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進第十一】
凡二十五章。
〇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此言自今世俗而觀之,則先進為禮樂疑於野人,後進為禮樂疑於君子也。
〇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為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大夫不可鬻車而徒行,其理易曉,故姑舉此以拒顔路之請。然孔子之意則初不在乎車之可鬻與否,直以有棺無椁,貧者之常,無而為有,實逆於理,故不欲助之以成其非禮。其言鯉死無椁者,蓋欲其葬回亦如葬鯉,而路顧未之喻也。必使葬有椁而後可,則雖不鬻車,亦當有以備之也。○蘇氏以為‘君子行禮,視吾之有無而已’,胡氏以為‘君子用財,視〔義〕之可否,豈獨視有無而已哉’。二説皆得。然用財而視可否,如孔子之於公西華、原思是也;行禮而視有無,如葬鯉、葬回是也。無而求諸人與鬻夫不當鬻而為之者,皆未可謂有也。且驂可以脱而復求,則是亦為有也;命車不可與人而鬻市,則是亦為無也。可否云者,謂夫有其財得用,而義顧有可、不可者耳。
〇顔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於此可見夫子不許顔路請車之本意,人視我猶父,而我不得視之如子,則幽明之痛當如何哉?深恨門人,言非己負回而然耳,其責之也切矣!
〇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能事人然後能事鬼,能知生然後能知死,故答子路如此。蓋欲其先求事人,以事人者事鬼;先求知生,以知生者知死也。夫生則人,死則鬼,生而之死,人而之鬼,亦猶晝夜寒暑,其理一也。然生而為人,常也;死而為鬼,變也。常者,顯明而易盡;變者,幽昧而難詳。未有不能盡其常而能盡乎其變者也。顧死生人鬼,其理本一,但所異者常變。苟盡其常,變斯可推,故知生而能事人,則亦可以知死而能事鬼,不知由此,但求知死而事鬼,則終身而不得矣。此所以為似拒其問,而實深告之,程子之言可謂得其微旨矣。○朱子言‘人且從分明處理會’,‘如事君親盡誠敬之心,即移此心以事鬼神,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此正合聖人之旨,但其所為死生之説别是一義,恐非此章問答本意。蓋子路問事鬼神,而夫子之答大似落落,子路未喻其旨而不敢難,故復問死,其意以為人死為鬼,知死之理則可以事鬼,而夫子之答又如是也,非如今所云云也。
〇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府長,故曰‘長府’,蓋以舊府小,改作長府也。仍,就也;貫,屬也。仍舊貫,言仍就舊府貫屬以成之,如此則力省費少,不必改作新府,勞民而傷財也。夫子以其言之合乎理,故曰‘言必有中’。注訓‘貫’為‘事’,似謂仍存舊府,勿改而已。南軒之説亦如此,恐未然也。先儒蓋失長府之義,故遂訓‘貫’為‘事’也。
〇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注:‘好為苟難。’言好强為難能之事也。又云:‘賢知之過,雖若勝於愚不肖之不及。’此只説過、不及之義,非謂師賢而商愚也。
〇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注謂:‘非吾徒,絶之也。’‘師嚴而友,親故已絶之,而猶使門人正之。’此但以求之所為如此,非吾黨之事也,故呼門人鳴鼓以討,使其知罪而改之也。非一或絶之,而一或規之也。‘非吾徒’以下意自相貫,且鳴鼓之舉亦非不嚴,恐不可分為兩截耳。○孟子引此云:‘君不行仁政而(為聚斂)〔富之〕,皆見棄於孔子者。’朱子據而為之説。然古人引經取義,意有在不可執一也。
〇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屢空’上下當有闕文。先儒直謂‘屢空’為安貧,但云‘屢空’,何以見其安貧也?
〇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迹,亦不入於室。’
踐迹,踐前人之迹,謂學也。蓋言善人雖有忠信,苟為不學,不知蹈先王之法度,則亦終固陋,無以入於室也。○程子謂‘雖不必踐舊迹而自不為惡’,横渠説亦同。然其曰‘雖曰不為惡’者,其意不見於本章之内,何以有此云也?
〇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
程子曰:‘不可以論篤遂與之,必觀其行事〔乃〕可也。’○言論篤而無其實,是但莊其色者耳,與之可乎?戒人以毋務空言,必務其實也。
〇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兼,并也,言其勇於有為,其進可以并數人之功也。
〇子畏於匡顔淵後。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以夫子而疑顔淵之死,可見當時之危。然而於此知古之聖賢當患難、處死生,未嘗輕遽顛倒,必審乎其義也如此。使夫子不幸而遇難,當時死者豈獨一回哉?先儒以‘回之於夫子恩義兼盡,非他人之為師弟子者而已’,過矣;其‘幸而不死,則必復讎,不但已’,此不待言;若‘告天子,告方伯’,須細講其義,恐不可脱口大言。○或疑‘顔路在,顔子許人以死’,朱子謂:‘事至此,只得死。不許友以死,在未遇難之前乃可。如此處已遇難,卻如此説不得。’夫生三事一,所在致死,乃天地之常經,王孫賈之母尚知責其子,曾謂顔子不如一婦人乎?不許友以死,恐非所當論也。
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言爾以吾有一日之長而憚乎,言今毋以有吾而難之,各盡言也。何以,猶言何為,謂無所遯其情也。鼓瑟希者,以三子方言志,故希其聲,恐亂於聽也。撰,注訓‘具’。字書:‘撰,述也。’此合訓‘述’,言己獨異三子所述之志也。曾點之志超然不累,獨立物表,而能盡人生之樂,非三子所可及。朱子言:‘即其所居,樂其日用,初無舍己(從)〔為〕人之意,而胸次悠然,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可謂善乎言矣。程子謂‘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亦以其外輕而内重也。○曾點樂與人同,而所求又不在外,所以異於枯槁之士,而夫子與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