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問答
【題 解】
大學問答作者申泰龍(一八六二—一八九八),字仲雲,號道陽,本貫平山,出生於慶尚道密陽三綱里。早年放棄科舉,專心學問,問學高靈李種杞,隱居道理山,伐薪為生,按照‘安貧、樂道、事天、立命’四箋潛心修學,年三十七惜殀。現傳有道陽集二册,本書收録於卷三,共有二十八個問答條目。(林熒澤)
問:‘惑世誣民’之説,謂之壞仁滅義,可也;謂之充塞者,或無商量歟?何者謂之充,何者謂之塞耶?
答:程子嘗論‘天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仁義是在人心之天,雖被誣惑,終壞滅他不得。況此是九流等雜技,比之老佛異端,其為害又淺者耶!‘充’謂充滿,‘塞’謂防塞,言邪説充滿而防塞仁義,使不得流行。
問:‘采而輯之’者指何而言?‘補其闕略’者指何而言乎?
答:‘采而輯之’是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正次舊本錯簡,以輯成今本者也。‘補其闕略’,小注以傳之第五章當之。然彼曰‘竊取程子之意’,此曰‘竊附己意’,則恐是一半程意一半己意,參互以補之。‘闕’與‘略’,細看來亦當有别。補闕是指第五章,補略似指‘誠’、‘正’兩章下所論‘知既至矣,又須誠其意;意既誠矣,又不可不正心’之意者。此即所謂功不可闕者,而足以補經傳中略而未發之意。
問:‘子程子’之上子字,何意歟?
答:下子字已是宗師先儒之例稱,上子字又是加尊之特稱。
問:‘為學次第’指何而言歟?
答:指大學八條之序而言者也。其下雖言‘論孟次之’,然此言讀書次第,不是‘為學次第’。
問:‘由是’之‘是’,指何而言歟?
答:同上。蓋言由讀大學卻去讀論孟,則方見得此是格致事,此是誠正修事,此是齊治平事,學自然平實而不差。
問:明德是何物?有曰合心性之名,則是心性具於明德耶?明德一是心性耶?有曰知覺是明德,則謂其理歟,氣歟?耳目口鼻亦具明德耶?父子、君臣上獨具明德耶?明德之何物何樣,可以體認而明言歟?
答:明德是合理氣、統性情、具於心而主乎身。以言其天所賦,則曰明命;以言其人所得,則曰明德。故章句釋之曰:‘人之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其曰‘所得乎天’,訓德字;其曰‘虚靈不昧’,訓明字。此兩句也已解他了了分明,而其下復以‘具衆理’、‘應萬事’足之。具衆理,性也;應萬事,情也。於是乎明德之全體妙用該括無餘矣。然而不曰性、不曰心而曰明德者,蓋性不雜乎氣,而此卻兼氣;心又有善有惡,而此則純乎善者也。故就他理氣滚合中拈出性之善底、心之靈底,名之曰明德,以其光明洞徹,物無所不照,理無所不具也。然則耳目口鼻之則,父子、君臣之倫,亦豈非明德中所具者耶?雖然,耳目口鼻非明德也,耳目之所以聰明,口鼻之所以能别臭味,即明德之所發而為用也;父子、君臣非明德也,父子之仁,君臣之義,即明德之所原而為體也。若曰何物何樣,則明德本無形質之模狀,而先儒或以明鏡、寶珠取喻,亦可謂精切而善形容矣。
問:止至善不外明、新之事,何又特加一在字以立三綱領耶?
答:此正猶八條目内格物、致知是一件事,而分作兩條目也。蓋致知之緊要在格物,明新之緊要尤在於止至善,故彼為八條之一,而此亦在三綱之一也。若曰止至善不外明、新之事,而不可在綱領,則新民亦不外於明其明德,而何以在綱領耶?此不待贅説而明矣。
問:‘虚靈’二字當分理氣看乎,抑專以氣看乎?
答:‘虚’似可言理,‘靈’似可言氣。然無理以乘之,則氣便是死物,那動得靈?
問:不曰‘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而曰‘致知在格物’者,何耶?
答:知與物固有彼此之分,而無先後之可言,所以格得他物者,卻只是致吾之知也。格得物一分時,致得知一分,自是一時事、一件工夫,目二而實一,不比上諸條之各自為一件,而有先後之例也。故不用上許多字句例,而特以‘致知在格物’五字結之。語約意約,添減一字不得。
問:不曰‘誠情’而曰‘誠意’,何歟?情意之别可詳言歟?
答:心統性情,情與意若可以互言。然見於經,而立言下字,各有攸當。今詳經文,曰‘正心’,曰‘誠意’,使不曰‘正心’而曰‘正性’,亦可乎?知‘正心’之不可作‘正性’,則‘誠意’之不可作‘誠情’可知。朱子曰‘情是發出恁地,意則主張要恁地’,‘情如舟車,意如人〔去〕[1]使那舟車一般’。蓋性發為情,而其初無有不善;心發為意,則便有善有不善。情之流為不善,意使之然也。情意雖一般,而其主張運用則實在於意。故誠其意,則情無流於不善。詳朱子及雲峯之説則可知矣。
問:八條目,章句只釋誠意與格致,何意耶?
答:‘格致’章傳既亡失,而其為義亦他書之所未及者也,蓋慮世之學者或不知格致之為何物工夫,故於此特加詳焉;‘誠意’章雖見於傳,而既曰正心,又曰誠意,意是心之發,而承在致知下,乃其極密密用功夫地,慮學者或昧於心意之别,而不知所以下手也,故於此預發端而釋之。且誠意與格致必對舉聯屬説,功夫於是乎不孤單。此三條是大學過半功夫,其餘正心以下至平天下,其名目為義,自可顯然易知,且詳見於傳文,故章句不及之。
問:經文正心,傳文正心,或有體用之分歟,抑兼體用而言歟?正心與中庸‘戒懼’同歟,異歟?
答:經文正心與傳文正心不可分此體彼用,而正心工夫本自兼體用。中庸‘戒懼’只是敬底工夫,而‘正心’章句所謂‘敬以直之’,非‘戒懼’之意耶?
問:大學之體用、間架、知行、經緯,於經一章可以詳言。且於經一章内别尋一部大學,則當自何而止何?
答:明明德是體,新民是用,此是大間架。八條目是小間架。格、致、誠、正、修是明明德,齊、治、平是新民。知止、定静、安慮、能得,是止至善間架。而‘知止’,知也,即格物致知是也;‘能得’,行也,即誠意以下是也。體經則用緯,知經則行緯,此固在經之一部大學,而傳文則只發揮出經一章之義而已也。今承‘别尋’云云之示,愚所未曉,而不敢對。而必欲曲循而强辨之,自章首‘大學之道’云云至第三節‘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之句而當止,此是一書之綱領,而體用、本末、知行、始終,無不該括。
問:傳文‘不盡釋’之旨,或能意會歟?
答:章句所盡釋,自是字訓句解,逐節逐章大旨之不可不知者。若其所引經傳,‘文理接續,血脈貫通,深淺始終,至為精密’處,果有不盡釋者矣。且如就傳首章所引三書而觀之,首言明明德之始事,次言明明德之不息工夫,終言明明德之極功。一節深於一節,而結之以‘皆自明也’一句。此是一章内文脈接貫、始終精密者也。繼而第二章所引盤銘言自新也,固新民之本也;康誥即言新民之事也;文王詩言新受天命也,乃新民之效也。是其本末之相資,天人之相應,深淺始終自有不勝其密者。而第其首節之自新,即上章之自明也,又可見兩章之同一血脈。而‘苟日新’以下三新字,其實則明明德也,其文則卻不换新民之本新字面目,此又傳之者文法之妙處。至第三章承上章‘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之下而為‘止至善’章,此已是血脈貫通者。若其章内五引詩,始‘言物各有所當止之處’,次‘言人當知所當止之處’;至第三節遂及於止至善之五大目,曰仁、曰敬、曰孝、曰慈、曰信,而於下兩節又分明明德、新民,極言盛德大業之止於至善。是又文脈之貫接、始終之深淺,自可瞭然矣。通上二章而觀之,‘明明德’、‘新民’章但輕輕地略提説了,至此章方始極言德業之實、功效之至,而庶無餘藴。此可見一章深於一章,而三綱領文理血脈,始終貫通,至精至密,又如何哉?此其所謂‘熟讀詳味,久當見之’者。篇内之意當以此例之。
問:經與傳皆有精義眼字,乃其‘血脈貫通’也,果于節節句句索得眼字精義耶?
答:姑舉三綱、八條而明之,各其上一字是精義眼字,如明明德之上明字、新民之新字、止至善之止字是也。八條亦當例之。且如湯之盤銘,一節三句,‘苟日新’苟字是精眼,‘日日新’下日字是精眼,‘又日新’又字是精眼。且以兩字論之,‘誠意’之‘慎獨’,‘平天下’之‘絜矩’,乃其二章中精義眼字。經傳中皆當以此求之。
問:此篇釋明德,則專言人;中庸釋性道,則兼言物,何歟?
答:天命之性,雖人物所同得,然但氣有偏正、通塞之異,故有人與物之分。物固氣昏,自不得通了所賦之理。惟人氣清,故所賦之全體盡露而為一心之德,炯然方寸,萬理畢具,寂感妙運,體用都全,藴之為仁義禮智之德,行之為父子君臣之則。此所謂明德,而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也。是豈物之所得而與有者哉?然人之中又自有氣稟、清濁之不齊,故有知愚、聖凡之别。聖人一疵不存,與明德為一,故不待明之而自明;衆人汩於氣,蔽於欲,故所謂明德者有時而不能不昏。此聖人所以有修道之教,而‘欲明明德於天下’也。物雖昏塞,然但因其所良知,而亦自有一條路明處,如雞司晨、犬司夜、牛耕、馬乘之類,此是物各付物處。由此觀之,明德之專言人性,道之兼言物,又何疑哉?
問:新民只有‘鼓之舞之’之一事,何義?
答:此是新民之綱,其目詳于‘治國平天下’章,故此得以略之。然‘作新民’一句意思自好,章句將‘鼓之舞之’四字釋一作字,尤好,翫味之令人有聳動處,可以想見先王至治中民,如時雨作而萬物勃然。
問:‘誠於中,形於外’,非兼指善與惡者耶?
答:‘誠於中,形於外’,指善亦可,指惡亦可。然此在‘小人為不善’之下,此曰‘誠於中’,是誠於惡也;上文‘誠其意’,是君子之誠其善也。
問:‘四有’、‘五辟’均是情也,分屬‘修’、‘齊’,何也?
答:‘四有’是心與物接時事,‘五辟’是身與物接時事。分屬於‘正’、‘修’章,不亦宜乎!
問:‘誠意’、‘正心’兩傳獨有章下章句,何也?
答:八條目内,格致固最初大關棙,而既是自家所補,言盡理得,無所事於章下論説。其次誠意、正心乃是兩項下工夫極精密地,苟或昧此,則此心之體用,無以周流,而上無以承受致知之實,下無以資為修身之本矣。故於此兩傳章下特加詳焉,此瞽説所以以序文補略當此者也。其餘則‘治’、‘平’章下略論一章大義,蓋彼是終條理,而為大學功用之極致也。
問:七章注‘一有之而不能察’之察、‘必察乎此’之察、‘不能密察’之察,八章注‘不加察’之察,四察字皆有精義耶?
答:凡學之目有三,曰省察、曰克治、曰存養。今詳章句中四察字,‘不能察’、‘不加察’兩察字,是察情之偏正,所以為克治事也;‘必察乎此’、‘不能密察’兩察字,是察心之存否,所以為存養事也,此兩察字較尤密而細。
問:‘敬以直之’四字,或無精義耶?
答:易坤文言曰‘直,其正也’,‘君子敬以直内’。夫子固以‘正’訓‘直’矣。故章句必以‘敬以直之’四字解‘正心’字,而章下再提‘直内’二字,極精切無餘藴。然則‘敬以直内’四字真正心之要訣,有以開拭學者萬世心目。
問:此傳之結必反其辭,何歟?與經文無相照者耶?
答:此結所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即經文‘身修而後家齊’之反辭。蓋凡論説,必一正一反,盡其曲折之詳,而滋味自長。然此亦互文之法,前後章之結,自當以此例互之。
問:‘家齊於上而教成於下’者,是化耶,推耶?
答:‘教成於下’者,是下自然觀感,與‘平天下’章‘興孝’、‘興弟’同是化處,到得絜矩方是推。下文‘興仁’、‘興讓’是‘教成於下’者。‘所令反其所好’以下一節皆是推,即恕之意,而為下章絜矩張本。
問:上既言孝、弟、慈三事,此只言慈一事,何耶?
答:詳小注諸條,説向兩邊去。一是説孝、弟、慈,雖人所同有,孝、弟容有失者,獨其‘保赤子’之慈罕有失者,故引書而釋慈之良知、良能,以明孝弟之天亦猶是也,‘在識其端而推廣之’;一是説此承上文‘慈者所以使衆也’一句而伸之。‘保赤子’,慈也;‘如保赤子’,使衆也。赤子之所欲,惟慈母誠求之;民之所欲,惟仁君誠求之,不中、不遠一也。此是兩邊説。蓋前説包涵孝、弟,圓甚;後説特詳於使衆,民惟邦本而王者之所天,此義亦自不可廢。
問:‘平天下’章,絜矩之道在第一節耶,第二節耶?絜矩當以‘絜之以矩’看耶,抑以‘絜而矩之’看耶?
答:絜矩之道,即第二節所云是已。第一節是絜矩之所由,‘上老老’以下三句於以見人心之所同。為是之故,而有下節所云絜矩之道也。‘絜矩’二字義釋作‘絜之以矩’看,甚當。若作‘絜而矩之’看,則矩是在外之方,而不見得所以使外方之者,實以吾心所固有之矩而推度之也。在心者,矩之體;在外者,矩之用。
問:‘平天下’章當分幾節看?
答:胡雲峯已有八節之分,考之小注可詳。古人成説,孰敢歧貳?然竊以胡説更考傳文及章句,其間細密果有如胡説者。而第疑八節之分,似太支繁。妄以瞽見,就其中或合二為一,或損上益下,定為六節。按:胡説以章首二節各自為一節,而提出傳文中‘是以有’、‘此之謂’六字,以證上是絜矩之所由,下是絜矩之實事,此固然也。而合之為一節,又不害其為絜矩,此是一章之綱領節也。所引‘康誥’云云一條,在胡説則上附乎‘先慎乎德’以下言財用諸條而為一節,下文楚書、舅犯二條又自合為一節。然今詳康誥條‘善’、‘不善’之云,不見其襯貼乎上文財用諸條,而與下文‘惟善’、‘仁親’等語,其為比類,尤見襯的,故移康誥條屬之下節,雖略左右之,而其為上下二節固自若也。‘是故君子有大道’云云一條,又似不應自為一節,當合上節‘秦誓’以下通為一節。詳傳文自‘秦誓’至‘菑必逮夫身’,極言好惡公私之極;下即繼之曰‘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是故’二字即承上之辭,而忠信、驕泰,非公私之極而何?此愚所以不能無疑於胡氏所分,而有此三數節犯手之罪。其餘一從胡説之例。
問:‘平天下’章無結語,何耶?
答:章末重言‘以義為利’之結,所包極闊,即‘惟善為寶’之意。而平天下在治其國之實事也,為人君者苟或不知義之為利,則鮮不至外本内末,而内無以存天理、遏人欲,而身不得修;外無以進君子、退小人,而國不得其治矣。況周衰,五霸先詐力,管商專富强,天下惟知有利,而不知王天下之本於仁義者耶?此傳之作,在於其時。然則‘以義為利’四字,固切中救時濟衆之藥石,而萬世治平之實又不越乎此,何謂無結語也?
問:大學一篇,歸宿在何事何物耶?其用工當自何始耶?
答:歸宿在‘止於至善’。論語之仁,孟子之性善,中庸之誠,同一物事。其用工當自格致始,補傳所謂‘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又其格致中下手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