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扶又反。許乎?’集注:公孫丑孟子弟子,齊人也。夫子,謂孟子。當路,居要地也。管仲齊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諸侯。晏子,見上篇,亦齊之賢相也。許,猶期也[1]。蔡虚齋曰:‘“許,猶期也”,謂自期也,問孟子敢自許否。’
李都梁曰:‘不但曰“可許”,而曰“可復許”,便有□□然慕其復見之意,足見公孫丑淺鄙處。此必孟子在齊王以三卿之位待孟子之時,丑故以當路設問,欲復見管晏之功也。’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趙注曰:‘誠,實也。言子實齊人也,但知二子而已,豈復知王者之佐乎?’○竊意:‘子誠齊人’,不是注居貫言,因其所居之齊也,而見不出齊也。
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子六反。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音拂,又音勃。然不悦,曰:‘何曾音增,下同。比余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集注曰:‘孟子引曾西與或人問答如此。曾西曾子之孫。蹴,不安貌。先子,曾子也。艴,怒色也。曾之言則也。烈,猶光。桓公獨任管仲四十餘年,是專且久也。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術,故言功烈之卑也。’趙注曰:‘重言“何曾比予”,恥見比之甚也。’
困勉録:‘案:注以曾西為曾子之孫,誤。據經傳序録曾申,字子西,乃曾子之子也。子夏以詩傳申左丘明作傳以授申。曾西之學,於是可考。’四書釋地又續曰:‘曾西,即曾申曾元之弟,曾子次子。以為孫者,非是。’○李都梁曰:‘畏,只是敬畏意,非必不敢及意。蹵然、艴然,亦極力形容其低昂二子處。’○説統曰:‘“得君”三句,只是把專與久相形,見得無解於功無之卑耳,重功業卑句。’
説統曰:‘兩“孰賢”,只就人品上説,不論事功。’竊意:事功豈有外人品底事功?然則人品事功,初不當分説。而乃有此等講説者,只緣後來有子路施為不逮管仲之論,故到此低昂之故,另以人品當之,反惹歧旨,不可不察也。須知管季優劣既在人品,則事功優劣亦當以此為分。夫子路既曰千乘之才,千乘萬乘治理無二,獨不可以治萬乘之齊乎?國既治矣,則功可天下矣。到此,子路必無不匡不糾之理,則何遽謂子路之施為不及乎?若謂及天下則同,而所以為規模者反有遜於管仲,則又不是聖門中低昂見解。愚故曰:管季優劣固在人品,而人品優處即見施為當優。若使子路堇是無作用底好人而止,不但不足為曾子之所畏,吾恐曾西之羞比當不減於管仲也。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去聲。我願之乎?’集注曰:‘曰,孟子言也。願,望也。’竊意:復加曰字者,更所以别於曾西之言也。蔡虚齋曰:‘願,望也。此與“可復許乎”相應。一從孟子説,故“許”為自許;一從丑説,故“願”為相願。’
竊意:引曾西之言者,明管仲之為孔門之所恥也。言孔門之所恥,明不當為我願也。只是同一淵源,不應異恥之意。不是曾西尚然,況我賢者之意。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平聲。○趙注曰:‘丑言:管仲輔桓公霸天下,晏子相景公顯其名,猶以為不足,何耶?’
竊意:已上正説賤管晏之意,而丑復問此者,蓋疑為人品則或低,而事功則甚大耳。此即人品、事功分講之病也。殊不知以霸、以顯而止,此正見人品卑處。噫!丑未曾見及到大於此底事功,則何怪乎疑孟子之言也?○李都梁曰:‘前“可復許”,是疑其不能。此猶不足為,是許其不屑。’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集注曰:‘反手,言易也。’趙注曰:‘譏管晏之不能以齊王也。’
蔡虚齋曰:‘此是孟子自負也。以字正承上文“以其君霸、顯”二以字來,皆謂能致其君也。’○李都梁曰:‘“由反手”,正從“以齊”來,“以王”是孟子本領。“以齊王,由反手”,是當日時勢。究竟只要有孟子以王之德,縱不反手,亦終須是王。下就時勢上説者,因丑惑反手之説,而開陳之也。其實孟子雖當時勢之難,亦必不止為管晏之事。’○竊意:管晏與聖賢之分,不在以齊上見,只在顯、霸、王上見。大抵皆自治其國以及天下,則只是一般,而或顯而止,或霸而止,或以之王者,但以其所以處為别耳。若其幹辦之能、經濟之略,則未始無同其難而語其力者。故聖門必待管晏而後論高下、辨貴賤者,以其必此而後可以語道。晏子而有管仲之道,則必不止顯而霸;管仲而有聖人之道,則又必不止霸而王。於是乎王道之為道,外管晏而可明矣。然則二子之外此類,亦有而必以二子明之者,何也?竊意:時以在齊,故只是就齊論齊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去聲,下同。然,則文王不足法與?’平聲。○集注曰:‘滋,益也。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舉成數也。文王三分天下才有其二;武王克商,乃有天下;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然後教化無不及。’趙注曰:‘文王尚不能及身而王,何謂若易然也?若是,則文王不足以為法耶?’竊意:此丑問今豈有更優於文王之道者與?
蔡虚齋曰:‘“百年然後崩”,不可謂在位百年也,在位無百年,只言其壽之長,以見其在位之久也。’竊意:此固見文王在位之久,而其曰百年者,自周家遷岐之後計,至文崩之歲,大抵百年前後。言行仁德百年,而後文王乃崩也。‘文王之德’四字上,不必與太王、王季區别。‘然後大行’四字上,又不必把武周執泥。只見以文王之至德,而猶未能以百年洽天下之難耳。○丑承王字引文王,則大抵時人非不知霸顯之上有王道焉,而第以為時不可行也,人不復有也,故近取其耳聞目習者,以為王降而霸,道理當然,所以其引喻期待處,下不出晏子,而高不過管仲也。故孟子必以反手之易為言,自任上,見非無其人也;論勢上,見非無可行之時也。
曰:‘文王何可當也?集注曰:‘當,猶敵也。’蒙引曰:‘以其德不可當也,孰謂文王不足法哉?’○竊意:孟子言己之所以易如云者,有故耳。如以德言,則其何以當文王乎?下將説所以昔難而今易之詳,故先説今人之不如昔,以明不可以今無昔人之聖而少有遜於行道也。○此節或以為文王之不可當殷解者,非文義也。夫文王之於殷,初無較敵之勢,則奚論當不當?且特其興起稍遲耳,豈嘗於殷有莫當見屈之事乎?是知諺俗所解,斷不可從也。
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趙注曰:‘武丁高宗也。’集注曰:‘商自成湯至於武丁,中間太甲、太戊、祖乙、盤庚皆賢聖之君。作,起也。’天下歸殷久(也)〔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音潮。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集注曰:‘自武丁至紂,凡七世。’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集注曰:‘故家,舊臣之家也。’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去聲。之,故久而後失之也。趙注曰:‘微仲、膠鬲,亦皆良臣也,但不在三仁中。’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趙注曰:‘文王當此時,故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知音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音兹。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集注曰:‘鎡基,田器也。時,謂耕種之時也。’○淺説曰:‘吾謂以齊王猶反手者,亦以今之時勢則易然也。’
竊意:今之所以時勢之易,下文申解。蓋文王所值之時勢如彼其難,而今之時勢則如此其易,所以德雖不能當文王,而有事半功倍之效也。○説統曰:‘夫德者,王天下之本也。作事之以知慧,力田之以鎡基,豈非本哉?而齊人乃有待時乘勢之説,何哉?蓋為有知慧、有鎡基者言也。若無知慧鎡基,雖有時勢何益?’竊意:此只引齊人之言,以明古今所以難易之故而已,則又不必分疏到無德有時勢上。愚恐如此説,反不見引喻精神。
退録曰:‘此章多以齊之富强為勢,王之不作,民之憔悴,同謂之時。然愚謂不然。蓋此章引齊言一節,為上下總束。其知慧喻德,鎡基喻力。其時與勢,則只以可為之時勢言。故下文“今時則易然”之“時”,“未有疏、甚於此時”之“時”,及“當今之時”、“唯此時”諸“時”字皆以勢言。蓋勢關乎時,而時以勢知者也。時勢恐不當如是作上下壁講。’○蒙引云:‘是以難’句只帶‘文王以方百里起’,不兼承上文;上文自有‘故久而後失之’一句在。愚謂此只緣時勢分貼,故已自此節瑣屑若此。但看‘是以難’文勢,豈可不兼帶上文而得乎?故此節‘由湯’以下,從商之不失邊言時勢;‘尺地’以下,從文王興起邊言時勢。惟是漸襯文王邊説去,故層次如此,自是文勢之必然也。而乃以上下節分貼時勢者,何等執而不活?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闢同。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竊意:此從齊國之勢説。集注曰:‘三代盛時,王畿不過千里。又雞犬之聲相聞,自國都以至於四境,言民居稠密也。今齊已有之,異於文王之地狹民少。’○李都梁曰:‘宜將“齊有其民”包在“齊有其地”裏面説,非平對也。未有有其地而無其民者,但民不凋敝,尤見其勢之盛處。’
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竊意:此從天下之勢説。集注曰:‘自文武至此七百餘年,異於商之賢聖繼作;民苦虐政之甚,異於商之猶有善政。易為飲食,言飢渴之甚,易為甘美也。’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集注曰:‘置,驛也。郵,馹也。皆所以傳命也。’許東陽曰:‘字書:“馬遞曰置,步遞曰郵。”’
疾書曰:‘置,驛也。郵,馹也。’此古注説也。許氏曰‘馬遞曰置,步遞曰郵’,又以置為驛馬,以郵為驛館,與注説不同。左傳:祈奚‘乘馹而見范宣子’。則馹之非步遞明矣。蓋置郵驛馹傳遞之類,自漢以來,訓釋錯互,不可揀别。然風俗通云:‘漢改郵為置。置者,度其遠近之間而置之也。’然則以置為名,自漢始也。按郊特牲八蜡有‘郵表畷’,注:‘郵者,郵亭之舍也。田畔相連畷處,造為郵舍,日畯居之。’以此推之,以郵為驛館是也。愚意‘置郵’與‘傳命’,語勢相類。置者,度其遠近而置之也;傳者,使之傳遞也。言度置郵舍,而傳遞命令也,因而為館驛之名。如騎置傳舍之類,乃後世語也。
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悦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乘,去聲。○趙注曰:‘倒懸,喻困苦也。當今所施恩惠之事,半於古人,而功倍之矣。由時勢易而德行尤速也。’
李都梁曰:‘上於文王,只言時勢之難;於齊,只言時勢之易。似時勢易,則自能致王,而反脱卻德字矣。故引孔子言德之流行本速,況加之以時勢之易耶?故下緊接“當今之時”云云,謂時勢德三平者,固非;謂德行速只附在時勢易上者,亦謬。’○吕晩村曰:‘“德之流行”,德字即從“文王之德”德字生來。此孟子文章綫脈也。文王無時無勢,然以百里起,正見德之速處。若齊之時勢,即德不必如文王,而王尤易矣。此節事半功倍,只是一個易字,正對針“是以難也”難字。古人,正指文王。是通章總結王齊之易與辨文王之難兩件事,理合一處。’○竊意:此章都是為‘文王何可當’一句,生下許多波瀾。夫德縱不當文王,而今之功倍於古者,政更藉於時勢之便也。故申説所以古難今易之故,成一場話,尤見文王之不可當正在得為於難為之時,而管仲之所以卑正在不能為於易為之時也。非無其功,而此必羞稱管仲,以為如彼其卑者,所以明王道之當為也。有為若是,而此必推尊文王,以為何可當者,所以開後世之自勉也。大抵今人孰不知有先王之道,可以致四海躋太平乎?然而必曰世既無此人此德,而運降俗末,不可以行王道而致善治,故直以言古之道者為迂為闊,終不肯信者,良由此耳。殊不知今之時勢還有易於古之世,則可以半文王之事而倍文王之功矣。德未必盡如古人而後得行王道云,言文王之時,則非文王無以行得,而惟此之時,則雖非文王亦可行得也。今人之自委於時勢,而以王道為迂為遠者,只緣不明乎此也。若使人明知此理,則固不必遠有待乎過文王之德,而可能自奮為倍古人之治矣。竟可知管晏之不足為而自己之以王齊自任,卻不是過言也。○大全陳新安曰:‘丑並問管晏孟子只及管仲而不及晏。蓋晏之事功又在管之下,不必言也。’竊意:言管仲之卑,則晏子不言而可知矣。
此篇首言所擔負之大者,因上篇末章遇不遇倚重在天之實,而言其所自期之心也。所自期者如此其大,公孫所以疑其動不動,而孟子所以發明到知言養氣,一以示必能如此之實,一以示合當如此之故,既以自身立其樣,又以孔子證其統。下章許多説話,皆從此章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