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篇】
‘生之謂性’,或問,‘程子之説’‘精矣,獨生字之義若有未瑩,是以吾説不免有小異者。至其所論氣質之性,理有善惡,及人物之性所以不同,如隙中日光,及以孟子之言為極本窮源之類,則固未嘗敢有所疑也’。
按:人物之性不同者及極本窮源之性,以孟子所主人性之善而言之,即其所謂‘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之謂也。極本窮源,非指萬物一原之理也,乃指一物本然之性。一物本然之性,即一物之一原也。人,一物也,犬牛亦各一物也。犬自有其極本窮源之性,牛自有其極本窮源之性。
‘張子諸説’,‘皆至論,而卒章所謂’‘“學者,先須立人之性,學所以學為人”者,則尤親切也。予嘗以此章之旨問於李先生,先生曰:“孟子之意,只恐其昧於人性之善耳。”此正張子卒章之意也。’
按:其云‘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者,只為欲立人之性及恐其昧於人性之善而設也。則人與犬牛之性,其同異又何足多辨乎?
‘為不善,非才之罪’,或問:‘孟子初未嘗有氣質之説也,孔子雖以性之相近而言,然亦不明言其為氣質也。程張之説,亦何所據而云乎?曰:孔子雖不言相近之為氣質,然其於易大傳之言性,則皆與相近之云者不類,是固不無二者之分矣。但聖人於此蓋罕言之,而弟子有不得而聞者,故其傳者止是,而無以互相發明耳。孟子雖不言氣質之性,然於告子“生之謂性”之辨,則亦既微發其端矣。但告子辭窮,無復問辨,故亦不得盡其辭焉。孟子既没,學失其傳,吾儒之言性者漫不省此,而支離穿鑿之説滿天下。學者方且昏迷眩瞀,不知所定,而為釋氏者又鼓其荒誕之説而乘之。雖其高妙虚無若不可詰,然覈其實,則所謂“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説,所謂“作用是性”之説,皆不過告子生與食色之餘論耳。至於性之為理,與其仁義禮智之藴、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發,則反以為前聖妄想而棄絶之。及論智愚善惡之不齊,則舉而歸之輪迴宿習,不可致詰之地,舉世之人亦且崇信而歸往之,無有能異其説者。及周子出,始復推太極陰陽五行之説,以明人物之生其性則同,而氣質之所從來,其變化錯糅有如此之不齊者。至於程子,則又始明性之為理,而與張子皆有氣質之説,然後性之為善者無害於氣質之有不善,氣質之不善者終亦不能亂性之必為善也。此其有功於聖門,而惠於後學也厚矣。子尚安得以其無所據而為疑耶?’
按:孟子不惟不言氣質二字,雖本然二字,亦未嘗聲説。只以其所論‘性善’之性與‘動心忍性’、‘性也,有命’之云者不類,亦如孔子所論‘相近’之性,與易大傳之言性不類。故後之君子就其中而分之,以為此為本然之性,彼為氣質之性。至於‘微發其端’云者,則是有説焉。夫此章孟子所主者,本然之性也;告子所主者,氣質之性也。孟子姑借彼氣質之性以明吾本然之性,而曰‘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其語意若曰以氣質之性言之,則犬牛人皆有知覺運動,猶可謂之相猶,又何可緣此而遂並謂犬牛人本然之性亦相猶乎?雖方攻彼説,而亦已知彼説之聊備一則,此所謂‘微發其端’者也。使告子復問,則孟子必當以右所云云者告之矣。今若以孟子所主性善之意為‘微發其端’,則大不然。豈應遽捨其平生所主本然之説,而乃忽主彼氣質之説乎?又豈應不謂之專主,而止謂之‘微發其端’乎?或者乃以此‘微發其端’者為犬牛人不同之性,而遂以犬牛人不同之性為氣質之性,是殊未察乎‘然則’、‘與’三字反辭之語勢耳。使果爾也,則朱子於此下文,又何以‘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説驅之於告子之同歸,而力攻之哉?○又按:佛雖夷狄之類,亦必具人形,則其天與之性當與吾人本同,而與横生者有異,故先生嘗有言曰,‘天命之性固未嘗有儒佛也’,‘亦未嘗有堯桀也’。以是言之,何可謂‘蠢動含靈,皆有(人)〔佛〕[1]性’乎?但蠢動含靈則初無是性,佛則初有是性,而後來失之,失之之極,將與蠢動含靈相去始不遠,以此而謂之佛有蠢動含靈之性,則似亦無不可矣。○又按:‘人物之生,其性則同’云者,此蓋主言人之本然之性,而又夾説人物一原之理,其語意與論語‘性相近’或問主言人之氣質之性,而又夾説人物本然之性者略同。以言乎人之本然之性,則人人同一性也;以言乎人物一原之理,則萬物同一理也。覽此文者,不以勢害意而以意分之可也。大抵此條本為明人之本然氣質之性而設,非為明人物本然之性也。世儒乃或斷章取‘孟子既没,學失其傳’以上及‘及周子出’以下而孤行之,以為朱子於孟子或問中亦謂人物本然之性同云爾,可謂不思之甚矣。使果爾也,則朱子於此上文,又何以‘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説驅之於告子之同歸,而力攻之哉?以是觀之,物有人性之説,彼告子與釋氏實為前矛,而後之祖其説者皆不免為告子、釋氏之徒,其亦可哀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