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篇】
‘子曰詩三百’章
‘思無邪’,諸家皆以作詩者如此為言,獨朱子排衆説,而以詩之功用為解。夫子之意若果然也,則何不曰‘使人思無邪’云,而直如是太隱微,俾後學難分曉也?
使人思無邪,則詩人之‘思無邪’自在其中。作詩者之‘思無邪’,蓋主張小序者之失也。吕成公亦嘗以此為説見正於朱子,則後於朱子者但當以朱説為歸,何容窺注疏餘波耶?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章
夫子,生知者也,非如中人以上之修業進德,則朱子曰‘必有獨覺其進’者,何也?聖人雖欲勉進後學,而初無是‘進德之序’,則不宜指年立名。若是之明的,則程子曰‘未必然’者,何也?程朱之説,似若有不同者,當誰適從耶?自‘立’至‘不逾矩’,皆以十年為差,而惟‘志學’至‘立’年,則以十五年為差,此是志學之始,故進德之工比他為難而然歟?舜典曰:‘明四目,達四聰。’洪範曰:‘明作哲,聰作謀。’耳目之用,未嘗不並舉。而此章之只以‘耳順’為訓者,何也?抑只舉‘聰’,則‘明’在其中耶?抑悟理覺道,‘聰’勝於‘明’耶?‘不逾矩’之‘矩’,與大學‘絜矩’之‘矩’同歟?異歟?‘不逾矩’之‘矩’在於聖人方寸之中,‘絜矩’之‘矩’見於人己交接之際,矩字其有體用之殊耶?規矩,皆法度之器也,則不言規而獨言矩者,抑以方者止而圓者動,故取其止至之義以言乎極工之所至歟?程子、顔子‘不貳過’,論曰:‘若假之以年,不日而化矣。’‘大而化之’,似是‘耳順’以後事。夫子六十始做得這個地位,則顔子下生知一等,而四十以前能到這境界耶?或云夫子是自言,故只管謙讓;程子是後學贊聖人,故直恁地説。此則有不然,夫子雖謙讓不居,而自言‘進德之序’,則必因其近似處而垂訓。程子雖贊美聖人,而決非躐等之辭,則必覰得親切處而立言。然則顔子四十以前,真能踐夫子六十以後地位耶?
‘獨覺’之訓,曾謂朱夫子之賢聖,而設為之辭以欺後學耶?孔夫子固生知之大聖,而必有人所不敢知之中自有‘獨覺’之妙也。故作此層節昭示萬世。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亦與孔夫子一般大聖人,而明明德於天下也,始自致知格物,中焉誠意正心,以至修齊治平。堯舜先以是行之,教詔禹湯;禹湯亦以是行之,教詔文武周公,其先後階梯整然不可紊。此章所謂間十年‘進德之序’,政若曾傳之八條立目,朱子之訓不亦然乎?十五之於三十之間,加計五年,亦若曾傳‘修身’以上五目屬於己,‘齊家’以下三目屬於人。此云立者,成立之謂也,成立然後可以治人,可以應物,須於‘己欲立而立人’之句斷章取義看也。‘耳順’之不舉目官為疑,何太穿鑿!‘耳順’云云,亦何嘗專為聰官而發耶?‘不逾矩’之‘矩’,果與大學‘絜矩’之‘矩’相似而强分體用,與致疑言‘矩’不言‘規’,俱不關於切問近思,如吾老於記誦者,尚不欲枉用精力於此等處,則來説之攙及不急之疑義,是豈有益於實地工夫耶?大抵此章階級,張子用做實説,程子用假設説,胡子用循序説,而朱子皆取之。經旨當用活看法有如此矣。曾子之得聞一貫,在於三十以前,則有不可以局定界限矣。
‘子游問孝’章
聖人辭不迫切,雖於‘巧言令色’之小人,未嘗直斥以非仁。於此而可見立言垂訓之本意。而至於此章直以犬馬之能養為答,不或近於太迫切耶?抑以語不痛切,則無以警發而然歟?子游孔門高弟,微辭婉語,亦足以言下即悟,矯其所失,豈至於如此,然後始乃知懼耶?
以俗眼觀聖人,何異於管窺而蠡測乎?聖人言語,安敢起疑?大抵後學之於聖人,敬之如神明,神明敢疑?愛之如父母,父母敢疑?
‘子曰吾與回’章
‘省私’之私字,集注以‘燕居獨處’釋之。然此與中庸‘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處有異,當兼對人應物時看。蓋非進見請問之時,則閉門静坐便是私,應接事物便是私。凡其燕居所為,皆可謂之私。私豈專指獨處時耶?諸儒以小注所載朱子同謹獨之説,集注中‘獨處’句語,多以‘謹獨’之獨字解之。而臣意則集注‘獨處’之獨字,若專以‘謹獨’之獨字看之,則於下文‘日用動静’云云,便覺説不去。小注或無乃記録之誤耶?中庸‘慎獨’即心所獨也,‘燕居獨處’即身所獨也,固不可混圇為解也明矣。且發夫子之所言雖無動静之殊,而應事接物邊較多不然,則昨日所言之發,驗之於今日進見之時;今日所言之發,驗之於明日進見之時,何必退省其私,始乃知其發、其所言耶?
私字豈有别意?‘今日’、‘明日’云云,來説無當於經旨,徒没著落,但於退字、私字致意看得則可。
‘子曰視其所以’章
此章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孟子曰:‘聽其言也,觀其眸子。’‘由’與‘安’在内,‘言’與‘眸’在外,聖賢觀人之法有内外之不同,何也?所以善而所由未善,則固不得為君子;所以、所由俱善,而所安不在於是,則亦不得為君子歟!王荆公之創開新法,非出病國之心,而其弊則自歸於小人。桓文之假仁借義,非出純善之心,而其功則能成於尊攘。然則所以、所由之若是相反,何也?
所以、所由之喻之五伯、半山未必然。而所以善、所由未善,則不可謂之真君子。所以、所由俱善,而所安不在於是,則君子(則君子)[2]而未可謂成德。大抵所以、所由、所安屬人,視與觀與察在吾。其能善視、善觀、善察,自非聖人莫可議到。故曰‘知人’‘惟帝其難之’,此政最致力處。且所以、所由既善,則所安地位必當省力,視、觀、察亦然矣。至於孔聖之‘觀其所由’,孟子之‘觀其眸子’,語訓各異,則又何湊合為説耶?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章
‘周、比’二字,只是公私義利之分而已。然似真而僞,似是而非。國君不察乎此,則國必亂;大夫不察乎此,則家必危;士庶人不察乎此,則身必辱,可不大可懼哉?君子之心,周徧普溥,無所不愛,而於其所愛之中,仁者親之,不仁者遠之,粹然一循於天理之公,而我無與焉。此君子之‘周而不比’也。小人之心,愛憎好惡隨所意欲,雖仁者,不合於己則媢嫉如仇敵;雖不仁者,合於己則信暱如兄弟,雜然皆出於人欲之私,而心為役焉。此小人之‘比而不周’也。比之與周,不能善察,則雖似紫之亂朱,未易辨色;果能善察,則殆同薰之同蕕,不可合臭,此集注所謂‘察乎兩間,而審其取舍之幾’者也。然所以‘取舍之幾’在我,而所取舍者在彼,必先審察乎思慮方萌之初,體驗乎事物相接之時,知如此為公,如此為私,如此為義,如此為利。苟其公與義也,守之而勿失;苟其私與利也,去之而勿留。心與理凝,無有偏倚,則吾之所處已自公平正直,而其於人之真僞是非洞然無疑,凡‘所信從’、‘所與遊’者,無非‘周而不比’之人。在國而治,在家而平康,在身而令名,無窮矣。臣意則此章雖是吾身上周比取舍,而亦包著觀人、取人意看尤覺圓好,未知如何?
古之君子‘周而不比’,今之所謂君子‘比而不周’。歐陽子朋黨之論出,而周者將歸龍斷之賤丈夫。今欲一切取不比者流,將使君子之真朋不容於時,蠅營狗苟、朝東而暮西者專其利而竊其勢,當如之何為是耶?
‘子曰攻乎異端’章
此章之攻字,以力擊之意解之,則與‘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之意同。而朱子之必以‘專治’為釋者,何歟?不仁疾亂之訓,蓋曰‘人而不仁’,已失其本心矣。‘疾之’固好惡之公,但‘疾之已甚’,使其人無所容,則激而為亂云爾。此章之意,亦以異端固可攻之,而攻之為言,力擊之也。若力擊之,則異端之人必思角勝,而反以為害也云云解之,則果違於夫子之意耶?
朱子章句何敢雌黄?此‘攻’字若曰云然,則‘不問馬’當作‘問馬’看耶?范説如東坡之揭出‘冀州’二字於禹貢,可謂隻眼,言可用也。雖王蘇之説,必大書特書,以表章之。此朱夫子所以大公至正,與虞舜取人為善之德同一揆矣。
‘子張學干禄’章
疑者使求其必信,殆者使求其必安,即聖人教人之方。而此章則‘疑、殆’,不使之信之、安之,而使之闕之,何也?抑為干禄而發,故異於學問之工而然歟?
有是哉夫子之訓!吾於來問亦云‘干禄’者當謹其言行。
‘子張問十世’章
語録忠是朴實頭做將去質則漸有形質制度而未有文采文則就制度上事事加文采天下之勢自有此三者非聖人欲尚忠尚質尚文也彼時亦無此名後來人見得如此故命此名也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朱子以為‘忠是樸實頭,質是漸有形質制度,文是制度上事事加文采’。文之與質,固迥然不同;而忠與質俱是樸實誠確底意,則似不截然相遠耶。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然則專指文章制度耶?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抑亦兼指氣稟習俗耶?關石和(匀)〔鈞〕[3]夏府典則,則殷質周文之前,亦自有燦然具備者,何獨至殷周而始有形質文采耶?抑忠質文,三代皆有之,而以其偏勝處言之故然耶?繼周者秦也,始皇為君,李斯為相,焚書坑儒,以亂天下,都將三代之良法美制捉弄壞了,夏忠、殷質、周文無復可觀。集注所謂‘文章制度小過不及之間’者,固不如此矣。由此觀之,則其所損益亦或有不可知者耶?
‘忠、質、文’三字,非禹湯武所以硬定緊把之物也,後人看得如許。孔子之欲從周者,即周公制禮,可以為天下萬世之章程者也。故朱子曰:‘三代之禮,其實則一。但至周而文為大備,〔故〕孔子美其文而從之。’然則來説所謂‘氣稟俗習’、‘關石和(匀)〔鈞〕匀’云云,何其顢頇之甚耶!至若‘繼周之秦’一段,亦費朱子分析,則當從朱子説。似此没頭緒之問難,吾所不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