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 之中】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平聲。君,吾不信也。’集注曰:‘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挾而求也。武仲(為孟氏所譖,出)〔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請立後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請,則將據邑以畔,是要君也。’案:事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集注范氏曰:‘要君者無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於君。得罪出奔,則立後在君,非己所得專也。而據邑以請,由其好智而不好學也。’楊氏曰:‘武仲卑辭請後,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實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誅意之法也。’竊按:若使武仲真有不得請,則將畔者。然則是實畔也,非要也。蓋其據邑也,意不在畔,特在為後之必成,是要吾君所必慮之事,使之不可不聽爾。是謂要君,所以為無上之心也。○吕晩村曰:‘全節之眼在一以字。’退録曰:‘武仲之要君,正在以防。此自孔子特發之,亦微言也。’○竊按:武仲要君之心,專在據防。而於其辭氣間,有紇‘非能害、知不足’之語,則外面看,似無籍重據防之意,故宜或有不要君之疑,然後必奔防,而後請邑必立後,而後避。聖人眼中分明見以防籍重,遜辭只是以瞞世俗耳。然則聖人不發在要君之罪,而實發在以防之心耳。
竊按:大抵武仲此事為先立後,則初非不仁也;謀事投機,則初非不智也;實無畔意,而足以制人,則亦非不勇也。可謂備有衆善,而設心差毫,悖德千里,罪至要君,不免聖誅。以此求之,其於德樣疑似處,有可例推者。以此章承之於論成人之下,聖人開示之旨,寧不細密而詳盡乎?然看出此心,亦不曾臆料逆度,而知就其事為上,自有昭然莫掩者。故此章以下諸章,皆於事為顯著處論發心曲。原來聖人論心之法,有外於迹者乎?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集注曰:‘晉文公,名重耳。齊桓公,名小白。譎,詭也。二公皆諸侯盟主,攘夷狄而尊周室者也。雖其以力假仁,(均乎)〔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猶為彼善於此〕。(而)文公則伐衛(曹)以致楚,〔而陰謀以取勝,其譎甚矣〕。’桓公朝周,臣節無虧,而文公則合諸侯而召王,猶為彼善於此。‘二君他事亦多類此,故夫子言此以發其隱。’
語類曰:‘桓公是較本分得些子。文公所為事,卻多有曲折處,左傳所載可見,〔蓋〕不特天王狩河陽一事而已。’竊按:二霸之大節專在攘夷尊王,故集注特舉伐楚朝王數事。然此章實就二公全體上論斷之辭也,不是節取一事之例。○蔡虚齋曰:‘譎、正二字,皆以心術言。夫子以桓文二公較其優劣,則然,非桓公之正也。’竊按:若只論正,則桓公之上又有古之聖王;若只論譎,則文公之下又有今之諸侯。而特舉桓文而辨其譎正者,就其一般事功上,亦有心術精微之分,錙銖莫廋者。文公則籠絡諸臣,使各輸力;桓公則專任管仲,得就大功,亦其譎正之分有可見者。然則此章語意上,又不重發桓之正,卻重在發文之譎,以其同功德處,所當辨者在此故耳。故先言文公,而桓公只是帶説意,可知矣。
竊按:此章亦上章即事論心之意,而桓文則有大功於天下者,與上章一人一事上論發者更有看破不易者,發明所在,尤覺詳盡。由此上而自先王之心,下而至時人之情,無不例推有可得者。其於脩德者用恥自省之地,到此二章益覺精采。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居黝反。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正義曰:召忽、管仲皆事公子糾,及桓公殺公子糾召忽致死,而管仲獨不死。故子路言管仲未得為仁乎。
集注曰:‘案春秋傳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殺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先)入,是為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言於桓公以為相。’竊按:子路之疑,未嘗到相桓公事,而集注並及之者,因傳文而終言之。
子曰:‘桓公九合諸侯,集注曰:‘九,春秋傳作糾,古字通用。’竊案:字書‘九’字原與‘鳩、糾’並通。謂之糾,則有察意、收意、督意、結意;謂之鳩,則有聚意,故一般。而明明春秋亦有‘糾合’之文,則何可牢守九數解乎?或問曰:‘如“糾合宗族”,若此者,亦甚衆也。説者不考其然,乃直以為九會諸侯。至數桓公之會,不止於九,則又因“不以兵車”之文,而為之説曰:“衣裳之會九爾,其餘則兵車之會。”自公穀以來,皆為是説,亦可謂鑿之甚矣。’竊按:‘九會’之云,雖不妨自有其説,然到此止是言‘不以兵車’之為仁者之功,則其云外此用兵車之云,於本文無發。只作鳩聚收合之義,恐於義尤穩。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集注曰:‘不以兵車,言不假威力也。’竊按:桓公專任管仲,得致此功,故曰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竊按:如,似也。其指管仲之為人也。如其仁,言自其功而觀之,疑似其為人之真仁也。集注曰:‘言〔誰〕如其仁〔者〕,(而)又再言以深許之。蓋〔管仲雖未得為仁人,而〕其澤利及人,則有(似)仁之功矣。’
佐録曰:此章‘如其仁’之義,諸説不同。顔漕則以為管仲之仁如召忽。玩語類‘聖人於上面,豈曾許召忽仁來’一句語意,自可辨破舊説。孔氏則以為‘誰如其仁’之義,果爾,則其許仁亦大矣。其於‘器小’之嘆,羞稱之言,豈不徑庭乎?余謂此章之義,與孟子‘假仁’之説正同。蓋管仲有仁者之功,而亦未可直許其仁,故曰‘如其仁’。如,然似之稱。‘如其仁’者,謂其功有似乎仁者也。重言之,蓋亦許之,而有未定之辭也。
竊按:此不直曰如仁,而曰如其仁,‘其’字又當看。其者,指的其為人之辭也。蓋管仲之為人也,未必知為真仁,而第以事功看來,恰似其人之真仁云爾。亦不是言其功似仁,而若論其心,則依舊不仁也。果爾,則聖人亦外心論仁,恐無此理。天下又焉有事功則然,而人實不然者乎?然則管仲之為人果是仁者否?曰:聖人固曰‘如仁’已不是真仁,但未有事功如仁,而為人不如仁者,故夫子就事而論之曰‘如其仁’。正與孟子‘恐知其非有’意相似,詳玩當知。
竊按:原來子路問意,非不知管仲有大功於天下。然其意以為,仲之功既在合諸侯、攘夷狄,則合諸侯無他,尊周室也;攘夷狄無他,尊中華也。尊周室、尊中華,不過曰明大義於天下。定君臣上下之分,有以立彝倫之極,正生民之心,則功亦大矣,人無怪疑他是仁。而但夷考其實,有大不然者。為其身事,是君不能死難,其於篤倫之實,自我已虧。則意者功高疑仁,特是外假,不足貴也,故子路特發此問。今詳其意,非不正當,而猶不免心與事、功與德分開各求之謬,即與先輩所見同其失矣。此而不明,從前積發之義,依舊晦旨,故夫子為之指示如此。夫曰‘糾合諸侯’,則所為而糾正者可知,以其使不尊王者同尊王耳;夫曰‘不以兵車’,則所為而率服者可知,以其大義所在,自不得不順耳。人各有心,而歸一也如此,孰不勢均而見服也?如此,非以其因秉彝之良,順生民之情,有所身率感化而致與?是所謂‘明大義於天下’。使此道理得伸其於君臣上下之分,為如何哉?義盡到此,有使天下同得之美,則仁道無他矣,故曰‘如其仁’。言功既如仁,豈復有人不如仁之理?然原來子路之疑,正在君臣義上詰他未仁,故夫子即就君臣義上明他如仁。夫子路之問,正以其小者疑及其大者,此則有説焉。蓋管仲於子糾,不過一人之私君臣也;死固義也,而只是一人之義也。桓公於周室,乃是天下之公君臣也,春秋所以大一統者,謂此爾,即是同天下之大義也。知此,則豈可以不明大義,疑管仲之未仁乎?由是觀之,問意答意正相關切。子路之問,本有端緒,而夫子之答,方有機軸。讀者以為所問者守節事,而所答者成功事,一問一答意實參差,至有重功輕義之嫌,大失聖言本意。至為將功贖罪之論,亦非聖言實旨。因之於管仲處子糾之義,反起無限争端。夫此等義理尚有未定,何望區處事宜,盡天下之變否?只緣文義未暢,致有此失,所不得不為先輩補續,以俟後世之公業。
竊按:此章未盡之意,到下章發盡。且見下章總論。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平聲。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去聲。之。’正義曰:‘子貢言管仲之不仁,而疑而未定,故云“與”。’管仲與召忽同事公子糾,有君臣之義,理當授命致死。而桓公使魯殺公子糾召忽則死,管仲不能致死,後為桓公之相,是無仁心,故子貢非之也。集注曰:‘子貢意不死(既非)〔猶可〕,相之則已甚矣。’
蒙引曰:‘看來二子亦有意見了。當時人只為管仲功高取之,萬口雷同,而二子獨疑之,便見聖門意思。’竊按:二子之疑,顧不當與尺童羞稱意同例看,正有發明意在。此問即亦上章問意,而直窮到‘又相’一節,管仲之不仁,似無所逃。蓋管仲以子糾為君,與召忽同。而分明殺吾君者,桓公也。方子糾之敗,惟有一死,而既自不能,則是有忘君之心矣。及桓公之召也,非無他君,而又從相之,則至有事讐之失矣。忘君事讐,而君臣大義掃地盡矣。況言管仲之功者,舉屬相桓後事,則相桓一錯,而功舉在不數之科矣。夫其所謂‘明大義於天下’者,自無其本,故語及相桓,以為非仁明證,比子路之問更深一層。究其意見,果是不差,而但所不明在自好、同衆、道理大小之分,故夫子發明到底。若誤認問答意,以二子之問只如尺童羞稱之意,則夫子之答只成世人雷同之見,焉有如此相率講説?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皮寄反。髮左衽而審反。矣。正義曰:‘匡,正也。言時天子微弱,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以尊周,一匡天下也。’何注曰:‘受其賜者,謂受不被髮左衽之惠賜也。’馬注曰:‘微,無也。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皆為夷狄。’○正義曰:衽,謂衣衿。衣衿向左謂之左衽,夷狄之人被髮左衽。言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中國皆為夷狄,故云‘吾其被髮左衽’也。○李都梁曰:‘“民到于今”以下,又推其極而言之。’集注曰:‘霸,與伯同,長也。(一)匡(天下),〔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正義曰:‘鄭玄云“霸(者),把也。言把持王者〔之〕政教”。’李光地曰:‘一(者)〔字〕,非“統一”之義,乃粗與之之辭。言東(周)遷後,王室陵夷,蠻夷猾夏,至是而始一正也。’○馮厚齋曰:劉定公稱禹之功,曰:‘微禹,吾其魚乎?吾與子弁冕端委以治民、臨諸侯,禹之功也。’必推至此,然後見禹之有大功。夫子稱仲之功,至於‘被髮左衽’,則仲之功大矣。○李都梁曰:觀‘被髮左衽’句,則知尊周攘夷,不是平説。攘夷正是匡霸實際,此正民之所以到今受賜也。
大全朱子曰:‘當是之時,楚之勢骎骎可畏,治之少緩,則中國皆為夷狄,故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竊按:桓公之所治,固不獨楚,但楚猶强大耳。若使無攘夷之人,其特何狄何夷不至跳踉乎?亂華之慮,固不止楚,故文只是汎言被衽。其曰到今受賜者,總緣桓公明此大義,使人皆知尊攘之當為,故有若晉文之繼伯也。雖至中人庸辟,莫不以此為心,所以到于今獲免被衽之禍也。其以被衽為言者,若夷狄亂華,則是已不君不臣,冠屨倒置,設令髮不被而衽不左,道已夷狄矣。故以被衽言,甚言憂慮之大者,極言受賜之深也。○黄氏日抄曰:‘注云“霸與伯同,長也”。愚謂天下之主謂之王,諸侯之長謂之伯,指其定位而名也。王聲轉而為王,伯聲轉而為霸,皆有為之稱也。正音為静字,轉聲為動字。’
朱公遷曰:此章夫子重許管仲之仁也。○語類,問:‘聖人分明是大管仲之功,而孟子硬以為卑,何也?’曰:‘孟子是不肯做他底,是見他做得那規模來低。’○李都梁曰:‘前章“不以兵車”,表他能以信義保全生民之功;此章“一匡天下”,表他能以名分正華夷之功。’竊按:所謂‘信義、保全’者,只是以正名分為信義,攘夷狄為保全耳。然則此章亦是覆解上章之意,而不止曰糾合,而曰霸、曰匡,語更分明。‘霸’愧‘王’,‘一匡’愧‘一統’,所以朱子謂其做得規模低,然也。能以此免被衽及後世,到底推説大功,所以公遷言重許其仁也。説到此章,方見‘如其仁’意更明,都梁區别之論,亦可不必。
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正義曰:‘匹夫匹婦,謂庶人也。’竊按:匹夫匹婦,猶言夫婦之一,只是一身之稱,非配合之辭也。正義曰:‘諒,信也。’集注曰:‘經,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竊按:‘匹夫’以下,指召忽而言。語類曰:‘“豈若”云者,是以仲之不死過於死也。’蔡氏曰:‘是以忽仲比而言之。’竊按:夫子言管仲之明信義於天下,功及後世,豈啻召忽執諒節於一身,而人莫之知也?‘匹夫匹婦之為諒’對上‘霸諸侯’句,‘自經於溝瀆之中’對上‘一匡天下’句,‘莫之知’對上‘民到于今’句,意自分明。
程子推説管仲不死之義,云:‘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争國,非義也。桓公殺之雖過,而糾之死實當。仲始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争為不義,將自勉[1]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管仲之與桓,不可同世之讐也。若計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乎?’程泰之子糾辨曰:‘小白之為兄,原程子意,只以論語孔子許管仲之仁之事推之也,非有所據也。雖程子引薄昭之言證小白之為兄,而朱子又稱荀卿嘗謂桓公殺兄以争國,而其言固在薄昭之前,則朱子雖宗程説,亦不能無疑於其間也。’竊按:凡書必以援據為信,而或以子糾為兄,或以小白為兄,糾白兄弟本無明證。要之,此兄弟之辨,無關於争國是非,所以從古只恁相傳,恐不必厚别到此。○李光地曰:子糾之事,於子路,則置而不論;於子貢,則曰‘豈若匹夫之為諒也’。夫死者為夫婦之諒,則不死者無過矣。先儒求其説而不得,故以為桓兄糾弟,兄當立而弟不當立,仲所輔非正,而不死其難,可也。夫所從之是非當預決,既從之而敗,乃曰去邪歸正云者,豈君子之道哉?況桓之為兄,僅見於漢志薄昭之言,周人之書皆云糾兄桓弟,此事未足據以為斷。且非嫡長,而無先君之命,則皆不當立者,何論兄弟哉?當齊之亂,庶孽交争,則桓糾皆非君也,輔之者,如戰國之賓客者爾,則管召亦未為臣也,故死者徒可云諒,不死者未可以背君失節之罪加之,則其事在不論之列而已,桓糾之孰為弟兄,非所論也。○吕晩村曰:所謂‘匹夫匹婦之諒’,亦以其後之功較之,則此一死直小諒耳,故下個‘豈若’字,謂其不死又過于死也,非指當時原不可死,死即匹夫匹婦之諒也。論者于此未徹,多欲曲為不死出脱,即程子兄弟之説。愚猶以為多此一節,然其義猶正大。今有云為傳從亡,與委質之臣不同。又云是僖公公家之臣,非公子之臣,故原可不死,則尤害理。如此,則王珪、魏徴高祖尚在,亦君臣未定,高祖又改命太宗為太子,即王魏知有唐而已,又何以有罪律之乎?○日知録曰:‘有〔謂〕管仲之於子糾未成為君臣者,子糾於齊未成君,於仲忽則〔成〕為君臣矣。狐突之子毛及偃從文公在秦,而曰:“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數矣。”若毛偃為重耳之臣,而仲與忽不得為糾之臣,是以成敗定君臣也,可乎?’又曰:‘論至於尊周室,(匡天下)〔存華夏〕之大功,則公子與其臣區區一身之名分小矣。雖然,〔其〕君臣之分故在也,遂謂之無罪,非也。[2]’○竊按:大凡處宜對必然而然者,舉以不必然而不然者為罪,則從之賢者殆無免矣。於死節事尤難以一律責矣。何可以必死之為賢,而盡治不死者之罪乎?此於比干、微子、伯夷、商容等處可見。此章只是言管仲能明君臣之義之大者於天下,則仁矣,豈可以不能成君臣之義之小者於一身,從為昧君臣之義而謂之不仁乎?然則二章問答關切義明,而聖門發明,方有關於學道者擇執上蹊逕矣。
此以上問答大意,已見前章總論矣。從前解者只坐未看得問答相關切,故不為重功輕罪之嫌,則必為將功掩罪之論,其為説之難安,姑舍所答非所問,竟使管仲不死事桓之疑存而不顯,何以使問者破惑?聖人之言,恐無此渾。由此之故,其不死相桓之義,另自補演。而常患多歧未暢,抑何以得管仲之本心,明聖人之發意乎?或緣管仲既是聖襃中人,有難以累德處之故,欲為出脱不死之罪,則曲為桓兄糾弟之證,然兄弟之分本自不明。設是糾弟,為其臣者,但視其君而致死焉,又豈當視兄弟為向背乎?此終未安。則或又為君臣未定之説。然凡成事前主客,即成事後君臣也,此不容異辭。況是臣分未定,若以此為事敗後可棄之端,則凡為人家臣者,舉無效死之地矣,程杵、豫讓又何見與於君子乎?如此二説者,則不免害義。焉有聖人為害義之見,以證管仲之理?於是,直腸者猶能見成敗炎涼之非,眼明者猶能察難兄難弟之據,峭口者猶能説糾死當死之義,然終未能會統全旨,則畢竟罪還罪,功還功,而將功掩罪之論到此益張,輕義重功之見到此牢成,方有不可破之勢。豈不知節義一喪,則功無可成之理,又何掩罪之足論?此正二子之所以疑也。凡此為説,縱借百巧,必無當理,盍亦反本以見個穩當之義乎?蓋子糾當初亦是大國之公子,賢士未必無可事之義。及其國亂而出奔也,為其臣者,又無不可從之義。白亦不過國中之羣公子,今方成敗,視力,則又不當以不能諫糾自遜,為仲之罪。及其不幸而敗,敗又至死,則從之死焉,固義之烈也,召忽是爾。其或不死,但是少了烈烈之風,又豈可以義不到烈烈地頭,總律之罪乎?上章所以置之不論,正以此也。及到此章,又以事桓為問,則此不可不辨也。凡為是君死其事而疾其讐者,縱未必有補於是君之事,而從古皆以為高節大義。以此為扶綱之心,以此為成仁之行者,無他,以其立生民道理之則,開百代彝倫之範,夷齊所以樹風於採薇而稱賢稱聖者,不過曰‘師百世’耳。豈論其一事一時奮發激慨之美,足以自成個一己之好而為此耶?然則原來聖門所以尚節扶義之意,概可知矣。今夫管仲之於子糾,固是臣也,而只是一人之私君臣也;固當輔也,而未必天下之大義理也。然而一見桓公可以行志申道,匡正之義可明於天下,曷若成夫婦之諒,被衽之禍?可拯於後世,曷若遂溝瀆之經?夫召忽之死,亦奚止為夫婦之諒,溝瀆之經乎?但以他日明大義於天下後世者看之,即不過小諒細節耳。故夫子所小在此,則管仲所成之大居可見矣。使管仲無此一路,則縱不即死,必不以忘君事讐為小而不顧矣。彼縱不顧,又奚足見稱於夫子乎?故夫子終始以匡霸業中所以辨華夷、尊一統、明君臣之大義理稱之,以明管仲非昧義壞節者,其不死而相,正所以成就其大也。夫子之與此,即當與平日與死難之意同,看其尚節扶義之心,可也。夫召忽之死,不足以明大義於後世;而管仲之不死,適以明大義於天下後世。宜乎!以尚節扶義之心所取反在此而不在彼也。從前以來,此意不明,不但以聖門發明有未瑩暢,為斯文之憂,後之君子或不幸而處此者,亦不少矣。其取死取生之際,尚無了斷,更何望如彼其卑之功可語萬一否?聽其言也,固常易語子路以上,由今觀之,徒虚語耳。或曰:‘如子之言,管仲之事桓也,亦有豫定矣,果何以自必其後日之功乎?’曰:‘鮑叔之為知己非新,而小白之為人必有所窺。方其請囚於魯也,其意可想,而況於己固有安天下之具矣。方當召忽之死,亦必有量度矣,豈肯争義於自經乎?然設不如意,退而為青野之氓,只適為有志未就的釣叟耕夫爾,亦何害於管仲之為人乎?○疾書曰:‘君子之於死生,惟義而已,人之知不知不須言。若以不見知而當死不死,則不已害乎?聖人既云溝瀆之經,則彼死者即不過守咫尺之小信,可以無死而死者也。問者以管仲之死為疑,而答之以豈若此云爾,則使管仲雖死亦不免為溝瀆之經矣。然則管仲之不死,不但無愧於召忽。召忽之處義,終猶有未盡者也。’竊按:人莫之知,正對九合一匡、明大義於天下説。民無所受賜,則便是莫之知也,而為溝瀆之經矣。若是,‘管仲之不死,不但無愧召忽’等語甚是。忽弱,何足以明大義於天下?
竊按:十三、十四章論成人,之下編此四章,而皆從君臣上言者,以其德之功用必於際會處可論耳。武仲之事君也要,要則無上,罪之大者也;文公之尊王也譎,譎則不正,似而非者也。惟管仲為近之,故曰:‘如其仁。’‘如’之云乎,則心非不正,仁者之心也;功非不大,仁者之功也。上則不是要底事君、譎底尊王,下則不是夫婦之諒。以匡霸事業成其為人,則挽近可以仿像成人之德者,惟管仲也。故到此論發而亟稱之,至許其仁而極矣。然但其‘如’之,猶未可謂真者,抑又非先王之心法也,異先王之規模也。辨只在大小、純駁間爾,此須精察,以立擇道、立準上睨視之則。今乃不然,但易而論之曰:霸者詐而王者誠,霸者邪而王者正,霸者假而王者真,則尚未得管仲實境。吾恐終無益於王道上辨别,如何可也?○二伯之功,桓公為烈,故到此先辨桓文正譎之分,以發桓公之為桓公。而乃言此莫非管仲之力,則是知事功發施,無不專係在一人所以為人之實矣。聖門所以論成人之體量,此可見爾。以是仿像,進而古今聖德王道之規模準的,無不可想矣。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士免反。與文子同升諸公。正義曰:‘諸,於也。’孔注曰:‘大夫僎,本文子家臣。薦之,使與己同升在公朝。’
李都梁曰:本是文子薦其臣僎為大夫,今既曰文子之臣,又曰大夫,不曰文子薦之同升,而反曰‘與文子同升’,分明畫出忘分為國公心。
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正義曰:孔子聞其行如是,故稱之曰:‘可以謚為文矣。’故謚法亦云‘錫民爵位曰文’。○集注洪氏曰:家臣之賤而引之使與己並,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大全輔慶源曰:‘知人,智也;忘己,公也;事君,忠也。有是三者,則理順成章而粲然可觀矣,安得不謂之文哉!然文王之文,舉全體而言;此與孔文子之文,取一事而言。’竊按:但就文子視文子,則文若有節取之文,而其實,夫子許其文處,皆有意在。以孔圉得進道之法,則謂之文;以公孫枝得好善之美,則可為文,皆從其無窮可致之實而稱其文。又非自有大底全禮之文外,此又自有小底節取之文也。此章又不當過論文子不足處,只當從好善忘勢上,看取其可以為文之實而已。其全體不全體之分,亦不必過看爾。文子此事所以為無窮可致之實者,何也?凡善之所以大,惟在不私其善而與天下同此善耳。舜之所以與人為善,直不過從此心推擴得致。故夫子因文子而發之,以立體道成仁的基址。凡例豈當以尋常紀善行同例看罷?○佐録曰:尊,莫尊於並己;文,莫文於尊賢。大哉!文子之為文也。其誰知之?○吕晩村曰:‘“可以為文矣”,是美文子之事,不是辨文子之謚。’李都梁曰:‘大意只是夫子愛慕其能薦賢耳,借謚法之文以可以贊之,以為此事足以實其謚耳。’
竊按:文子但不及以聖人之德為德,故自不能以聖人所以得人者為得。然觀此同升諸公之事,則卻是家國不殊,人己無間,一段好善忘分之心也。以斯心也,其不公天下之善而同天下之事者乎?夫仁之功用,無他焉爾,故以此編於上章之次。又以見此道理所以大之關,此正上章以上所以論君臣之實也。今有意學聖者,必無以文子而薄之所當櫽括以為成仁精範而已,可也。若以此只作太常議謚語氣,有何發明?又只作太史襃薦筆法,抑何意思?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音扶。如是,奚而不喪?去聲,下同。○正義曰:‘喪,亡也。奚,何也。夫子因言衛靈公之無道,季康子乃問之曰:“夫靈公無道如是,何為而不喪其國也?”’蔡虚齋曰:‘“言衛靈公之無道”,此一句如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一般,皆大約之辭。其中“云云”最多。故康子承之曰“夫如是”。“夫如是”三字〔有所指〕,不止(指)〔是〕“無道”二字。[3]’指所言無道之事也。
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孔注曰:‘言君雖無道,所任者各當其才,何為而亡?’集注曰:‘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衛臣,雖未必賢,而〔其〕才(各有長)〔可用〕。靈公用之,又(能盡)〔各當〕其才。’○大全饒雙峯曰:治賓客得其人,則朝聘往來之際,無失禮於鄰國,而不至於啓釁召禍;治軍旅得其人,則緩急有備,而敵國不敢窺;治宗廟得其人,則籩豆静嘉,牲牷肥腯,神人胥悦,尤繫屬人心之本也。三者皆有國之大(節也)〔本〕,故得其人,〔亦〕可以無喪。[4]
集注尹氏曰:靈公〔之〕無道宜喪也,而能用此三人,猶足以保其國,而況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賢才者乎?詩云:‘無競(惟)〔維〕人,四方其訓之。’○蔡虚齋曰:本文仲叔三句,主衛靈公用人言,不主三人之才言。○吕晩村曰:此只就靈公之不喪而推論,及其能用才,尚有此著,足以不亡耳。非謂人君所重在用才,而不妨無道也。○少都梁曰:三子未必有可取,在使治合宜耳。使易事焉,則未必不喪矣。須認清三子本分,則治之得當意愈醒。
竊按:此章前‘夫如是’,指靈公之無道言;後‘夫如是’,指靈公之用人言。未必事事不善,而大概是無道之君,故謂之‘夫如是,奚不喪’;未必個個得人,而大概是用人任治之君,故謂之‘夫如是,奚其喪’。由此觀之,凡為人君之道,雖有小小善事,大體無道,則未有不喪者。然知當用人,則雖未必盡得其人,而亦必不至於喪者,以其略得夫治體者也,故宜喪而不喪矣。總之,於此一問一答上,可以得聖人發示治要之微意,亦未必衛國之賢堇止於此,又未必為此三人不足以救喪之疑。考夫子他日對哀公之言可以推見。疾書曰:‘賓客、宗廟、軍旅,國之大事也,故舉此而為言。若衛國之賢,則不止於此。夫子嘗有對哀公語曰:“靈公之弟曰公子渠牟,其智足以治千乘,其信足以守之,靈公愛而任之。又有士林國者,見賢必進之,而退與分其禄,是以靈公無遺放之士,靈公賢而尊之。又有士慶足者,衛國有大事必記而治之,國無事則退而容賢,靈公悦而敬之。又有大夫史鰌,以道去衛,而靈公郊舍三月,琴瑟不御,必待史鰌之入而後敢入。臣以此取之。”又因子魚之屍諫,退彌子瑕而進蘧伯玉。又如公叔文子,脩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國之社稷不辱,此亦足以不喪矣。後世中主殆未有逮此者也,可以鑑戒。’竊按:如此則其比他君蓋亦賢矣。猶言其無道者,亦責備之意也。於其責備也,鑑戒更切。○本文止言治賓客而不言治政事,如何?止言治宗廟而不言治民人,如何?止言治軍旅而不言教養之,如何?可見三者亦是粗辦,無闕誤耳。其治賓客,未必能不辱地位;其治宗廟,未必能格和地位;其治軍旅,未必能折衝御侮地位。不但於三事外闕遺尚多,雖至三事内亦僅無餘。及其所謂用才當任者,止是如此,而猶云‘奚其喪’,語意若云‘必無喪亡之理’云爾,方見用才之為大也。如此,有如乘春之木,無根猶芽;用丹之脈,垂絶猶蘇。所用止此,而尚有無道不喪之效,況有道而所用之才又不止此者乎?故正義曰:‘此章言治國在於任材也。’上章之下係以此章,而才不可不用之旨逼切明到。讀此章者,反若以不妨無道之意從為自便之計,則不但主意倒喪,且焉有真個賢才見用無道之理?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馬注曰:‘怍,慚也。’竊按:行所不疚,則言所不慚。此章言凡行事,若言所不慚者,則輒當為之。而如是也甚難,謂其不易也。○集注以為:大言不慚,則無必為之心[5],故踐其言也難矣?竊按:此固為不能‘恥躬之不逮’,而徒為大言以欺世者。言其曰為之必難者,信不誣矣。果是切中這等人病症。然若是,則本文語氣只是有為之發,而今其指的者絶無明據,恐不如只作統設戒辭為穩。且從注説,則‘言之’與‘為之’究成對語,而‘言’之上獨有‘其’字,‘為’之下獨有‘也’字,語意似不應無故偏側,所以不得不存疑如此,以俟學聖君子自擇焉。
竊按:‘言之不怍’者,只是言順之謂也。‘其’者,指的之辭,指的所行而云。若其行處正當,是所謂‘言之不怍’也。‘則’者,輒然無遲難之辭。凡行事之言所不怍底,固是正當道理,而此個道理原自至大至遠,故隨在輒然,卻是甚難。所以夫子於此特為發之,開勸人勇進之路耳。‘難’字非阻人前進之辭。○‘言之不怍’與‘恥言’之義無涉,彼則所戒在言,此則所指在行。彼言不行,而徒言之恥;此言當行,即行之難。其語當行,而必以‘言之不怍’説者,何也?凡言之為言,論理之稱。若於論理處順愜無愧,是即當行之事也。孔子嘗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是知名正則言順而無所怍矣。此豈非人道上行徑所在乎?況言量無限,今準之言,而曰‘言所不怍’,則惟此行徑上大量可見矣。以此擔責於人,謂‘當則為’,則聖人詔教之旨可謂深且厚矣。然到此地頭,以其大且至也,故其難之,故有三:曰不必也、不暇也、不能也是爾。或以為善斯可矣,何必乃爾,鄉原是也;或以為我姑為此謙讓未遑,自守之士是也;或以為我非不知,力不足也,自畫之士是也。終無人以言所不怍之量自擔自當,能以則為無遺設心立志者,故夫子嘆其難。寥廓數字語上,可使千古豪傑士有所領略而興勸者,此其為聖人之言也。
竊按:以上論成人道理,直到用人上方見致極方法。故此以‘言所不怍,則為之之難’策勵警發上,以該此道理無窮之量。而‘言之不怍’四字上,凡以上諸子之所未盡者,自成櫽括。以下所論聖門真法,都可一言蔽之矣。此章所以承上而起下者,如此。○以言所不怍者之必為為心,則斯無可恥之事,而恥量盡矣。
陳成子弑簡公。集注曰:‘成子齊大夫,名恒。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二)十四年。’正義曰:春秋書‘齊人弑其君壬’是也。
蒙引曰:崔子弑齊君,陳成子弑簡公,此皆記者之辭,如春秋法則名之矣。如下文。
孔子沐浴而朝,音潮。告於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馬注曰:‘將告君,故先齋,齋必沐浴。’集注曰:‘沐浴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鄰國乎?故夫子(時)雖〔已〕告老,而猶請哀公討之也。’○蔡虚齋曰:‘討是天子事,而此云討者,正所謂“人人得(以)〔而〕誅之”也。’竊按:天子所討,必是討有罪,故曰討而不伐。凡言有罪者,得罪天子之法,故所謂人人得而誅之,以其法所必然。天子姑不及命,而命自可知者爾。非言舍天子之命,人自為誅耳。此之云討,雖曰由魯,實主天子之法而言,故直曰討之。
公曰:‘告夫音扶。三子!’正義曰:哀公使孔子告夫季孫、孟孫、叔孫三卿也。○集注曰:‘時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專,故使孔子告之。’竊按:哀公亦不但拘於不自專者,其實無意討賊,故推之三家耳。若果有意,政雖在三家,何患無號令之道,而必欲仰三家而成其意耶?看下文夫子之嘆自明。
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音扶。三子”者。’集注曰:‘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謂弑君之賊,法所必討;大夫謀國,義所當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耶?’
李都梁曰:‘“弑君之賊,法所必討”,是就魯國當討齊賊説;“大夫謀國,義所當告”,是就聖人當告魯以討齊賊説。兩層意都在不敢不告中。’竊按:玩不敢二字,不但為一國一身塞過地而不敢不爾,即見不敢曰吾君不能意。然若不是大夫,又有欲告不得者,故‘吾從大夫之後’,且先説在以見己在所當告之地而已,又不是大夫二字為‘不敢不’精神耳。意謂吾既為大夫,所以不敢不告,為庶幾吾君可能爾。乃今反委之三子者,何哉?玩其語意,即見惘然失望意。李都梁曰:‘此一句中含無限悲涼,然卻宜渾含,不宜徑露。’
之三子告,不可。正義曰:之,往也。往三子之所告之,三子不肯討賊也。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馬注曰:孔子由君命之三子告,三子不可其請,故復以此辭語之而止。○竊按:既有君命,而又不敢,謂吾大夫不能而不來告矣。今以持國命者而直曰不可,則無復餘望矣。夫子重陳此辭者,傷感之深也。
大全朱子曰:‘春秋之時,三綱淪矣。孔子請討弑逆,此天下之大幾也。斯事一正,三綱可整,天下可次第舉矣。沐浴而朝,敬其事以卜天意也。’陳新安曰:‘沐浴而朝,蓋欲齋戒積誠,以感君心也。獲麟在哀公十四之春,請討在是年之夏,使聖人得遂其志,則三綱復正,周道復興,春秋可不必作矣。惟此請之不遂,此春秋所以不得不作也。春秋作,而亂賊懼,雖不得扶植當時之三綱,而可以扶植萬世之三綱焉。’○集注程子曰:當是時,天下之亂極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復與乎〕?魯之君臣,終不從之,可勝惜哉!
左傳云:‘五月,壬申,成子殺闞止。庚辰,執簡公於舒州。甲午,弑之。孔某三日齋,而請伐齊,三。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旅[6],加齊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孫。”孔子辭。退而告人曰:“(以)吾〔以〕從大夫之後也,故不敢不言。”’正義曰:‘左傳之文與此少異。此云“沐浴而朝”,彼云“齊而請”,此云“公曰告夫子”,彼云“子告季孫”。禮,齋必沐浴。三子,季孫為長,各記其一,故不同耳。此又云“之三子告”,彼無文者,傳是史官所録,記其與君言耳。退後别告三子,唯弟子知之,史官不見其告,故傳無文也。’○程子曰:‘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衆寡哉!’或問:‘然則夫子之戰,將不復較其力之强弱,而獨以大義驅之耶?’朱子曰:‘程子之言固有是矣。然其所謂“必有處置,謀而後行”者,則亦非不量力而浪戰也。’語類曰:‘聖人舉事,不曾只理會義理,都不問(事勢也)〔些利害〕,〔事也〕須〔是〕可行方得。[7]’或問曰:使彼得以肆虐於我,而遂成其勢,‘則任其事者,(反)〔亦〕無以免乎春秋之責矣。’李都梁曰:‘觀此,則程子之言亦太拘執。’○竊按:夫既曰‘弑君之賊,義所必討’,則正須肅將天威,執訊獲醜,直到肆其屍而視之衆,梟其首而暴其罪,然後懲討之義方明。不然,若輕舉失策,大或亡國,小或喪師,反使囚類肆志,天下竊笑,是不徒無益於伸義,抑將使有志之人以我為戒,則其不為亂助勢者,幾希。欲明大義者,又何以成敗之數付之餘事而不恤乎?然而從古來必以聖人為迂者,無他,以其不仗强暴之力,不尚欺詐之術,所以見迂於蘇、張、孫、吴輩。彼輩亦不曾以不計成敗誚聖人之迂也。今此以全加半之説,苟求其實,亦見多少聖量?人只見齊之為大,而夫子曰半,明於人心向背之幾也;人只知魯之弱為小,而夫子曰全,又其所以得衆之方。必不但已其可勝之勢,一籌可晰,而大義之伸晦,又係勝敗之數,此正其下不至卑,上不至迂,真見聖人好謀必成之道矣。然而見迂於時人者,但彼見有不及耳。後之論聖人者,既不自明,只仰人尸,原有以為迂之見,而又難以迂處為病,則從謂之道本當迂。當迂之見一開,從謂喪亡何傷,仍不免為亂賊助勢。則又從謂我苟義也,張彼之勢,於我何罪?此等議論行於天下,而道只成自好之資,終使義理二字看作敗事之具,起人人厭避之心者,未必非此等見解有以創之矣。論道一失,其禍豈訾?佐録曰:‘陳恒,共天下必討之賊,況魯是鄰國,義不得不急討,然亦當以必討之義,制必勝之策,以濟其功,以全其美,然後為盡善之道也。如或不計成敗,率爾輕舉,自取覆敗,則豈聖人好謀成之道,而又何補於討賊之義哉?且魯君既以彼我之强弱為問矣,因其言而告之必克之道者,亦固矣。豈止為計力而發哉?’李光地曰:‘兵以義動,有勝之理,況所謂以魯之全攻齊之半者,正所謂同力度德,同德度義,乃行師之要,亦未必非夫子之言也。’或曰:‘然則孔子獨不以天下之必助為言,而區區以一國之强弱告君者,果豈無私公義〔利〕[8]之嫌,如朱子語乎?’竊按:天下之助義在人,一國之出心在我。望之在人者之遠,孰如責之在我者之切也,聖人必不為此之迂也。且若公私之分,則只看其義理之是非如何耳,豈以天下一國分公私哉?此都屬章外餘意,然不容不辨者,以其承誤之弊,反有累於萬世人秉義直腸,則敗事貽害恐不細也。君子詳之。
竊按:於此章,夫聖人處義苦心即當玩取。蓋田恒弑君於齊,而夫子只是魯國之舊大夫也。地之相遠,人之相去,初不相關。縱使大義當明,名罪當正,其將奈彼何哉?然而‘不敢不告’者,夫子之所可為也。若使君相翻然從之,則義無不明,名無不正。其兆即在沐浴之請矣,但當看夫子此個處義爾。若夫君相之聽不聽,事功之成不成,猶非此章之要義也。夫上章所謂‘言之不怍,則為之’者,即當就此等旁推以得,而見必有進進致極之妙矣。至于我,無能而至焉。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集注曰:‘犯,謂犯顔諫諍[9]。’語類曰:‘犯,是“有犯無隱”之犯。’竊按:犯者,謂承事正直,無依違(繞)〔撓〕[10]屈之稱,諫諍亦在其中。然凡於承事、事為上,皆有犯意,不但言諫諍也。蒙引謂‘“勿欺”,汎言犯之,指諫諍言’,愚以為‘勿欺、犯之’,分説已非,況明語類引‘有犯無隱’義,犯豈獨諫諍之謂乎?
大全饒雙峯曰:‘事君以不欺為本,然不欺甚難,須是平日於慎獨上實下功夫,表裏如一,方能如此。’吕晩村曰:‘“勿欺也”六字,説做一片,總於犯字中撮出“勿欺”作主,不説做兩節。講犯字,要是勿欺之犯,方佳。’○竊按:欺,只是己身道理與所犯底不相孚之謂。此非可以事件指的底,故‘勿欺’字也着一‘也’字,言其存乎己者若有欺也而犯之,則不可云爾。細玩當辨。
集注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為難。故夫子(告之)〔教〕以〔先〕勿欺(也)而〔後〕犯〔也〕。’竊按:不但子路有能犯易欺之病,大凡事君者,稍欲自樹,則皆知能勉及於犯,而或未免欺也而犯,故所以不見個舜事堯底極則耳。欺者,先儒謂若自家好貨好色,卻諫君勿好貨好色,是欺君。愚謂此只是欺之甚者,自不消論。若説欺字充類,己不能盡堯舜之道;而於其君責難以堯舜之道,是即欺也。夫吾以之道吾君底道理上,毫有不誠未孚者,皆當看做為欺。若或如此,則其所以為正直承事者,只成自好,何以有格君之功乎?以子路有能犯之詣,故可以語此,為進勿欺之教。若他人,且不知何許為犯,又何以語勿欺?然而以此獨謂救子路之失,而他人可無勿欺之失,則愚恐不然。
竊按:此實論事君極則語也,故編之夫子事下,以見事君者須當到此為極,以盡‘言之不怍’之量。而其要無他,反身誠而已。中庸言治民在乎獲上,而卒歸之誠身明善,即此意也。夫德以天下而仁無不盡之故,其在此乎?下章以下,復論反身致極之工,即所以進此‘勿欺’之德耳。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何注曰:‘本為上,末為下。’正義曰:‘此章言君子小人所曉達不同也。本為上,謂德義也;末為下,謂〔財〕利(欲)也。言君子達於德義,小人達於〔財〕利(欲)。[11]’集注曰:‘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循[12]人欲,故日究乎汙下。’
疾書曰:此與‘喻義、喻利’同義。惟喻,故能達。凡觸事觸物,君子莫非上達之路脈,小人反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日復一日,轉輾之間,漸益究極之謂達。○竊按:此只是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之意,而所發在‘上、下’二字,達字又見直徹到頭之意。君子所達者,義,而謂之‘上’者,以其通乎天德也;小人所達者,利,而謂之‘下’者,以其溺乎人慾也。
竊按:凡天下之道二,仁與不仁而已。道乎仁之謂君子,道乎不仁之謂小人。必各有法條成就,而惟在一心向上與向下處分爾。故未嘗不同此事也,同此行也,一上一下,所達各異。達者,無事不然,無時不然之謂,故曰達以至無極不至,然後方盡達義。無論仁道、不仁道,所以成就到極者,在此。語類曰:‘初間只〔是〕差些子,少間究竟將去,越〔見〕差得多。[13]’吕晩村曰:‘不上即下,不君子即小人,並無中立之地。’竊按:‘上、下’字正見所道,兩‘達’字正見所德。所差在道,而所德一般,故於此兩畔相形,以明成致真境,而其擇致蹊徑自不紊矣。夫上章所發反身之誠,分乎此而成乎此。學者所當體行着力處,專在此。以下發明慎勿汎看。
子曰:‘古之學者為去聲,下同。己,今之學者為人。’集注程子曰:為己,欲得之於己也;為人,欲見知於人也。○説統曰:兩‘為’字,即注兩‘欲’字,是學的主意,俱在心上分别。為己而學,則日做進身心上;為人而學,則日脩飾名譽上。
竊按:須看出為己者,身心上欲得者是何事;為人者,名譽上欲見底是何事。徐敬鉉曰:‘為己,則天地萬物皆屬之己;為人,則形骸耳目皆屬之人。’竊按:天地萬物皆屬之己,故以為己為心,則自其以成物為事者也;形骸耳目皆屬之人,故以為人為心,則自其以好己為事者也。以此,詳玩夫為己者所以為己底是何樣,為人者所以為人底是何樣,自可覰出。如不覰破此際,為己反似私我作用,為人反似利物作用,意實倒置,所以發明徒勞,而的旨終晦也。吕晩村曰:‘為人,即希世騖名之謂,非經世利物之謂也。經世利物,是為己中事。故程子曰:“為己者能成物,為人者終喪己[14]。”’竊按:經世利物正與循名好己者相對。專以經世利物為事者,其心惡在為己而已;專以循名好己為事者,其心惡在為人而已。此其分界極明,而見者尚不道破,所以今之所謂古之學者,終不免為古之所謂今之學者。終身為人,而自認為己者,舉坐混此耳,可勝惜哉!○此章當與雍也篇‘君子儒、小人儒’章參看得旨。
大全陳新安曰:‘同一學也,為己為人之間,古今不同,如此分焉。學者當審其幾於用心之初,可也。’吕晩村曰:‘為己為人,總在用心處看,不在事為上看。同為是事,而兩者判然,只是此心針鋒向裏向外,須在發端幾微處辨取。’竊按:‘為己’云者,合外以成内,故謂之向裏;‘為人’云者,披内以飾外,故謂之向外。○饒雙峯曰:‘當看“者”字,同此一個學,但學之者用心不同。若如後世刑名術數、記誦詞章之學,則所學已與古人背馳,何必更論其用心之同異?’竊按:如右數種之學,亦不當别論,此亦只是為學中為人甚類。從其成就後看來,方有數種名目,所以為人一念,畢竟可懼。○佐録,問:‘雙峯“者”字當看之説,如何?’曰:‘學之者,古猶今也,但學有不同。’‘學有不同,何也?’‘教使然也。古今之教不同,故學不同。學不同,學之者竟不同。’竊按:不當因古今之不同以自限,但當追古進今,以資分歧精擇之方而已。
集注曰:聖賢論學者用心得失之際,其説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於此明辨而日省之,則庶乎其不昧於所從矣。○語類曰:‘此只是學者分毫用心[15]之差耳。所謂“上達、下達”者,亦只是自此分耳。’竊按:上、下達,論君子小人成就大分。此章論古今學者設心分歧,故此章又是所以‘上、下’之本也。
蘧伯玉使去聲,下同。人於孔子。集注曰:蘧伯玉衛大夫,名瑗。孔子居衛,嘗主於其家。
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集注曰:與之坐,敬其主而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正義曰:伯玉有君子之名,故孔子問其使人,曰:‘夫子何所云為?’
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何注曰:言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無過。○集注曰: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正義曰:‘孔子善其使得其人,故言“使乎”。’集注曰:‘使者之言〔愈自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竊按:玩‘使乎使乎’語氣,不但言為使之善也,有薦拔襃美之意,正以表其合道之見,進德之誠耳。讀者切勿注眼在伯玉善録上,又不可徒個使者善辭處,但當實體得進德要地而已,方是本章發意。
林次崖曰:過有三,言語之差,行事之差,過也;念慮之差,亦過也。故曰心過、口過、身過。○吕晩村曰:寡過未能,不要從功力中見缺陷,正要從缺陷中見功力。○輔慶源曰:使者不以伯玉之德著見於外者言,而以伯玉之心克於内者告。其曰“欲而未能”上,又見其深有得於聖賢為己之學,常如不及之心,可謂知德而能言矣。○陳新安曰:‘欲寡過,則不自是;不謂已能寡過,則不自足。此檢身若不及之心也。進善其有窮乎?非伯玉之賢,不能如此存心;非使者之賢,不能知伯玉此心。宜夫子有味其言而深嘗之。’竊按:凡人欲寡過之心既切,則未能無過之心尤切。而君子所以終能免恥者,只此心也。然此不是為者所自道之境也,使者能代為之發出,如此逼切,所以夫子稱其‘使乎’而重嘆之也。然後見伯玉進德之誠,見使者形容之切,使寡過無愧之實僾然乎與坐問答之間,此不是學者所可作意勉强而得底,須將此意注見個進德要地。此章神意到此盡矣。或以此章與‘公明賈’章較論其過不過,恐非有得乎神意所在者爾。
竊按:此章承上章,又言為己實際。必以伯玉言者,亦從耳目中以立取則切樣也。且況不惟伯玉能之,至其使者亦能道出此境,足見人皆可以勉及,而君子成德之功,初不是天上事矣。此意可見於言外意中。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正義曰:‘言己不在此位,則不得謀議此位之政事。’竊按:此章解義,詳見泰伯第十四章。
佐録曰:謀,謀為也。非其位而為其事,則雖善,過矣。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竊按:君子思所以不越其職而已。○集注曰:‘此易艮卦象(傳)辭也。’大全易艮卦大象傳辭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竊按:艮,止也。君子所以思不出其位者,取象於艮也。
退録,問位。曰:‘大學所論至善之地是也。’問思。曰:‘千萬想度,莫非思所以當其位而已。’○集注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職也。○吕晩村曰:位者,所處之分。萬事各有其所,艮象所謂‘時止(而)〔則〕止,時行(而)〔則〕行,動静不失其時’,原都在事物上見,就身所處而言。○竊按:此章‘位’字是主,而‘其’字當玩。大凡位之為位也,均此事也,而人各不同;均此人也,地各不同;均此地也,時各不同。莫不有其位當行之分,一毫越分,則是所謂失道。故君子固有許般問學,許般研究,其歸只是不出位而已。夫曰君子,則自是道理主人,原有個惹大事業,惹大成就,意其有高遠脱離之事,而究其本,即不過就位盡位。密爾,戒謹乎此而已。然則君子之為君子,不在高遠,而即在細密際。‘不出’字固見無一毫汎越旁位意。又於一‘思’字,終見無一毫汎忽當位意。有汎越時,自是汎忽。要無汎忽,何暇汎越?所以,能隨位洽當,而成就其大也。○舊本以此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合為一章。集注分之,而曰:‘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竊按:合之、分之,總不害類記之意。然二章各有發意,恐不但類記作主。
竊按:上章‘寡過未能’之下係以此二章,上言不侵位意,下言盡當位意。侵位固是過,而不盡位亦是過,天下之過不出乎此耳。故不謀旁位,不出其位,而寡過之道盡矣。夫君子之道,必至以一毫之過為我恥焉。論之到此,而知恥之量又何加焉?故下章承之,極論知恥之法,上照首章之意,而中結‘不怍’之旨,此特題君子二字,意可見也。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去聲。○正義曰:勉人使言行相副也。君子言行相顧,若言過其行,謂有言而行不副,君子所恥也。
集注曰:‘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竊按:此章‘言過其行’似是直下語氣,而集注作對開説義,無不可。而但‘過其行’過字未安。語類雖引易‘過哀、過儉’之文,然彼原不是論至善語,恐不當援而證此。故佐録曰:‘舊説當從。’如舊説,則義雖一般而語勢兼穩。○或曰:‘“而”字,倭國本作“之”。’竊按:‘而’若作‘之’,則舊説義尤覺分明,但未必‘之’字為必是也。
竊按:此章只是言行相顧意。而詳玩語意,發不在損其(其)[16]言,所發在勉其行。必以言過其行為恥,何也?此章‘君子’字下兩‘其’字當看。其言者,君子之言也;其行者,言者之行也。君子言量自有所在,而行毫不副,則是為言過其行爾。恥其如此,則自能勉其行如其言矣。即與失行其言而後從之之意實相終始,而一個恥字上,更見策勵。若過説損言意,反不於勉行上無力乎?
竊按:若使所行之行盡如其所言,恰滿相副,則君子之行於是乎極矣。夫終古來,聖人以下所病者在此。苟以此為恥,恥量盡矣。盡性達天,其有不足者乎?故以上論無過之下,係以此章,而致法躍如矣。行者無他,只是不出位之行也,下章統言夫子之真功,以見行此道之通法。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去聲。者不惑,勇者不懼。’竊按:三句解義見子罕篇第二十八章。正義曰:‘夫子言此三者我皆不能也。’
竊按:‘君子道者三’,猶言君子之所以為道者三。中庸言‘達道’,而曰‘所以行之者三’,即指此個三者。此言君子道者,語意正同,不可以此三者説做君子之道。若然,則以達德行達德,更何消分?
子貢曰:‘夫子自道也。’集注曰:‘道,言也。’竊按:言夫子自道其所以為夫子者也。
大全朱子曰:道理無窮,聖人未嘗見其有餘也,故自謙云‘無能’。○吕晩村曰:‘“自道”之為謙辭,即“文王望道未見”之意,非虚詞遜謝之謂也。人不識謙字之義,若夫子自知其聖而謬為之詞者,於是改為自道其事,自道其心,並謂夫子真實無能,皆求深得淺矣。’竊意:此論有見,而但恐猶有未瑩。蓋君子不憂,非仁乎?君子不惑,非知乎?君子不懼,非勇乎?若顔淵,仁而不憂者也;子貢,知而不惑者也;仲由,勇而不懼者也。然纔以為不憂已盡,不惑已盡,不懼已盡,則便於不憂、不惑、不懼處終有粗在。惟聖人為無一毫自能之心,所以終致無窮,能盡夫不憂、不惑、不懼之至耳。故於夫子自謂不能處,看出夫子所以聖底實境,非子貢聰明,其何能知?即曰夫子自道,言自道其不及,正所以能及之云爾。亦非曰夫子自言不能,以見其所以能也。故就夫子心中,但當見虚虚的實境;從子貢眼中,便看出乾乾的真功。若使此個真功,為者可以自着説時,便不是真功。所以,此章當因夫子若不及之辭,得子貢指點開發意,然後真功可見。記者精苦之心不可不察。或謂夫子真個不能者,固非;若謂夫子著説真功者,亦未為得。晩村得旨,而説不到此,其何以發得神味?○君子之為道也,必從三者中致力,究從無能上得力。承夫子之謙,而贊夫子之自道,子貢可謂善發真功者矣。
竊按:恥之到其言過行之恥,而行無不盡之極矣。如何為恥之之道也?如夫子而已。夫子之為夫子,無他,汲汲如不及之誠是也。惟當於‘我無能’心事上看出其聖功之真而已。有意學聖者,庶可以有得乎所以致之方矣。故上章之下係以此章,而聖道致法無餘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