絜矩之失也。一好惡也,公之則得、私之則失如此,顧人所召何如耳。文王之詩曰:‘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蓋言殷之先王有道而得衆心,則能得國而配上帝也,非所謂好惡之能絜矩,而為天下戮者乎。有天下者鑑此,則所以絜矩而與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八節
夫絜矩之道固在於公好惡,然國之大務莫重於財貨,此正人心好惡所係,尤不可以不絜矩也。是故君子知有國之不可不慎而慎之,將奚先哉?先慎乎德而已。德本明通也,吾謹之而先之格致,以啓其端;德本公溥也,吾謹之而先之誠正,以踐其實。慎德則能有德,而絜矩之本立矣,由是民歸於德,有人矣。而無分民者,亦無分土,不有土乎?由是任土作貢,有財矣。而周乎利者,亦周乎用,不有用乎?夫以慎德為先,而有人、有土、有財、有用,如此之德,固運治之樞,治國平天下之本也,本則當内也。若財,不過平治之末務耳,末則當外也。苟或以德為外而不謹之,以財為内而欲專之,將見利風一倡,民皆趨起而争奪矣,非争鬥其民而施以劫奪之教乎?如是而民亦不可保矣。吾知外本内末而財聚於上,則民皆離心于下。苟能慎德而財散於下,則民皆歸心于上。財聚而民不散者,有是理耶?然民之既散財,亦有不得而終聚者。是故言以悖理出者,亦以悖理而入,正猶財貨以悖理入者,亦以悖理而出。觀諸詞命,而務為財計者可懼矣,又況天之視聽在民乎!康誥有曰:‘惟命不于常。’蓋言天下有慎德之君而能絜矩以公財貨者,善也。善則有人、有土,得人心而得此天命矣;若不善,則財聚民散,失人心而失此天命矣。信乎,天命無常!而欲‘祈天永命’者,毋徒以外本内末為也。嘗觀楚書曰:‘楚國不以白珩為寶,惟以觀射父、左史倚相二善人為寶。’又觀諸舅犯曰:‘亡人不以得國為寶,而以哀痛盡愛親之道為寶。’則所謂不外本内末者,兩見於霸國矣,況行王道者,其可外本内末而不知絜矩哉?
八節皆就財貨論絜矩之道。‘外本内末’三節對‘先慎’節看,上是能絜矩之得,此不能絜矩之失也。‘財聚’節重上句,財散只是不聚斂而專之于上,民聚只是不離散耳。‘言悖’節上二句起下二句。康誥結上五節之意,得命、失命就上文民聚、民散看出來。‘楚書’二節,上是輕財重賢,下是輕國重親。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五節
絜矩之道豈獨財貨然哉?至於用人,尤有不可苟者。秦誓曰‘若有一介臣’,語其外斷斷誠一,若無他技可稱;其心則休休然坦夷平易,而於天下之物無不包,何如其容也。是故人有以技鳴者,則視人之有,無以異于己之有;人有以彦聖稱者,則好之自心,有甚於口之所言,寔能容天下之有才有德者矣。以斯人而用於國,則羣賢效用,必能保我子孫於靈長,而黎民蒙澤,亦庶幾有利矣哉。若彼小人,見人之有技,媢嫉而惡之,視若己有之者不同;見人之彦聖,沮抑之使不得通,視中心好之者不同,是不容天下之有才有德者矣。以斯人而用於國,則善類沮抑,必不能保子孫與黎民,亦曰危殆矣哉。以此觀之,有容之臣所當好也,媢嫉之臣所當惡也。惟仁人至公無私,故於媢嫉者放流之,迸諸四夷之遠,使不得同居中國。夫妨賢者既在所惡,則容賢者必在所好矣,此正所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而能盡其道也,此非好惡公之極而能絜矩者乎?若夫見有容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是以輕忽怠易之心待休休有容之士,其嫚孰甚焉;見媢嫉之不賢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是以忠厚長者之道待媢嫉多忌之人,其過孰諉焉,此非知好惡而未盡絜矩之道者乎?若彼媢嫉之人,人心之所共惡而反好之;休休之人,人心之所共好而反惡之,是謂拂人好善惡惡之性而失民之心,失民心則失天命,而大僇之禍不免矣,此非好惡私之極而不能絜矩者乎?合而觀之,君子處父母、具瞻之位,其所以修己治人者,有絜矩之大道焉。是道之得失何以乎?亦曰以誠而已。使以誠存心而忠焉信焉,則盡己者必能推己,循物者必能體物,大道於此得矣;使或以僞存心而驕焉泰焉,則循己者必以人從己,縱欲者必以欲病人,大道於此失矣。大道得則得衆、得國,得天命在於此;大道失則失衆、失國,失天命在於此。欲絜矩以公好惡者,當求之此心矣。
五節是就好惡中提出用人,以明絜矩之道。‘秦誓’節是舉可好可惡之人,下三節方是好惡。‘斷斷無他技’作一句讀,在外面看乃不逞才能之貌。‘休休’一氣説,如此容正形容心之休休。‘放流’節‘惟’字不可忽,注‘至公無私’,當入在首句‘仁人’内,下文只引孔子成語証之。二‘能’字要在‘仁’字裏面生出來。‘見賢’節重‘不能先’、‘不能遠’上,須一氣緊緊説。下注中知好惡,故曰‘君子’;‘未能盡愛惡之道’,故曰‘未仁’。上文所引有臺、節南山二詩,止説得好惡之公私,故秦誓至此又引用人一事,申言好惡公私之極。大道指好惡能絜矩説,君子是治人者。治人離不得修己,故注兼言修己。‘忠信’句繳上仁者能好惡人説,‘驕泰’句繳上不仁者拂人之性説。忠信驕泰推高一層,皆以心言,只是一念好惡之誠僞也。始言國之得失存乎民心,繼言命之得失存乎大道,此言大道之得失存乎吾心,故語益加切。
‘生財有大道’五節
此下復申前理財、用人以廣絜矩之意。夫理財絜矩,固與民同好惡,而不至於起争端矣。然財利者,國家經費之所係,豈能一一而廢之乎?亦以其生財者自有正大之道,而無用於聚斂之私為耳。蓋天下之財以生而蕃、以食而耗也,必驅天下之民而歸之農。生之者既衆矣,然食之不可衆也,又必簡天下之賢而受之禄,食之欲其寡焉。天下之財以為而充、以用而竭也,必寬其力役而不妨乎耕作之期。為之者既疾矣,然用之不可疾也,又必量入為出,而不濫夫經用之費,用之欲其舒焉。夫惟生之衆而為之疾也,則有以開財之源;惟食之寡而用之舒也,則有以節財之流。由是財之入無窮而其出有限,一歲之生常不盡於一歲之食,一歲之為常不盡於一歲之用,足國、足民之道皆在此矣。斯則順民情欲惡之端,而上下咸賴;體王道公平之制,而樂利無私。此天下之計也,萬世之計也,而其道莫有大焉者矣,又奚必以外本内末為哉?然是道也,豈可以易能哉?惟慎德之仁人,格物致知而本末之辨以明,誠意正心而内外之原以審,將見以一人而養天下者,自以天下而奉一人。有土、有人,可以當父母之任也;得衆、得國,可以勝配帝之責也,非以財發身而為能絜矩之得者乎?彼不仁者,不以一人利天下,惟以天下利一人,則身蒙大僇而峻命不保矣,非以身發財而為不能絜矩之失者乎?一得一失之間,君子當辨之早矣。夫身之榮辱由於財之聚散,要之,身之發者,卒亦未嘗無財也。蓋君以愛民為仁,民以急君為義,而仁又義之倡也。君不仁而民不義者有之矣,如為君者輕徭薄賦,既好仁以愛其下,則為民者必輸悃效忠,自好義以報其上,上下感應之機有必然者,若曰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豈有是理哉?故君有事而為之終者,義也。下既好義,則視君之事猶己之事,凡為君而生之以足其食,為君而為之以足其用者,皆代君有終矣,好義而事不終者有之乎?君有財而民為守者,義也。下既好義,則視君之財猶己之財,凡入之府庫以待食,輸之府庫以待用者,皆與君共守矣,好義而財非其財者有之乎?夫仁者散天下之財,而卒享天下之財如此。若不仁者以身發財,非惟身不可保,而財亦非其有矣,然則利其可專也哉?然以財發身,固仁者好仁之心,亦由所用之得其人耳。嘗觀獻子有言曰:‘雞豚者,民之所養以為利也。既以蓄馬乘而食君之禄,則不當復察雞豚以奪民之利焉。牛羊亦民之所養以為利也,既以伐冰而家有厚禄矣,則不當復蓄牛羊以奪民之利焉。至於百乘之家,禄之尤厚者也,不當蓄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剥民之財,而民被其害,寧有盜臣竊己之財,而禍不及民。蓋聚斂之臣與盜臣均非國家之所宜有,而仁者之心舍己為民,故寧有此而無有彼也。’夫察雞豚、蓄牛羊、蓄聚斂之臣,皆利也,而獻子鄙焉;不察雞豚、不蓄牛羊、不蓄聚斂之臣,皆義也,而獻子取焉。此其言豈徒謂夫食禄之當然哉?正謂有國者不可專利於己,而以貨財傷天下之公;當公其利於民,而以大道通天下之志。由其所不察而達之一無所察焉,由其所不蓄而達之一無所蓄焉,斯則為天下之利也,萬世之利也,何必殖利以自私哉?仁者以財發身,蓋有見於此矣。且行義未嘗不利,若專於求利,則利未得而害已隨之。故為國家之長而務財用之私者,未必其君之過,皆由興利之小人倡為豐財富國之説以導之也。彼小人者,以聚斂為長策,以掊克為善謀,若使之治國家,則民就窮而斂愈急,必至於離下民之心、傷天地之和,天災人禍雜然並至。當是時也,不惟小人救之而無及,雖有休休之大臣、大道之君子以繼其後,而勢不可為,亦將無如之何矣。夫用小人而有無及之禍如此,此所謂有國者不可以小人聚斂之利為利,而啓災害之源,惟當以大道生財之義為利,而收發身之效也。是觀理財之失者由於用失其人,則理財之得者可知矣。欲絜矩以理財者,盍審於此哉?要而言之,絜矩者,平天下之要道也;理財用人者,絜矩之大端也。能絜矩則能理財用人,能理財用人則親賢樂利,各得其所。以凡興起於孝弟慈者,自無不均之嘆矣。經文‘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寧復有餘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