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疑
【題 解】
孟子疑作者房明熻(一六二四—一六八三)，字輝卿，號晚隱，本貫南陽。畢生隱居草野，精研學問，尤善詞賦，清貧以終。認為貧富在天命，得失是運氣，士之常道應是安貧守拙，不可因衣食之不足而動心、勞累。本書收録於三世合稿卷七疑，提出十個疑問條目並予以解説。(崔根德)
問：孟子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然而孟子不遇齊梁，誠之未至而然歟？
對：嗚呼！真實無妄而未有不動者，理之常也；能盡其性而不得行道者，理之變也。執此兩端，可復明問，遂為之説曰：‘大哉！至誠之道也。’無虚假間斷之迹，有形著動變之妙。以之感人，而人無有不感；以之動物，而物無有不應，大而天地鬼神也，小而鳥獸魚鼈也，莫不皆動於誠之範圍之中，則其所以獲乎上、信乎友、悦於親者，誠之至也，動之驗也，誠之不可揜有如是夫！至若孟子，聖之亞者也，其道則先聖之道也，其責則濟時之責也，之齊、之魏，惓惓汲没，倒懸之民可解也，功利之説可黜也。而道之將廢，天未平治，千里見王，意有在也。三宿出晝，庶幾望絶，遂使命世之才，終不得行其道者，時之亂也，豈曰‘誠之未至而然歟’？然則有是誠而有是動者，此理之常也；有是誠而無是動者，此理之變也。常者，必然之理也；變者，或然之數也，豈可以或然之數疑其必然之理乎？大抵聖賢之行藏，固關於時運，有聖人行道之誠，而無聖人行道之時，則雖聖人有所不能焉，故勸行王政，誠非不至也；擴充行仁，意非不誠也。梁惠之感於誠，僅聞‘願安’之語；齊宣之化於德，只見‘明教’之説，則謂孟子誠之未至者，豈知孟子者哉？嗚呼！使孟子不幸而不遇於諸侯，不得致君而澤民焉，不得救時而濟民焉，猶使邪説者息，淫亂者放，以承先聖之統，則不誠而能如是乎？君臣之道不墜，父子之倫復明，以闢楊墨之塞，則不可謂之道不行也。愚見如是，執事疑吾言乎？謹對。
問：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之可以為堯舜者，可得聞歟？
對：嗚呼！堯何人也？舜何人也？人固有自然之性，堯舜率是性者也，我亦率之，則是亦堯舜而已。請以此就質於先生，可乎？蓋堯舜，性者也。性者，天之所賦於人，而人之秉彝之天也。孩提而無不知愛其親，長焉而無不知敬其兄，堯之所以為堯也，舜之所以為舜也，莫不因其本然之善而不增性分之外。則堯舜之仁，即我之仁也；堯舜之義，即我之義也。堯舜盡事親之仁，則事親之仁亦在於我；堯舜盡事長之義，則事長之義亦在於我。人之以堯舜自期者，服堯舜之服，誦堯舜之言，行堯舜之行，則堯舜亦我也，我亦堯舜也，此其人之可以為堯舜也歟！大抵聖人之於民亦類也，而聖人先得我性之同然者也。性之同然者，親親是也，敬長是也。聖人率是性而充之，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則以我同得之性獨不可為堯舜乎！為之如何？如堯而已，如舜而已。雖曰‘人非堯舜’，而吾必謂之堯舜矣。嗚呼，今夫牟麥播種而耰之，浡然而同生，日至而同熟者，其地同也；其不同者，人事之不齊也，何獨至於人而有異哉？良知於本然之善者，牟麥之播種者也；差忽於聖愚之分者，人事之不齊者也，以堯舜之為堯舜者為之於我，豈不可為堯舜乎？牟麥之同者，莫不知其同也，而人之不同者，則莫知其同也，此之謂不知類也。謹對。
問：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既有不為，何以有為？
對：於其不善有所不為，則於其為善可以有為也，何者？人有可為者，亦有不可為者。善可為也，惡不可為也，而為善則不為惡，為惡則不為善，如知其善不善，則當於善惡上仔細點檢來。惡惡則如惡惡臭，好善則如好好色，皆務決去而求必得之，然後為其可為，而不為其不可為矣。噫，一人之心，善惡相對，為善則難，為惡則易，苟辨之不早，擇之不精，則一念之不善，而念念不善；一事之為惡，而事事為惡，終亦不善而已矣，其何能有所為乎！是以知所決擇而不流於惡，然後心有所守而勇於為善。惟其知所擇，故守之於為；惟其有所守，故不肯為惡。亞聖之言，豈欺我哉？以此觀之，人之為善在乎去惡，而不能去惡則無以為善，其曰‘不為也’者，知所擇而不為惡也；其曰‘有為也’者，先有守而後有為者也。知其不善而不為其不善，是以有不為也；有所不為而必為其可為，是以有有為也。嗚呼！善亦一理也，惡亦一理也，二者雜於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擇焉，則於其不為者而為之者有之，於其可為者而不為者有之，烏能有守而有為乎？善哉！子張子有言曰：‘不為不仁，則可以為仁。不為不義，則可以為義。’正與孟子之言互相發也。
問：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五教之外，更無他所教歟？
對：嗚呼！執事其教不倦者乎？秋圍今日掌試，多士特舉‘君子之所以教’為問，愚雖不敏，願安承教。君子之教，其亦多術矣。在十去五，滿七除二，最上有若時雨之化者，其次或因其德而成就之，或因其財而通達之，其次有俟其問而答之者，其次有聞其道而自善者，此君子之所以教也。於其小者而小以成之，於其大者而大而成之。無一人或棄，無一財或遺，則雖其教之不一，而此其教之大者也。以此觀之，人品有高下，相去有遠近，時世有先後，而莫不親承而面授，亦莫不聞風而師慕，則其所以教人者咸在於此中矣。若曰五教之外更有他教，則孔孟由此而教，顔曾由此而化，冉閔由此而成德，由賜由此而達財，樊遲、萬章由此而受教，陳亢、夷之由此而淑艾，外此而教人者，愚未之聞也。大抵聖賢設教，譬如天地之生物，芽者芽，甲者甲，林林者林林，總總者總總，各因其材而篤焉。教人之道亦猶是也，或大或小，或高或下，或與或不與，無非所以教之者也。時雨之化，使之自化也；成德達財者，因其長而教之也；答問者，就其疑而告之也；私淑者，慕其道而學之也，君子之教於斯盡矣。嗚呼，古之教者以其五，今之教者亦五歟！楊墨以亂之，佛老以惑之，使天下之人貿貿焉莫知所之，何其不幸歟！今我先生慨然有意於君子之教，而若有所疑者，執事師之所存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進而教之，執事事也。謹對。
問：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聖莫如夫子，而只稱夷惠者，何歟？
對：偏勝有迹，易於興起，道大德宏，末由從之，愚請以是仰質於先生，可乎？聖之清者，吾知其伯夷也；聖之和者，吾知其下惠也，不待思勉而各極其一偏，志行高潔而有易於感發，故風聲所及，人自激礪，頑者廉而懦者立，薄者敦而鄙者寬，非聖人而能之乎？此孟子以百世之師稱之也。至於吾夫子，則與天地合其德，與造化同其迹，語其高堅，則無有窮盡；瞻其前後，則無有方體，蕩蕩乎無能名焉，皜皜乎不可尚已。苟非深於道者，不能庶幾其萬一，此孟子不以夷惠并稱者也。由是觀之，則夷惠之聖，聖之小成者也；孔子之聖，聖之大成者也。聖之小成者，學而能也，而聖之大成者，不可學而能也。可學而能之，則此非百世之師乎？不可學而能之，則其可以二子并稱乎？不可稱而不稱，賢於夷惠遠矣。嗚呼！四時之風莫和於春，而物無有不生者；莫清於秋，而物無有不成者。聞伯夷之風而頑廉（懶）〔懦〕[1]立者，非四時之秋乎？聞下惠之風而薄敦鄙寬者，非四時之春乎？其生也有迹，其成也亦有迹，人可得而知之。至於一氣流行，渾然無迹，則人不可得而知之，此非仲尼之元氣乎？孟子之只稱二子而不稱孔子者，正猶是也。吁，愚無間然矣！謹對。
問：孟子曰‘堯舜之道，孝悌而已’。孝悌之外更無他道歟？
對：嗚呼！聖人，人倫之至也。孝悌，行仁之本也。其本既立，則道無不存。知乎此，則於答是也何有？遂為之説曰：‘至哉，堯舜之聖也，蕩蕩乎難名者，其德也；嵬嵬乎至大者，其道也。而原其本，則不過曰孝悌而已。’何者？事親為孝，敬長為悌，故堯舜率天下以孝而民興於孝，堯舜率天下以悌而民興於悌，則‘九族既睦，百姓昭明’者，孝悌之推也；‘慎徽五典，五典克從’者，亦孝悌之推也。堯舜之道，何嘗不本於孝悌而以至於廣大者乎？此孟子之所以斷然稱者也。大抵人性之善，仁義為大。仁莫先於愛親，義莫先於從兄，而盡得孝悌之道，則仁義亦無有不盡，堯舜率天命之性而盡孝悌之道，盡孝悌之道而廣仁義之用，隨處發見，各得其當。其所以‘允恭克讓’者，極於堯之聖也；其所以‘温恭允塞’者，極於舜之聖也。以天下之大聖行天下之大道，則本立於孝悌而推廣於萬為者，益可知矣。鄒聖之言豈欺我哉？嗚呼！孝悌也者，人之良能也，初非高遠難行之事，只於性分之内察而體之，日用之間推而行之，則立其本而道無所不存，存其道而用無有不盡矣。以堯舜之孝而為我之孝，以堯舜之悌而為我之悌，則可以入於堯舜之道，而其他萬為酬酢，得其體而達於用者自在於範圍中矣。愚見如是，執事以為如何？謹對。
問：孟子曰‘修天爵，則人爵自至’。然而聖人莫不修天爵，而終不得人爵者，何歟？
對：嗚呼！有聖賢之德而得聖賢之位者，此理之常也；有聖人之德而不得聖賢之位者，此數之變也。執此兩端，可復明問。天生我人，賦之以良貴，所謂忠信也，仁義也，此非天爵耶？是爵也在我而不在人，在邇而不在遠，故古之聖賢，居仁由義，服忠行信，踐履篤實，而循其自然之序，日新又新，而克加不倦之功。在我既盡，人爵自至，則此所謂理之常者也。然而理不能常，數或有變。聖賢出處，固關於時運之盛衰，則氣數之變，聖賢有所不免焉。故雖有其德，苟無其時，則不得其位也，不得其禄也，韞櫝不售，獨善其身，則此所謂數之變也。是以聖莫如夫子，而栖遑窮迹，鳳德終孤；賢莫如孟子，而不遇齊王，三宿出晝。彼孔孟尚如此，則其餘不過，無足怪矣。嗚呼！聖賢之生，天實有意，而時運之替，聖亦無何。得其時而行，則人爵自至，而其理也常；不得行而藏，則人爵不從，而其數也變。人爵之從不從，只是時運之盛與衰而已。嗟乎！‘天爵’即在我之良貴也，‘人爵’是趙孟之所賤，賤貴之間不容卞説，而世之人莫知有貴於己，騖外要名，以求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豈不可哀也哉！謹對。
問：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誠服’。又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德與善有異而然歟？何其服不服之不同耶？
對：嗚呼！得於心而誠感於人，故不能不服；私於己而取勝於人，故未有能服。叩其兩端，庶效一得。愚請反覆其説而釋其疑也，何者？以和順之積而及乎人者，德也。己以誠推之，人以誠應之，不求感人而人自感焉，無意服人而人自服焉，純乎天理，成己成物，則此所謂以德服人而誠服者也。至若以假僞之仁而行乎私者，善也。欲其取勝，恐人進善，求其感人而人不感焉，有意服人而人不服焉，本無仁心反害於公，則此所謂以善服人而不服者也。然則其所以誠服者，推實德而收實效也；其所以不服者，假僞善而以僞應也。惟其實德也，故有不期而然者；惟其僞善也，故有人心之背者。有其德而人不服者，未之有也；以其善而人自服者，亦未之有也。德與善之分在於公私，服不服之别出於誠僞，則同異之卞從可知矣。何以明之？先儒有言曰：‘以德服人，以事言也。以善服人，以心言也。’何謂事？施之於事而行之以公者是已。何謂心？有欲於心而行之以私者是已。推其德之本然，盡天理之公，則人之所以感應者如影響之相隨，中心悦而誠服，能盡乎天下之人矣！假其善之虚僞，徇人欲之私，則己之所以取勝者欲使人而强從，有意於能服而有所不服於人矣。以其心之公私，而人之向背判，然則何可有疑於德與善之分乎？嗚呼，曷嘗見古之王伯者乎？以其德而行王道者，湯武是也；以其善而行伯道者，桓文是也。自吾之德而誠感天下之心，則孰不以誠而悦服乎？本無是心而虚假為善之名，則其孰信從而能服乎？其所以服於德而不服於善者，不過曰誠僞而已，是故王者之民皡皡如也，伯者之民驩虞如也。其曰皡皡者，樂自得而誠服者也；其曰驩虞者，有造為而强服者也。愚於是説尤有感焉，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