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經義】
癸卯。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朱子以為沼上之問其辭遜，雪宫之問其辭驕，所以為遜為驕之意，何以别之耶？兩賢字，亦有不同者而然歟？
齊梁之君，同是問也，而一遜一驕之意，觀於孟子之對，可以别矣。當此之時，戰國之君皆以宫室臺沼之美私為燕逸之樂。惠王立於沼上，適見孟子之入，而意謂賢者未必樂此，故内懷忸怩，顧鴻雁麋鹿，而赧然問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以‘此惟賢者而後樂此。若不賢之君，雖有此臺池鳥獸，不能享其樂也’，引文王靈臺之詩而證之，蓋因其藹然善端之萌而義導之。辭婉而不迫者，為其王之問之遜也。宣王則館孟子於雪宫，而就見之，挾其富貴之尊，誇其禮遇之盛，而昂然問曰：‘宫室之樂，在人君則宜有之，在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直對以‘有’之一字，其意以為王既以此處賢者，是賢者亦宜有之矣。然非但賢者有此樂，凡人皆欲有此樂，若使人人不得其樂，則必有非怨其上之心矣。蓋格其非心之萌，而繼進箴規之辭者，為其王之問之驕也。然則沼上之賢者，指君之賢者也；雪宫之賢者，指人之賢者也。反覆玩味，則為遜為驕之意亦在其中矣。兩賢字有不同者乎。
孟子曰‘以齊王，（猶）〔由〕反手也’，此為管晏之不足為王佐，而反辭以言者耶？抑亦孟子自任之謂耶？
夫霸者，仲尼之門五尺童之所羞稱者也。齊宣王，義主也，而猶慕桓文之事；公孫丑，儒者也，而復慕管晏之功。仰如泰山北斗，伯仲於伊吕，而意謂孟子不敢自期二子之功，故有此問也。蓋當時齊人之見，滔滔類是，而傾蠡酌海、側管窺天者也。孟子之學在乎貴王賤霸，則真命世王佐之才也。若使當路紆籌，則以一服八，開明堂，如指諸掌矣。此蓋孟子自任之重，而非空言之誇也。若乃夷吾、平仲之輩，得君行政，何不一反手，而所做功烈止於霸君顯君而已耶？甚惜之意也。噫！以可為之大國值可為之此時，得可為之亞聖而竟不能用，則斯文有天喪之厄耶，蒼生無太平之福耶？
孟子曰‘事親若曾子者，可也’，程子曰‘豈以曾子之孝為有餘哉’。然則舜之大孝，武王、周公之達孝，始可謂有餘乎？
能于事親之職到曾子地位，則至矣，盡矣，無用加勉。而孟子乃曰‘事親若曾子者，可也’，蓋可者僅可，而平平説話也。程子注之曰‘豈以曾子之孝為有餘哉’，蓋謂人子之身所能為者皆所當為，而無過分之事也。然則志體忠養之道，加於曾子十倍，亦非有餘也。蓋自天降生民以來，未有大於舜之孝者，未有達於武王、周公之孝者。而在舜則大，是舜之職也；在武王、周公則達，是武王、周公之職也，曷嘗有一毫過分之事耶？乃知曾子之於周公武王之於大舜，易地則皆然矣。凡為人子者，必學曾子之可，可也。噫！子之於親也，臣之於君也，皆服勤至死。故比干殺身，而孔子只許以仁；史魚尸諫，而孔子但稱其直，未嘗以為有餘，義亦可見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此説再見，文不異辭，而一則以‘不恭’斷之，一則以‘聖之和者’斷之。以其所以為‘不恭’者，又謂之‘聖之和者’，何歟？
和與不恭之間，有似陰陽晝夜之相反，然究其不恭之端，則未嘗不自和之極處而來也。末流之弊，必至於玩世傲物，而視人如無矣。孟子懼夫後之學惠者未必得其和，而先得其不恭，故斷之曰‘不恭’以戒之。至於聞其風者，鄙夫寬，薄夫敦，則和之極處也，故斷之曰‘聖之和者’以許之。然而纔是極處，便是偏處，故君子處身之所，可否之間也。
孟子曰：‘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脩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至如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否，聖人之於天道也，正所謂養性修身之事，而君子不言命，則將何以立命耶？
洪範曰‘考終命’，論語曰‘知天命’。在天而言，則皆正命也；在人而言，則有正有不正焉。蓋‘立命也’之命字，義理之命也；‘不言命’之‘命’字，氣數之命也。故‘莫之致而極至’者，顔淵之夭，伯牛之疾也；有自取而然者，巖牆之危，桎梏之禍也。必使仁義禮智之性，合乎元亨利貞之道，則乃所謂聖人立命之學；而至於死生壽夭、貧富貴賤之命，則君子之所不言也。
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大舜既為君師，則所以治而教之者，宜其由己而出，今取於人者，何哉？
天道不言，而日月以為明，雨露以為恩，鼓之以風雷，威之以霜雪，然後品物亨、歲功成，於是乎舜‘繼天立極’。處君師之位，以濬哲文明之聖，凡所以治而教之者，何求於人，何待於外哉？然自耕稼陶漁，至於受禪之日，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詢岳咨牧，是皆舍己從人，取人為善之事也。此舜之所以為舜也。不然，則四海之廣，兆民之衆，一日萬幾，固非獨智單力所能周知遍舉，則所謂博施濟衆，其猶病諸者也。嗚呼！後世人主，則皆好其所教，而不好其所受教，自謂我尊而傲賢慢士，自謂我智而拒諫矜己，遂至‘元首叢脞’，‘萬事墮哉’，終不可與入大舜之道，可勝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