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淵】
凡二十四章。
【一章】*
或問 克之為勝,何也?曰:揚子固曰‘勝己之私之謂克’矣,而此書之説,自劉炫發之,其説曰:‘克,勝也;己,身也。身有嗜慾,當以禮儀齊之。嗜慾與禮儀戰,使禮儀勝其嗜慾,身得復歸於禮,如是乃為仁也。復,反也。言情為嗜慾所迫,已離禮而更歸復之也。克己復禮,謂能勝去嗜慾,反復於禮也。’炫言如此,雖若有未瑩者,然章句之學及此者亦已鮮矣。〇曰:顔淵問仁,而夫子告之以此,何也?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仁義禮智之性具於其心,仁雖專主於愛,而實為心體之全德;禮則專主於敬,而心之所以為規矩者也。然人有是身,則耳目口體之間,不能無私慾之累,以違於禮而害夫仁。人而不仁,則自其一身莫適為主,而事物之間顛倒錯亂,益無所不至矣,此聖門之學所以汲汲於求仁。而顔子之問,夫子特以‘克己復禮’告之,蓋欲其克去有己之私欲,而復於規矩之本然,則夫本心之全德將不離乎此而無不盡也。然人但患於不為耳,誠能一朝[1]用力於此,則本心之全德在我,而天下之善將無不由是而出,天下雖大,亦孰有不與其仁者乎?然己者,人欲之私也;禮者,天理之公也。一心之中,二者不容並立,而其相去之間不能以毫髮,出乎此則入乎彼,出於彼則入於此矣。是其克與不克、復與不復,如手反復,如臂屈伸,誠欲為之,其機固亦在我而已,夫豈他人之所以得與哉?顔子之質幾於聖人,故其問仁,夫子告之為獨要切而詳盡耳。〇曰:然則顔子請問其目,而夫子告以四勿之云,何也?曰:顔子聞夫子‘克己復禮’之言,蓋已洞然默識仁之為體矣,然夫所謂克己復禮者,必有條目而後可以從事於其間也,故復問以審之,而夫子復以此告之也。蓋禮為心之規矩,而其用無所不在。以身而言,則視聽言動四者足以該之矣。四者之間,由粗而精、由小而大,所當為者皆禮也,所不當為者皆非禮也。禮即天之理也,非禮則己之私也。於是四者謹而察之,知其非禮,則勿以止焉,則是克己之私而復於禮矣。且非禮而勿視聽者,防其自外入而動於内者也;非禮而勿言動者,謹其自内出而接於外者也。内外交進,為仁之功不遺餘力矣。顔子於是請事斯語而力行之,所以三月不違,而卒進乎聖人之域也。然熟味聖言,以求顔子之所用力,其幾特在勿與不勿之間而已。自是而反則為天理,自是而流則為人欲,自是而克念則為聖,自是而罔念則為狂,特毫忽[2]之間耳,學者可不謹其所操哉?○曰:諸説如何?曰:程子至矣,然記録所傳,不免有難明而似可疑者,亦有謬誤而真可疑者。如曰:‘公言克己不是道,亦是道也,實未嘗離得,故曰“可離非道”’,此皆言道之無所不在,雖言之有失,而道則未嘗可離。蓋惟道不可離,是以知其言之失而不得遯耳,非以為道無是非得失,言之雖失而不害其為道也。如曰‘積習儘有功,禮在何處’者,言德盛仁熟,自然中禮,無所待於勉强,而非為學者言也。如曰‘視聽言動一於禮之謂仁,仁之與禮非有異’者,言能復於禮,則仁心自存,有不待他求而得者,非以仁與禮為一物也。如曰‘禮者,理也’,亦言禮之屬乎天理,以對己之屬乎人欲,非以禮訓理,而謂真可以此易彼也。如曰‘事事皆仁’,言所行無非仁者,而後人得以是稱之,非若吕謝游楊之説也。如曰‘克己盡仁,克盡己私,只有禮時,方始是仁處’,亦若其言仁禮不異之意也。此皆其難明而似可疑者也,各以是説通之,亦可以無疑矣。若曰‘克己自能復禮,不必學文’,若曰‘有諸中則無不中理,慎獨敬義所以為克己復禮’,若曰‘敬立則無妄,無妄即禮’,若曰‘敬則便是禮,無己可克’,凡或過而失中,或亂而無序,是則真可疑而不可通者,豈其記録之誤耶?惟其所論‘克己為道’之説,‘偏處自克己’之説、‘視聽言動’之説、‘心廣體胖’之説、‘天下歸仁’之説,則其所以發明深切,無可疑者。至於四箴,則又精確縝密,而無纖芥之可疑。其曰‘制外閑邪而禁躁妄’,則克己復禮之事也;曰‘内安誠存而内静專’,則吾心之德,於此其得之矣。是固未嘗遽以禮仁為不異,而亦未嘗以為有待於他求也。學者心[3]體而力行之,其庶幾乎!范氏之説,則其疏甚矣。吕氏專以‘同體’為言,而謂‘天下歸仁’為‘歸吾仁術之中’,又為之贊以極言之,則不免過高而失聖人之旨。抑果如此,則夫所謂‘克己復禮而天下歸仁’者,乃特在於想象恍惚之中,而非有修為效驗之實矣。謝氏以禮為‘攝心之規矩’,善矣。然必以理易禮,而又有‘循理而天、以我視聽,以斯視聽。自然合禮’之説焉,亦未免失之過高,而無可持循之實。蓋聖人所謂禮者,正以禮文而言,其所以為操存持守之地者密矣。若曰‘循理而天、自然合理’,則又何規矩之可言哉?其言克己之效,則又但曰‘克己之私,則心虚見理’,則是其所以用力於此者,不以為修身踐履之當然,特以求夫知之而已也。至於游氏之説,以為‘視人如己,視物如人’,則其失近於吕氏,而無天序天秩之本,且謂人與物等,則其害於分殊之義為尤甚。以為‘非必積日累月而後可至,一日反本復常,則萬物一體,無適而非仁’者,則又陷於釋氏頓悟之説,以啓後學僥倖躐等之心。以為安仁則縱目所視而無亂色,縱耳所聽而無姦聲,則又生於莊周、列禦寇荒唐之論,若以聖人為恃其中心安仁之故而有意於縱其視聽者。至其所論仁聖之辨,則又以‘博施濟衆’為言,則於夫子所以告子貢者,似有所未察也。楊氏以為先克己而後復禮以閑之,則其違聖人之意遠矣。惟尹氏庶幾近之,然其以理易禮,而遂以復禮為仁,則亦失程子之意矣。
精義 明道嘗論克己復禮。韓持國曰:‘道上更有甚克,莫錯否?’曰:‘如公所言,只是説道也。克己復禮,乃所以為道也,更無别處。克己復禮之為道,亦何傷乎公之所謂道也?如公所言,則是一人自指其前一物,曰:“此道也,他本無可克者。”知道與己未嘗相離,則若不克己,何以體道?道在己,不是與己各為一物,可跳身而入者也。克己復禮,非道而何?至如公言克己不是道,亦是道也,實未嘗離得,故曰“可離非道”,理甚分明。’持國又曰:‘道無真假。’曰:‘既無真無假,卻是都無物也。到底須是是者為真,不是者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又韓持國嘗論克己復禮,以謂克卻不是道。先生言:‘克便是克之道。’持國又言:‘道則不須克。’先生言:‘道則不消克,卻不是持國事。在聖人,則無事可克。今日持國須克得己,然後復禮。’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積習儘有功,禮在何處?’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一於禮之謂仁。仁之與禮非有異也。’又曰:‘克己則私心去,自能復禮,雖不學文,而禮意已得。’又曰:‘多驚多怒多憂,只去一事。所偏處自克,克得一件,其餘自止。’又曰:‘克己最難,故曰“中庸不可能也”。’○伊川曰:‘克,勝也。難勝者莫如己,勝己之私,則能有諸己,是反身而誠者也。凡言克者,未能有諸己也,一本云:凡言仁者,有諸己也。必誠之在己,然後為克己。禮者,理也。有諸己,則無不中於理。君子慎獨,“敬以直内,義以方外”,所以為克己復禮也。克己復禮,則事事皆仁,故曰“天下歸仁焉”。人之視最在先,非禮而視,則所謂開目便錯了。次聽,次言,次動,自有次序。’又曰:‘人能克己,則心廣體胖,仰不愧,俯不怍,其樂可知。有息則餒矣。’又曰:‘敬立則無妄,無妄則禮也。’又曰:‘敬即便是禮,無己可克。’又曰:‘視聽言動,非禮不為,即是禮。禮即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入於私欲,雖有意於為善,亦是非禮。無人欲,即皆天理。’尹本無‘雖有意’下十六字,但云‘雖為善事,亦是私意。’又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者,言一旦能克己復禮,則天下稱其仁,非一日之間也。’或問:‘克己復禮,如何是仁?’曰:‘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凡人須是克盡己私,只有禮時,方始是仁處。’先生親筆改云:克己復禮為仁,言克盡己私,皆歸於禮,是乃仁也。又曰:‘難勝莫如己私。學者能克之,非大勇乎?’先生作四箴,其序曰:‘顔淵問克己復禮之目,夫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應乎外,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顔淵事斯語,所以進於聖人。後之學聖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視箴曰:“心兮本虚,應物無迹;操之有要,視為之則。蔽交於前,其中則遷;制之於外,以安其内。克己復禮,久而誠矣。”聽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誘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覺,知止有定;閑邪存誠,非禮勿聽。”言箴曰:“人心之動,因言以宣;發禁躁妄,内斯静專。矧是樞機,興戎出好;吉凶榮辱,惟其所召。傷易則誕,傷煩則支;己肆物忤,出悖來違。非法不道,欽哉訓辭!”動箴曰:“哲人知幾,誠之於恩;志士勵行,守之於為。順理則裕,從欲惟危;造次克念,戰兢自持;習與性成,聖賢同歸。”’○范氏曰:克己,自勝其私也。勝己之私,則至於理。禮者,理也。至於理,則能復禮矣。‘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克己也;‘不遷怒,不貳過’,復禮也。夫正與是出於理,不正不是則非理也。視聽言動無非禮者,正心而已矣。為仁由己,在内故也。克己復禮時,天下之善皆在於此矣。天下之善在己,則行之一日,可使天下之仁歸焉。夫‘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則非顔子所及,而堯舜修身以治天下,亦惟視聽言動無非禮而已矣。○吕氏曰:‘仁者以天下為一體,天秩天敍莫不具存。人之所以不仁,己自己、物自物,不以為同體。勝一己之私以反乎天秩天敍,則物我兼體,雖天下之大,皆歸於吾仁術之中。一日有是心,則一日有是德。’又曰:‘有己則喪其為仁,天下非吾體;忘己則反得吾仁,天下為一人,故克己復禮,昔之所喪,今復得之,非天下歸仁者與?安仁者,以天下為一人而已。克己復禮贊曰:“凡厥有生,均氣同體。胡為不仁?我則有己。立己與物,私為町畦,勝心横生,擾擾不齊。大人存誠,心見帝則,初無吝驕,作我蟊賊,志以為帥,氣為卒徒。奉辞於天,孰敢侮予?且戰且徠,勝私窒慾。昔焉寇讎,今則臣僕。方其未克,窘我室廬,婦姑勃蹊,安取厥餘?亦既克之,皇皇四達,洞然八荒,皆在我闥。孰曰天下不歸吾仁?癢疴疾痛,舉切吾身。一日至之,莫非吾事。顔何人哉?希之則是。”’○謝氏曰:‘禮者,攝心之規矩。循理而天,則動作語默無非天也;内外如一,則視聽言動無非我矣。’或問:‘言動非禮,則可以正,視聽如何得合禮?’曰:‘四者皆不可易,易則多非禮,故“仁者先難而後獲”。所謂難者,以我視、以我聽、以我言、以我動也。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視聽不以我也,胥失之矣。’或問:‘視聽言動合理,而與禮文不相合,如何?’曰:‘言動猶可以禮,視聽有甚禮文?以斯視、以斯聽,自然合理。合理便合禮文,循理便是復禮。’曾本云,問:‘合視聽言動處,視聽言動只是理,何故得合禮?’曰:‘怎生外面討得禮文來,合循理便是復禮。言動猶可以有禮文,視聽有甚禮文?以斯聽,自然合理。合這個理字,便合禮文。禮、理之不可易者也,只是一個敬字。’或問:‘求仁如何下工夫?’曰:‘如顔子視聽言動上做亦得,如曾子顔色容貌上做亦得。出辭氣者,猶佛所謂從此心中流出。今人唱一喏,若不從心中出,便是不識痛癢。古人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不見、不聞、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漢不識痛癢了。又如仲弓“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但存得如見大賓、如承大祭底心在,便長識痛癢。’又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只就性上看。’又曰:‘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克己之私,則心虚見理矣。’○游氏曰:‘孟子曰“仁,人心也”,則仁之為言,得其本心而已。心之本體,則喜怒哀樂之未發者是也。惟其徇己之私,則汩於忿慾而人道熄矣。誠能勝人心之私,以還道心之公,則將視人如己,視物如人,而心之本體見矣。自此而親親,自此而仁民,自此而愛物,皆其本心隨物而見者然也,故曰“克己復禮為仁”。禮者,性之中也。且心之本體,一而已矣。非事事而為之,物物而愛之,又非積日累月而後可至也。一日反本復常,則萬物一體,無適而非仁矣,故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天下歸仁,取足於身而已,非有藉於外也,故曰:“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顔淵請事斯語,至於非禮勿動,則不離於中,其誠不息而可久矣,故能三月不違仁。雖然,三月不違者,其心猶有所操也。至於中心安仁,則縱目之所視更無亂色,縱耳之所聽更無姦聲,“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發育萬物,彌綸天地,而何“克己復禮、三月不違”之足言哉?此聖人之能事,而對時育萬物者,所以博施濟衆也。仁至於此,則仲尼所不敢居,而且罕言也。然則仁與聖烏乎辨?’曰:‘“仁,人心也”,操之則為賢,縱之則為聖。苟未至於縱心,則於博施濟衆未能無數數然也。’○楊氏曰:‘仁,人心也。’學問之道,求其放心而已。放而不知求,則人欲肆而天理滅矣。揚子曰‘勝己之私之謂克’,克己所以勝私欲而收放心也。雖收放心,閑之為艱,復禮所以閑之也。能常操而存者,天下與吾一體耳,孰非吾仁乎?顔淵其復不遠,庶乎仁者也,故告之如此。若夫動容周旋中禮,則無事乎復矣。○尹氏曰:弟子問仁者多矣,唯對顔子為盡。問:‘何以至於仁?’曰:‘復禮則仁矣。禮者理也,去私欲則復天理,復天理者,仁也。禮不可以徒復,惟能克己所以復也。’又問克己之目,語以視聽言動者。夫然則為仁在内,何事於外乎?蓋難勝莫如己私,由乎中而應乎外,制其外所以養其中,視聽言動必以禮,而其心不正者未之有也,是之謂復天理。顔子事斯言而進乎聖人,它弟子所不能及也。
【二章】*
或問 二章之説。曰:修己以敬,則私意無所萌矣;推己以恕,則私意無所施矣。如是,則天理流行,内外一致,而仁在我矣。至於在邦在家無怨惡於我者,則是敬恕之功而仁之效也。夫為仁非以求是效也,而並言之,蓋將使之以是自考耳。然顔子有王佐之才,故以天下歸仁言之;仲弓可邦君佐之任,故以臨民及物、在邦在家之事告之,亦各有當也。〇曰:弟子之問多矣,獨二子有請事之對,何也?曰:二子蓋度其能踐是言而後對,記者亦以其能充是對而記之也。〇曰:諸説如何?曰:程子至矣,但‘無怨’之説恐未安。張子亦然。吕氏則固以怨為人之怨己矣。楊氏所謂仲弓‘由是守之可以為仁而已’者,若有少之之意焉。夫聖人之言,貫徹上下,其所以告人踐修之法,猶大匠之規矩、羿之彀率也。功力之至不至,則在其人耳。過則聖,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於令名,非先以是為限約之也。使仲弓因是言也而盡其力焉,至於從容自得,而敬恕之名亡,亦何害其為聖?豈必克己復禮之云,然後為可充也哉?
精義 伊川曰:‘大賓、大祭,只是敬也。敬只是不私之説也。纔不敬,便私欲萬端害於仁。’又曰:‘孔子言仁,只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惟慎獨便是守之之法。’此一段下文,與憲問篇‘修己安百姓’章内一段相屬。或問:‘“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方其未出門、使民時,如何?’曰:‘此儼若思時也。當其出門、使民時,其敬如此;未出門、使民,敬可知也。且見乎外者,出乎中者也。出門、使民者,事也。非是因事上方有此敬,蓋素敬也。猶之接物以誠,人皆曰誠者,蓋是人素來誠也,非因接物方有此誠也。’又曰:‘在邦家而己心無怨,孔子發明仲弓,使知仁字。然舜在家亦怨,周公狼跋亦怨。’又引文(仲)〔中〕子[4]。又曰:‘孔子告仲弓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子能如是用心,能如是存心,則惡有不仁者乎?而其本可以一言而蔽之,曰“思無邪”。’又曰:‘仲弓之仁,安己而敬人,故曰“雍也可使南面”。對樊遲之問,亦是仁之目也。然樊遲失於粗俗,聖人勉使為仁,曰“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司馬牛多言而躁,故但告以“其言也訒”。’或問:‘“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在知,在己,在人[5]?’曰:‘在己。’曰:‘既在己,舜在家何以怨?’曰:‘怨只是一個怨,但其用處不同。舜自是怨,不怨卻不是也。學須是通,不得如此執泥。如言“仁者不憂”,又卻言“作易者其有憂患”,須知用處各别也。天下只有一個憂字,一個怨字,有此二字,聖人安得無之?“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在理可使無怨,然於事亦難。天地之大也,人亦有所憾。’○張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恕己以仁人也。‘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己雖不施不欲於人,然人施於己,能無怨也。○范氏曰:為仁之道,以敬為主,而行之以恕。敬所以直内,恕所以待人,可以修身而不可離也。修己以敬,待人以恕,而仁道成矣。二帝三王,皆以二者。信能行此,則在邦為諸侯亦無怨,在家為卿大夫亦無怨。仲弓可使南面,故所告者臨民之事,居敬而行簡之道也。○吕氏曰:以敬恕行仁,則人無所慊。○游氏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則以閑邪存其誠而已。出門如見大賓,則無時而不敬也;使民如承大祭,則無事而不敬也。仲弓能請事斯語,則於非禮勿動亦庶幾焉。○楊氏曰:敬以守之,恕以行之,則仁在其中矣。顔淵克己復禮,克之,己與禮一,而克復之名亡,則聖人之事也;仲弓可使南面,故告之以見大賓、使民之事,由是守之,可以為仁而已,此告二子之異也。○尹氏曰:敬以直内,為仁之要也。恕者,敬之及物也。敬則不私,不敬則多欲,故寡欲則至於仁矣。蓋言無時不敬也,出門、使民,接於事者也,見乎外者由乎中,非謂接於事方敬也。夫子懼仲弓之未喻,故又曰‘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仁者能之。
【三章】*
或問 為之難者,不謂仁之難為耶?曰:仁者之言無不訒,蓋知事之無不難也,豈獨仁之難為而後難於言耶?且必若此,則凡事皆可易言,而獨於言仁為不可易矣,豈其然乎?○曰:游氏之説如何?曰:是又自為一説。然本文以仁者為言,則猶立人達人指其人之身而言之也。又曰‘其言也訒’,則固謂是人之言發之不易也,是與孟子‘浩氣難言’之説亦不得而同矣。〇曰:謝氏‘心有所覺謂之仁’者,信乎?曰:吾於‘觀過知仁’之章既言之矣,而侯氏以為‘謂仁者心有所覺則可,謂心有所覺謂之仁則不可’者,亦得之矣。且程子以穀種喻心,而曰‘生之性則仁也’。今直以為‘草木五穀之實謂之仁’,亦失其旨矣。其後又以可識知味為言,則又首章之失也。
精義 明道曰:‘其言也訒’,難其出也。○伊川曰:‘“仁者其言也訒”,司馬牛多言,故及此。然聖人之言,亦止此為是。’又曰:‘司馬牛多言而躁,故但告之以“其言也訒”。’○范氏曰:訒之言堅忍也。為之難,故堅忍而難言之。知仁之難而無易言,則庶乎近仁也。○吕氏曰:言之輕,則為之不篤。仁術雖大,不離乎人倫。雖曰庸行,不察則不至。○謝氏曰:心有所覺謂之仁,仁則心與事為一。草木五穀之實謂之仁,取名於生也,生則有所覺矣;四肢之偏痹謂之不仁,取名於不知覺也,不知覺則死矣。事有感而隨之以喜怒哀樂、應之以酬酢盡變者,非知覺不能也。身與事接而心漠然不省者,與四體不仁無異也。然則不仁者,雖生無以異於死,雖有心亦鄰於無心,雖有四體亦弗為吾用也,故‘視而(弗)〔不〕見,聽而(弗)〔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善學者所以急急於求仁也。‘克己復禮’、‘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其言訒’,皆求仁之術也。能從事於斯,則仁可以忘言識也;不能從事於斯,乃欲以言求仁,譬如不食,終不知味。‘克己復禮’,勝己之欲以循天之理,則天下之仁皆歸焉;‘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也;‘其言也訒’,先難也。○游氏曰:仁之難成久矣,豈惟行之為難,知之固未易也。今欲言出而當於仁,得無難乎?故曰‘其言也訒’,訒之難也。夫子答樊遲之問仁,曰‘先難而後獲’;答司馬牛,曰‘仁者其言也訒’,皆未可與言仁故也。○楊氏曰:司馬牛問仁,告以‘其言也訒’,則曰‘其言也訒,斯謂之仁已乎’;問君子,告以‘不憂不懼’,則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則非切問近思者,其易於言可知矣。仁不可易為之,則言之固宜訒也。推是而反之,則仁其不遠矣。○尹氏曰:仁者難言之也,非以難言為仁也。謂言之猶難,況為之乎?知為仁之難而不敢易,則庶乎近仁矣。
【四章】*
或問 四章之旨。曰:此章本末,范氏得之,特其所謂‘先正其心,而後與之入德’者,其語有未粹耳。謝楊不推‘内省’之意,而專引仁勇之説以明之,其亦無所當矣。尹氏雖以内省為言,然其説與章旨向背似不同也。
精義 范氏曰:‘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司馬牛未及此也,疑君子之道不止如是而已。‘内省不疚’,則不愧于天,不畏于人。由此以至於樂天知命、獨立不懼,聖人之事也。夫子之教人,先正其心,而後與之入德。司馬牛憂懼桓魋之惡,故以是告之。然是言也,通乎上下,與樊遲問仁智之類一也。○謝氏曰: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楊氏曰:以其憂也,故告以不憂不懼。不憂不懼,非仁且勇不足以與此。充是言也,其為君子何有?○尹氏曰:夫子教人入德也,能内省不疚,而後可安。
【五章】*
或問 司馬之無令兄弟,何也?曰:以傳考之,桓魋嘗欲弑宋公,而欲殺孔子,其惡著矣。而其弟子頎、子車亦與之同惡,此牛之所以為憂也。〇曰:‘有命、在天’之不同,何也?曰:張子、謝氏言之矣。‘在天’之説,若不同者,然隨其所遇,而貧富貴賤當然之理無不在焉,則二説亦互相發明也。若范尹氏‘知命樂天’之説,則其語意疏矣。蓋告之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者,欲其知此而有以安之耳。今但曰當知命,而不曰安命,則知為無益。曰當樂天,則樂天者乃聖人之事。人雖知其當然,而豈易及耶?若曰順天,其可也。〇曰:‘四海兄弟’之説如何?曰:謝氏得之矣。胡氏謂意圓者,蓋得諸此。楊氏‘歸仁’之説,首章已辨之,今不復論。然其施之此章,又將有流於墨氏之失,學者亦不可以不審也。○曰:程子之言‘敬而無失’者,奈何?曰:此言人能持敬而無間斷,則喜怒哀樂渾然在中而無所偏倚也。子夏之言本不為此,程子取其有會於吾心耳。〇曰:其論張子之説如何?曰:是亦至言,而學者所當守也。〇曰:范説他義如何?曰:其疏之甚,亦不待辨而可知矣。
精義 明道曰:敬而無失,便是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也。敬不可謂之中,但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也。○或問曰,横渠曰:‘“敬而無失”,與人接人當也;“恭而有禮”,不為非禮之恭也,此語如何?’伊川曰:‘不然。敬是持己,恭是接人。“與人恭而有禮”,言接人當如此也。近世淺薄,以相驩狎為相與,以無圭角為相親愛,如此者安能久?須是恭敬,君臣朋友皆當以禮為主也。比之上六曰“比之無首,凶”,象曰“比之無首,無所終也”。既無首,安得有終?故曰“無所終”。比之道,須當有首也。’或曰:‘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曰:‘然,豈有甘而不壞者?’○張子曰[6]:論死生,則曰有命,以言其氣也;語富貴,則曰在天,以言其理也。○范氏曰:死生有命,則當知命;富貴在天,則當樂天;敬而無失,故能親善;恭而有禮,故能附遠,知此四者,則四海皆兄弟也。君子不患無兄弟,天下之善皆同類也。○謝氏曰:司馬牛憂無兄弟,意在急難無助而已。然操恭敬之心以遊世也,又何患焉?‘四海之内皆兄弟’,豈信以為真若己之兄弟也哉?愛人而人常愛之故也。命,自其所稟言;天,自其所遇言。○楊氏曰:桓魋之凶,足以滅其身,害於家,則貧賤死亡無日矣,故子夏以‘有命、在天’告之,以釋司馬牛之憂也。夫萬物盈天地之間,各以其類從,而人之與人類也莫親焉。吾之所以直内者,敬而無失;所以與人者,恭而有禮。有能一日用力乎此,天下歸仁矣。四海之内,非兄弟而何?然則士或以無兄弟為憂者,皆自私之過也。○尹氏曰,先儒云:‘牛即魋之弟,以其兄之惡,死亡無日,憂其無兄弟也,故子夏以天命解其憂。’夫死生有命,則當知命也;富貴在天,則當樂天。知命樂天,而操恭敬之心以行乎世,則人皆如兄弟矣。○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廣司馬牛之意,意圓而語滯者也,唯聖人則無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哭子喪明,則以蔽於愛而昧於理,是以不能踐其言爾。[7]
【六章】*
或問 何以言‘膚受’為‘切於身’也?曰:易曰‘剥牀以膚’,而象以‘切近災也’釋之。且傳亦有‘湔【眉批】 ‘湔及膚’,鄉板作‘漸至及膚’,唐本則‘湔’下缺一字,當詳之。及膚’之言,則凡言膚者,皆為切於身無疑矣。蓋譖為毁人之行,愬為伸己之冤。若事本非實,而譖者遽然極言其事,愬者汎然不切於身,則亦不足以惑人矣,故以此二者之相為反對而互言之,見其事變之不同而明無不照也。若以‘膚受’為微淺之意,則與‘浸潤’何以異,而其不行不足為難矣。此章之旨,唯楊氏為得,而蘇氏之説,亦中不明不遠者之病,學者所當深戒也。蘇氏曰:譖愬之言常行於偏暗而隘迫者,蓋一有所聞而忿心應之也。明且遠者,虚(而)〔以〕察之,則不旋踵而得其情矣。○曰:諸説如何?曰:范氏‘譖愬不至’之説,欲以高出乎聖人,而亦不〔入〕[8]堯舜。亦惟察之而不行,然後能使其有所懲無所售而不至。若不能察而辨之,則又安能使之不至哉?此可以談之以為高,而無可行之實,殆不類其平日之言也。吕氏譖愬二字得之,而又下文所釋於文辭意義皆不可曉。謝氏遠字之説亦有可觀,然恐不若蘇氏、楊氏之説。
精義 范氏曰:浸潤,以言其漸也;膚受,以言其微也。譖人者必以漸,愬人者必自微,故重言而深歎之,不可不防其細也。不行焉,可謂明遠矣,然未若譖愬不至之為難也,是以堯畏巧言令色孔壬,舜堲纔説殄行,皆欲絶之未至也。○吕氏曰:譖者,毁人之行;愬者,愬己之私。浸潤者,漸進而已,内有所未入;膚受者,面從而已,心有所未然。明者知幾,遠者慮終。必拒其始,然後譖愬不得行。不然,則始雖漸進,久則言入;始雖面從,久則心然。○謝氏曰:‘辨所難辨,此之謂明;已亂於未然,此之謂遠。’元澤曰[9]:‘浸潤之譖,漸而不暴;膚受之愬,淺而不迫’,故非明者無以止之。浸潤之譖行,則君子以忠信見疑;膚受之愬行,則小人以誕謾見信,則其出入不遠矣。○楊氏曰:‘浸潤’謂漸而入之者,‘膚受’謂切於身者,驟而語之,與利害不切於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然後謂之明、謂之遠。遠,明之至也。書曰:‘視遠惟明。’○侯氏曰:浸漬漸潤之譖、皮膚淺近之愬,人皆忽之而易入。不行焉,非明與遠者不能也。若驟而語之,切於肌骨者孰不知之?何待乎明遠也?○尹氏曰:‘浸潤’言其漸也,‘膚受’言其微也。善譖愬者,必以微漸,此其所以難辨而易信從也。受譖愬者,必偏暗而隘迫。能察譖愬而不行者,可謂明矣;明察不足盡其義,可謂明識遠到矣。堯之畏巧言,舜之堲譖[10]説,皆欲絶譖愬故也。
【七章】*
或問 七章之説,其詳可得聞乎?曰:制其田里,薄其賦斂,使民有常産而不失其時,則倉廩實而足食矣;比其什伍,時其簡教,使民有勇而知方,則戎備飭而足於兵矣。有是二者,則民以信事其上,而無欺詐離叛之心,所謂民信之者也。〇曰:然則兵之可去,何也?曰:食足而民信,則民親其上、死其長,如子弟之衛父兄,手足之捍頭目,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故必不得已而去,則兵或可無也。〇曰:食之可去,何也?曰:以序言之,則食為先;以理言之,則信為重。蓋死生常理,人之所必不免者。若民無信,則失其所以為民者,而無以立乎天地之間,是以必有以使民寧無食以死,而不失其尊君親上之心,則其政之所以得民心而善民俗者可得而言矣。其大義,則諸説皆得之,而程子為尤至。惟吕氏以去食無信為均死而不若守信者,則恐非聖人之意。蓋不得已而去之者,則去信所以求不死也。今以均死而後不為不信,則固已不免乎謀計之私矣。若使其去食者死而不去信者,則又將若何而處之乎?
精義 伊川曰:‘有人然後有死,無信則無人矣,何死之有?此食之所以可去而信不可去也。古之人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為者,充此道也。’又曰:‘孔門弟子善問,直窮到底。如問“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便又問“鄉人皆惡之何如”。如説“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便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纔説“去兵”,便問“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自非聖人不能答,便云“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不是孔子弟子不能如此問,不是聖人不能如此答。’○范氏曰:非子貢不能如是善問。比而明之,叩而竭之,使天下萬世知信重於兵、又重於食、又重於死。無民則已,有民則無信不立焉。中庸曰‘不誠無物’,信之謂也。○吕氏曰:去食必死,失信則不立,不立則死。均死爾,故不若守信。○謝氏曰:雖有粟,吾得而食諸?雖有兵,吾得而衛諸?故信當以死守之。○楊氏曰:民不立,則傾危之俗成,而亂亡無日矣。雖有粟焉,得而食諸?故食可去,信不可去。夫寧死以存信,非善學者其孰能疑而問之?○尹氏曰:為政之務有三,食也、兵也、信也,而三者以信為主。苟無信也,雖有粟,安得而食?雖有兵,安得而用?民無信不立,信有重於死也。非子貢之問、孔子之答,不能盡斯理也。
【八章】*
或問 棘子成之言,與夫子之答林放何異?而子貢非之若是耶。曰:夫子之言,權衡審密,而辭氣和平,蓋未始以文為可盡去也。若子成,則辭氣矯激,而取舍則過中矣。其流之弊,將必至於棄禮滅法,如西晉君子之為者,故子貢惜其言之失,而力正之也。○曰:何以言子貢之言之有弊也?曰:子成之説偏矣,而子貢於文質之間,又一視之而無本末輕重緩急之差焉,則又矯子成之失而過中者也。蓋立言之難如此,自非聖人孰能無所偏倚而常適其平也哉?○曰:諸説如何?曰:范楊侯氏為一説,謝氏自為一説,而尹氏推焉。要當以范楊侯説[11]為正。但范以‘駟不及舌’為戒人之辭,則非是,蓋此正為子成發耳。若謝氏以文質為不能以相無,則善矣。然虎豹犬羊之云,則有正相反者,不知其何以通之也。尹氏既曰不能去,而又曰不可去,擇之不精,亦何甚耶!
精義 范氏曰:子貢因棘子成之失言,而戒人以慎言。夫質而不文,則虎豹無以異於犬羊,君子無以異於野人,何可以不文也?○謝氏曰:‘倬彼雲漢,為章于天’,‘玉在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有君子之質,雖欲無君子之文,其可得乎?是以棘子成不可謂知言。○楊氏曰:見草而説,見豹而戰,則文不可以無質;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則質不可以無文,故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侯氏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蓋文質不可偏勝也。文質猶天地、陰陽、血氣、日月、往來,未有獨立者也。文不可無,亦不可勝。起居坐作、進退威儀,皆文也。專以文為事,則不可。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賁之彖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若獨質而無文,則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也,何以别諸?故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尹氏曰:有質於内,則文見乎外,文不能去也。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説。君子也,駟不及舌’者,惜棘子成失言故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鞹’,喻文之不可去也。
【九章】*
或問 洪氏以為哀公之不足非不足也,什取其二,不歸於公室而歸於三家也,其説如何?曰:以春秋傳考之,是亦然矣。〇曰:然則雖徹而何補於哀公之不足耶?曰:徹法行,則自一夫百畝,等而上之,士、大夫、卿各有差等,以至於君什卿禄之制,皆可以次第而舉。蓋不惟野人之井地均,而君子之穀禄亦平矣。○諸説如何?曰:諸説皆善,而范氏、楊氏尤為詳盡。但‘孰與’之説,侯氏不同,今當以侯為正耳。蓋君之所與者,民也。民足矣,則君雖不足,亦無與共其不足者;民苟不足,則君雖自足,而誰與共其足哉?此蓋告之以君民一體、不必厚斂之意。若如尹氏之説,以為民足則無人與君以不足,民貧則無人與君以足,則恐非文勢之所安。抑其言不信,出於利害之間,殆非有若之意也。
精義 范氏曰:孟子曰‘王欲行仁政,盍亦反其本矣’。夫徹非所以豐財,然求富民而用足,必徹而後可也,故有子以正對哀公,無所苟而已。君,父也;百姓,子也。未有子富而父貧、子不足而父裕者。有子之言似夫子,其此之類與?○謝氏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君之所以為君,以有民也,故君猶心,百姓猶體,豈有體癯而心安者?○楊氏曰: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正則井地均,井地均而後徹可為也,故井地均則穀禄平,而軍國之需皆量是出焉。故一徹而百度舉矣,上下寧憂不足乎?以二猶不足,而教之徹,則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制,多則桀,寡則貊,不可改。後世不究其本而惟末之圖,故征斂無藝,費出無經,而上下困矣。又烏知‘盍徹’之當務而不為迂乎?○侯氏曰:君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百姓足則君足矣,故哀公問‘年饑,用不足’,而有若對以徹,則足民之道也。百姓苟足,君必與焉,孰與為不足哉?若困民以自足,則非足也。○尹氏曰:周法,什一而税,謂之徹。有若以正對也。哀公意在厚斂,故有若深言不足之本,曰:‘百姓足,則是君足矣;百姓凍餒,則君將安取而足哉?’
【十章】*
或問 ‘崇德、辨惑’,何以有是目而子張、樊遲皆以為問也?曰:胡氏以為或古有是言,或世有是名,而聖人標而出之,使諸弟子隨其所欲知,思其所未達,以為入道之門户也,其説得之矣。〇曰:‘主忠信,徙義’之所以為‘崇德’,何也?曰:主忠信,則其徙義也有地而可據;能徙義,則其主忠信也有用而日新。内外本末交相培養,此德之所以日積而益高也。〇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所以為惑者,何也?曰:溺於愛惡之私,而以彼之生死定分為可以隨己之所欲,且又不能自定,而一生一死交戰於胸中,虚用其力於所不能必之地,而實無所損益於彼也,可不謂之惑乎?○曰:諸説如何?曰:謝氏為得之,然亦有所未盡。聖人言此,正欲學者審而戒之以辨其惑,而彼專以知之為言,則不盡乎聖人之意。
精義 范氏曰:主忠信,所以立誠也;徙義,所以修身也。誠立而身修,則德日益崇矣。愛惡無常,惑之所由生也。辨之於此,謹其所愛惡,所以正心矣。‘誠不以富,亦祇以異’,我行其野之詩也。人之成德不以富,亦祇以行異於野人而已。程頤疑此錯簡,其下當言‘齊景公有馬千駟’,蓋後之傳者因齊景公問政而誤也。○謝氏曰:忠信則有物,徙義則惟正是從。道得於我者,豈不日積?死生有命,蓋不容欲也。知此,則胸中豈不判然?○楊氏曰:忠信以誠善,徙義以補過,非崇德與?不蔽於愛惡之私,非辨惑與?‘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則非誠善補過不蔽於私者,故告之如此。‘誠不以富,亦祇以異’,伊川云當在‘齊景公有馬千駟’之下。○侯氏曰:學者以忠信為主,聞義而徙,非崇德者乎?愛惡汩於中,而以死生為好憎之志,非惑與?若其誠不富,祇以取異爾。○尹氏曰:學以忠信為主,而徙於義,則崇德矣。不使愛惡汩於心,則其惑判然矣。臣師程頤曰:‘“誠不以富,亦祇以異”,簡編之差也,疑在“齊景公有馬千駟”之下。’
【十一章】*
或問 景公審能悦夫子之言而繹之,則如之何?曰:舉齊政而授之夫子,則君臣、父子之倫正之有餘矣。惜其不能,此齊所以卒於亂也。〇曰:諸説如何?曰:蓋皆得之。但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所謂達道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行達道而至其極也。今侯氏以四者為達道,則既差矣,又以為先王達此道於天下,則又非達道之所得名也。
精義 范氏景公之時,齊無君臣父子之禮,故以是而告之。為君盡君道,為臣盡臣道,堯舜亦如此而已矣。夫禍莫大於知過而不改,景公知齊之將亂而坐以待之,此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郭公所以亡也。○謝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親親而尊尊,所謂民彝也。為政之道,保民而已。不然,人類幾何其不相噬嚙也?○楊氏君之所以君,臣之所以臣,父之所以父,子之所以子,是必有道也。景公知善其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蓋説而不繹者,齊之所以卒於亂也。○侯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謂達道也。先王之政,達此道以保天下而已。不然,幾何而不為禽獸也?○尹氏齊無君臣父子之禮,故以是對之。惜乎!景公善之而不能用也。
【十二章】*
或問 ‘片言折獄’之為‘半言’,何也?辭未畢而人已信之也‘宿諾’之説,以宿為豫,諸先生皆從之,蓋嫌於不越一宿以償其諾為太迫耳。然恐當如或説,但為不濡滯遷延之意耳,非必謂一宿也。。〇諸説如何?曰:此無他異。但范氏‘宿諾’之云,語意不密。楊氏專以‘果毅’為言,則程子已辨於前矣。
精義 伊川曰:‘子路之言信,故“片言可以折獄”。’又曰:‘言由之見信如此,刑法國人尚取信,其它可知。’又曰:‘魯與小邾射盟,而射止願得季路一言,此其證也。’又曰:‘宿謂豫也,非“一宿”之“宿”也。’或問:‘子路無宿諾,是果決乎?’曰:‘信也,非果也。’○張子曰:子路禮樂文章未足盡為政之道,以其重然諾,言為衆信,故‘片言可以折獄’。如易所謂‘利用獄、利用刑人’,皆非爻之盛德,適能是而已焉。○范氏曰:小邾射以句繹奔魯,曰:‘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小邾射不信千乘之君,而信子路之言,此信在言前也。故一言可以折獄,惟由能之。可言而不可行,君子所恥也,惟子路無不行之言,故無宿諾。○謝氏曰:子路志在力行,有諾不能踐言,雖非吾本心,豈不流而入於自恕?○楊氏曰:由之果毅,人所信服,故‘片言可以折獄’。而記者又著其‘無宿諾’,以見其素行如此。○尹氏曰:小邾射奔魯,曰:‘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小邾不信千乘之君,而信子路之言,子路之見信於人也可知矣。言而【眉批】 ‘言而’上,集注有‘一’字。折獄者,信在言前,人自信之故也。’又曰:‘子路不預諾,所以全其信也。’
【十三章】*
或問 ‘聽訟’之説。曰:范楊之説當矣。范氏兼舉本末而言,其理尤備,然楊氏專以本言,其得之亦多矣。謝氏以訟不待聽而決為無訟,恐非聖人無訟之本意,不知其何必為此衍説也。胡氏、吴氏説亦可取。胡氏曰:聖人耳順目徹,物無遯情,其聽訟豈可及也?而曰吾猶人也者,將以深顯夫使人無訟之難也。○吴氏曰,家語曰:‘孔子為魯司寇,(聽)〔斷獄〕訟,皆進衆議者而問之,〔曰:“子以為奚若某以為〕何若”,皆曰云云〔如是〕,然後(孔)〔夫〕子曰:“當從某子幾是。[12]”’太學曰:‘“無情者不得尽其辭,大畏民志”,言使民無情實者,不得盡其欺誕之辭,不敢自欺其心志,此所以能使民無訟。’
精義 范氏曰:聽訟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矣。經曰‘教民親愛,莫善於孝;教民理順,莫善於悌’,此無訟之道也。孟子曰‘民有常産,則有常心’,此無訟之政也。○謝氏曰:人情誕慢,則必待聽而後決;明教服義,不待聽而決者,謂之無訟可也。○楊氏曰:先之以博愛,民莫遺其親;陳之以德義,而民興行;先之以敬讓,而民不争;道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有是五者,民何訟之有?子路片言可以折獄,而不知以禮讓為國,則未能使民無訟者也,故又著孔子之言,以見聖人不以聽訟為能,而以使民無訟為貴。○侯氏曰:夫子之志,則‘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夫子之在邦家,則‘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夫如是,訟何自而興哉?堯之黎民於變時雍,文王之民耕讓畔、行讓路,皆其徵也。此孔子所以言‘必也使無訟乎’,有訟則孰不能聽之哉?○尹氏曰:聽訟得其當,治之末也。使之無訟,則教化存焉。
【十四章】
精義 伊川曰:子張少仁,無誠心愛民,則必倦而不盡心也,故孔子因問而告之。’此以下或問不論。○范氏曰:子張之學,有餘於外而不足於内,為政之道固知之矣。其所患在於誠意之未篤也,故以誠意為本,誠立而後政可為也。誠意不至,則有時而倦,行不以忠。若居之有倦,行不以忠而能正人者,未之有也。○謝氏曰:盡心竭力而為之,何事不成?○楊氏曰:身以先之,不倦以終之,為政之經也。子張之行,難能也。難能則難繼,不能無倦,故以是先之。與告子路異矣。○尹氏曰:子張之學誠不篤,故夫子因其問而告之。
【十五章】
精義 范氏曰:此亦夫子所常言,故又見於此。顔淵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其所以教人,未嘗不在此也。
【十六章】*
或問 十六章之説。曰:各有發明,特未完備。唯范氏以‘成’為‘稱’,則不盡聖人之意。自‘與君子處’以下,其推言之意則善,然亦亂本文之旨矣。
精義 范氏曰:君子樂道人之善,故成人之美;惡稱人之惡,故不成人之惡,亦己有之也。君子自處也厚,故好人勝己;小人自處也薄,故惟欲人不勝己。與君子處,日聞人之善;與小人處,日聞人之惡,則無以養其内心,故惡日長而善日消也。○謝氏曰:尊之以禮義,養之以名譽,以引以翼,使人樂於善,皆成人之美也。○楊氏曰:君子之於人也,長善而救失,故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則濟惡而傷善,故反是。○侯氏曰:‘君子樂善,故成人之善;小人樂禍,反是。’尹氏曰:‘小人之私,唯惡人之勝己也。’
【十七章】*
或問 十七章之説。曰:諸説略同,惟楊氏‘以禮齊之’者為贅説耳。
精義 范氏曰:天下之政本於身。政所以正人也,未有不正己而能正物者也,揚雄曰‘政之本,身也。身立則政立矣’。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猶之表正則影無不正也。書曰‘表正萬邦’,君相者,天下之表也。○謝氏曰:其身正,不令而行。○楊氏曰:子帥以正,教之以德為政也。民不政,【眉批】 ‘不政’之‘政’,一本作‘正’。則有禮以齊之,孰敢不正?○侯氏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君子苟帥之以正,孰敢不正哉?○尹氏曰:未有不正己而能正人者也,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十八章】*
或問 十八章之説。曰:唯張子、范、尹為異,然於文之義則有所不通。楊氏推本‘不欲’之意,善矣。然以為使民皆知此而不為盜,則恐其過也。此章之意,但為在民上者無所貪欲,則民亦安分知恥而不為盜耳。夫己嘗為盜之人,安能使其皆知有貴於己者而樂之哉?
精義 張子曰:欲生於不足,不足則民盜。能使無欲,則民自不為〔盜〕[13]。假設以子不欲之物賞子,使竊其所不欲,子必不竊,故為政者在乎足民,使無所不足,則不見可欲,而盜心息矣。○范氏曰:唐太宗與羣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帝哂之曰:‘民之所以貧,【眉批】 ‘貧’恐盜字之誤。由饑寒也。朕將去奢省費,輕徭薄賦,使百姓家給人足,自不為盜,何用重法乎?’行之四年,外户不閉,行旅夜宿於道焉。○謝氏曰,介甫曰:‘俗之所榮,罰之所不能止;俗之所恥,賞之所不能誘,故君子無為也,反身以善俗而已。’○楊氏曰:人人知有貴於己,則天下無可欲之物,譬之飫膏粱而視藜藿,奚欲之有哉?使之竊藜藿,雖賞不為也。然則欲民不為盜,在不欲而已。欲民之不欲,以身先之而已,故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尹氏曰:欲生於不足,不足故為盜,足則不欲矣。今有子不欲之物,雖賞使盜,必不取也。故為政本乎足民,以在我者化民,深知為政者也。
【十九章】*
或問 十九章之説。曰:諸説略同,唯楊氏通三章而序言之,為近於鑿耳。侯氏意最詳備,然亦大浸此章之意,大概專勉康子,以為政者上之所趨欲善則民善耳,未及乎政教法令之施者。
精義 范氏曰:揚雄法言曰,‘或曰:“人君不可不學律令。”曰:“君子為國,張其綱紀,謹其教化。道之以仁,則下不相賊;〔莅之以廉,則下不相盗〕;(先)〔臨〕之以(信)〔正〕,則下不相詐;(臨)〔修〕之以禮義,則下多德讓。此君子所當學也。如有犯法,則司獄在。[14]”’季康子之執政,猶不可以言刑殺也,況於天下之主,其可以刑殺而治乎?君人者,唯忘於仁,則天下之民無不善矣。○謝氏曰:大經正,則庶民興矣。元澤曰:‘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楊氏曰:問政,曰‘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言‘孰敢’,則畏而從之也。民畏而從之,盜奚足患乎?故患盜,則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夫己不欲而民不竊,則化之矣,有不待帥也。夫如是,民將從欲以治,風動而從己,又焉用殺?故欲殺無道以就有道,則曰‘子欲善而民善矣’,皆申前説以篤之也。是道也,大人之事,宜非康子所及。大匠不為拙工改其繩墨,故三問而三告之如此。○侯氏曰:‘政者,正也’,當以正帥民。若專用殺以齊民,非政也,則賊道也。若省刑罰,薄税斂,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暇日修其孝悌忠信,為政之大方也。‘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奚用殺為?故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政得其道,則民之從之也輕矣。○尹氏曰:殺之為言,豈為人上者之語哉?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而況於殺乎?
【二十章】*
或問 二十章之説曰:以達為所行通達,何也?曰:其在邦也,事上則獲於上,治民則得乎民;其在家也,父母安其孝,兄弟悦其友。凡吾之見於行者,莫不通達而無所繫礙焉,斯可以謂之達矣。〇曰:程子以‘明達’為言者,非與?曰:是於文義若有不通,然其論‘務實而不近名’以下,則至論也。〇諸説何如?曰:‘聞、達’之辨,吕氏最為得之,尹氏次焉,謝氏以‘名聞四達’為言者,乃子張之所謂聞,而非夫子之所謂達矣。范氏論‘質直好義、察言觀色、在家’之説,意象皆正,而所指者狹,不足以盡聖言之藴。其所謂通乎聖者,又非此章之意也。楊氏以察言觀色為在己,亦非文意。夫以己之言為可察,猶可也。己之色則又安得而觀之乎?‘慮以下人’之説,則謝氏、尹氏得之,而范楊氏之説亦狹而有所未盡。況夫謙恭下人者,乃理之當然,非有為而然也。今必以求益為仁而後下人,則吾之所以下人者,非出於誠心之自然,而出於較計利害之私耳。
精義 或問:‘“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何以為達?’伊川曰:‘此正是達也。只好義下人,已是達了;人所以不下人,只為不達也。察言而觀色,非明達而何?子張以人知為達,纔達則人自知矣,此更不須理會。子張之意,專在人知,故孔子痛抑之。’又曰:‘“夫聞也者,色取人而行違,居之不疑”也。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方是。有意近名,則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為名而學,則是僞也。今之學者大抵為名,為名與為利,清濁雖不同,然其利心一也。今市井閭巷人,卻不為名,止為利。學者志於名而足矣,其心惟恐人不知。韓退之曰:“内不足者,急於人知;沛然有餘,厥聞四馳。”大率為名者,只是内不足;内足者,自不急於人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此一句人多錯理會,此只是言君子猶患無善之可稱,當汲汲為善,非是使人求名也。’○范氏曰:聞者,求聞於外而内無其實者也,故‘色取仁而行違’,足以致名。若夫質直而好義,則不為【眉批】 ‘不為’上恐脱上字。諂,下不為利;察言而觀色,則審於進退,遠於恥辱;慮以下人,則為善不足,求益無已,三者皆自修於内而不蘄乎人之知也。故在邦必達,足以事君;在家必達,足以正人。雖通乎聖,亦由此而止也。子張之學徇外,外有餘而内不足,故以是語之。○吕氏曰:德孚於人者必達,矯行求名者必聞。○謝氏曰:子張以聞為達,止於名而已。聖人以質直好義、察言觀色為達,蓋有實而名聞四達故也。質直而不好義,則近於悻悻。慮以下人,則不欲多上人。○楊氏曰:聞與達相近而不同。師之莊色取仁而已,非依於仁者也。疑其以聞為達,故夫子問之而後告。然質直而不好義,則不知時措之宜,直必至於絞。察言,故不失口於人;觀色,故不失色於人;慮以下人,則無訑訑聲音,可與並為仁矣。此在邦家必達之道也,其言皆所以救子張之失。○尹氏曰:子張之學,病在乎不務實,故以聞為達,務名者也。孔子明告之曰:‘所謂達者,立志質直,務歸乎義,察言觀色而審於去就,慮以下人而不自矜高,皆篤實之事。充乎内而發於外,斯可謂之達矣。’當是時也,門人親受聖人之教,而其差失有如此者,況後世哉?
【二十一章】*
或問 二十一章之説。曰:‘崇德’之説,范氏大概得之,特所謂‘上義下利’,義字比事字差重,蓋曰義所當為之事耳。其以‘上、下’二字訓‘先、後’,則為切當也。謝氏以為志在於事而不在苟得者,亦得之。然此所謂得,非專為苟得也。凡有得心,則於所以崇德者為有害矣。侯氏以為‘期[15]進於道’,則其失為甚,蓋其意若曰‘先能從事,後必有得’云爾。若果如此,則與聖人之本意幾何而不相伐也耶?楊氏之病,蓋亦類此。尹氏所謂不計利者善矣,然又不見其事以為先之意。蓋皆不若范氏‘上下’之説之為全也。‘修慝’之説,范謝楊氏皆得之,而謝尤切。侯氏以‘遠怨’為説,似慝為‘怨慝’之‘慝’,如此,則是為畏人之怨己,而後不敢攻人之惡也。況樊遲所問三者,皆在己之事,又不應以他人之怨雜之。尹氏於‘攻其惡’者得之,而於所謂‘無攻人之惡’之意有不察也。‘辨惑’之説,范楊侯氏得之,謝尹之言亦善,但皆以知忿之為害而不能懲為惑,則又未然。蓋聖人之意,正以其為忿所蔽而不知利害之所在為惑,欲其懲之於此以辨焉耳。蓋夫子告子張者戒其惑於愛惡,而告樊遲者戒其惑於忿怒,豈各因其有是失而警之耶?〇曰:楊氏所謂‘聖賢之異’者,如何?曰:以文考之,殆未見其有異也。楊氏之意,豈以其悠然者為從容自得,而詠歸者猶未免為有所作為也耶?以是為言,吾恐其淪於老佛之空無也。其所謂‘遊焉息焉無非學’者,則足以發明言外之意矣。但以為自今觀之,可以見其如此,則可;若以為記言之人本有(以)此意,則恐亦未必然也。
精義 范氏曰:先事後得,上義而下利也。人唯有利欲之心,故德不崇;唯不自省己過而知人之過,故慝不修。惑物而易動者莫如忿,忘其身以及其親,惑之甚者也。惑之甚者必起於細微,能辨之於早,則不至於大惑矣,故懲忿所以辨惑也。○謝氏曰:先事後得,其心在事而不在苟得,故德以是崇,與‘先難後獲’同意。有意於攻人之惡者,不能自攻其惡者也;攻己之惡者,無暇攻人之惡者也,故慝以是修。莫大之惡生於須臾不忍,一朝之忿,與忘身以及其親,其為得失甚易知也,不能懲忿者持惑耳。○楊氏曰:不先事而惟得之求,是賊德耳,非崇德也;不攻其惡,而攻人之惡,是作慝耳,非修慝也。君子惡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懼辱其身羞其親也,況以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乎?是惑也。然問於孔子者,多有未有記其問之之所也,而此獨著其從遊於舞雩之下者,以見其所謂‘遊焉息焉者無非學’也。孔子悠然於舞雩之下,與點之詠歸之意異矣。學者宜深味之,然後知聖賢之異。○侯氏曰:克己之私而期進於道,非先事後得與?所以為崇德也。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非修慝與?好勇鬥狠,忘其身,以危其親,非惑與?崇德、修慝、辨惑,學者所先務也,故曰‘善哉問’。○尹氏曰:臨事而不計利,德斯崇矣;有過能自訟,慝斯修矣;知一朝之忿可以忘身及親,而不能懲之者,是惑也。惑之大,莫甚於此,辨之於微則善矣。
【二十二章】*
或問 樊遲之問仁智,夫子所以告之者亦明白而易知矣,而樊遲猶未達,何也?曰:曾氏之説得之矣。曾氏曰:樊遲未達者,疑二者之相悖也。蓋知人則有分辨,愛人則無之。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言二者可以並行而不相悖也。遲退而問,子夏又以謂夫子所言者,答其問智而已。子夏曰:‘富哉言乎,一言而兼仁智也。舉直而民遠於不仁,能使枉者直也。’其餘則諸先生盡之,而程子之説為尤善也。〇曰:范氏之説如何?曰:蓋用程子之説,特所謂費而隱者,非中庸之旨。而‘富哉’之義,不若楊氏之為當也。
精義 伊川曰:聖人之語因人而變化,雖有淺近處,即卻無包容不盡處。如樊遲於聖門,最是學之淺者,及其問仁,曰愛人;問知,曰知人。且看此語有甚包蓄不盡?他人之語,語近則遺遠,語遠則不知近。惟聖人之言,則遠近皆盡。○張子曰:能使不仁者仁,則仁之施也厚矣,故並答仁知以‘舉直錯諸枉’。○范氏曰:中庸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知焉’,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者,費也;聖人有所不知者,隱也。夫仁者之愛人、知者之知人,猶之孝以事親、忠以事君者也,雖匹夫匹婦可以知、可以行。推而上之,舜舉皋陶、湯舉伊尹,是亦愛人知人而已矣。事親盡子道,事君盡臣道,唯堯舜能之。聖人之言,下則樊遲可行,及其至也,則堯舜猶病,此所以為富也。○謝氏曰:愛人,仁者之事;知人,知者急務。舜以天下與禹禹讓皋陶。孟子亦曰‘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故言舜之舉,獨稱皋陶。○楊氏曰:問知,曰知人。以三隅反之,則知之事思過半矣。又告之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則其言豈不富矣乎?孟子曰:‘知者無不知也,當務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蓋當務之為急,莫如親賢。舜湯之有天下,以選於衆,舉皋陶、伊尹為先務。然則問知,以‘舉直錯諸枉’告之,則仁知之務兼舉矣,故子夏富其言,而又以舜湯之事明之也。然‘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而獨曰舉皋陶者,蓋使舜從欲以治,四方風動,不犯于有司,亦唯皋陶而已。不仁者遠,其在兹乎?○尹氏曰:學者之問也,不獨欲聞其説,又必欲知其方;不獨欲知其方,又必欲為其事,如樊遲之問仁、問知也。夫愛人,仁者之事也;知人,知者之事也。孔子告人,未有不盡者也。樊遲未達,故又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告之。樊遲聞其説,而猶未知所以為之者何也,故退而問諸子夏。子夏告以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然後知其所以為之矣。使其未喻,必將復問也。既問諸師,又辨諸友,當是時,學者之務實也如是。
【二十三章】*
或問 二十三章之説。曰:此無異説,但范氏‘争友’之云過矣。所謂争者,亦忠告而善道,但其不可而止,則以厚薄為淺深耳。吕氏‘善術誘掖’之,似非文意。蓋所謂善道云者,心平氣和,理明意盡,或從容深厚,或親切簡當,使聞者不忤而樂於聽從之謂也。若但曰以善道之,則所謂忠告者固已包舉之矣,又何為贅於辭乎?尹氏蓋用謝説【眉批】 ‘謝説’,唐本作‘説知’。而已,‘以其義合也’易其所謂‘異於君親’者,則其義加密矣。曾氏以為‘人有過而告之曰勿為此,則其所謂忠告也;道之曰當為此,則所謂善道也’,亦為明白,然恐亦近於吕氏之説。
精義 伊川曰:責善之道,要使誠有餘而言不足,則於人有益,而在我者無自辱矣。○范氏曰:士有争友,則身不離於令名;友至於争,則不止於忠告善道之而已。子貢問友,凡友之道也。争友者,無絶之友也。君臣朋友,皆以義合。事君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者,凡為臣之義也。守死而不去者,無絶之臣也。○吕氏曰:以忠言告諭,以善術誘掖,則友之義盡。○謝氏曰:友所以輔德,故必忠告善道。異於君親,故不可則止。○楊氏曰:責善雖朋友之道,然以數而見疏,則自辱矣。○尹氏曰:友所以輔德,故必忠告而善道之。以其義合也,故不可則止。
【二十四章】*
或問 以文會友,諸説之不同,如何?曰:以文考之,竊以張子、范、楊之説為安,而范氏所謂‘文者,德之著’,則未然。若謝氏以文為威儀,則失之過矣。蓋朋友之會,然後有威儀,非以威儀而會朋友也。況朋友之會,亦冀其切磋講習之益。苟徒以威儀為事,則賓客而已矣,豈朋友之謂哉?若侯氏則吾有不知其説者矣。張子説,精義印本未詳。
精義 范氏曰:易曰‘麗澤,兑。君子以朋友講習’,澤相麗則説,説之大莫大於朋友講習焉。文者,德之著也,有文德則友斯會矣。仁之為道也大,必以友輔之而成,故自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以為益也。○謝氏曰:欲輔仁,不可以無友;欲會友,不可以無文。‘朋友攸攝,攝以威儀’,文也。○楊氏曰:博學而詳説之,所以會友;忠告而善道之,所以輔仁。○侯氏曰:物相雜故曰文。一不獨立,二則文矣,會友所以以文也。友如麗澤之相附,互相滋益,故曰輔仁。仁,性之故有。友輔之,欲相成德也。○尹氏曰:輔仁不可以無友,會友貴在乎以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