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下】
孟子、告子所以不同者,理與氣也。告子只見杞柳之為氣,而不知杞柳所以為杞柳之理。若知其所以然之理,則亦知人性之理矣。告子。
孟子答杞柳之説,不露性善二字,乃因告子所言以‘戕賊’與‘順’之意微發其端,示仁義之為性,而非由外鑠我,蓋欲自發其蒙耳。
告子所謂決字,又是‘為’字之變,湍水而變於杞柳,桮棬而變於東西,其説愈變而愈窮。水之流也,於東於西,只就於下。所以必下者,其本然也,於東於西則非所性也。孟子又因告子東西之説而告之,故以‘就下’為喻。而水之本性則清,如人性之善。其‘就下’則譬之於人,為已發之情也。
困勉録曰:‘孟子以生之理為性,則非徒人物之性不同〔也〕,且人物之生先不同(也)〔矣〕。告子以生為性,則人物之生初無異也,〔而〕人物之性亦不得謂有異〔矣〕。[1]’此説覰得性理甚精妙。今之主告子之論者,自不覺其歸於異端,殊莫曉也。朱子曰:‘形氣既異,則其生而有得乎天之理亦異。’不從孟子、朱子之説,而必從告子者,無或近於陳相耶?‘蠢動含靈,皆具佛性’,滿街都是聖人,何以做得吾儒耶?莊子所謂‘惟蟲能天’,不其近之歟?
‘食色,性也’,即‘生之謂性’之意。食與色,果不是非性也。但知食色之為性,而不知其本然之善,則只知有人心,不知有道心。仁内之説,比之於為仁義之説,差有間焉。
耆炙,炙以喻長者,耆以喻長之者。馬在外,而所以知其白者在於内,而不在於外。
學之有效,可謂神矣。始也,孟季子之問,公都子不能答,聞‘庸敬’之訓,而後能以冬湯夏水之説折季子之詞鋒。學之有效,不其神歟?
‘性無善,無不善’者,認性為空空底物;‘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者,認性為作為底物;‘有〔性〕善,有〔性〕不善’者,認性為等級底物。第一説流而為陽明、山農之派,第二説流而為揚雄、侯芭之派,第三説流而為昌黎、李翺之派。而第一説自宋時已有,胡蘇諸子至於今,炎炎不已,甚於楊墨。
孟子急於牖蒙,以性之所發之情言之。俾緣情而尋性,過宗廟而必敬,見井人而必隱,因其敬與隱而識其所以敬、所以隱之理,則可以自然通曉。故言才,亦帶氣説也。
四端輒以‘人皆有之’為言,所以發明性之本體,不嫌其重言以要其易曉。
‘盡其才’者,如踐形之喻。所謂才也、情也,本出於性。若順其性,則才是善,情亦善。物欲交蔽,己私未克,則才與情各有所拘,不得一出於正。故先誠其意,以盡其才,才能盡焉,性乃復矣。
氣質之性,雖自周子、張子而始,孔子‘性相近’之訓,孟子‘白雪、白玉’之譬,皆從氣質説。書曰‘降衷于下民’,纔説降,便是氣也;又曰‘節性’,纔説節,亦是氣也。詩曰‘天生烝民’,纔説生民,便是氣也;又曰‘有物有則’,纔説物,亦是氣也。
‘同類者,舉相似。’聖人與我同類,可以見犬之性同,而犬不與牛性同;牛之性同,而牛不與犬性同;人之性同,而不與犬牛同之理也,故曰‘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
‘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以其萬事萬物,理無不在;一動一静,義無不由之謂也。心包性,性具理。
前章只説性善,以著其本然之理、已然之故。後章始説‘降才(不)〔爾〕殊’,以破公都子‘三説’之非。若知性善而才(不)〔爾〕殊,則天下古今賢愚之性一也,於此‘三説’不攻而自破。譬如人有表証三四之病,而良醫治其内,則三四表証一時快祛。
人之有慾,如木之有蟲。蟲蝕木心,則其木死;慾蔽人心,則其人惡。孟子所謂‘夜氣之存’者,即存心之謂也。其心存,則其氣也無間於晝夜,而常清明矣。不必向夜中操存,無時不操存;不必向朝前體驗,無時不體驗。
心有出入,豈謂一物在内,一物出外哉?以神明不測之妙,其出其入,無有定時,或如鳶而戾天,或如魚而潛淵,燕越如咫尺,古今如瞬目,此所以操然後存。所以存之者,惟誠是已;所以誠之者,惟敬是已。敬亦非誠不做。陸棠持敬不誠,故歸於不善。
夜氣即一未發境界。方其夜色向深,萬籟俱寂之時,清明在躬,是謂夜氣,則此非未發而何?以夜氣比於平朝之氣,則夜氣為未發,平朝之氣為已發。
夜氣之為夜氣,亦心也。若恃夜中之氣清明,而不知操心之方,則雖在夜中,氣何以清明也?
山木之斧斤、牛羊,人心之梏喪、出入,皆在於朝晝。謹(於)於朝晝,則夜有滋息之美。夜如朝晝,朝晝如夜,然後可謂得其養。
操則由於著意着力,舍則在於不知不覺,此所以操之難而舍之易。虎兕尚出於柙,況活物乎?其操之也,如蘇武之持節,然後可以免伯魯之失簡。
一暴十寒之喻,亦如‘牛山’章餘意。‘一暴’即夜氣也,‘十寒’即朝晝之氣也。
弈局在手,鴻鵠在心,即亦放其良心之驗也。勃然變乎色,顧左右而言他,無非齊王之鴻鵠也。
‘熊魚’章上一截是臨難毋苟免之意,下一截是見得思義之意。徇義而不死,則固如熊魚之得兼;死則徇義,生則不徇義,當徇義不當徇生。熊魚取舍,政在於此。心有放時,性不可言放者,心氣而性理也;心有操時,性不可言操者,心虚而性實也。
‘求放心’即求仁也。若以求放心為工,而面壁跗坐,塞兑以求,則陸子静之派流為姚江也。
‘仁者,心之德’也。唤仁做心,即孟子大力量。心之所具之理即仁,仁是性中物,而統以言之,則皆是心之所該載者也,故便説‘仁,人心也’。
胡仲虎以為,蓋曰人心、人路,則禽獸無是心,亦無是路。推衍孟子言外之意,以示人物之分概也。
學問非一端,而所以學問者,即‘求放心’也。非以求放心三字為學問,而冥漠窈窅,不為他事也。象山之以‘尊德性’為‘求放心’,固是也,遺卻‘道問學’,故其弊歸於本心之學。所謂‘尊德性,道問學’,皆是‘求放心’之工。
程子教人静坐,亦是‘求放心’之一端,而象山專以静坐收拾精神,不令散逸為‘求放心’,則是不過參禪入定之法門。蓋由於泥看聖訓,而樂混全、忌剖析,不知自歸於異端矣。
‘無名之指、拱把之桐梓’章,合以為‘人之於身也’章,而竭言盡論,只在存心二字上。
孟子將孔子所云‘九思’中‘視思明,聽思聰’二事,以先立其大者為訓。耳目雖司視聽,所以視聽之者在於心,而心為大,故曰先立。所謂先立者,立心堅固,不為耳目所奪,豈象山所謂棄事澄心之謂歟?
立其大者,如立勿字之旗,揮非禮之事而已,非以心觀心之謂也。
范蘭溪心箴所謂‘一心之微’,即指道心也;‘心為形役’,即指人心也。
曰天爵,曰良貴,一也,堯舜至孔孟是也;曰人爵,曰所貴,一也,王侯至公卿是也。天爵、良貴,閲萬世而共尊;人爵、所貴,止一時而或失。有‘天爵’然後有‘人爵’,為‘良貴’然後為‘所貴’。
仁勝不仁,如水勝火。而杯水車薪,如齊宣王欲以過堂之一牛,撻彼壓境之萬甲。
‘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此熟字與孔子所謂‘秀而實’者相貫。其所以熟之之工在於為之不倦,譬如參同契以乾坤為一身,以坎离為水火,以六十卦分排三十日,一日二卦,循環不已,然後可以成熟。
學者必以規矩,即孔子‘從心不(喻)〔逾〕矩’之‘矩’,而洪範之‘五事’,玉藻之‘九容’,是為規矩之始。
任人‘禮、食’之言若於陵仲子孟子之答如答淳于髡嫂溺手援之問,權而得中,所以為美。
‘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程子所謂‘灑掃應對,〔與〕精義入神,貫通只一理’者是也。
甚哉,曹交之愚也!晉文公駢脅,張儀亦駢脅;舜重瞳,楚霸亦重瞳;以湯、文王之身長與己相近,欲為湯、文王之聖,而不能學湯、文王之德,豈不愚哉?
孟子平生力學,故每以‘思’字、‘求’字斆人,曰思誠,曰弗思耳,曰求其放心,曰‘歸而求之,有餘師’,即其大意也。孔子不云乎‘思而不學則殆’,求為可知也。
人有不得志於父母,而不以舜之所以怨慕、所以底豫為心,悖子也,此小弁之為聖人所取也。
宋牼將交聘於秦楚之間,掉其舌以罷兵,其意氣之盛誠可觀。聞其説,則亦儀秦者流,故孟子以告齊梁者告之,一以曉宋牼之惑,一以開秦楚之聰,聖人為世苦心無處不及乃如此。
屋廬子之疑,在於君弟與國相,而孟子則以禮;淳于髡之賢,在於王豹與綿駒,而孟子則以孔子。聖凡之殊,不翅星淵。
逢君之惡,以意逆之之謂也。君之欲為而未為,欲言而未言,欲發而未發,皆能逆而知之,從以成之。顧其為罪難容於覆載之間,而若以長惡者罪小而曲恕,則小人將接迹而至矣。孟子此言謂逢其惡者之罪,甚於長其惡之罪云爾,非謂長惡者之罪真個為小也。
孟子於齊、於梁,不言地方之逾制;於慎子之伐齊也,以魯地五百里在所當損為言者,何也?魯者,聖人之後也。且公侯伯子之建土,由於周公之制禮,則為魯國之道,但可謹守其度,不失周公之本意。故孟子先以是告之,以諷魯君,因以引君當道之義勉慎子。
白圭聞孟子富桀之論,欲二十而取一,故孟子以多桀寡貊曉之。貊國不能通於中州,服事於箕氏朝鮮。
白圭之治水,如告子之言性,故孟子皆以順其性答之。逆水之性,則謂之洚;咈民之性,則謂之災。盡我之性,至於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則謂之至誠。
‘君子不亮’之‘亮’,信也、明也。明且信,然後能不迷於所執之處,而亦能久而不失。
樂正子好善,而不及於取人為善。好善者將取人之善,故曰好善優於天下。
‘朝不食,夕不食’,而猶不仕者,顔子也。故所就者三,而公養之仕居其下。
上天至仁,愛其人能勿勞乎?是以‘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而後降大任焉。張子西銘曰‘(憂患虞)〔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於〕成也[2] ’,蓋得之矣。
‘過,然後能改’,亦非容易底事,故孔子曰‘過則勿憚改’。若有一毫憚意,則便不能改。吝亦憚意,故曰‘改過不吝’。人若知其過,便用斬釘截鐵手段,一刀割斷,如酷吏治獄,然後可無更犯之患。當其憂窘之時,悔尤方切,及逢亨泰,又復如初,則是棄人也。
子思言‘盡性’,孟子言‘盡心’。心者,氣之精爽也;性者,理之湊泊也。極其所賦之理而明之,乃所以盡心也。思孟之言雖殊,而其旨則一也。盡心。
性在心中,萬理森然。知性之所以為理,則可以知此理之出於天,而能有以盡其心之體矣。
盡心章合中庸、大學而言,言心處如大學,言性處如中庸。孟子論心説性許多言,到此而愈精。
我之所得乎天者,理也、氣也,夫所謂心性是也。存其心,養其性,不失其付畀之本體,有如孝子不忍傷毁其髮膚,則此所以為事天也。
‘所以立命’之‘命’,雖以理言,既云立之,則已犯於氣,與下文‘莫非命也’之‘命’同。
‘莫非命也’章,只是順受其正之意,與上文‘不貳’之意,一串相貫。
養性所以事天,知命所以樂天。聖人之動合天,則只在於此。古人詩曰‘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其知道者之言乎?
求在人者,固有不得之時;求在我者,豈無自得之喜。不患不得,患不求。‘我欲仁,斯仁至矣。’仁至則曰義、曰禮、曰智,如拔茅而連茹,以其彙進。
萬物備於我,即本然之理;反身而誠,即實然之理也;强恕而行,即當然之工夫也。反而誠者,明而誠者也;恕而行者,致曲者也。
‘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即充然、粹然,與天地同流之意。若非聖人,不能知此境,有此樂。孔子‘樂而忘憂’,顔子‘不改其樂’,皆是莫大之樂。
‘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皆不能知窮格之工,而行欲居於知先,故有此三病。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此救療之資。
人而無恥,則無不可為之事。而其始則為機變之巧,所滋長竟至於稽顙賊庭,失節狼狽而亦不之恤焉。如欲有恥心,亦自弗欺二字做將去。
賢王忘勢,文王之訪太公也;賢士忘人之勢,汲黯揖大將軍也。
‘窮不失義’者,如閔子騫辭費宰;‘達不離道’者,如伊尹、堯、舜君民可以當之。宋句踐好事遊説,只務其外,不知囂囂自得之義,故孟子以此諭之。凡為士者,以此章存心服膺,則自可以免循名棄實之病,而亦當曉然於為己、為人之别矣。
伯夷、太公不待文王而興者,如江漢、汝墳之詩,因文王作成之功而感化者也。若‘濟濟多士,文王以寧’,則率多薰陶於鳶魚之休矣。
孔子曰‘富而無驕,則易’,孟子曰‘附之以韓魏之家,如其自視欿然,則過人遠矣’。孔孟之言似若不同,而孔子則以‘貧而無怨’對‘富而無驕’,故謂富者比於貧者,無驕易於無怨之謂也。孟子單説富貴,故謂之遠過人也。
佚道使民,即先之、勞之之意也;生道殺民,即刑一人而百人勸之意也。
上天所存,即神也,故風雨之所鼓潤,無不化成。聖人體天,有神妙不測之存主,而德化所及,自然感化。如儀封人見孔子而能知為聖人,則此孔子所存之神,化於所過之封人也。
仁言,假仁者亦有之;仁聞,是文王之令聞也。無其實則無是聞。善政如葵壇之命,而善教則司徒之五典是也。魯之國用不足,而猶行徹法,則是謂善政。百姓足,則國亦足矣。
孩提之所以愛,長而所以敬,不待人之教之而能,故謂之良能。所以知愛、知敬者,良知也。王陽明遂以‘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便是良知,不假外求’,格去私意之障,其知自在為宗旨。而孟子之所以訓‘良知、良能’者,殆乎熄矣。
良知、良能,亦從性善説去,此路人與堯舜同也,故達之天下。
顔子之‘不違如愚’也,有若大舜無異於深山之野人;‘省其私,亦足以發’,則如舜之若決江河。顔子固可謂善學舜者,若其沛然莫之能禦,則顔子不能造舜域。
欲其所不可欲,則末流之弊將至於徘徊九鼎之傍而後已。所謂欲之云者,寡而至於無方可。
孤臣孽子之所以達,見於小宛之詩,而可以知其操心危而慮患深。
三代以後,有安社稷之臣而無所謂天民與大人者,天民則伊吕,當天吏之時;大人則舜禹,當聖人之世。正己而物正,即明德新民之功也。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即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下學上達,人莫我知,惟天知我之樂也。
三樂中第一樂,舜禹之所不得也,周公可以有之,而管蔡之難,不得其全。人人者所至願血祝,求之古昔,罕有得焉,豈不誠可恨之甚哉。
俯仰不怍,亦自弗欺中始。獨行不愧其影,獨寢不愧其衾,方可以俯仰不怍。若有一豪隱蔽之心,何以得有其樂?
仁義禮智根於心,蓋因上文所性二字而言,‘仁義禮智,性也’,性在心内,故曰根於心。本有根而後始可條達,惻隱、是非、辭讓、羞惡之發出來者,如木根之萌蘖。
曰生色、曰睟然,蓋言其積中彪外之美。珠藏而川媚,玉蕴而山輝,自有不期然而然者。
‘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自中庸‘素其位’而來。易曰‘何思何慮’,孟子曰‘莫非命也’,皆是意。
‘西伯善養老’者,豈西伯日御庠序,以養國老,而謂之善養乎哉?不過耕者九一,雞豚無失其時,而家家得以養其老也。
‘菽粟如水火’,非有他術薄其斂,節其財,則菽粟可如水火之足。
登東山則魯國小,登太山則天下小,便是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之意。
觀乎瀾波而知其源,觀乎隙光而知其明,遊乎聖人之門而知性道之原。
‘不成章不達’,詩之淇奥是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至於‘瑟僩、赫咺’,則斐然成章,而達於外矣。
‘日宣三德’者能做三德,九德者能做九德,是謂成章。而堯之‘光被四表’,舜之‘重華協于帝’,禹之‘文命敷于四海’,湯之‘聖敬日躋’,文王之丕顯西土,武王之‘無競維烈’,是成章後達。
善與利,其間不甚相遠。始也,如思食,而當食不求飽為善,求飽為不善。而加一匙則飽,減一匙則不飽,不能減而加之,則便歸於利。而每事如此,自陷於不善。其終也,為舜跖之分。譬若二個人同出一門,一舉足之間,漸次相遠,一人至楚,一人至齊。
或曰:‘子莫執楊墨之中,則“兼愛”與“為我”之中,如何可以形容?’曰:‘鄰人之鬥,門則半閉半開,身則往而至中路;同室之鬥,髮則半被半不被,冠則半纓半不纓,欲救而不救,是子莫之中也。是豈理也哉?’
曰中、曰信、曰敬、曰仁,非不誠,好個題目。‘子莫執中’,則中非中也;微生守信,則信非信也;陸棠持敬,則敬非敬也;宋襄為仁,則仁非仁也。若有學問之工則不然,故孔子有‘六蔽’之喻,孟子言三聖之偏。
楊朱之學,如接輿、沮溺、荷蓧者流;墨翟之學,如夷之者流。而墨翟過於厚者,故孟子雖闢之,自秦至漢尚有盛名,與孔子並稱而為孔墨。若非孟子,則墨之道幾乎易天下矣。
飢者、渴者之甘於飲食,而不避嗟來之食,不顧盜泉之飲者,孟子之時縱横家、諸子,滔滔皆是也,故憂時慨俗之言每如此其切至。後之學者,苟無以飢渴之害為其心害,則於治己之功思過半矣。孟子因以展禽之不以易介於三公言之者,所以諷一世而警百代也。
‘堯舜性之’,因其生而生,如子都之美,不施粉澤而為美也;‘湯武身之’,復其初而初,如宋朝之美,略加修飾而為美也;‘五霸假之’,借其名而名,如嫫婦之惡,强傅鉛華而為美也。
伊尹非放太甲,使太甲因其天子之位而徂於桐宫也,豈如後世廢立之舉哉?然而孟子曰‘無伊尹之志則篡’者,所以立萬世之大防,樹百王之宏綱,即孔子春秋之義也。
孟子解詩之‘不素餐兮’,如孔子解書之‘惟孝’。孔孟一生説破,惟在孝悌忠信。
孟子所云‘尚志’,蓋出於易之‘高尚其志’。而易則其志之尚在於‘不事王侯’,孟子則其志之尚在於‘居仁由義’。尚之則同,而志則有大小高低之别。
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陳仲不食其母之食,不居其兄之居,則不知有仁義者。仁義不知,而可以為人乎?其操也蚓,其啖也螬,雖能讓千乘,已得罪五倫矣。大抵觀人之法,先觀大節,事親而孝,事兄而悌,則皆可以做得堯舜。
桃應問答,只説皋陶之心在於執,舜之心在於逃而已。若使瞽瞍真殺人,皋陶真執瞽瞍舜真負瞽瞍而逃,則於此時,亦當有合下底道理。
‘居天下之廣居’者,不言其‘養移體’者,何也?既居仁,則所養者已發於外矣。居乎廣居者,天爵也;魯之君,齊之王子,人爵也。食而愛,愛而敬,當如鹿鳴、白駒之詩,賢者可以留矣。食之以五鼎,不愛則不可以謂誠;愛之如一室,不敬則不可以謂實。
‘形色,〔天〕性也’,豈謂有形有色者為天命之性也?所謂形與色,莫非性之所在,故即以踐形二字結之。形色即形質也,性即理也。形質之所以為形質,乃所謂理也。
程子曰:‘人得天地之正氣而生,與萬物不同。〔既為人〕[3],須盡得人理,然後稱其名。’以此觀之,人得人之理,物得物之理,理固一也。在人在物,氣以成形,理亦殊其賦焉。
人之所以成形,象天地四時,即自然之理。不負其所以成形之理,乃所以踐形。踐形有如副此腰腹之義。
朱子注釋發明先聖之微旨,然後先聖始尊孟子。所謂‘形色,性也’,如無朱子之注釋,則後儒必認以釋氏之祖宗矣。微朱子孟子不能為孟子;微孟子孔子亦不能為孔子。
滕文公一見孟子,而能盡喪禮;齊宣王屢見孟子,聞王道之大而乃有短喪之意,於此可以見其仁與不仁之殊矣。公孫丑知三年之不可短,而‘為期之喪,猶愈於已’,蓋亦迫不得已之論。然真所謂五十步、百步之間耳。
君子教人,曰不倦而已。魚在江中飲其水,肚裏肚外皆江水也,亦各充其量而已。然而觀其人資稟之高下清濁,而教之有術,故四代之禮,惟顔子聞之;‘一貫’之旨,惟曾子唯之,此所以教有差等也。
公孫丑‘道則高矣,美矣’之言,有如子貢所謂‘小子何述’,孟子之答,即使之自得也。
‘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如‘舉直錯諸枉’。樊遲未達,而子夏能知之,此孔子引而不發之法也。
如象魏之懸法,法不可以低仰,而人之見之者,有從之者,有不能從之者,為其不能從之者而改其法,則豈所謂法哉?
今有弓師教人射,滿引而不舍矢,只使之觀其射法之如此。而若其中,則力不同科。這裏自有神妙,使自得之。若為其教人而廢其正當之彀率,則是王良之詭遇也,君子豈為之哉?是故,學者惟日孳孳在於學,學之不厭,則自然造其極處。如吃飯一匙而求飽,豈有是哉?
殉身、殉道、殉人三層説,專為為己、為人之學而分言之,重在殉人。
燕昭王待戰國之士,尚擁篲於門下;魏武侯見窮居之人,猶下車於路左。以滕君之弟請學於聖人也,有所挾而不能盡其敬,將何以成就耶?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不誨。’滕更其束脩以下之人乎?
於不可已而已者,冉氏之畫也;於所厚者薄,宰我之不為三年喪也;其進鋭者,子路之恐有聞也。
孟子七篇,都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義。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曰‘申之以孝悌之義’、曰‘堯舜之道,孝悌而已’、曰‘親其親’,是親親也;曰‘制民産’、曰‘保民而王’、曰‘發政施仁’,是仁民也;曰‘雞彘不失其時’、曰‘斧斤以時入山林’,是愛物也。
知固周萬物,而知所先務為真知;仁固施四海,而急於親賢為大仁,故曾子曰‘知本’,孔子曰‘汎愛衆而親仁’。
春秋固無義戰,比之六國則差有勝焉。春秋之戰,尚有退舍者矣,又有攝飲者矣,軍容入於國容,殺戮無多。至六國之戰,殺人盈野,水亦不流,生民之大禍,人世之極變,未有甚於此時也,故孟子以春秋與武成歷舉以戒之。
曾子曰‘戰陣無勇,非孝也’,孟子曰‘(善陣善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大罪也’,將於何從也?曾子所言者,如王者之師,順時而動,人有從軍而往者,若不勇往直前,殺身以成仁,則非所以顯其親之道也。孟子所言者,如列國之君,縱兵徇欲,朝攻而暮戰,東敗而西喪,生民塗炭,靡有了遺,而人有自稱於君者,曰‘我善為陣,我善為戰’,是導其君於率獸而食人也,故謂之大罪。大抵觀書之法,當活不當泥,若如是也。王翦、白起皆為孝子,太公、南仲不免大罪歟?
血流漂杵,紂之前徒反攻於後而然也。孟子非不知商人之自相殺戮,特設言如此者,懼後世之惑也。朱子解釋孟子之意蓋如此,而余則自‘商人之自相殺戮’而疑之也。商人雖億萬其心,以其三監以後之事推以論之,周之所謂頑讎者,無非有商之忠良,奚獨其前徒如林之衆,皆欲叛商而倒戈,至於其血漂杵耶?自三代以來,暴君暗辟之亡其國者誠多矣,雖有開門納寇之人,前徒倒戈未有如有商之變者。孟子之不信,恐非特設言而然也,真個以此而不信也。以仁伐不仁,當投甲呼舞,設若反攻血流漂杵,武王、太公何不禁戢之歟?
‘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與‘引而不發,躍如也’之意同。巧則在於知。
飯糗、茹草而不見其憂,被袗、鼓琴而不見其樂。不以賤而憂,不以貴而樂。憂亦樂,樂亦憂。而舜之所以憂者則有之,始以不得於父母為憂,終以不得禹、皋陶為憂。
‘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故身修而後家齊。家之本在身,其身正則不令而行。
‘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亂’,以有得於心而不眩於事也。漢之卓茂、唐之狄仁傑似乎近之。
仁者,人也。人之為人,即一仁字,充滿一身都是仁。醫家以手足痿痹為不仁,程子以為善者是也。
‘合而言之,道也’,以禮義智信並言,然後尤為分明。尤延之所見高麗本,必是新羅金仁問、崔致遠之徒,入唐游學從仕時所購來者也。
貉稽‘不理於口’,而孟子以文王、孔子答之,蓋其意若非文王、孔子之聖,則於衆口之憎,只可自修自省而已。及到聖人地位,則毁譽無足以動其心也。此為進稽之訓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即器之反而求備之也。責人則明,恕己則昏,尤為在上者痼病。
徑而不用則塞,井而不汲則眢。人之理義在於擴充,而間斷則莊周所謂‘蓬心’是也。觀於高子之為詩也,尚聲也,有欠於致知之工可知已。
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佚,即人心也;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道,即道心也。先以人道統而言之,然後始可以言命之如此如彼。
自‘可欲之謂善’至‘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自有不易之階級。若非生知安行之姿,當自可欲之善至於聖神。
在夷狄則進之,故自楊而歸者必受之。比諸子夏之交人,可見聖賢之分矣。夷子若為楊氏之學,則孟子其將親見歟?自墨而直歸於儒者,當不受歟?皆非也。無論楊墨,反於正者,斯受之而已。夷子則非歸於儒者,故不之見也。其不見夷子也,歸斯受之也。春生秋殺,仁威並行而不相悖也。
‘人皆有所不忍’章,精英在於有字、達字、充字。有而後達,達而後充,充之則用,故曰‘不可勝用’。
以言與不言餂人之意,如穿窬者伺察主人之眠與不眠,其情狀之可惡,無異於狐鼠。
‘不下帶而道存’,如不出户而知天下,道不在遠,即其近而無不在焉。
湯武反之,則便是堯舜,而自有生知、學知之階級。朱子所謂‘惟聖性’者,即指堯舜周孔而已,湯武則恐不與焉。而湯之建中也、日新也、躋敬也,用工之密,恐當在武王之上。
‘君子行法以俟命’,即‘樂天知命’;‘君子反經而已’,即‘陳常于時夏’。
養心、寡欲,始提人心以示後學,而雖聖人不能無人心,故言寡。寡者,克之、節之之效也。周子所謂‘寡之又寡,以至於無’者,非謂全無人心之所由出也。使人心一聽於道心,無有一半分涉於欲之患也。孟周之訓參看,然後可以為復禮工夫,復禮則自可無欲。
孟子既不得遇明主而行其道,又不得見英才而傳其道,故以鄉原似是而非者足以亂世道為憂,而説反經二字以為牖世之方,仍以堯舜以來相傳之統自任而不讓。於乎,盛哉!
自堯舜至湯,自湯至文王,自文王至孔子,為上下承接。而禹、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則為中間鋪敍。然則上下承接當為歸重,由孔子至於孟子百有餘年,顔子、曾子則見而知之,孟子則聞而知之。若子思,以言文王,不言周公之例不及之。自孟子千四百年,程子聞而知之,朱子私淑於程子,則道統之傳,歷歷如指掌矣。
孟子自堯舜始言道統,而朱子以伏羲、神農、黄帝始之者,以其人文自伏羲而始開其兆,則圖畫卦為萬世文字義理之祖宗也。
孟子善用易者,其所謂‘不嗜殺人’者,即‘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此為‘不忍人之政’也。以此為大頭臚,而横説豎説,無非極深研幾。
讀孟子者,先通大旨,而後就朱子之卞温公疑孟者,從頭至尾理會融釋,則益可以見孟子之所以為亞聖命世之姿也。
以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書看,繁簡漸次以殊。聖則前後一也,文則時世異也。孟子門人不能及孔門諸公,其朝廷、鄉黨所以動容周旋之中禮合度處,無一記載,是為千古可恨。而求諸言語之間,亦可以彷彿其氣象矣。
以孔、顔、曾、思、孟五聖竊比於古,則孔子如堯舜顔子如文王曾子如大禹孟子如湯武。子思則以孔子為祖,以伯魚為父,以曾子為師,其姿質地處之美,當以周公比之。
孟子以後真儒,不作孟子之道,不能章於天下,與荀卿、揚雄之徒並稱於世。及至有唐韓昌黎先生,以堯舜之統直接於孟子,然後孟子始不與諸子並行。昌黎之於孟門,可謂純臣矣。
孟子中疑案,即齊之伐燕先後也。金仁山謂朱子尊孟子,而序説及注反取荀子、史記而疑孟子為差。朱子以‘未知孰是’為言,則非專疑於孟子之所載也。自宋末以來,考證之學盛行於世,而有為孟子生卒年月考者矣,有為孟子譜者矣。但以此人之為誰族,彼地之屬何國,如白圭、汶水之説,不勝聒然,而實地之工顧蔑如焉已矣。正學之不明,性理之漸晦,莫不由於考證諸子馳騖於世,顧其為害殆有甚於金溪、姚江,而無人辭而闢之。若使孟子當此之時,其辭而闢之恐不在楊墨之下矣。
明得一分天理,減卻一分人慾,伊川所以有契於孟子,而揭示來學者。若使慾一分横著肚裏,則九分天理便消鑠無餘。漢、賊之分,只在絲豪間。賊勢常勝,治日常少,朱子曰:‘日月之間,無一事一物非天真本體。’夫所謂天真者,天理也。若不於臨事莅物之際,體驗而躬認;事未到、物未接之時,主敬而省察,則顧何以明天理而減人慾耶?程子每言静後見萬物皆春意,即天理流動處,而非静時則難見。故游謝諸子侍於扶溝程子教以静坐,此兩程、朱子所以直接孟子之統者也。
當孟子之世,仁民之政無幾,愛物之欲無常,鴻雁、麋鹿莫不馴養於苑囿、臺沼之間,而旄倪、烝庶率皆宛轉於溝壑、兵刃之際,故以‘廄有肥馬,民有飢色,不免於率獸而食人’警齊梁之君。此所以仁民而愛物也。後之帝王留心於發政施仁者,若於此仁民愛物四個字極意推衍,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則奠民生於泰階,鞏國命於磐石矣。
孟子宜其不遇也。舉世惟利是喻,孟子惟利是斥;舉世惟以不仁不義為事,孟子惟以行仁行義為道。一矛一盾,將何以合哉?
孟門諸公,惟公都子、樂正子、萬章、公孫丑差有可取,而其外則無聞焉。余則曰:漢之董仲舒出於孟門諸公,云以其道則能知其出於天,功利則能知其不可謀計,霸術則能知其羞稱,豈非聞孟子之風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