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雜録
【題 解】
大學雜録作者朴慶家,生平事迹見大學章句圖題解。本書收録於鶴陽集卷八,對大學經傳、朱序、章句、小注中的字句提出自己的觀點。(李明學)
大學序説‘一有聰明睿知能盡其性’,新安陳氏曰:‘聰明睿知,生知之聖也,與“知其性”相應;能盡其性,安行之聖也,與“全之”相應。’此説恐未知必然。蓋聰明睿知,就其氣稟不齊之中指出極清極粹者,則此句與‘氣質之稟不齊’相應;能盡其性,此引中庸之語,而其章句曰‘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察之便是知之意也,由之便是行之意也,此句似與‘知其性而全之’相應。以文勢考之,常人不能無氣稟之拘,故不能知其性而全其性也。唯聖人能得其氣質之美,故不思而得,而能盡知其性也;不勉而中,而能盡行其性也。若以盡性就安行上主説,則於知行上恐未完備。
序説‘躬行心得’,新安陳氏小注:‘躬行仁義禮智之道,心得仁義禮智之德。’以文勢語脈考之,上下文方説來小學、大學之教,中間不必將仁義禮智插入來。竊嘗以躬行小學、大學之道,心得小學、大學之德看得,則於文勢語意接續,脈絡貫通。然仁義禮智既是小學、大學之本原,而小學、大學之教亦初不外於是也。
‘補其闕略’,小注曰:‘謂補傳之第五章。’此説恐但釋闕字,於略字義似有滲漏。蓋闕是全缺之意,略是未盡之意。‘格致’章下補其所全亡者,似是補闕之謂也;‘誠正’章下擴其所未發者,似是補略之謂也。若專指第五章,則略字没下落處。
經文所謂‘明德’者,本然之心性情也;章句所謂‘氣稟所拘’者,氣質之心性情也。蓋本然之心性情者譬諸火,則火之光明者,心也;所以光明而包得燭千燭萬之理者,性也;發散光明而照管萬物者,情也。氣質所拘者,如以帷幕隔了火之光明,則燭物之理便被他遮蔽,而照之萬物,自有黑暗不明處。
章句所謂‘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以具衆理而應萬事’,下節‘氣稟所拘’應‘虚’,‘人欲所蔽’應‘靈’,‘有時而昏’應‘不昧’。又心與德差異,德只是理,心是氣。
章句曰‘大人之學’,所謂大人,有三等義。自小學對看,則十五以上便是大人也;以治平言之,則在上之君子便是大人也;以無其位而有其德者言之,則在下之君子便是大人也。
章句所謂‘文理接續,血脈貫通’,‘文理’是木之有文理,‘血脈’是人之有血脈。
傳文所謂‘自欺’者,十分好善,有一分不好底意;十分惡惡,有一分不惡底意,則其一分不好不惡者潛滋暗長於一念之間,而畢竟都壞了九分好惡之心。向來九分用工夫處徒費弩力,而未見其成功也,是則反為自家所欺也。此欺字只是‘見欺’之欺。‘自欺’云者,非我見欺於人也,乃我自見欺於我者也。
章句訓慊字‘快也,足也’,惡惡而至於蕩滌消瀜,則是快於心者也;好善而至於曠胖盎粹,則是足於心者也。必去惡然後可以為善,則訓快字必先之。
章句所謂‘敬以直之’者,當視而心存於視,當聽而心存於聽,當食而心存於食,便是直字之意。
大學就發處用工夫,故專説已發,而未發之意當於‘正心’章看得。蓋忿懥、恐懼等四者未來而不迎,方來而畢照,既過而不留,未來時固是未發,而既過後亦便是未發時節。
傳文章末皆依經文以結語,如‘此謂修身在正其心’、‘此謂治國在齊其家’之類。獨於‘修身齊家’章特曰‘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必反辭以結之者,蓋修齊是行與推行過接關子,最是學者用力處,故所以深警之,使之必於此着念也。此與經文‘本亂末否’之意相應。
傳文‘齊治’章首特着一個先字者,亦以使學者致意於是也,亦應經文‘所厚者薄,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之意。
‘齊治’章不釋仁讓之興字,‘治平’乃釋孝弟之興字者,似是‘齊治’章重在齊家,故略於治國,而不釋興字;‘治平’章重在治國,故方説破此興字。
傳文所謂‘不倍’字有二義,一則不倍其君上恤孤之意,一則不倍其孤之意。二意皆通,而下意於本文差直截。上之於下亦用倍字,如‘倍其功臣’之類是已。然則長者之於幼亦可稱之以不倍之意,可推而知之矣。
傳文所謂‘是故君子有大道’者,看‘是故’二字,似是承上文説。蓋發己自盡為忠,則上文‘若己有之、其心好之’之類似是忠之事;徇物無違為信,則上文‘仁人能愛人、惡人’似是信之事。驕者矜高,則矜夸而自高者必有見賢不能舉之病;泰者侈肆,則侈欲而肆志者必有好惡拂人性之弊矣。以此推之,此四個字恐與‘秦誓’以下四節之意暗相照應。
傳中所引淇澳、桃夭、節南山三詩,皆是興也。而章句於淇澳、桃夭二詩必着‘興也’者,以其所引有咏嘆之意也;獨於節南山不言‘興也’者,以其所引非咏嘆之意也。
傳文‘治平’章末只曰‘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而不曰‘此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何也?蓋古者天子之王天下也,其制畿内千里為天子之國。自畿以外分建諸侯,以為一千八百國。分而言之,則國自為一國也;合而言之,則統衆國而為天下也。天子以絜矩之道能治其國,則一千八百之諸侯皆法其道而各治其國,凡一千八百國莫不皆治,則天下便各自然平了。以此推之,則治國之道便是平天下之道也。是故只義利以結治國之意,則所謂平天下初不外於是矣。且心與身、身與家、家與國,自是兩個對立底物事,故為彼者在於為此。而至若國與天下,國之外更不别有天下也,天下之外更不别有所謂國也。故才言治國,而平天下之意可推而知矣,所以與它章結語之例不同。如格物、致知只是一事,故朱子於補亡章末不曰‘知至在物格’,而必曰‘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其結語之例不可一定而論也。
朱子釋性之四德曰:‘仁是個温和慈愛底道理,義是個斷制裁割底道理,禮是個恭敬撙節底道理,智是個分别是非底道理。’蓋慈愛、恭敬、斷制、分别便是情也,‘底道理’三字只是性也。性之本體無形象,無方所,不可以名言,只就其情之發處驗得來。由其慈愛之端而推其所以慈愛之理,則仁之性也;由其恭敬之端而推其所以恭敬之理,則禮之性也;由其斷制之端而推其所以斷制之理,則義之性也;由其分别之端而推其所以分别之理,則智之性也。此四者,非實有是四塊之物磊磈於心中,又其界限非如牆壁遮攔,但於混然一理之中識得個意思。雲峯胡氏釋性本之禮,引論語集注釋‘有子曰禮之用’之禮字,而曰‘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此則先王制禮之禮,非性本之禮也。性只渾然天理而已,謂之‘所以節文、儀則之理’則可,直謂之‘節文、儀則’則似不的當。又曰‘兼體用’,才説用,便是情,又安得謂之性哉?
朱子曰:‘心者,氣之精爽。’夫心之虚靈知覺,只是精爽之氣也。若分虚靈便屬理看,恐未知必然。大學章句曰‘虚靈不昧,具衆理、應萬事’,既認虚靈為理,而又别將它衆理來具於此理之中,則理便有兩個,而把一個理為主宰,一個理為稟賦,以理理,有若屋上之屋,架上之架爾。且心之理便是性,性理之外又豈有心理哉?天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氣有偏正之殊,故心有昏明之異,而所以有人與物之異。惟其本然之理,則只是人與物之所同得者也,但由其心有昏明,故其理有全不全之異耳。今若指心為理,則理之所賦又豈有人物之異哉?夫如是,則彼禽獸之冥頑無知者,亦可謂虚靈耶?草木之全塞不通者,亦可謂虚靈耶?是以朱子曰:‘靈處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又曰:‘能覺者,氣之靈。’看此兩説,虚靈理氣之説固不待辨説而自明矣。
所謂知覺者,知是個識其所當然,覺是悟其所以然。識其所當然,如夫子四十不惑時節;悟其所以然,五十知天命時節。
朱子曰,四端七情,‘横貫過了’。所謂横貫者,所以明四個之端各自有七個之情也。就惻隱之端言之,則方見孺子入井時便有欲救之心,而傍有人救之則喜,不救則怒。當其未救前,懼其死,或未及救,則哀其死。且以羞惡之端言之,則方其受爾汝之時,其心實欲人不以爾汝稱我。而人不以是稱之則喜,若以是稱之則怒。當其未稱時,懼其或稱,而及其稱時,必惡其稱之類。以此推去,辭讓、是非無不皆然,每於一端之頭尾,自然便横卻個七情也。蓋四端譬如四時,七情譬如六氣。春便有六氣,而夏便有六氣,以至於秋冬,莫不各有六氣。則四時六氣,亦自是横貫過去者也。於此驗得,則横貫之意似當如是看。
天地儲精,得五行之秀者為人,而秀氣之精爽為心,心之體即仁義禮智之性也。凡此四德,譬諸人身上説來,則仁只是生氣之流行於形體者也;禮只是百骸九竅之各有節次者,記所謂‘禮也者,體也’;義只是百骸之長短廣狹,九竅之大小多寡,各適其宜也;智只是如目則收斂其視之理,耳則收斂其聽之理之類也。且以草木譬之,則其生理發動處便是仁,其花葉繁榮處便是禮,其收斂成實處便是義,其實既成,而其中又含蓄得生理處便是智。
自稟賦之初而言,則天理公共,初未嘗有人物之不同。二五凝聚,不能無偏正之各異,是則理同而氣異者也。自有生之後而言之,則氣雖有偏正,而同此二五之氣,故氣相近;理雖曰公共,而既有昏明之異,故理相遠。是則氣同而理異者也。蓋理只是一個天理也,曷嘗有同異之可論?而惟其本然之性墮在氣質之中,則始之同者變而為異也。氣既有偏正之分矣,又曷嘗有異者之便同?而惟其知覺運動既無人物之異,則始之異者或有所同也。