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伐篇】
凡十章。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大罪也。
‘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
‘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後我?”
‘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
‘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
‘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悦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爵禄;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齊人伐燕,勝之。
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悦,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
‘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悦。書曰:“奚[1]我後,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
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
‘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滕文王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滕文王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
‘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强為善而已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
‘君請擇於斯二者。’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
‘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
‘“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悦。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無罰〕!”
‘“有攸不(為)〔惟〕臣,東征,綏厥士女,匪厥玄黄,紹我周王見休,為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
‘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
‘不行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魯欲使慎子為將軍。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
‘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則滑釐所不識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
‘周公之封於魯,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儉於百里;太公之封於齊也,亦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儉於百里。
‘今魯方百里者五,子以為有王者作,則魯在所損乎,在所益乎?
‘徒取諸彼以與此,然且仁者不為,況於殺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