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第十三】
凡三十章。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請益,曰:‘無倦。’
蘇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則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勞之,則雖勤不怨。○補曰:請益者,古禮也。於師所言之外,又求一言,謂之請益。曲禮曰:‘請業則起,請益則起。’○補曰:無倦,謂不懈於職事。詩云:不懈于位,民之攸塈。
孔曰:先導之以德,使民信之,然後勞之。子貢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易曰:‘説以使民,民忘其勞。’○駁曰:非也。是以勞為平聲也。勞為平聲,則是志在役民,不在愛民,究竟在勞民而已,豈經旨乎?且‘先’一字無以包函孔所言十三字之意味,豈可以子夏之言引之為證乎?易所謂‘説以先民’,即勞來之義。今欲於‘説以先民’之外,復以勞役一事為德政,勞役豈足為德政乎?師旅完築,不得不有役民之事,君子於此慰之撫之,説其勞而勞之,此方是德政。蘇民之義不可易。鄭玄讀勞,力報反。見釋文。○案:蘇義與鄭合。
孔曰:無倦者,行此上事,無倦則可。○毛曰:無倦另是一意,先勞是不迫于始,無倦是不懈于終。一不鋭往,一不惰歸;一不苛于民,一不恕于己,更不必兩作粘合説。○案:子張問仁,子曰:‘居之無倦。’此章言無倦,亦只此意,不可粘合説。○孔曰:子路嫌其少,故請益。○案:‘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豈嫌少也?請益者,古禮也。
吴曰:勇者喜於有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駁曰:非也。若欲矯勇者之病,首告之曰先勞之,有是理乎?人方勇於有為,而又勉其先之乎?
〈引證〉 晉武帝泰始四年下耕籍詔云:先之勞之,在于不倦。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邢曰:有司,屬吏也。補云:各有所司,故名曰有司。○補曰:先者,先之也。為政當躬自率先,以為有司倡。○補曰:赦小過,臨下欲寬也;邢云:赦放小過,寬則得衆。舉賢才,欲得人以輔政也。朱子云:舉而用之,則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補曰:舉爾所知,戒見賢而不能舉。
王曰:言為政當先任有司,而後責其事。邢云:為政當先委任屬吏,各有所司,而後責其成事。○范曰:不先有司,則君行臣職。○駁曰:非也。既名有司,必有所掌,是人莫不先任也,何以為德政乎?宰者,主宰也,於事無所不統。若委任有司,漫不知何事,唯以君行臣職為大戒,則百度頽墮,不可為矣。先儒論治道,皆宗魏相丙吉之義,而堯典、皋陶謨、立政、無逸,皆忘之矣。世道之禍,未有甚於是者。
〈質疑〉 ‘知人則哲’,‘唯帝其難之’。仲弓於三事獨以舉賢才為難,抽而問之,無本過誤。公私大小,興邦喪邦,恐其憂太過也。見賢而不能舉者,溜溜皆是。故仲弓以知賢為難,而孔子以舉賢為難。末二句乃乘勢之餘語,非有深意。今專執末二句,推尊孔子為大公至正,而斥仲弓為私小,恐不中理。一家小宰,固無以盡舉一時之賢才。若以為天下國家者言之,身為冢宰,欲盡知一時之賢才,未必為私意;留有餘不盡之賢才以遺他人,未必為公心。舉賢之法,恐不如是。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其心可以喪邦,有是理乎?
純曰:赦小過者,赦有司之小過也;舉賢才者,欲有司得其人也。○案:子游為武城宰,子曰:‘汝得人乎?’夫以一家一邑之宰,其急賢如此,況於國乎?況於天下乎?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朱子曰:衛君,謂出公輒。邢云:世家孔子自楚反乎衛,是時衛君輒父不得立,在外,諸侯數以為讓,而孔子弟子多仕於衛衛君欲得孔子為政。○補曰:待子為政,謂待孔子一言,有所施措也。非謂虚位待孔子。子之意將謂何事當先?○補曰:名謂父子君臣之定名。是時蒯輒稱衛君,蒯聵稱衛世子,見春秋。父子君臣之名顛倒失倫,欲正此名,則輒當迎父以讓位,退處世子之位也。○補曰:必也正名,衛國之政莫急於此,必在所先。○包曰:迂,猶遠也。言孔子之言遠於事。○補曰:有是哉者,夙疑而今驗之辭。○補曰:是時孔悝、石曼姑之黨實秉衛國之政,而齊衛合力以拒趙鞅,雖欲讓國以正名,非輒之所得自由,故子路量度時勢,曰‘奚其正’。○補曰:野者,無文不知禮之稱。謂如鄙賤之野人。○補曰:子路不知治教有本末,唯以得君為政為急,孔子欲子路闕其所不知。闕,空也。○補曰:言不順者,稱謂不順序也。父在外稱世子,而輒儼自稱君,言不順也。○補曰:事不成者,施為無所成也。天子非之,諸侯議之,無以事大而交鄰;大夫心誹,庶人口謗,無以發號而施令,不正名則百事不成。○孔曰:禮以安上,樂以移風。孝經文。二者不行,則有淫刑濫罰。○邢曰:刑罰枉濫,民則蹐地局天,動罹刑網,故無所措其手足也。○補曰:父子倒置,則雖名之,不可言也;父子倒置,則雖言之,不可行也。謂雖發號施令,不可流行。故君子指而名之,則必可稱謂也;謂而言之,則必可施行也。○補曰:苟者,牽纏不伸之意。父在外而稱國君,子為君而稱世子,其言皆牽纏而不伸也。
包曰:問往將何所先行。○駁曰:非也。衛輒有任用之意,則直當以禮召之,豈借子路之口,第言其待子而為政乎?既不召之,將何往矣?左傳哀十一年,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曰‘子為國老,待子而行’,亦此文例。○王觀濤曰:‘為政’字屬衛君,不屬孔子。待子是委心之意,非虚位之説。
〈事實〉 春秋哀二年夏四月,衛侯元卒,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于戚。○哀十二年秋,公會衛侯于鄖。即出公。○哀十六年春正月,衛世子蒯聵自戚入于衛衛侯輒來奔。○案:春秋之筆如此,父子非倒置乎?父為臣而子為君,君臣非倒置乎?名不可不正也。名之為何物,先儒摸撈漫漶,未有所指,又何以知孔子所謂正名為何事乎?名之為物,本起人倫。孔子對齊景公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所謂‘正名’也。禮曰:‘君天下,曰天子。天子曰予一人。内事曰孝王某,外事曰嗣王某。未除喪,曰予小子。五官之長,於外曰公,於其國曰君。九州之長,於外曰侯,於其國曰君。庶方小侯,於外曰子,自稱曰孤。諸侯自稱曰寡人,其在凶服曰適子孤。’已上並曲禮。方伯曰天子之力臣,諸侯曰某土之守臣,於敵以下曰寡人,世子曰寡君之適,公子曰臣孽。已上見玉藻。其著之為法式者,見於禮記,載於禮經;其行之為實事者,見於左傳,驗於書經,顧先儒未之察耳。衛孫良夫有功,賞之以曲縣、繁纓,仲尼聞之曰:‘惜也!不如多與之邑。惟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成二年。所論者器,而其所謂名,即余一人之類也。故魯哀公誄孔子曰:‘旻天不憖遺一老,俾屏余一人。’子貢曰:‘君其不没於魯乎!“禮失則昏,名失則愆。”稱一人,非名也。’哀十六。宋公子御説受魯之弔曰:‘孤實不敬,天降之災。’臧文仲曰:‘宋其興乎。列國有凶稱孤,禮也。言懼而名禮,其庶乎。’莊十一。斯皆正名之實驗也。故齊桓公得國,其大政曰‘正名而稽疑’也。見管子。晉文公得國,其首務曰‘正名而育類’也。見晉語。故曰‘不享則修文,不貢則修名’,亦國語。古之道也。坊記曰:‘未没喪不稱君,示民不争也。’故春秋書法,凡新立之君,未逾年則稱子,既逾年則稱爵。凡新君遇弑,未逾年則書之曰弑其君之子,既逾年則書之曰弑其君。一字之例,衮鉞森嚴,何則?所慎者名也。衛君者,蒯聵之子也。輒也在位,國人稱之曰衛君,諸侯號之曰衛侯。而其父在外,猶稱曰衛世子,天下其有是乎?天翻地覆,首下足上,十有二年。輒也靦然自安,莫之知改,是則衛國之政,莫急於正名也。吾不知輒也,當時其與諸侯交聘,稱孤乎?否乎?孤者,父没之名,又諸侯在喪之名。將欲稱孤,父猶在矣;將欲勿稱,身居喪矣,不兩難乎?蒯聵之從者,其稱蒯聵,將云寡君之適乎?抑猶未乎?稱之如禮,則父子倒矣;將欲勿稱,失其爵矣,不兩難乎?孔子所謂‘言不順’、言無苟,正指此等禮節多窒礙難通也。名其有外於人倫者乎?
馬曰:正百事之名。○毛曰:考祭法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財。而漢藝文志謂:‘名家者流,蓋出于禮官。古者名位不同,禮亦異數。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凡辨名所在,不可苟為鈲析。且從來有名家書,如鄧析、尹文子、公孫龍、毛公諸篇,尹文子與宋鈃游齊稷下毛公、公孫龍同游于趙平原君家。俱以堅白同異辨名義為辭,此則名家之説之所由著也。晉魯勝注墨辨曰:名者所以别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則事不成。’墨子著辨經以立名本,而荀卿、莊周輩皆非之,然終不能易其論也。○駁曰:非也。古所謂名家者,務實之學也。管子曰:‘修名而督實,按實而定名。’荀子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又云:異實者〔之〕異名。尹文子曰:‘萬名具列,不以形應之,則乖。形名者,不可不正。’又云:宣王射不過三石,而名曰九石,悦名而喪實。韓非子曰:‘不知其(形)〔名〕,復修其(名)〔形〕。(名)形〔名〕參同,用其所生。[1]’老莊申韓傳云:申子之學本於黄老而主於形名。淮南子曰:‘有道之主,循名責實。有司任而弗詔,責而弗教。’又云:公孫龍貿名,鄧析亂法。太史公曰:‘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又云: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於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實,參伍不失,〔此〕不可不察。此皆名家之説也。夫循名責實,固亦治平之術。然其别立一門以為宗旨,則不免為異端。孔子所謂‘正名’,豈是之謂乎?
鄭曰:正名,謂〔正〕[2]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禮記曰:‘百名以上,則書之於策。’孔子見時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誤。見皇疏。○駁曰:非也。此所謂‘緦小功之察’。
〈質疑〉 集注云:是時出公不父其父而禰其祖。○毛曰:祖孫傳重,不礙稱名。成湯既崩,太丁與弟皆未立而死,則太甲以孫而為湯後,然不為無父。周平王太子泄父早死,則桓王嗣立,然不為不子。故鄭康成注儀禮有‘受國于曾祖者’,謂君之子早死,或有故不立,則孫受國于祖;若兩世有故不立,即受國曾祖。是以國君傳重,有稱為父後者,有稱為祖後者,有稱為曾祖後者,誰謂祖孫相繼,便屬非分?○又曰:藉圃之難,輒將出奔,時蒯聵已死,拳彌勸輒曰‘不見先君乎’,是父聵也。蒯聵見弑于己氏輒復返國,謚聵莊公,奉聵于禰廟而祗事之。越七八年,乃又復出奔而客死于越。是輒固嘗禰父者,其前此禰祖,以父未立也。父未立則父也,非禰也,名有然也。○案:孔子所云‘名不正’,雖未必是禰祖,然蕭山引祖孫承重之常例以駁之,亦非矣。
毛曰:春秋以義正名,凡列國興師,如討貳、服叛、收奪、報怨之事,皆須有名。故宣二年秦師伐晉,報其無名之侵。僖四年齊侵蔡伐楚,當時稱其有名。而檀弓吴侵陳夫差謂行人儀曰:‘師必有名。人之稱斯師也,其謂之何?’是皆正名也。意者夫子返衛,則適當衛人拒輒,彼此媾兵。〔而〕案以春秋大法,謂之拒父,此固考辨所最急者,故曰正名。○駁曰:非也。師之有名,非於大將旗上繡以其名也。鄰國搆釁,出師臨境,則人之見之者目之曰,彼討貳之師,此報怨之師,其名由人,而由我哉?石曼姑出師圍戚,人皆指之曰拒父之師,拒父之名於是乎立,不數日而斯名滿天下,豈孔子之所能正乎?毛説非也。
毛曰:所謂正名者,正欲辨其受命之名。蓋輒固未嘗受命于靈公〔者也〕。據春秋靈死之歲,曾謂子郢曰:‘將立汝。’郢不對。他日又謂之,郢曰:‘郢不足以辱社稷。’及靈卒,而夫人曰:‘君命郢為太子。’郢不受,曰:‘君没于吾手,若有命,郢必聞之。’既不命郢,則更無他命,又可知。于是郢以己意讓輒,立輒。則所謂輒之立,受之王父者,毋亦有未然者耶?此皆夫子所欲急正之而不敢明言者。○駁曰:非也。靈公既無命而卒,孔子將何以追正之?凡國君嗣位,未必皆有先君之顧命。魯定公無先君之命而立為魯君,魯昭公卒于乾侯季孫意如廢世子,立君之弟宋,是為定公。齊平公無先君之命而立為齊君。陳恒弑其君而立平公。春秋二百四十年之間,其得先君之命而立為國君者,幾人?孔子於此不欲一一正名,獨於衛輒病其無命,豈公論乎?毛説非也。
公羊傳曰:輒之義可以立乎?曰:可。詳見‘冉有曰夫子為衛君’章。○穀梁傳曰:納者,内勿受也。勿受者,輒勿受也。以輒不受父之命,受之王父也。信父而辭王父,則是不尊王父也。其勿受,以尊王父也。哀二年蒯聵納戚之傳。○案:公羊、穀梁為此悖謬之説者,以衛輒在位之時,孔子數至衛,又子路、高柴時皆仕衛,疑若衛輒拒父不是大惡,故聖賢出處如是也。不知是時倫綱斁絶,無國不然。魯則强臣逐君,八年在外,不免野死。魯昭公。齊則陳乞、陳恒弑君如薙草。吴楚晉鄭,皆此類也。避世避地,鳥獸同羣,非君子之所欲為。則仕於季氏,仕於孔悝,皆聖賢隨時之義。豈可以二三子之仕衛,為衛輒自脱之案乎?子路分明誤身,不可以名在十哲,疑其有義理也。孔子、子路於此一事,秉義本不相合,前有不悦之色,後有子迂之歎,而一則發矢言以明之,一則陳名義以曉之,庶幾其釋然回悟,而日征月邁,終至殺身而後已,其是非枉直,劈析不難。先儒於此猶欲回護子路,奈與孔子所言‘伯夷不怨’及‘名不正言不順’諸語,全不相合,何哉?
胡曰:蒯聵欲殺母,得罪於父,而輒據國以拒父,皆無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國也,明矣。夫子為政,而以正名為先,必將具其事之本末,告諸天王,請於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則名正言順而事成矣。子路終不喻也,故事輒不去,卒死其難,非義也。○案:蒯輒欲待孔子為政,孔子乃反列父子之罪惡,告于天王,請于方伯,以立公子郢,有是理乎?言之雖豪快,夫子不為是也。夫子之欲正名者,欲使衛輒自正其父子之名,使之全其倫義而已。胡氏好為快論,全不近理,皆此類也。且子路仕於孔悝,未嘗事輒。
朱子答范伯崇書曰:某嘗問先生瞽瞍殺人事,先生曰:‘蒯聵父子只為無此心,所以為法律所縛,都轉動不得。若舜之心,則法律縛他不住,“終身訢然,樂而忘天下”。若輒有拒父之心,則固無可論。若有避父之心,則衛之臣子以君臣之義,當拒蒯聵而輔之。若其必辭,則請命而更立君可矣。’○案:為法律所縛者,李延平蓋以公羊、穀梁之義為法律也。二子之言,乃悖倫亂常之私言,非先王之法制。先儒謬信二子,終以拒聵為義理,未敢知也。春秋之時,為父所逐者,皆不能主國;謀殺其親者,皆不得為君乎?執五玉者,滔滔皆是,而獨以蒯聵為罔赦,豈公論乎?
毛曰:衛人以為蒯聵既得罪先君,而又乘先君未葬,興師入寇,義不可納,故奮然拒之。而春秋書法亦以為輒不當私順親心,納父不拒。當時衛人羣然以拒聵為能事,其拒聵也,並不曰為輒拒父,而曰為靈公拒逆。雖聖門弟子皆以為然。子貢使吴子路結纓,恬不為怪。惟夫子隱以為非,在‘為衛君’章風其退讓,在此章則示以正名。○駁曰:非也。哀三年,石曼姑圍戚,而知為子圍父,大為不義,故推齊為先,使為兵首。穀梁傳曰:‘此衛事也。其先國夏,何也?子圍父也。’杜注、孔疏並宗此義。則石曼姑、孔悝之等自知犯逆,蹙蹙靡騁。今乃曰衛人秉義聲罪,以拒聵為能事,非誣罔乎?當初蒯聵之出奔也,靈公盡逐聵黨,定十四。留於衛者皆南子之黨也。上挾南子之勢,下脅出公之愚,為此悖逆,而曲成義理,謂子可以拒父,不亦謬乎?若云蒯聵被逐於靈公,不可主衛,則蒯聵之事與晉之夷吾、重耳毫無差别。夷吾、重耳得主晉國,則蒯聵何獨不可以主衛乎?若云夷吾、重耳未嘗謀殺驪姬,而蒯聵謀殺南子,其情不同。則楚太子商臣弑其父而自立,是為穆王;文元年。齊公子商人弑其君而自立,是為懿公。文十四。若是者不可勝數,奚獨衛之蒯聵謀殺淫母,殺亦不成,而其罪獨重,子可以拒之,臣可以圍之乎?蕭山説詩,嘗云‘春秋最苦是鄭忽’,以今觀之,春秋最苦是蒯聵也。公羊、穀梁尊王父之説,悖理亂常,不足述也。毛説本出於公穀。
邢曰:子路言豈有若是哉?○純曰:家語云,‘有是哉?顔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有是哉者,蓋驚而歎也。
〈引證〉 漢書王莽傳曰:臨有兄而稱太子,其名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後漢書薛宣傳曰:宣子況為博士所毁,而廷尉與御史中丞議罪不確,有云,‘孔子云:“必也正名。名不正,則刑罰不中。”’[3]○案:王莽傳足以證此經之義。葛屺瞻云:言不順,如以父為仇,則號令中國,赴告列國,出口必不順。事不成,如拒父而終見逐,後雖復入,又奔宋而死于越,終不克成事。
朱子曰:是時魯哀公之十年,孔子自楚反乎衛。○案:孔子之自楚反衛,在魯哀公之六年,且子路此語,不知的在何年,朱子蓋據邢疏而言之耳。衛輒在位十二年之間,孔子之棲棲遑遑,轍環四方,莫此為甚。其迹之數至衛國,亦棲棲之故耳。豈以衛為有道之邦哉?高柴本是衛人,子路仕衛,亦不過一年而死,蕭山謂孔門弟子多仕衛輒之朝,而謂孔子與出公相周旋,誣之甚矣。並詳下孔子年表。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馬曰:樹五穀曰稼,邢云:周禮注云‘種穀曰稼,如嫁女,以有所生也’。樹菜蔬曰圃。邢云:周禮‘太宰職’‘園圃毓草木’。注云:‘樹果蓏曰圃,園其樊也。’○邢曰:學播種之法,欲以教民也。○邢曰:老農,久老之農夫也。老圃者,久老為圃者。○朱子曰:小人,謂細民。孟子所謂‘小人之事’。○孔曰:情,情實也。言民化於上,各以實應。○包曰:禮義與信,足以成德,何用學稼以教民乎?○包曰:負者以器,曰襁。邢云,博物志云:‘織縷為之,廣八寸,長丈二,以約小兒於背。’○補曰:樊遲蓋欲治神農、后稷之術,以招徠四方之民。
楊曰:樊須游聖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辭而闢之可也。既出,則懼其終不喻也,求老農老圃而學焉,故復言之。○案:樊遲學稼,非欲自修農業也。后稷躬稼而有天下,本亦聖門之所稱述。而當時一種學問,原有治神農之説,思以回淳而反樸者。許行之淵源。而夫子‘少也賤,多能鄙事’,樊遲知道不行,欲學稼穡之術,以來四方之民。斯亦學先王之道者,可以旁治者也。孔子斥之者,欲先禮義,後食貨而已。樊遲一問,豈必為大罪?周禮:太宰九職,一曰三農,生九穀。二曰園圃,毓草木。鄭玄以虞之后稷謂之天官,有所本也。聖人為國,必得一明於農理者,使為農官,然後可以盡職。若一向嚴斥,人豈為之哉?樊遲本是高弟,真就老農,亦無是理。豈可以一遭夫子之斥,而遽斷其平生哉?
邢曰:不學禮義而學農圃,故曰小人。○案:無逸篇,知稼穡艱難,則曰知小人之依;又祖甲逃民間,曰舊為小人;高宗與農人習處,曰爰暨小人。孟子曰並耕者小人之事。
侃曰:襁者以升為之,或云以布為之。今蠻夷猶以布帊裹兒,負之背。李充云:負子以器。升字可疑,恐是竹字之誤。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補曰:誦,諷也。邢云,周禮注云:‘倍文曰諷,以聲節之曰誦。’○侃云:背文而念曰誦。○補曰:詩所以察民情,格君心,故學之可以通政;其辭温柔敦厚,故學之可以善言。○補曰:專,猶擅也。大夫使於四方,受命不受辭,公羊傳。至彼,隨問而擅對之。○補曰:雖多,謂於詩三百之外,又多學六經。○邢曰:多學而不能用,則如不學也。
〈引證〉 莊十八年公羊傳云:聘禮,大夫受命不受辭。何云:外事不素制,不豫設。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聘禮記曰:辭無常,孫而説。鄭云:孫,順也。大夫使,受命不受辭。辭多則史,少則不達。貴得中。辭苟足以達,義之至也。○案:使既出境,非君之所能遥制,故謂之專對。
何曰:專,猶獨也。○案:義有未備。
邢曰:詩三百,皆言天子諸侯之政也。古者使適四方,有會同之事,皆賦詩以見意。○案:詩之用博矣。明於治亂,别於善惡,可以達四方之謡俗,可以識人倫之常變,故能通此經者,可以專對。若惟以賦詩一事,謂誦詩可以專對,則拘而泥矣。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何曰:令,教令也。邢云:上之人其身若正,〔不在教令〕,民自觀化而行之。其身若不正,雖教令滋章,民亦不從也。○饒曰: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包曰:魯周公之封。衛康叔之封。○朱子曰:本兄弟之國,而是時衰亂,政亦相似,故孔子歎之。○補曰:季孫逐昭公,廢世子,立定公而擅國政;石曼姑挾齊勢,拒世子,脅出公而擅國政。君臣父子之倫皆亡矣,其政如兄弟然。
包曰:周公、康叔既為兄弟,康叔睦於周公,其國之政亦如兄弟。○駁曰:非也。孔子之言據衰亂也。
蘇曰:是歲魯哀公七年,衛出公五年也。衛之政,父不父,子不子;魯之政,君不君,臣不臣。卒之哀公孫於邾而死於越出公奔宋而亦死於越,其不相遠如此。○案:是年之必哀公七年,未有明據。且二君之死於越,非孔子之所逆睹。則此説有病,然大義近之。
子謂衛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王曰:荆與蘧瑗、史鰌並為君子。邢云:左傳襄十九年,吴公子札來聘,遂適衛,説蘧瑗、史狗、史鰌、公子荆、公叔發、公子朝,曰:‘衛多君子,未有患也。’○補曰:善居室,謂善於居家。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苟合、苟完,謂宫室、衣服、車馬、器用之類。○補曰:公子始出宫,已有田産,此始有也。躬儉節用,家道漸裕,此少有也。蓄儲相因,晩益贍足,此富有也。○朱子曰:苟,聊且粗略之意。○補曰:合者,合宜也,中節曰合;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禮也,其合矣乎。完者,全備也,不缺曰完;詩云:溥彼韓城,燕師所完。美者,華麗也,不沽曰美。沽,麤也。孟子云:‘木若已[4]美然。’言公子荆居家之法,量入為出,奢儉中節,而始終皆苟焉而已,則又其所主在儉也。
邢曰:善居室者,〔言〕居家理也。家始富有,不言己才能所致,但曰苟且聚合也。富有大備,但曰苟且有此富美耳,終無泰侈之心。○駁曰:非也。公子者,國君之子,其富非貨殖以自致也。苟且聚合,抑何謂也?合也者,適宜之意。
或曰:善居室,謂宫室之制善也。禮曰:君子將營宫室。宗廟為先,居室為後。又云:易曰‘物不可以苟合’,孟子荀卿傳云‘此豈阿世苟合而已’。○駁曰:非也。檀弓云:‘晉獻文子成室,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奂焉!”’‘君子謂之善頌’,義有據也,然非此經之旨。苟合,引易亦非矣。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孔曰:冉有御。邢云:為僕以御車。○補曰:庶,衆也。入國,見人民衆多,覺天下生靈之衆,歎曰‘庶矣哉’。非謂衛民多。○朱子曰:庶而不富,則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賦斂以富之;富而不教,則近於禽獸,故必立學校,明禮義以教之。邢云:當教以義方,使知禮節也。○案:舜之命官,先稷後契;箕子陳範,食為政首。故管子論治,先衣食而後禮節;孟子論道,先百畝而後庠序。此君子之識務也。若夫君子之自治也,必曰‘食無求飽’,曰‘簞食瓢飲,不改其樂’。
孔曰:庶,衆也,言衛人衆多。○案:衛之民物不能如齊楚,何得衛人衆多乎?聖人懷經天緯地之才,無所施展,每見人民之繁庶,思所以食之,思所以教之,故及人國城,發此歎也。方文伯云:此聖人仁天下之心,特因衛民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