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
初，高齊之末，有魚龍、山車等戲，謂之散樂，隋高祖受禪，〔命牛弘定樂，非正聲者〕，悉放遣之。煬帝以啓民可汗將來朝，欲以富樂誇之。太常少卿裴藴希旨，奏括天下〔周齊梁陳〕樂家子弟皆為樂户；〔六品以下至庶人〕有善樂者，皆直太常。於是四方散樂，大集東京，〔閲之於芳華苑積翠池，其後〕悉配太常，置博士弟子〔以相傳授〕，樂工至三萬餘人。西域諸胡多至張掖交市，帝使吏部侍郎裴矩掌之。矩知帝好遠略，諸商胡至者，矩誘訪諸國山川風俗，〔上及庶人〕儀形服飾，撰西域圖記〔三卷，入朝〕奏之。且言：‘諸國並因商人密送誠款，願為臣妾。若服而撫之，渾厥可滅，戎夏可壹。’帝大悦，日引矩至御坐，親問西域事。矩盛言：‘胡中多諸珍寶，吐谷渾易可並吞。’帝於是慨然慕秦皇、漢武之功，〔帝由是〕甘心。將通西域，四夷經略，咸以委之。以矩為黄門侍郎，復使至張掖，引致諸[1]胡，啗之以利，勸令入朝。自是西域諸胡往來相繼，所經郡縣，疲於送迎，縻費以萬萬計。[2]
御史大夫裴藴與裴矩、虞世基參掌樞密，善候伺人主微意，所欲罪者，則曲法煅成；所欲宥者，則附從輕典。是後，大小之獄，皆以付藴。藴有機辨，或重或輕，皆由其口。
初，内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學有盛名，〔久當樞要〕。煬帝即位，道衡上高祖文皇帝頌，上覽之，不悦，曰：‘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魚藻大雅篇名〕，刺幽王，思武王。將置之罪。會議新令，不決，道衡謂朝士曰：‘向使高熲不死，令決當久行。’熲〔者〕，文帝賢相，煬帝殺之。有人奏之，帝怒，付執法者推之。裴藴奏：‘道衡負材恃舊，有無君之心。論其罪名，似如隱昧；原其情意，深為悖逆。’帝曰：‘公論其逆，妙體本心。’遂令自盡，天下冤之。帝稱裴矩之能，謂羣臣曰：‘裴矩大識朕意，凡所陳奏，皆朕之成算，未發之頃，矩輒以聞。自非奉國盡心，孰能若[3]是？’是時矩與宇文述、虞世基、裴藴、郭衍皆以諂諛有寵。〔述善於供奉，容止便辟，侍衛者皆取則焉〕。郭衍嘗勸帝五日一視朝，曰：‘無效高祖，空自勞苦。’帝益以為忠，曰：‘唯有郭衍心與朕同。’[4]
帝問侍臣盜賊，宇文述曰：‘漸少。’帝曰：‘比從來少幾何？’對曰：‘不能什一。’納言蘇威曰：‘臣非所司，不委多少，但患漸近。’帝曰：‘何謂也？’威曰：‘他日賊據長白山，今在汜水。且往日租賦丁役，今皆何在？豈非其人皆化為盜乎！比見奏賊多不以實，遂使失於支計，不時翦除。又昔在雁門，許罷征遼，今復徵發，賊何由息！’帝不悦而罷。後又問伐高麗事，威欲帝知天下多盜，對曰：‘今兹之役，願不發兵，但赦羣盜，自可得數十萬。遣之東征，彼喜於免罪，争務立功，高麗可滅。’帝不懌。威出，〔御史大夫〕裴藴曰：‘此大不遜！天下何處有多許賊？’帝曰：‘老革多姦，老革，猶言老兵。以賊脅我！欲批其口，且復隱忍。’藴知帝意，遣人誣奏威罪。令案驗，獄成，除名為民。
虞世基以帝惡聞賊盜，諸將及郡縣有告敗求救者，世基皆抑損表狀，不以實聞，但云：‘鼠竊狗盜，郡縣捕逐，行當殄盡，願陛下勿以介懷。’帝良以為然，或杖其使者，以為妄言，由是盜賊徧海内，陷没州縣，帝皆弗之知也。楊義臣破降河北賊數十萬，列狀以聞，帝嘆曰：‘我初不聞，賊頓如此，義臣降賊何多也！’世基對曰：‘小竊雖多，未足為慮。義臣克之，擁兵不少，久在閫外，此最非宜。’帝曰：‘卿言是也。’遽追義臣，放散其兵，賊由是復盛。
煬帝既幸江都，以其子越王侗為東都留守。李密帥衆逼東都隋兵拒之，敗走。密移檄，數帝十罪。越王侗遣太常丞元善達間行賊中，詣江都奏稱：‘李密有衆百萬，圍逼東都。若陛下速還，烏合必散；不然，東都決没。’因戲欷嗚咽，帝為之改容。虞世基進曰：‘越王年少，此輩誑之。若如所言，善達何緣來至？’帝乃勃然怒曰：‘善達小人，敢廷辱我！’因使經賊中向東陽催運，善達遂為羣盜所殺。是後人人杜口，莫敢以賊聞。世基容貌沈審，言多合意，特為帝所親愛。内史舍人封德彝託附世基，密為指畫，宣行詔命，諂順帝意。羣臣表奏忤旨者，皆屏而不奏。鞠獄用法，多峻文深詆，論功行賞，則抑削就薄。故世基之寵日隆而隋政日壞，皆德彝所為也。
臣按：隋煬不道，罪浮於紂。而藴、矩、世基諸臣，則其飛廉、惡來也。然今考之，藴等所以眩惑其君者，初無他技，一惟逢迎上意而已。知帝之耽嗜音樂也，則請括天下散樂百戲集于京師，樂工至三萬餘人。知帝之好大喜功也，則謂西域諸國富於珍寶，請招而誘之，使入朝覲，而渾厥可平。知帝怒薛道衡進頌有諷刺之意，則組織其罪，曰‘原其情意，實為悖逆’。知帝之怠於政事也，則勸五日一視朝，曰‘無效高祖，空自勞苦’。盜賊四起，知帝之意尤所惡聞，則四方表奏抑而不達，曰‘天下何處有多許賊’，曰‘鼠竊狗偷，行且盡殄’。原諸人之所以為此者，欲以保有寵禄爾，而不知國事既敗，身無處所，何寵禄之可保耶！即數人而論之，虞世基者，又姦之首、佞之魁也，故魏徵嘗曰：‘梁武偏信朱異，以致臺城之辱；隋煬偏信虞世基，以致江都之禍。’夫二君之所以信之者，由其能適己之欲也。孰知其所以適己者，祗以禍己歟！
唐高宗將立武昭儀為后，大臣切諫，禮部尚書許敬宗陰揣帝私，即妄言曰：‘田舍子賸穫十斛麥，尚欲更故婦。天子富有四海，立一后，謂之不可，何哉？’帝意遂定。王后廢，敬宗請削后家官爵，廢太子忠而立代王。帝〔得所欲，故〕詔敬宗待詔武德殿〔西闥〕，俄拜侍中，進中書令。敬宗於立后有助力，知后鉗戾，能固位[5]以久己權，乃陰連后謀逐韓瑗、來濟、褚遂良，殺梁王、即太子忠也，廢為梁王，又殺之。長孫無忌、上官儀。瑗、濟、遂良、無忌，皆當時賢相，諫高宗立武后者也。儀亦近臣，得罪於武后。朝廷重足事之，威寵熾灼，當時莫與比。[6]
臣按：敬宗陰揣帝私，使其君廢正后，易太子，殺顧命大臣，一舉而夫婦、父子、君臣之綱皆絶。其後武氏得志，改唐為周太宗子孫屠剪幾盡，禍亂之酷，古所未聞，由高宗以色為悦，而敬宗逢迎之也。田舍之語，鄙陋甚矣，而高宗乃以是定議者，由其合意故也。意有所偏，則姦邪得乘之而入，可不戒哉！
高宗之為太子，李義府為太子舍人，嘗獻承華箴，末云：‘佞諛有類，邪巧多方。其萌不絶，其害必彰。’義府又[7]諂事太子，而文致若讜直者，太子表之，優詔賜帛。
臣按：姦邪巧人，其品非一。有言行俱邪者，有以正言飾邪行者。言行俱邪者，其惡易見；以正言飾邪行者，其惡難知。義府以諂事太子，而獻箴之言乃近於正，此姦邪之尤者。若徒以言取之，豈不誤哉！故聽言觀行者，聖人垂世之大法也。
唐高宗立，義府遷中書舍人，為長孫無忌所惡，奏斥壁州司馬。詔未下，義府問計於舍人王德儉。德儉者，許敬宗甥，多智，善揣事，因曰：‘武昭儀方有寵，上欲立為后，畏宰相議，未有以發之。君能建白，是轉禍為福也。’義府即叩閣上表，請廢后立昭儀。帝悦，召見與語，賜珠一斛，留復侍。武后已立，義府與敬宗等相推轂，濟其姦詐，故后得肆意攘取威柄，天子斂衽矣。義府貌柔恭，與人言，嬉怡微笑，而陰賊褊忌著于心，凡忤意者，皆中傷之，時號〔義府〕‘笑中刀’。又以柔〔而〕害物，號曰‘人猫’。（耒）〔未〕幾，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後又主選事。無品鑑才，惟賄是利。母、妻、諸子賣官市獄，門如沸湯。[8]
玄宗時，李林甫為吏部侍郎。時武惠妃寵傾後宫，子壽王，愛尤盛。林甫因中人白妃，願護壽王為萬歲計，妃德之。會韓休薦林甫有宰相才，妃陰為助，即拜黄門侍郎。〔尋為禮部尚書〕[9]、同中書門下三品。
臣按：女子、小人，其類同者也。故外廷姦臣，多倚宫掖以自固，而宫掖亦或結交於外庭以自助，此林甫所以願自效於惠妃，而惠妃之所以薦林甫也。
皇太子瑛、鄂王琚、光王瑶被譖，帝欲廢之，張九齡切諫，帝不悦，林甫惘然，私語中人曰：‘天子家事，外人何與邪？’
臣按：天子以四海為家，凡中外孰非家事者？而大臣，天子之家老，凡中外事亦無不當與者焉！自李勣以此言贊高宗，廢王后以自結於武氏林甫效之，又以此言贊明皇，廢三子而自結於惠妃。姦臣用心，欲逢其君之惡，而杜絶諫者之言，故進斯語。自是事關宫掖，人臣有議及之者，人主必咈然曰：‘此吾家事，爾外朝臣，何與焉？’於是宦官、宫妾始得以擅其斷制之權，而外廷無敢争者，其開端自勣與林甫始，蓋萬世之罪人歟！
始張九齡由文學進，守正持重，而林甫〔為人特以便佞，故得大任〕，每（妒）〔嫉〕九齡，陰害之。帝欲進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謂林甫:‘封賞待名臣大功，邊將一上最，豈可遽議？要與公固争。’林甫然許。及進見，九齡極論，而林甫抑（黜）〔默〕[10]，退又漏其言。仙客明日見帝，泣且辭。帝滋欲賞仙客九齡持不可。林甫為人言：‘天子用人，何不可者？’帝聞，善林甫不專也。由是益疏薄九齡，俄罷政事。[11]
臣按：汲黯嘗與公孫弘約共争事，至上前而弘背之，黯斥其懷詐面諛。林甫之背九齡，亦猶弘之背黯也。故黯、九齡坐是廢斥，而弘與林甫皆得志而柄任焉。其曰‘天子用人，何不可者’，亦猶前所謂‘天子家事，外人何與’，凡皆導人主以自專，而勿卹人言也。自昔小人順承其主，則曰‘天子所為，何所不可’；激怒其主，則曰‘貴為天子，不得自由’。凡若是者，皆伐國之戈矛，而迷主之酖毒也。故林甫之言入而九齡罷，九齡罷而治亂分，其效蓋可睹矣！
張九齡罷，林甫進兼中書令。帝卒用其言，殺三子，天下冤之。大理卿徐嶠妄言：‘大理獄殺氣盛，鳥雀不敢棲。今刑部斷死刑，歲纔五十八，而烏鵲巢獄户，幾至刑措。’羣臣賀帝，而帝推功大臣，封林甫晉國公。
臣按孟子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明皇一日殺三子，此何景也？而羣臣乃以‘幾致刑措’賀，是直以帝為盲聾，罔之以非其道也。林甫之輩敢於為此者，度帝之聰明已衰，方愛悦諛佞，必不能察其欺罔故也。明皇果喜而賞之，林甫於是時必自喜其謀之中，而竊笑帝之易欺，姦諛蒙蔽，愈無所忌矣。
帝將立太子，林甫〔探帝意〕，數稱道壽王，而帝意自屬忠王，〔壽王不得立〕。太子既定，林甫恨謀不行，且畏禍，乃陽善韋堅。堅，太子妃兄也，使任要職，將覆其家，以摇東宫。又因柳勣上杜良娣父有鄰變事，欲以及太子，皆不果。未幾，使濟陽别駕魏林誣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欲擁兵佐太子，林甫曰：‘太子宜知謀。’帝曰：‘吾兒在内，安得與外人相聞？此妄耳！’林甫數危太子，太子自以謹孝聞，内外無惎，惎，間也。故飛語不得入。[12]
時楊國忠為監察御史。林甫興韋堅等獄，欲危太子，以國忠怙寵，搏鷙可用，倚之使按劾。國忠乃慘文峭詆，逮繫連年，誣蔑致誅者百餘族，度可以危太子者，先林甫意陷之，皆中所欲。
臣按：林甫之所以相者，賴惠妃之助也。故前殺三子，後傾忠王，凡皆為壽王地也。幸明皇之意，堅定不移，然猶三興大獄，必欲動摇而後已。蓋肅宗之立，出於上意，已不得攘以為功。壽王立，則己與惠妃中外相倚，富貴可以長保。林甫之賊心如此。幸肅宗無過可指，而東宫之位不摇，異時中興，帝室卒有賴焉。殆天意相唐，使林甫之計獨弗售于此也，不爾殆哉！
林甫善刺上意，時帝春秋高，聽斷稍怠，厭繩檢，重接對大臣，及得林甫，任之不疑。林甫善養君欲，自是深居燕適，沈蠱衽席，主德衰矣。林甫每奏請，必先餉遺左右，審伺微旨，以固恩信，至饔夫御婢皆所款厚，故天子動静必具得之。
臣按：林甫善刺上意，即石顯之能探人主微旨也；善養君欲，即趙高之勸二世肆意淫樂也；餉遺左右，即寒浞之行媚于内，王莽之事旁側長御也。昔者姦臣各工其一，而林甫獨兼焉。唐室由是幾瀕于亡，推原其始，由明皇之心先蕩，故林甫得以入之也。人主誠能虚静少欲，嚴内外之防，杜私謁之禁，雖有姦臣，豈能售其姦哉！
時詔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闕就選，林甫恐士對詔或斥己，即建言：‘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亂聖聽，請悉委尚書省長官試問。’使御史中丞監總，而無一中程者。林甫因賀上，以為野無留[13]才。
臣按：明君在上，必廣至正之路以招賢能，闢四達之塗以徠忠讜，則上無壅蔽之患，而下無遺逸之嗟，此國家之利，而非姦邪之便也。蓋賢材進則己無所容，言路開則罪無所隱，故林甫於此曲為之沮梗焉，既以尚書長官試問之，又以中丞監總之，雖有忠賢，何由獲進？宜其無一中程者。而林甫方以野無遺才賀，其敢於欺罔，豈不甚哉！
咸寧太守趙奉璋得林甫〔隱惡〕[14]二十餘條，將言之，林甫諷御史捕繫奉璋，劾妖言，抵死。
臣按：姦臣之顓國，必先布置私人，使居權要之地，任擊搏之權，而去其異己者，然後得以肆行而無忌。當林甫時，所用以為御史者，必皆其黨與也。故趙奉璋欲言其罪，則林甫亟諷御史劾而殺之。姦臣之權至於能戮言者，則無所不可者矣。故明君在上，既擇天下英賢，委以股肱之任，而又選公清直亮之士，使為耳目之官，二者交舉其職，而無阿黨朋比之私，則綱紀張、治道立矣！
林甫為相，凡才望出己右及為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啗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林甫‘口有蜜，腹有劍’。上嘗陳樂於勤政樓下，垂簾觀之。兵部侍郎盧絢〔謂上已起，按轡〕過樓下，〔絢風標清粹〕，上深嘆其藴籍。林甫〔嘗厚以金帛賂上左右，上舉動必〕知之，乃召絢子弟，語曰：‘尊君素望清崇，今交廣籍才，聖上欲以尊君為之，可乎？〔若憚遠行，則左遷〕；不然，以賓、詹分務東洛，亦優賢之選也。’絢懼，遂乞賓、詹。上又嘗問：‘嚴挺之安在？是人亦可用。’挺之時為絳州刺史。林甫退，召挺之弟損之，諭以‘上待尊兄意甚厚，盍〔為見上之策〕，奏稱風疾，求還京師就醫’。挺之（後）〔從〕之。林甫以其奏白上云：‘挺之老疾，宜且授之散秩，使便醫藥。’上嘆（訑）〔咤〕久之，以為詹事。[15]
林甫居相位，固寵市權，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禄養資，無敢正言者。補闕杜璡再上書言政事，斥為下邽令。因以語動其餘，曰：‘明主在上，羣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争路絶。
臣按：姦臣顓國，必先壅塞言路，使人主惸然孤立於上，而盲然無睹於外，然後得以恣其所欲為。大而篡國，小而顓政，無不可者。故正先死而趙高肆，王章僇而王鳳熾，杜璡斥而林甫横，為人主者，可不監哉？
貞觀以來，任蕃將者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皆以忠力奮。然猶不為上將，皆大臣總制之，故上有餘權以制於下。先天、開元中，若薛訥、郭元振、張説等，自節度使入相天子。林甫疾儒臣以方略積邊勞，且大任，欲杜其本，以久其權，即説帝曰：‘以陛下雄材，國家富强，而夷狄未滅者，由文吏為將，憚矢石，不身先。不如用蕃將，彼生而雄，養馬上，長行陳，天性然也。若陛下感而用之，使必死[16]，夷狄不足圖也。’帝然之，〔因以安思順代林甫領節度〕，〔而〕[17]擢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專為大將。林甫利其虜也，無入相之資，故禄山得專三道勁兵，處十四年不徙。天子安林甫策不疑也，卒稱兵蕩覆天下，王室遂微。
臣按：自禄山反唐，幾亡。肅宗雖崎嶇中興，而兩河之地，半為降虜所有，終唐之世不能取。藩鎮跋扈，動輒舉兵内嚮，唐卒以是失天下。推原禍本，由林甫以蕃將代儒將故也。彼其用心，不過欲杜節度使入相之階，以久己權；而中國板蕩，生民塗炭，遂自兹始。自昔姦臣之禍，天下未有若是其酷者也！
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娱，悉委政事於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塞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姦；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悟。
楊國忠者，太真妃之從祖兄也。其妹虢國夫人，居中用事，帝所好惡，國忠必探知其微，帝以為能。國忠為宰相，便佞，專徇帝嗜欲，不顧天下成敗。知帝雅意事邊，故身調兵食，取習文簿惡吏任之，軍凡須索，快成其手。
南詔質子閤羅鳳亡去，帝欲討之，國忠薦鮮于仲通〔為蜀郡長史〕，率兵六萬討之。戰瀘川，舉軍（汎）〔没〕，獨仲通挺身免。國忠匿其敗，更敍戰功，使白衣領職。劍南節度李宓將兵七萬[18]擊南詔閤羅鳳誘之深入。宓被擒，全軍皆没。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19]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20]
臣按記曰：‘四方有敗，必先知之，此之謂民之父母。’明皇末年，委政國忠。雲南喪師至二十萬，而國忠反以捷聞。明皇至是塊然尸位，猶土木偶人矣。姦臣敢於蒙蔽如此，為人主者，其可不以天下為視聽哉！
上憂雨傷禾，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傷稼也。’上以為然。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災，國忠使御史推之，天下無敢言災者。
臣按：忠臣之心，惟恐人君不畏災異；姦臣之心，惟恐人主知畏災異。蓋人主〔知〕[21]畏天災，必求己過，必更弊政，必去小人，此忠臣之所樂，而姦臣之所不便也，故其操術不同如此。近世王安石遂有‘天災不足畏’之語。吁！莫大於天，莫神於天，而猶不足畏，則尊居人上，復何所憚耶！嫚天欺君，其罪不在國忠下，可勝誅哉！
安禄山專制三道，陰蓄異志，殆將十年，以上待之厚，欲待上晏駕然後作亂。會楊國忠與禄山不相悦，屢言禄山且反，上不聽；國忠數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於上，禄山由是決意。遂反，發所部兵十五萬衆，以討國忠為名。上召宰相謀之，國忠揚揚有德色，曰：‘今反者獨禄山耳，將士皆不欲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為然，大臣相顧失色。
臣按：禄山之所以反者，由林甫養成之，而國忠激發之也。國忠身為大臣，而激賊使反[22]者，欲人主信其言之驗，而自保寵禄故也。蓋姦臣之心，苟可以為己之利者，雖危國家、覆宗社而不顧。吁，可畏哉！方是時，禄山長驅向闕，聲振河洛，而國忠猶進諂言以惑上聽，其志亦以取悦爾。而馬嵬之變，身首殊分，家族殄滅，寵禄果可保邪？祗足為姦臣之戒而已。
高麗忠烈王時，曹頔因緣内宦，權傾中外。忠宣即位，益見親暱，累轉右常侍，忠肅朝，遷選部典書。與定安君許慶争財，訴于王，嬖臣崔安道為慶譖頔，王以頔得幸忠宣，右之。頔與萬户洪綏譖安道，下巡軍，杖流海島。未幾，安道復幸於王，頔懼，密與護軍高子英、郎將金良柱謀逃入元。比蔡河中諂事瀋王暠，窺覦國釁，謀奪王位，驟升僉議贊成事，進拜左政丞。忠肅薨，忠惠逼慶華公主蒸焉，主恥之，欲還于元。召頔，具道見暴狀。頔詣忠惠宫，羣小當門，不得入；至永安宫，拾集百官，聲言逐去羣小，而陰為瀋王地。忠惠率萬户印承旦、全英甫等二十餘騎至永安宫，門閉不得入，乃使尹繼宗、丘天佑召頔，又不出。頔以前護軍李安、張彦、吴雲為巡軍首領官，收國印，置永安宫。令前軍薄總郎柳衍、左思輔、李達衷守之。會金注莊來自元，詐言帝許忠惠襲位，頔黨聞之，稍稍散去。忠惠召省官及諸宰相曰：‘曹頔久為瀋王臣僕，潛畜異志，諸君胡為助之？’頔聞之，曰：‘我為政丞，見王荒淫無道之行，若不聞于朝廷，罪在我身。王雖欲殺我，我不懼。’遂使閔珝連車，綴宫門外備之，又與洪彬、申伯等點軍千餘，剪紅綃貼衣為識，皆執刀杖，夜五鼓，進襲忠惠宫。忠惠率倖臣數騎，出射之，頔軍敗走。追至巡軍南橋，安射王，中臂。頔設布帳於連車上，以防流矢。先鋒攻破連車而入，頔勢窮，走入永安宫公主殿。王軍追入，射殺之，尸于巡軍南橋下。
趙日新從恭愍入元，宿衛。及王即位，授參理。還國，拜贊成事，録功為一等。日新挾負絏之功，暴横驕咨，請王曰：‘元朝權倖，欲官其族者，既請於殿下，又囑臣，今使典理軍薄掌銓選，恐有司拘文法多阻滯，請復政房，從中除授。’王曰：‘復舊制未幾又變，必為人笑。卿以所託告我，我諭選司，誰敢不從？’日新憤然曰：‘不從臣言，何面目復見元朝士大夫！’遂辭職。憲司嘗劾日新不法，日新請與臺官辨；憲司又囚日新家奴，日新毁獄出之。一日，王於殿内設火山，陳雜戲觀之，日新與王同倚闌檻。巡軍府以事囚理問裴佺家奴，日新領率五十餘人，立馬府門外，呼吏令釋之。吏不聽，乃敺之。囑萬户洪綏，竟釋之。尋判三司事，賜輸忠奮義同德佐理功臣號。日新召其黨前贊成事鄭天起及崔和尚、張升亮等，募閭里惡少，謀去奇轍、奇輪、奇轅、高龍、普朴、都羅大、李壽山等，乘夜遣人殺之，唯轅見殺，餘皆逃。時王在星入洞離宫，日新率其黨圍離宫，殺直宿判密直崔德林、上護軍鄭植、護軍鄭乙祥等，衛士驚駭，日新曰：‘毋恐！但除惡輩耳。’遂劫王，開御寶，自除為右政丞，天起為左政丞，官其黨有差。封義成、德泉二倉，與高忠節、和尚等。劫金逸逢、安震、黄順、李濟，使之從己，相與謀議。令忽赤巡軍，大索轍等，捕其母妻，逮繫滿獄，劍戟盈路。王與公主移御泉洞離宫，侍衛皆賊黨，國人危之。日新欲歸罪其黨以自免，夜與和尚入直離宫，至曉，徐謂和尚曰：‘公所佩劍甚良，請觀之。’和尚與之，日新以其劍斬和尚。遂勸王出討賊，王疑不許。日新固請曰：‘安有無頭而濟事者乎？’王不得已，帶劍幸十字街，百官始聚，斬升亮等八九人，梟首于市；下天起獄，斬其子前總郎明道。日新自為左政丞，加贊化安社功臣號。王移御丹陽大君第，日新獻觴于馬上，於大妃、公主亦如之。王用李仁復言，決意誅之。幸行省，會耆老大臣密議，命金添壽執日新，引出門外，斬之。又斬其黨天起、忠節等二十八人。是時，連日陰霾，及斬日新，天日開霽。
崔濡忠惠朝曹頔之亂侍從有勞，録功為一等。仕元，為御史，强淫宰臣趙芬妻馬氏及海平府院君尹碩婦，其横恣如此。轉知都僉議，奉忠定如元。及忠定即位，封鷲城君，賜誠勤翼戴協贊保定功臣號，尋拜參理。裴佺謂濡曰：‘爾為參理，我所薦也。’濡勃然曰：‘吾顧因爾力乎！’遂拳敺之。濡又言於王曰：‘援立之功，無出臣右，然由知都僉議纔升參理。尹時遇有何功，以密直副使拜三宰。其父莘係、叔父安淑亦皆嘗為三宰，豈彼傳家之職乎？’閔思平叱曰：‘汝抄人之後，六宰於汝，極矣！何不知足！’濡怒，敺思平。王怒濡而未能斥，監察使劾之，都僉議司亦劾之。時濡弟版圖判書源怨王，有不遜語，王下源于獄，命右政丞孫守卿鞫之。源不肯就獄，强致之，令跪，源不服，曰：‘政丞曾不知皇帝劫薛，固不可駡辱，亦不可鞫問耶！駡辱自有邦憲。’拂袂而出。濡遂與源率其弟有龍奔于元。恭愍在元，還國，濡扈駕至遼陽，逃還入元。與金元之帖木兒等謀擾本國，奏請徵征南兵十萬于我，帝乃遣濡徵兵。時國人之在元者，咸奏曰：‘高麗褊小，方被倭患，且地遠不可徵兵。’帝然之，召濡等還。帝將征高郵，徵兵于我，濡為元中尚監丞，奉詔來督軍，且求槍材。王拜濡三司使，又封龍城府院君。初，諸奇敗，皇后謂太子曰：‘何不為我報讎？’會濡在元，知后怨王，又恃金鏞殺安祐等諸將而為内應，遂與羣不逞説后，謀廢王，立德興君，妄奏紅賊之亂。高麗失國印，擅鑄新印用之。元立德興君為王，以奇三寶奴為元子，金鏞判三司使。濡自為政丞，凡國人之在都者，咸署僞官，且請遼陽省兵以來。時王不以失位廢貢獻，屢遣使陳請，冀悟帝心。濡與朴不花等奪所獻禮物表牋，使不得達。王無如之何，遣慶千興、安遇慶等屯西北面以備之。濡以元兵一萬奉德興君渡鴨緑江，圍義州，我軍敗退保安州濡入據宣州。王命崔瑩節度諸軍，戰于隨州之橽川濡軍大敗。初，濡啗蒙漢軍以利曰：‘高麗王威脅將士，使守西北，聞新王來則不戰而散。事定賞以高麗宰相妻妾、資産。’衆皆信之。及渡江，我軍堅拒，無一人降者。橽川之敗，乃知墮於濡計。夜詐為我軍狀，呼噪驚動，濡軍遂焚其營，渡江走。濡軍還燕京者，纔十七騎。濡又託權勢謀起大兵而東，且請于帝曰：‘如得還國，盡發丁壯以充天子衛兵，又獻粮餉及女子，歲以為常。且於慶尚、全羅置倭人萬户府，招誘倭人，授金符，使為上國之援。’監察御史紐憐等言，其略曰：‘遠人服則干戈屏息，讒人遠而是非益明。比聞高麗之為國，地處邇陬，威行海嶠，歷代征之而不克，號令獨施於一方。我世祖皇帝授以征東丞相之職，妻以公主之榮。其國王卜顔帖木兒傳嫡嗣位，恪恭乃職。比關賊之陸梁，殘上京於咫尺，煨燼宫闕，劫掠璽符，深入高麗，欲殘邊境。其國王仗義興師，屠戮殆絶，所獲璽章寶貨，遣使來納。究其功勳，不為不重。豈期伊庶叔塔失帖木兒，既已為僧，復圖異慮，駿奔京闕，因緣羣姦，朦朧啓奏，重授印章，俾代其位。分撥將卒，防送入國，行未及境，班師西歸。故繁纓猶惜其妄加，而名器豈宜以復授？致生邊釁，有由然矣。察其妄誕之謀，率皆姦臣崔帖木兒不花之所致也。謹按帖木兒不花，狡獪其心，犬彘斯穢，本系高麗，仕居中土，罔知國家之大體，實為阿諛之小人。詭妄造釁，誣廢忠良，似兹所為，孰不切齒！如蒙準言，即宜遣使詣彼，明諭卜顔帖木兒，復還其職，以酬前勳；收奪塔失帖木兒印章制命，斥還帖木兒不花于本土。庶幾息邊塵之復起，雪忠義之至冤。’帝允之，收塔失帖木兒印章，置永平府，械濡，送還伏誅。
以上論憸邪罔上之情。姦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